第十三章 西里尔

酷暑之后必是严寒。

这一年自从8月之后就没再下过雨,田地完全干裂,本就寥寥无几的小麦收成更差了。人民没有面包吃,怨声载道,叫苦连天。随后凛冬降临,整座巴黎城都被冻住了。塞纳河水结了冰,建筑完全被冰雪覆盖,大路上足足堆了四英寸的雪,没有一丁点儿化开的意思。行人和马车都不好走,有钱人家甚至雇了雪橇出行。

费森伯爵就是在这个时候返回了法国。

近年来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不停地给他委派外交任务,他在好几个国家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最终好不容易得以返回巴黎,还遇到了这种坏天气。费森裹着几层厚厚的毛毯坐在烧得正旺的壁炉旁边,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给“约瑟芬”写信。

寒冷让他原本优美挺拔的字迹扭曲变形,费森皱着眉头把写了一半的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烧掉,然后又铺开了一张空白的信纸。

没过多久,脚步声从走廊上响起,大使馆的一个男仆出现在门口。

费森挥手制止了对方,他正写在兴头上,满腔爱意与热情突然被对方打断,他提着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句打算写什么。就这么犹豫了老半天,笔尖上一大滴墨水洒在信纸上,模糊了刚刚才写好的一个段落。

费森怒气冲冲地扔下笔,把弄污的信纸再次团起来扔进壁炉,转头问道,“什么事?”

“有客求见,大人。”

“难道大使先生就没在家吗?”

“是您的客人。”男仆抬眼看了下主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费森皱起了眉头。他这才回到巴黎没多久,连凡尔赛都没来得及拜访,怎么会有人特地来拜访他?他转头看了一眼蒙着呵气的窗玻璃,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已经发暗,巴黎的夜晚比白天更冷。这种要人命的鬼天气又有谁会出门?

“是什么人?”他问道。

“罗莎小姐和一位男伴。”

这俩家伙,竟然这么快就得到风声啦?费森撇撇嘴,但自己这一次离开法国两年多,朋友的不请自来毕竟令他喜不自胜。

眼看壁炉里的信纸已快烧完,费森大致收拾了一下面前的书桌,看上面没有任何与“凡尔赛”有关的字样,然后站起身喜滋滋地走去迎接他的老朋友。

只是他没有料到,罗莎身边的这位“男伴”却并不是加米尔。其实他若仔细想想,大使馆的家仆怎么会不认得大名鼎鼎的达图瓦子爵?费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苍白瘦削的少年,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对方完全陌生的面孔。

“这位是……”

“我弟弟西里尔。”罗莎上前一步,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书房里,男仆点上灯,费森招呼两位冻得发抖的客人在壁炉边落座。

“你,需要我的帮助?”费森眨眨眼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罗莎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西里尔来巴黎看望我。”她说,“正巧皇家艺术学院的沙龙画展开幕,他希望可以有机会见识一下他一直所敬仰的学院派画家们。”

“所以?”费森挑起眉毛。

“希望你可以带他去预展,神通广大的伯爵大人。”

“噢。”

“你答应了?”罗莎充满希望地问。

“先告诉我一件事。”费森突然凑上前,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和加米尔分手啦?”

罗莎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站起身。

西里尔也站了起来。他瞪了费森一眼,拉住罗莎的手:“对不起,姐姐。”

“好啦好啦,算我什么也没说。”费森连忙安抚对方,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展览什么时候开幕?”

“下个月10号。”罗莎冷着脸回答。

“届时在皇家艺术学院门口等我,我带你们进去。”

“我姐姐也可以去吗?”西里尔年轻的脸上登时露出了喜色,他睁大了眼睛,“皇家预展当晚不是有限定人数吗?”

“包在我身上。”费森拍拍胸脯。他瞟了一眼罗莎,“不过我可不确定你姐姐会对画展有任何兴趣。”

他说对了。半个月之后的那个傍晚,费森果然如约带姐弟二人进入沙龙展厅,但是罗莎感觉无聊透了。她可以给西里尔做模特,全力支持他这半年来在巴黎的生活,但她自己却真的无法受到感染。她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巴黎上层社会所一贯热衷的艺术生活,对她来说仿若天方夜谭。

其实费森自己也颇觉无聊。他本以为向来热爱绘画与音乐的“约瑟芬”会移驾这次展览,但“项链事件”之后,玛丽逐渐失去了民心,巴黎的动乱愈发频繁,王室一家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过任何公众活动了。

真正兴奋的是西里尔。他既不是参展画家,也不是受邀前来的品鉴者,却为了这次活动特地打扮了一番,身上一套崭新的礼服,头上戴了假发又抹了发蜡,整个人就像姗姗来迟的春天一样明媚清新。西里尔看上去完全一派巴黎城中富贵公子的模样,转眼就把罗莎和费森丢在一旁,自己毫无违和感地混入了观展人群。

待到罗莎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他的时候,西里尔正和两位绅士一起站在一幅画作前。那两位绅士的年纪明显都比他大很多,从装束上看出身也极其显赫,但不知何故看起来三人竟交谈甚欢。

罗莎走近几步,听到他们说的是英语。

两位绅士之中比较年轻的那位,一身挺括的军官制服,规整的白色假发遮盖了他原本鲜艳的头发,但那高挺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依旧很容易辨认,正是鼎鼎大名的吉尔贝·拉法耶特侯爵。另外一位年长些的,罗莎并没有见过,只听拉法耶特亲昵地称呼他为托马斯。

“那个人是谁?”罗莎见费森来到自己身边,随口问道。

“新任美国大使杰斐逊先生。”费森挠了挠脑袋,“我想我大概应该过去打个招呼。”

罗莎本就对社交毫无兴趣,现在更是不想见太多人,所以她退到一旁,远远看到费森过去寒暄,对方明显对他也颇为客气,几个人很快聊在了一起,对面前的画作指指点点。

顺着他们的视线,罗莎看到画面上一位身穿白袍的老者正跨坐在床上,一手指天,一手安然接过盛毒酒的杯子。老者周围围坐着不同年龄的男子,各个面露悲伤。罗莎听着那位美国的杰斐逊先生高声赞叹这幅画作的高超精妙,围观人群不住点头称是。

待人群散开一点儿之后,罗莎慢慢走近,看到画作的名称是《苏格拉底之死》,作者雅克-路易·大卫。

从画展回来之后,西里尔完全被画家大卫迷住了。他抱怨自己不是法国人,无法进入皇家美术学院参加“罗马奖”的评选,像大卫那样拔得头筹,得到一个去艺术之都罗马进修五年的机会。

他没日没夜地临摹大卫的画作。

“大卫笔下的人体太美了,充满了古典主义的情怀。”他有一次这样对罗莎说,“如果我也有机会学习那些肌肉和骨骼的关系就好了。”

罗莎心里一动。西里尔没办法进入皇家艺术学院学习绘画,这是事实,但是她却知道巴黎有一个地方足够他用来写生。

罗莎为自己和西里尔雇了一辆马车,沿着塞纳河往上游走,离开城区,最终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和巴黎城内很多其他的地方一样,对罗莎而言充满了回忆。可是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愈快乐,现在回想起来就愈痛苦。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西里尔,她根本就不会来,就连这个最初的念头都不会有。

但是这些事情西里尔并不知道。他只是很开心可以和罗莎一同出行。在巴黎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姐弟两人隐居在郊外的小旅舍里,对身边一切事物保持低调。尽管巴黎越来越不平静,不时传来民众聚集游行的声音,报纸上的消息也越来越惊心动魄,但在姐弟二人组成的小小世界里,一切外面的声音都被隔绝了。他们相依为命,不谙世事,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唯一。

然而可惜的是,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罗莎绝不可能在白天出门,而到了夜晚,对西里尔来说,在如今混乱躁动的巴黎街头闲逛也并不是个好主意。

所以这一天傍晚,当罗莎主动提出要带他一起出门的时候,西里尔非常开心。尤其是当罗莎告诉他说他们要出门画画,西里尔就更兴奋了。他立刻收拾了自己的画笔、纸张和画板,还有一盏可以随身携带的简易灯具,便要出门。

“带上你的武器。”罗莎说。

西里尔瞪大了眼睛:“我们不是去……”

“无论如何,你仍是拉密那家族的继承人。”罗莎的口气不容置疑。

西里尔撇了撇嘴,把罗莎之前用过的那把纯银十字弓随便挎在自己外袍下面,手里仍是紧紧抓着他的画笔。

在路上,罗莎心底突然闪过一丝慌乱,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因为他们将要去的地方,因为过去的那些回忆,她觉得自己心里乱成了一团,头脑也因为夜晚的寒冷而完全停止了思考。

出租马车停在了那片熟悉的空地上。

其实距离她上一次到这里也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但罗莎恍惚间觉得已经过了两个世纪那么久。

上一次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塞纳河水还没有结冰。头顶上的树还有叶子。上一次这里还并没有这么冷。不,冷的不是外面的天气,冷的是她的内心。此刻她的内心比冰封的银色塞纳河还要冷上百倍。

“所以,这就是那座博物馆?”西里尔打断了罗莎的思绪。

“过去是。罗泽先生罹难之后就关闭了。但是那些动物标本还都在。”

西里尔欢呼了一声,他跳下马车。

“这里是一枚双金路易。”在他身后,罗莎反复嘱咐马车夫,“在这里等我们。大概会需要一点儿时间,回去车费我会付双倍。”

夜风吹得凌厉,这里又地处偏僻,马车夫原本一路上嘟嘟囔囔发着牢骚,但此刻看在丰厚报酬的分儿上,他再有什么疑惑也随之打消了。他使劲搓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这边西里尔已经跨上了博物馆的台阶。大门当然紧紧上了锁,但这毕竟难不倒拉密那家族的继承人。还没等罗莎走过来,西里尔已经用灵巧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锁,钻进了充满尘土味道的走廊大厅里。

罗莎也想随他进去,但是刚推开大门,玻璃窗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立即回头。仿佛有那么一丝近似于错觉的意识,她看到不远处一个人从博物馆外墙边一闪而逝。

那个人动作极快,在暗夜里几乎无从分辨。他身上的衣服颜色很暗,但是他的头发是金色的。

罗莎揉了揉眼睛,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面前只有一辆出租马车停在空场上,车夫仍在哆哆嗦嗦地揉搓着自己冻得麻木的双手,铁锈般的枯叶在枝头飘悠旋转,地面上厚厚一层落叶被冷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边什么都没有。罗莎再次转过了头。她几步跨进了废弃的博物馆。

空荡荡的主展厅不再像上次那样有照明的灯火,但其实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暗。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整齐的光斑,在那光束光斑里可以看到悬浮在空气里的灰尘。她看到西里尔已经点着了手里的灯,铺开画板和纸张,写生面前某个两栖类动物的标本。

大厅里没有其他人。罗莎感觉得到。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她看着西里尔的背影,他画得是那么用心。罗莎一闪身钻出了博物馆大厅。

那个人不在大厅里面。他在外面。

罗莎很快掠过博物馆面前的空场还有附近的树丛。她没有让马车夫看到自己。

外面同样没有一个人。但是她却明显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这香味断断续续的,被寒冷的夜风吹得魂飞魄散,但仍是可以隐约辨别得出。总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罗莎鼻端,就好像某种导火索在头脑深处蔓延,突然“砰”地一下,把所有迟钝冰冷的脑细胞炸得粉碎。然后熊熊烈火迅速燃烧起来,噼里啪啦,轰轰烈烈,继而把她心底一直以来所伪装的虚假平静摧毁得一干二净。

她知道“他”仍在巴黎。

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她完全知道他在哪里,具体位置清清楚楚。她与他也就隔着一两条街的距离。她也知道“他们共同的朋友”费森伯爵仍旧与他过从甚密。

但是她依旧躲着他。她不想见他。此刻她与他之间除了“同事”的关系之外什么也没有。而就算这一点,她也可以通过组织中的中间人来达到目的。她不需要见他。更不需要与他有任何交情。自从在拉托尔庄园分别之后,她与他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

其实不只是罗莎自己在刻意回避。加米尔也同样在尽量避免与她相见。他们共处于同一座城市,拥有同样的朋友和下属,共同在夜晚捕食。但是加米尔从不让自己在罗莎面前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似乎已经成为二人之间约定俗成的生活准则。

可是今天,很显然,准则被破坏了。

加米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罗莎不知道。鼻端的香气若有若无,但确实就在那里,熟悉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香气证明加米尔来过。但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一座已经废弃的博物馆?这里根本就没有人。

不,今夜罗莎在这里。

呼啸的夜风带着坚硬的冰碴扑到罗莎脸上。她感觉不到疼。似乎大脑中所有的细胞,所有的沟回和神经都被罩上了一层坚固的冰壳。她感觉麻木。她没有办法思考。

罗莎循着那香气在博物馆前后兜圈子,然后突然站住了脚。就在博物馆正门前面的那片空地上,似乎有什么不对。

她雇的那辆出租马车,不见了!

此刻巴黎天寒地冻。这里如此偏僻,又是夜晚,没有马车她和西里尔根本无法返回市区。所以罗莎才会特地付给车夫多出数倍的报酬,一再嘱咐对方在门外等待。但是那辆马车现在居然不见了。

罗莎气急败坏地跑上前,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极目远眺,隐隐可以看到阴暗的树丛小径之上,那辆马车已经走出很远,追是追不上了。

罗莎紧紧皱起眉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车夫放弃了如此丰厚的报酬?

今晚的一切都十分蹊跷。

鼻端的香气更浓郁了。罗莎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快步跑上博物馆台阶,再次推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

黑暗的大厅里一片死寂。

“西里尔?”罗莎试图喊自己弟弟的名字。

回声隐隐传来,在空旷的大厅里令人毛骨悚然。惨淡的月光下,两栖动物展台前留下一盏熄灭的灯,雪白的画纸散落一地。

西里尔不在那里。

罗莎头脑里嗡的一声,心底愈发感觉不安,甜腐的化学制剂味道排山倒海一般将她淹没。而隐藏在这股味道之后,愈发浓烈的香气却好像一千只蜜蜂一齐向她蜇来,痛得她只想逃跑,只想尖叫。

但是她不能逃,她只能一步步迎着这可怕的香气往前走,让周身所有的刺再刺得深入一点儿,狠狠刺进她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朦胧的月光洒在博物馆展厅的地板上,洒在展台上,洒在这里成百上千的动物标本上。

苍白的鱼类骨骼在半透明的玻璃罐后面像暗淡的珠宝一样发亮;然后是两栖类动物,爬行动物……肿胀的蟒蛇盘缩在巨型玻璃罐子里,就好像一满把抛出去却无法收回的缆绳,打了结,中了咒,永远沉睡在冰冷的海底;没有羽毛的鸟类睁大无神的眼珠,蜷缩在淡黄色的液体中慢慢发酵,原本鲜艳的鸟喙和爪子像得了白化病的动物。

罗莎一步步往前走。这里无处不在的香气逼得她几乎发狂。

深邃的大厅走廊看不到尽头。仿似一个无底的恐怖黑洞,无限的恐惧感袭击了她,一种深深的、无助的恐惧感,就好像回到了幼年时代,她独自一人走过吸血鬼出没的阴暗窄巷。

她不知道在那里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不,或许她知道。

她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问过费森伯爵是否怕鬼,却招致对方的嘲笑。可是也许,在这个世界上“鬼”真的存在。

这里比上一次更冷、更黑、更恐怖。罗莎头皮发麻,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害怕。

脚下再次加快了步子,在鸟类标本之后,她看到了老鼠、兔子、狐狸和鬣狗,毛发俱全,栩栩如生,就好像同时中了美杜莎的魔法,睁大无神的双眼,在高高的展台上面如同两排茕茕孑立的卫兵。

走过中殿的时候开始有风。

越往深处走,风就越大。在那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就好像隐藏着一个风的旋涡,从天花板垂落的深红色帘幕映衬着那只去掉了一半皮肤的可怕猿猴。

万籁俱寂。钻心蚀骨的冷风把猿猴身后的帘幕吹得猎猎飞舞。

罗莎伸手拨开帘幕。

“西里尔?”她轻唤。

但是可怜的男孩已经不能回答她了。

帘幕之后,展厅后门大敞,夜风呜呜地吹。

罗泽先生的生物博物馆展品按照进化论排列。达尔文说,人类是由猴子变来的。猿猴不是结局,人类才是哺乳动物的最高级和最终端。

罗泽先生的热气球在英吉利海峡试飞时遇难。但是现在却有人完成了他的展览。

帘幕打开之后,紧接着猿猴的展台,男孩被一根结实的麻绳高高吊起。这里没有任何打斗挣扎过的痕迹,真正致死的是男孩左肩一道深刻的反手剑伤直贯胸膛,几乎将他瘦弱的身体整个劈成两半。

夜风呜咽。月亮倏地隐入云层,似乎不忍目睹这残酷的一幕。

男孩的腰间仍然悬挂着他的十字弓。弓弦松松的,上面没有箭矢,他几乎连解下武器的机会都没有就遇难了。

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罗莎挥手砍断绳子,让男孩软绵绵的身体跌落进自己怀里。

因为肩膀上的伤口,还有绳吊,西里尔纤细的脖子几乎折断,他金发的小脑袋萎靡地搭垂在身体的一侧。大量鲜血像喷泉一样汩汩涌出,把他整个人染成了像猿猴那样的赤红色,入手一片湿黏。

不久之前还活生生的西里尔突然变成了一具悲惨的尸体。罗莎尖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的弟弟西里尔已经死了。

真的死了。

天真善良的西里尔,还不到十七岁的西里尔竟然被杀死了,被自己的同族杀死了,被吸血鬼杀死了。

无论如何,西里尔身上这道可怕的伤口绝对不是一个人类能够留下的。

罗莎小心翼翼地把西里尔的头颅摆回原先的位置。她跪坐下来,把西里尔紧紧抱在腿上,哭泣。

万物一片死寂。她唯一的弟弟不在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罗莎恶心想吐,但吐不出来。

这颗几乎被切断的头看上去似乎还活着,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湿润的嘴唇无助地翕张,试图说出些什么——上帝啊,有谁可以忍受如此惨剧?罗莎哽咽。她诅咒世界,诅咒神祇,她在愤怒和痛苦中绝望地哭喊着西里尔的名字。

她把西里尔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颅轻轻枕在自己腿上,就这样把他的头和脖子对在一起,就好像那颗头还牢牢地长在脖子上那样。她不停地抚摸他柔软的金发和脸颊,低声安慰着他,上帝就在附近,上帝和我们在一起,上帝会永远照顾我们,我们在天堂里,和爸爸妈妈还有所有的家人在一起。

哦,求求您,上帝啊,或者撒旦,无论什么人都可以,罗莎用自己的灵魂祈祷,请您帮帮我,不要让西里尔像现在这样保有感觉和意识。不,不,不要这样!我受不了,受不了!求求您让他赶快安息吧——

罗莎紧紧抱着西里尔被鲜血浸透的身体,在博物馆的后门外跪坐着,就好像是一尊风化了的石像。冷风吹动她的长发,鲜血殷湿了她的裙子和双手,开始是热乎乎的,但很快就冷下去。没过多久,西里尔身下的地面上慢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红色的冰。

罗莎一动都没有动。

快到黎明的时候,东方逐渐露出了鱼肚白,金色的阳光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罗莎感觉到强烈的烧灼感,身上裸露的地方已经开始冒出疼痛的水疱,但是她仍然紧紧抱着西里尔的尸体,没有移动分毫。

天色慢慢变亮,从这里的山坡可以遥望巴黎的街景。日出之前的整座城市被银灰色的冰雪所覆盖,就好像一座荒寂的墓冢,结冰的塞纳河如同白色的裹尸布缠绕其中。脚下的城市似乎很远,又很近,圣母院的钟声一声声沉闷地敲响,孤独的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

西里尔的头颅就在这个时候失去了生命,静止了,明显地死亡了。他的皮肤不再温热,他的身体也不再绵软。他永恒的灵魂如果没有在受到重创的那一刻飞走,此时也已经明显离开了他的躯体。

天色已经大亮,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罗莎还是一动都没有动。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倏地划破了地平线。一辆由四匹黑马拉就的黑色马车随着这声音迅速驶上山坡,经过罗莎身边的时候,车门打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抓过罗莎,把她和西里尔的尸体一同拽上马车。

西里尔腰间的十字弓撞到车门上掉了下来,但是没有人注意。在车门合拢的那个瞬间,东方天际一线狂妄的阳光突破山崖喷薄而出,黑夜已经消逝,覆盖冰雪的大地染上了一片神圣的金黄。

就在清晨的第一线阳光里,掉落在山崖上的那柄纯银打造的十字弓开始变化。

似乎它是冰雪雕成一般,在这金色的阳光里,在白昼散发的热量中,突然开始变形、变软,然后完全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汪清亮的水。当这清亮的液体沾到鲜血的时候,仿佛滚水浇落在热油上,发出“滋啦”的一响,液体喷溅开来,然后化作水蒸气在阳光中冉冉上升。

与此同时,几百里海峡之外的伦敦,在那间密闭的纯白色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外力,祭坛中央供奉的白百合天使的塑像突然“啪”的一声完全粉碎。

拉密那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人死了。

十字弓被上帝收回,神圣的预言破灭了。

加百列遗弃了他们。

神离开了他们。

密不透风的宽敞车厢之内,罗莎依然紧紧地抱着西里尔的尸体。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

车厢对面的座椅上,波兰曼尼先生担忧地看着她。

良久,女孩口中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加米尔。”

罗莎轻轻抚摸西里尔湿冷黏腻的金发,她的眼睛再一次失去了色彩,变成了两汪黛绿色的深潭,里面没有一丝光亮。

“我一定会杀掉你。”她说。

西里尔的血染红了她的衣服,她的裙子,还有她的手指。罗莎轻轻抚摸着西里尔纤细的、几乎被切断的脖子,动作那么轻柔,就好像他仍然有感觉似的。罗莎的眼睛里是空荡荡的颜色,她咬紧嘴唇注视着面前无形的空气,好像那空气便是加米尔,好像那空气便是她的仇人。

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就算你换了左手使剑……我仍然知道那是你!我看到了你,我知道那就是你!”

她想起了徘徊在博物馆大门外那个虚幻的影子,还有弥漫在展厅大殿里那股浓烈而熟悉的香水味道——那就是加米尔,绝不会错,这个卑劣无耻的凶手就在她的眼前残忍地杀掉了她唯一的弟弟。

罗莎看不到面前的波兰曼尼先生,看不到对方担忧的神色,更看不到当对方听到自己的话之后,脸上浮现出的那抹不自然的表情。

此刻,罗莎头脑中只有一件事。

血海深仇。

她要杀掉加米尔。她要去找加米尔然后杀掉他。她要把加米尔碎尸万段。

一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的怜悯,那点自己心中无法磨灭的感情,罗莎就要发狂。她不能原谅自己,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要抓住加米尔,她要杀死加米尔,她要亲手替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的弟弟西里尔,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