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百六十万里弗

仲夏过去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转凉。

宫里宫外的人心似乎也因为燥热的退却而逐渐平静了下来。整个秋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夏日里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场漫长的梦魇,人们相继从噩梦中醒来,擦去冷汗,重新投入他们正常的生活。夏日里许下的那些承诺,有的人还记得,有的人已经忘了。

就在窗口的梧桐树刚刚开始飘起叶子的那一天,珠宝商伯姆尔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宫廷内部的信。信封是小号的,白色的信纸有棱纹,切口烫金。

伯姆尔莫名其妙地打开信。

信是王后的贴身女侍让娜寄来的。

伯姆尔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没错,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他那条昂贵的钻石项链终于找到了买主。

让娜在信中说,经过她的努力,王后陛下已经同意购买项链。由德高望重的罗昂红衣主教出面,交易定于下个月的29日,请伯姆尔先生届时前往斯特拉斯堡公馆签订协议云云。

伯姆尔兴奋莫名。本来,这条贵重的项链是他为路易十五的情妇杜芭莉夫人定做的,可是就在完工之前,国王不幸感染天花去世。杜芭莉夫人被赶出宫廷之后,这条项链失去了买主。一百六十万里弗。除了王族,没有人花得起这么大的价钱。

待到新国王路易十六即位,伯姆尔把项链连续送到玛丽王后那里三次,但是这个热衷乡村生活的奥地利女人似乎对这种过分精致和张扬的贵重首饰远没有当年杜芭莉夫人那么有兴趣。伯姆尔为此一直很懊恼。他在这条项链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几乎倾家荡产。如果再找不到买主,他就要考虑把整条项链毁掉,把钻石拆下来做些便宜的小珠宝脱手——但这样一来钻石的价值将大打折扣,这是赔本生意,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

但现在一切困难都过去了。钻石项链终于有了买主。伯姆尔看着手中的来信,喜不自持。他从上锁的柜子最深处拿出了项链的盒子。

最上面的一排是从小到大再到小排列的十七颗钻石,以半透明的缎带连接系到颈后。往下是由三串钻石组成的弧状垂饰,中间点缀着水滴形的大钻,周围再镶上一圈小钻。最下面是由三排钻石组成的长项链,中间以一颗大钻做结,下面分别垂落装饰着丝缎蝴蝶结的链尾,一排水滴形小钻在灯下闪烁着高贵耀眼的光辉。

钻石项链终于有了新的主人。法兰西至高无上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伯姆尔长长舒了口气。

一百六十万里弗尔的价格两年内分四期付清。项链先由伯姆尔交给罗昂,待主教看过担保书上王后的签字之后,再由让娜转交给王后。

斯特拉斯堡公馆的买卖交易一切顺利。罗昂拿到签有王后名字的担保书后,在买卖协定上签了字。一切交易都是在公证人在场的情况下完成的,过程正式而清晰,谁也没有看出有任何问题。两天之后,伯姆尔把项链带给了罗昂,罗昂随即把项链珍而重之地交给了让娜。

让娜小心地把盒子收好,在转达了王后的谢意之后,她告别罗昂主教,独自离开了对方的官邸。

但是让娜并没有直接回凡尔赛。她下了马车,沿着塞纳河一直走,看上去似乎要去什么地方,但其实她哪里都不想去。让娜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游荡,发酵的河水漂上来阵阵腐烂的臭气。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于是索性在河边坐了下来。

桥下是一对正在接吻的情侣。让娜看着他们身上粗布的衣服和廉价的饰物,只是最底层的手工匠人和市井鱼妇罢了,但是他们却很快乐。她看到那个男人捧起女人的脸,他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男人的手一直搂着女人,他的动作是轻柔的,他的表情是温暖的。那个满脸雀斑的女子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你了解我的心意,让娜。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云把太阳遮住了。

让娜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无论两个人在一起有多么亲密,那个男人爱的并不是她。

那个男人的心里只有玛丽。

让娜从未觉得自己比玛丽差。从小就如此。虽然她是个孤儿,但是她曾经的家族,是法兰西最古老的贵族——瓦卢瓦家族的后裔。她的血统并不比波旁王室低。否则她也不会被选为王后的贴身女侍。

而玛丽呢?她只是一个来自奥地利的乡下女人。她不懂宫廷规矩,甚至连法语都说不好!看看她建造的那个令人作呕的“王后农庄”吧!真是丢尽了法国宫廷的脸!

让娜从心底看不起玛丽。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必须听命于她,绝对服从于她,好吃的她先尝,好布料她先挑,把她伺候得舒服了,自己才可以拿那点少得可怜的几百里弗的年金。

而且玛丽虽然贵为王后,却还有秘密的地下情人——这点令让娜更加无法忍受。

就比如那个叫费森的瑞典军官。

整个小特里亚侬宫的人都知道他们在王后农庄频繁幽会的事情,但所有的下人们似乎都是费森伯爵的绝对拥趸,对此事缄口不提。尤其是妮可——让娜看过妮可望向费森的眼神,连瞎子都能看出那眼神之中的含义。费森也一定心知肚明。可是费森眼里就只有玛丽一个人。

……还有桑格尔斯大人。

——既然你已经有了费森,为什么还要占着我的桑格尔斯大人?

让娜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原谅玛丽。永远都不能。

她掏出了手袋中那条价值一百六十万里弗的钻石项链。

一切都让它见鬼去吧!让娜走上桥,粗鲁地把项链从盒子里扯了出来,狠狠扔进了奔流着的塞纳河。

钻石在耀眼的阳光中最后闪烁了一下,然后扑通落水,瞬间消失在了湍急的水流里。

让娜走下了桥。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当让娜走到新圣吉尔街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拐过空荡荡的街角,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

让娜走过了他们身边,有一个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张比妙龄女子还要精致完美的脸庞,却属于一个男人。他看到让娜,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让娜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类似错觉地感知,那张美丽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还有对方身上那股强烈的香水味道……

让娜叫了一辆双轮出租马车。在返回凡尔赛的路上,她一直持续不断地问自己: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那股香气。那股熟悉的浓烈香气……

马车驶过凡尔赛歌剧院。让娜突然想了起来。

她是在宫廷舞会上遇到的这个人,当时他正和费森伯爵在一起。旁边好像还有一个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孩。

她记得他是位子爵。他的名字是……让娜蹙眉,使劲地回忆。然后她终于想了起来。

男人的名字是达图瓦子爵。

加米尔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尼古拉斯。

虽然摆出了绝对谦恭的姿态,但是尼古拉斯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光,仿佛世间一切都已经在这种光之下被烧成灰烬。他瘦削苍白的脸孔上写着一片傲然。

加米尔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根本没有兴趣和尼古拉斯周旋。何况宝剑骑士并非直接隶属于他,他们根本就毫不相干。

但是尼古拉斯今天居然直接约他见面。

“你找我有什么事?”加米尔问。

“关于拉密那家族。”尼古拉斯抬起了眼睛,他希望看到加米尔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的反应,但是对面的加米尔脸上什么都没有,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茫然。

“已经不存在‘持十字弓之人’了。”加米尔对他说,“拉密那一家对我们不再有威胁。”

“事实上并非如此。”尼古拉斯摇了摇头,“属下刚刚得到密报,拉密那家族已经派了新的杀手来到巴黎。”

加米尔愣了一下。

尼古拉斯紧紧盯着他的脸。

“而且,杀手亦持一柄纯银十字弓。应该就是月长老之前的那一柄。”

加米尔没有说话。

这不可能,他心中想,拉密那家族这一代只有一位通过考验的继承人。而她十年前已经被自己亲手变成了【月】。拉密那家族应该已经完全断绝了后代。

那个新派来的杀手是谁?

细看过去,加米尔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里已经多了一丝疑惑,对方的话明显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

“还有一件事……”尼古拉斯凑近一步,低声说,“月长老已经回到了巴黎。”

加米尔盯着他的眼睛。

“请塔长老一切小心在意。”尼古拉斯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属下告退。”

在天亮之前,罗莎回到了自己暂住的旅舍。

这是位于巴黎郊区的一家小旅馆,没有什么客人,店主木讷迟钝,不爱说话,更关键的是,房间里绝对安全。唯一的一顶窄窗被一块厚厚的棉布遮掩,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罗莎躺在硬邦邦的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

仿佛蓦然间翻开了一张夹在时间长卷里的书签,罗莎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午后。也是独自一人,也是这样一个偏僻旅馆里破败廉价的小房间。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的手中还拿着十字弓。

她想起下水道中的那些伤口,想起了伤口附近那些无来由的溃烂。罗莎看着自己的手。因为金属银所造成的伤痕早就已经痊愈了。她想起了那个男孩身上的伤口。从那一年狂欢节到复活节的整整四十天里,她每天都要给对方的伤口换药和纱布,而那道伤口竟过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逐渐平复。

突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罗莎捂住嘴。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男孩,在她离去之际,掀开自己的衣服,解开所有包好的纱布,抹掉药膏,用纯银匕首在他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再次划开。

从狂欢节到复活节的每一天。

四十个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就如同基督耶稣的荒野禁食受难。

可奇怪的是,当罗莎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前并没有那封信。她满眼都是男孩痛苦的表情,他咬紧牙齿,在最后一刻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塔长老的长剑。

不,那是他为了骗取你的信任设下的圈套!他要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鲜血交给他!那个卑鄙狡诈的家伙!

一个声音在头脑中嘶喊。但是在罗莎的心底,一种更强烈的痛楚挣扎着、挣扎着,最后终于把这个声音压了下去。

她的眼前只有男孩痛苦的表情,男孩流着血对她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罗莎闭上了眼睛。

良久,眼角有两行清亮的泪水滑了出来。

她此刻竟然极度思念着那个人。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她拼命想摆脱开这个念头。但是男孩带着痛楚的表情却始终浮现在自己眼前,久久不去。

天快亮了。劳累和困倦不容她考虑更多。很快,罗莎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轻柔的敲门声突然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罗莎疑惑地从床上坐起身。

敲门声还在继续。这并不是梦。她莫名其妙地站起身,走过去开门。

一个单薄瘦弱的男孩子站在门外。

仿佛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旅行,男孩苍白的脸孔上写满了疲惫。

“姐姐,爷爷派我来杀你。我没有选择。”

西里尔举起了手中的十字弓。

罗莎呆住了。

阴暗的走廊里,十字弓闪出耀眼的亮光,纯银的箭头几乎擦到了罗莎的衣襟。

西里尔的手仍然扣在扳机上。他眯起眼睛,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十字弓的前端由于后坐力而微微上扬。

“砰!”男孩说,然后他放下了手臂。

他露出了孩子般顽皮的笑脸:“现在我任务完成了,姐姐。”

罗莎愣愣地看着他。

“但是我还要在巴黎住一阵,姐姐你会收留我吧?”西里尔眨眨眼,然后扑进了罗莎的怀抱。

罗莎想笑,但是笑不出来:“西里尔,你知道我已经……”

“可是你还是我的姐姐啊。”西里尔截断了罗莎的话,他抬起头,年轻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罗莎盯着他的脸:“你……不恨我?”

“我恨你。”西里尔突然收起了笑容,他看着罗莎,“否则他们不会逼我拿起这柄十字弓。为了不走这条路,我处心积虑,装了十年肺病和佝偻,只想让他们趁早放弃我,死了这条心。但是为了你,他们最终还是把我扔进了那个该死的家族考核。”

罗莎惊愕地望着他。

“不过我很开心自己没有通过,我是真的尽力了。”西里尔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你没有通过?那他们竟然还派你来巴黎……”罗莎突然住了嘴,没有说出最后那个显而易见的后果。

西里尔摇了摇头:“家里没有人了。我听他们说,你和爱玛姑妈是这些年来拉密那家族最优秀的猎人。”

西里尔突然提到了罗莎的母亲。罗莎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正从心底流过。

“我不喜欢当猎人。”西里尔皱起眉头,“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打打杀杀。我只喜欢写诗画画。”

“你画画?”罗莎勉强笑了笑。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弟弟,在她的记忆里,西里尔还是那个抓着自己衣角、在她身后姗姗学步的孩子。她对长大成人的西里尔一无所知。

男孩兴奋地点头。“我最近在画姐姐。”西里尔孩子般的笑颜再一次绽放,“画你手持十字弓站在月下的样子。你穿着纯黑色的兜帽披风,周围全是深红色的玫瑰藤。但是我还没有画完。”男孩的脸色暗了下来,“爷爷就把那张画烧掉了。”

罗莎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些什么,所以就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抱住了西里尔。

“当爷爷最终命令我来巴黎杀你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西里尔说,“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家,终于可以见到姐姐——等一个月之后,或者两个月,我会回家告诉他们姐姐已经不在了,爷爷就会死心了。你知道,他已经很老、很老了,等再过个几年……”西里尔没有说下去,他停顿了一下,薄薄的嘴角浮上了一丝悲哀的笑意,“到了那时,姐姐你就会自由了。”

罗莎闭上了眼睛。她抱紧了怀中瘦弱的男孩。

就算她被整个世界抛弃,这里仍然还有人惦念她、关心她、爱她。

她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西里尔,她生命中唯一的闪光。

那是她一脉相承的血亲,是她的守护天使,她灵魂深处的救赎。

天气冷了,然后又热了起来。

厄报接连送进凡尔赛宫。

首先是大名鼎鼎的罗泽先生在英吉利海峡试飞时遇难,由于风暴导致热气球坠毁身亡。罗泽先生是飞行史上首位成功试飞的飞行员,也是首位罹难者。大亲王悲痛绝,他暂时关闭了自己的奇珍博物馆,在报纸上写了一篇祷文悼念罗泽先生,国王则给罗泽先生的家人追发了奖章和体恤金。

另一件让国王头疼的事是博马舍的反动戏剧。他明明已经昭告天下,《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全面禁演,但玛丽王后却对此兴致盎然。何况她刚刚生下一位小王子,谁也不能拂了她的兴。

于是就在小特里亚侬宫旁的王后剧院中,一场只有王室成员和贵族参演的讽刺喜剧拉开了序幕。玛丽当仁不让地饰演娇媚可爱的女主角罗丝娜,当珠宝商伯姆尔气急败坏地撞响小特里亚侬宫的大门的时候,玛丽还在反复背诵自己的台词。

通报获得允可之后,伯姆尔举着一份单据走进大厅,对王后深施一礼。

“陛下,我有机会接受您的建议,感到无比地幸福。最近向我提出的付款条件,我以万分的热忱和恭敬的心情表示服从,这也证明我一向忠于陛下,而且坚决服从陛下的命令。我非常高兴地想,世上最华丽的钻石项链现在可以归属世上最伟大最杰出的王后了。”

对方一上来就长篇大论,用尽修辞,玛丽皱起眉头。她原本就心不在焉,一时间也根本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奥丁蹿入她的客厅。它现在已经长成一条大狗了。奥丁用前爪搭上小王储的摇篮。

小路易·夏尔不过四个多月大,活泼可爱,长着一双和玛丽同色的水蓝色眼睛,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

玛丽立刻站起身把狗牵开,她带着慈爱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用玩具逗着他笑,对伯姆尔的问题不理不睬。

伯姆尔心中的郁结更加深了。再行一礼,珠宝商恭恭敬敬地呈上了手中的单据。

“尊敬的陛下。”他说,“这是我们半年前在斯特拉斯堡公馆签订的买卖协议。您拿到了那条钻石项链,而且接受了付款条件。半月前您又派人和我说,希望可以将首期付款从四十万里弗尔降低至二十万里弗尔,我们也接受了,但是昨天已经过了付头款的日期……”

“我什么时候买过你的钻石项链?”玛丽截断了他的话,她接过单据,“协议上的签名是假的。”她不耐烦地把单据扔回桌子,“你被人骗了,伯姆尔。”

一百六十万里弗的天文数字。珠宝商的冷汗落了下来。

“随便你去找谁,此事和我无关。”玛丽满不在乎地随意挥了挥手,就这样打发了可怜的珠宝商。她把狗和孩子分别交给女仆照料,然后又打开剧本,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几天之后,《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照常上演了,玛丽过足了戏瘾,她兴高采烈,把项链的事情完全抛诸脑后,根本就没想到此事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损害。

一个星期后。

“项链事件”已经在凡尔赛宫廷上下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侍女和守卫都在窃窃私语,王公大臣竞相来拜访王后询问真相。小特里亚侬宫的平静被永远摧毁了。

一个月后。

罗昂红衣主教被告上法庭。贵族和高级教士认为这对他们是极大的侮辱,他们控告直到罗马。没有人怀疑平日里慷慨豪爽的罗昂主教是个骗子,于是所有法兰西民众的愤怒与矛头全部指向了一贯以挥霍闻名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巴黎和凡尔赛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布告和海报。平日与王室丑闻完全隔绝的平民百姓对整个事件兴奋不已。诽谤小册子、漫画和报纸纷纷上市,仅仅一周之内两万份小册子销售一空。所有人都知道是王后骗了珠宝商的项链。

在人民毫无休止的疯狂想象之中,玛丽逐渐被描画成了一个阴险放荡的女人,成为了整个法国的众矢之的。他们以多年前那位鼎鼎大名的凯瑟琳·德·美第奇王后作为比较,两人同样来自外国,也是一样地品行不端、心如蛇蝎。慢慢地,人们对她的称呼从带有敬意的“法国王后”变成了包含贬义的“奥地利女人”。

“把那个来自奥地利的魔女赶回去!”人们在广场和大街上示威呐喊,“是她的挥霍浪费才让我们吃不上饭!”“她会葬送掉整个法兰西!”“把她永远赶出法国……”

面对这一切毫无边际的指责,玛丽手足无措。

她原本对宫里宫外的闲言碎语不屑一顾,但是这一次,她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她是无辜的,但是法国民众并不相信。她甚至觉得那些侍女和卫兵们也对自己丧失了以往的忠诚。王公大臣们也不再来拜访她了。

“立刻把此事提交最高法院。”最终玛丽下令,“把所有内幕公开,我要让主持公正的法官们还我清白。”

审讯开始了。

罗昂红衣主教被带上法庭,然后是王后的贴身女侍。在烦琐而谨密的调查之后,案情逐渐清晰。到了最终审判的那一天,整座巴黎城万人空巷,人们争先恐后地从各自家中涌出来,天还没亮,法院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

六十四位法官顺次进入法庭,在审议大厅中,十九位代表法兰西古老贵族血统的代表身着丧服,向他们鞠躬致意。这种无声的恳求对法官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很快罗昂红衣主教就被释放了,所有的罪名都堆在了那个娇小美丽的红发女子头上。

让娜。玛丽王后的贴身女侍。

鞭打、在肩膀烙上烙印、无期徒刑。

成千上万的人在红衣主教行进的路上撒满鲜花,欢声雷动。人们拥抱和亲吻法官。既然罗昂主教是无辜的,那么犯罪者仍是小特里亚侬宫——所有人都知道,让娜是王后的亲密女友。这个奥地利女人的罪责永远都无法洗清。

玛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成泪人。她期待着国王可以帮自己洗清罪责,但是生性懦弱的路易十六看到广场上愤怒的民众,他再一次退缩了。

最终国王勉强下令把罗昂主教遣往流放地,而对自己妻子受到损害的名誉,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路易国王的举动得罪了最高法院,也一并激怒了原本就亢奋莫名的法兰西民众。民间诽谤和谩骂王室的声音四起,巴黎和凡尔赛从此失去了安宁。

在最终判决下达的第二天傍晚,让娜被遣送进了沙尔帕特里埃监狱。

身处狭窄而阴暗的牢房,身上是粗布的囚服。所有的绫罗绸缎都不在了,所有的珠宝饰物也不在了。温暖舒适的小特里亚侬宫已经永远离她而去,她已经一手摧毁了自己的全部世界。

她后悔么?不,让娜咬住嘴唇。在她追出珠宝商伯姆尔的那一刻,从她收下罗昂主教的钻石手链的那一刻起,不,甚至就在那场宫廷化装舞会上,当她最后一次看到桑格尔斯大人,最后一次投入对方的怀抱,当她听到对方口中毫无感情的话语,当她眼中最后一次落下冰冷的泪水——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她毁了自己,也一并成功毁掉了玛丽的生活。

因为宫里宫外的闲言碎语,那个瑞典军官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在小特里亚侬宫任意来去。更重要的是,玛丽王后已经在法国民众那里永远丧失了信任。法国人民不再拥护她了。

牢门之外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这是何苦。”一个不断在睡梦中反复出现的熟悉声音。

让娜蓦然回头。

本来锁死的牢门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外站着男人高大的身影。一个她认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的人,一个她极度思念却又憎恨的人,一个绝对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让娜呆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不断滑落,她一头扑进了那个人的怀抱。如记忆中一般温暖而寒冷的怀抱。

“桑格尔斯大人……”让娜哽咽。

桑格尔斯轻抚她的头发。他的动作非常温柔,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感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恨她!我恨不得她死!”让娜抬起了朦胧的泪眼,那里面有一种深刻的怨毒的光透了出来,“因为她从我这里抢走了您!如果没有她……”

“我也不会爱你。”

桑格尔斯的手仍然轻轻放在让娜的头发上,但是他的语气决然而冷酷。

让娜停止了抽泣,她挣脱开对方的怀抱。

走廊里幽暗的烛火打在桑格尔斯的脸上。

那张睡梦里一再浮现的脸,那个记忆里勇猛刚毅的完美男人,那个她从十六岁起就倾尽所有青春与情怀的毕生挚爱,她的桑格尔斯大人——原来他竟然是这样冷酷,这样残忍,原来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原来一切所谓的伟大爱情都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天真的幻想,原来玛丽并不是自己的情敌,原来自己从未被放在相等的位置上……

——原来,他的心底根本就从未有过我。

那么,所有这一切的罪,所有这一切无法弥补的过失,是不是也变得毫无意义了呢?

让娜惨然一笑。

她突然伸手拔出桑格尔斯腰边的佩剑。下一个瞬间,她举剑毫不犹豫地狠狠划过自己的咽喉。

大量鲜艳的红色喷涌而出。鲜血溅满了牢房的墙壁,然后再顺着墙壁滴落到地面上。

远处走廊里蜡烛的火焰还在突突地跳动。鲜艳流动的红色在火焰里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就好像一幅舞台上巨大厚重的深红色幕布,在精彩的演出之后,缓缓地垂落。

桑格尔斯没有动。他凝视着地面上女子的尸体。

那道深刻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出鲜血,像是一条决堤的红色河流。

浪费了这么多的血。

桑格尔斯轻轻舔了下嘴唇。然后又舔了一下。

一阵风吹过,走廊里的蜡烛熄了。

牢狱里一片漆黑。

微弱的月光从高高的窗棂间透落下来,牢房里已经没有人。只有地板上女孩冰冷的尸体,她无声地倒在血泊里,像一只被捏碎了的深红色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