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发现自己再一次怀孕了。
尽管整个凡尔赛为此欢呼雀跃,但她的心情却愈发暴躁。仆人们私底下偷偷猜测,也许是和费森伯爵突然因外交任务返回瑞典有关,王后常常毫无来由地大发脾气,最近又突然要求小特里亚侬宫和王后农庄上下加强双倍防守——而这在凡尔赛的其他人看来不啻耗费人力物力,根本毫无必要。最终,以大亲王和奥尔良公爵为首的几位大贵族率先对王后发难,流言蜚语瞬间传遍了整座宫廷。
而路易国王呢?北美战争给新大陆带去了自由,却葬送了旧大陆。这场战争使本就紧张的法国国库全部亏空,欠下的高额债务要用每年税收的一半来还。此刻他正和新上任的财政大臣忙得焦头烂额。
就在前不久,他才高高兴兴用那条钻石项链的钱造了一艘海军战舰,名为玛丽·安托瓦内特。他自然不相信任何对王后的指责,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贯怕麻烦的他也并未出面制止,只当作是耳旁风。于是这些关于王后的闲话就慢慢散布到凡尔赛,然后是巴黎的民众耳中。
但是玛丽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因为怀孕,她断绝了全部的公众活动,也不像以往那样大张旗鼓地去巴黎看戏了。她甚至离开了小特里亚侬宫,完全隐居在自己的小农庄里,深居简出,以乡野为伴,她也不再打牌了。费森伯爵离开之后,是孩子们填补了她空寂的内心,她开始愈发享受自己作为一个母亲,追求自己内心世界的平静。
但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夏天。
风雨欲来。阴谋、危险、疯狂与背叛,一切都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蠢蠢欲动,等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天。法国会改变,整个欧洲的格局会改变,有些人的梦想会破灭,有些人的理想会死去,还有很多很多人会因此葬送了脑袋。
但在此之前,在我们这个正在讲述的故事里,所有的当事人都毫不知情。
此刻在小特里亚侬宫附近那座建有维纳斯雕像的小树林里,罗昂红衣主教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几日前他秘密接到让娜送来的信,上面说在她的努力下,王后陛下已经对主教改变了看法。如果主教大人执意要求接见,王后可以在情况允可的时候私下安排会面。
罗昂高兴得简直不能自制。几年来他一直渴望亲近宫廷,但是玛丽王后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现下更是莫名其妙地招致了王后的厌恶,罗昂几乎快绝望了。
幸亏后来运气好碰到了让娜,罗昂想,一定要设法拉拢这个王后身边最亲近的女侍,才可以保住自己在王宫的地位——不,我的目标是法兰西的首相!
想着自己马上就可以见到王后,罗昂喜不自胜。他仿佛看到了前方的曙光,似乎他已经坐在了那个位子上发号施令,万民在他身下跪拜着,大小贵族竞相投来敬重与艳羡的目光。
朦胧的月色洒在雕像前的碎石子路面上。从树林深处的小径走来了两个影子。
罗昂首先认出其中一个娇小的身形就是让娜,而另一个,另一个……她穿着一件看上去华贵无比的金绿色丝缎礼服,戴着一顶同色的宽边檐帽。那帽檐似乎太宽了些,几乎遮住了女子全部的面孔,只能隐约看到下面小巧而尖削的下颌。
女子用极其优雅的姿态向他走来。在那一瞬间,罗昂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一躬到地:“臣罗昂见过王后陛下,为您的接见感到无比地荣幸与喜悦。”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王后轻轻地说。
在这寂静的夏夜里,她的声音听来似乎有一丝不稳定的因素,她低低地垂着头,宽边帽檐下面现在连下颌都看不到了。
但是罗昂主教听到了这句话,激动得几乎落泪。他闻到从王后身上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道,那股清远脱俗的冷香使他神情激荡。
“臣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随侍王后陛下左右,为王后陛下效劳。”罗昂颤抖着说,“陛下若有什么心愿,臣愿赴汤蹈火。”
“这个……”王后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陛下若真有什么心愿,不妨让罗昂来为您完成。”红衣主教上前一步,诚恳地说道。
让娜轻轻咳嗽了一声。
“其实。”看王后一直沉默不语,她便开了口,“王后陛下看中了一条十分昂贵的钻石项链,但是国王并不知道。”
本能告诉罗昂,这是一次绝佳的可以使他重新受宠回到宫廷的机会。他转向让娜,认真地聆听。
“为了避免宫内越来越多的闲言碎语,王后陛下需要一位能够严守秘密的中间人,以他的名义买下项链。”让娜低声说,“如果……您能帮助王后陛下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
“当然,当然。”罗昂忙不迭地答应,“能够为王后陛下效力是我最大的荣幸。”
“如此就多谢主教大人了。”王后轻轻握了一下罗昂的手,随着这个动作,那股缥缈的香气又袭了过来,罗昂目眩神迷。
树林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夜深了,王后陛下要回去休息了。”让娜低声说,“关于那条项链的事情,我会再写书信和您联系。此事关系到王后陛下的名誉,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严守秘密。”
王后如此器重,让罗昂兴奋地全身发抖。他当即以性命与基督发誓,证明自己的忠心不贰。他躬身行了大礼,目送让娜搀扶着王后从树林的另一侧消失。
两人走在碎石子的路面上,王后的整个身体都倚靠在让娜的怀里。她的身体在虚弱地颤抖着。
两人悄悄溜进了小特里亚侬宫的侧门。
“……我们这样会被发现的!”
大门关上的瞬间,“王后”紧紧抓住让娜的手,全身都在发抖。
“嘘……”让娜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偷王后的东西一样免不了牢狱之灾,妮可。”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但这到底是为什么?”妮可泪眼朦胧地望向让娜,“王后哪点对你不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让娜冷笑:“如此我倒要先问你了,王后哪点对你不起?你竟然会去偷她的东西!”
她再一次强调了“偷”这个字眼,妮可的眼睛里落下泪来。
“我根本没有选择!”她紧紧咬住了嘴唇。
“我也没有。”
让娜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绝望,她直直凝视着身前空洞的黑暗。
几日之后,还是同一个提早到来的郁热夏季,英吉利海峡之外,伦敦。
埃德蒙·拉密那从中夜惊醒。
他又梦见了他的女儿。他死去的女儿。
这是一个总也做不醒的噩梦,一个仿佛被鬼魂附体的梦魇。年迈的老人全身被冷汗浸透。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枕边的长剑,走出房门。
几步之外的那个房间,隐隐有亮光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老人心里一惊。那是拉密那家族的密室,是圣灵堂,是纳骨所,那里聚集了拉密那家族几百代英勇先烈的亡魂,是尊严、是期望、是责任,那里不容许被任何人玷污。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推开了密室的门。
祭坛上的十八支蜡烛被重新点燃,象征着【月】的大阿尔克纳第十八张牌。白色的祭袍整齐地叠好摆在地面上,露出袍角刺绣的一弯银色丝线,是十字弓的弓弩,也是新月的圆弧。
【月】背向大门、面朝祭坛跪在那里,不动,也不语。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跪了多久。她身上僵硬而冰冷,没有一丝生气,仿似祭坛前一座亘古的石雕。
“……罗莎?”埃德蒙试探着叫女孩的名字,他的声音是嘶哑的。
女孩回过头来。仿佛消弭了一切欢乐与希望,她灰绿色的眼睛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色彩,里面没有一丝光芒,就像两潭静止不动的死水,生命从中消逝,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了。
自从十年前离开伦敦前往巴黎,这还是罗莎第一次回家。她颤抖着站起身,想扑进对面老者的怀抱。
冰冷的剑锋突然横在了罗莎身前。
她看到老人脸上坚忍决断的表情。她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外公……”
“不要叫我!”
埃德蒙冷冷地看着十年间毫无变化的罗莎,看她在烛火中白得透明的皮肤,看她那对毫无生气的灰绿色眼睛,看她身后祭坛上烛火突突地跳跃,在墙壁上投射出屋内所有景物巨大而模糊的黑影——祭坛的影子,祭坛正中白百合天使像的影子,蜡烛的影子,十字弓的影子,还有自己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随着烛火的跳跃在墙壁上晃动着,变幻着,分开,又重组。
但是那些影子里没有罗莎。
仿佛她已不属于这个空间,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已不再属于神灵所庇佑的拉密那家族。
梦中的幻影再次浮现在埃德蒙眼前。那个绑在柱子上挣扎而哀号的女子。
他四个子女中年纪最小、最优秀,也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爱玛。
——不,她已经不再是爱玛。他的爱玛早就已经死了!
蜡烛的火焰突突地跳动,眼前女孩哭泣的脸孔与爱玛逐渐重合。
埃德蒙毅然举起了手中长剑。
一个细瘦的影子突然从打开的门那里蹿了出来。他拦腰一把抱住了埃德蒙。
“爷爷——不要!这是姐姐啊!”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佝偻着脊背,看上去明显发育不良,眉宇间隐有病态。
男孩刚说出这几句话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但是他一双细瘦的手臂紧紧抱住埃德蒙不放。
“姐姐没有死,姐姐回来了!”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滚开,西里尔!‘它’已经不是你姐姐了,你给我仔细看清楚!”老人怒斥。
男孩仍在咳嗽,他抬起头注视着罗莎。开始目光是疑惑的,带着遮掩不住的重逢喜悦,然后就慢慢变得静止而茫然。
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自己已从当初的孩子成长为少年,姐姐却仍是记忆里少女的模样,面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更奇怪的是——西里尔突然发现,此刻屋子里明明有三个人,但墙壁上却只有两个人的影子。爷爷的和他自己的。
墙壁上没有姐姐的影子。
男孩眼中露出了一丝明显的惊惧,他单薄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发着抖,他缓缓放开了手。
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看着面前瘦弱苍白的男孩。西里尔,她唯一的,也是她最疼爱的弟弟。
以往她每次回家,西里尔总是第一个跑上前,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那样扑进她的怀里。她和西里尔笑着在花园的草坪上滚成一团,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此刻,罗莎望着记忆中那些柔软的金发,她忍不住想再一次把对方紧紧搂进怀中。可是西里尔望向她的眼睛却充满了惊惶。那不是来自家人的眼神。那是陌生且毫无温暖的视线,是恐惧、是逃避、是厌恶。
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像一面不慎滑落的镜子那样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玻璃尖利地刺入心脏,再也拼不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罗莎的心碎了。
她低下头,不愿再去注视对方的眼睛。
埃德蒙用结实的绳子把罗莎绑了起来。他把罗莎独自丢在惨白色的祭坛前。
“家族审判明天开始。”埃德蒙用他低沉冷酷的声音开口,“在此之前,去向拉密那家族的历代祖先忏悔你的罪!”
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严。
罗莎一个人被锁在了这密闭的房间里面。
关门时候带起的风吹熄了祭坛上的蜡烛。房间里一片漆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罗莎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巴黎,在瑞典大使的宴会上,当她提起自己体弱多病的弟弟,加米尔曾安慰她说:“西里尔会没事的。”
他确实没有事。十年过去了,西里尔已经长大。只是他已不再把自己当作姐姐。
心中最后的牵挂,那最后一丁点儿零星的希望已经被绝望耗尽,罗莎的心空了。她感觉不到痛,灵魂也随着大脑一并麻木。
外公不认她。她更没有指望本就关系不好的舅父与姨妈。只有西里尔。那个记忆里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孩子,那个追在自己身后,总黏着自己,喜爱自己崇拜自己的小西里尔,她唯一的弟弟,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明亮的眼睛里闪现出恐惧的神色,弃她而去。
她在巴黎失去了爱,继而在伦敦失去了亲人。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来关心她了。
也没有人会来爱她。
当明天的家族审判到来,当她被绑到火刑柱上被烧死,或者被纯银长剑插入心脏的时候,大概也没有人会在乎吧。
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她而哭。
——加米尔会哭吗?
空旷的眼睛里流出了冰冷的泪水。罗莎摇头。祭坛上方供奉着一尊白百合天使的塑像,从这个角度看,天使的嘴边似乎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罗莎低下头去。
密闭的房间里透不进一丝光,但是罗莎知道外面天快亮了。
然后严酷的家族审判就会开始。
那就是她的命运,或许,也是她人生的终点。
她已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回到家中,回到养育她的亲人面前,拼尽全力去迎接这场最后的审判,她绝不会逃避,她也无处可逃。
审判开始了。
埃德蒙身穿祭司长袍立于祭坛之前,两侧是罗莎的舅父舅母和姨妈们。他们同样身着雪白的兜帽长袍,眼睛里除了毫无感情的冷漠之外,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感。
罗莎的大姨凯瑟琳是个老姑娘。她总说自己人生最好的那几年在练武中度过,耽误了嫁人的年纪。但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却仍旧无法通过严格的家族考核,拿不到属于自己的十字弓。如今凯瑟琳五十多岁了,她以身为拉密那家族的一员为傲,却早已放弃了争名夺利的念头。她成为了虔诚的基督徒,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去教堂,还有逗弄自己养了多年的几只猫。
罗莎的二姨玛德莱娜有一个更为悲惨的过去。她比大姐凯瑟琳小两岁,年轻时算得上俊俏妩媚。她对习武兴趣不大,整日里出席宴会沙龙,周旋在各类贵族男子之间,最终不小心怀上了孩子。那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这件事令整个拉密那家族讳莫如深,时隔多年,谁也不愿意说清楚那时候真正发生了什么。有人猜测说是埃德蒙勃然大怒,痛打了女儿一顿导致流产;也有人说是玛德莱娜自己偷偷把孩子拿掉了;或者是最终生产时是个死胎。总而言之,那孩子是没了。玛德莱娜也从此转了性子,寡言少语,深居不出。
舅父乔纳森是上一辈唯一的男性后裔,从出生起就被整个家族寄予厚望。但他和二姐玛德莱娜性格相似,年轻时风流倜傥,玩世不恭,根本不是委于重任之材。之后娶了那个叫莫德的女人就更是如此。莫德舅妈对拉密那家族的荣誉责任不屑一顾,穿着打扮犹如柯芬园的交际花,一度让家人头疼不已。最终,两人的独生子西里尔姗姗来迟,却又天生羸弱,病魔缠身,无法继承祖业。
很显然,上述所有这些人都不喜欢罗莎。
不仅仅因为她的母亲,爱玛·拉密那——埃德蒙最小的女儿,出生时犹如天之骄女,容貌姣好,天赋超群,最终成为平辈中唯一顺利通过家族考核的十字弓继承人;同时也因为爱玛的女儿,年纪轻轻的罗莎,竟然也有能力完成了同样的事情。
他们绝不容许小妹的后代爬到自己头上。那个死掉的小妹爱玛,还有那个令人厌恶的妹夫弗罗伦——他们是整个拉密那家族的耻辱。
罗莎抬起头,从人群中一一分辨着自己亲人的脸。
她多么渴望可以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刻,看到家人脸上一点点关切的神情,哪怕只是对方眼神中最细微的一道温暖的闪光。
但是什么都没有。
凯特姨妈、莱娜姨妈还有乔纳森舅舅、莫德舅妈,他们白袍兜帽下的眼睛居高临下,冷冰冰地瞪视着自己。就好像看着一个失败的对手,一个降伏的敌人,一个令人作呕的吸血鬼。
罗莎悲伤地转过了头。
她看到西里尔也同样穿着长袍站在墙角,他瘦弱的身体几乎被宽大的白袍完全淹没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锁住了他的。但是西里尔却把头转了开去。
他连看都不愿看罗莎一眼!
西里尔·拉密那,她唯一的弟弟。
在此之前,她心中唯一的光明。
现在连那最后的一点点微光都熄灭了。
罗莎的心沉了下去。
她万念俱灰。
“……如此,我将不允许你继续苟活于世!”埃德蒙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决然而独断。
罗莎慢慢闭上了眼睛。这已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她从未奢望过任何奇迹发生。
作为拉密那家族的一员,她知道族人对吸血鬼是从不会手软的。何况还是血族二十一长老之一的【月】。他们一定会把她杀掉,烧成灰烬,再散落在海水里。
她紧紧闭着眼睛,等待着被纯银长剑一剑贯心的刺痛感。或者,什么感觉也不会有,只有一如既往的冰冷和麻木。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想起十年前在拉托尔庄园的镜子迷宫中看到的幻象,当年母亲就在自己现在的这个位置上,被面前同样的家人一起残忍地杀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她没有办法证实。因为埃德蒙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
但这也并不太重要了,不是吗?她马上就要死了。
她希望死后可以见到自己的母亲。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罗莎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泪了。她感觉痒,但她没有办法用手去擦。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像是烧火、焦油,还有木头燃烧的味道。
罗莎纳闷地睁开了眼睛。在下一瞬,她亲眼看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浓烟从角落里升起,然后迅速弥漫进整个房间。
烟味非常呛人。莫德舅妈开始剧烈地咳嗽。很快所有人都开始咳嗽起来。与此同时,黑烟迅速弥漫,祭坛上的蜡烛倏地熄灭了,原本明亮的房间瞬间变成一片漆黑。
突如其来的剧变不仅令拉密那的族人惊慌失措,就连罗莎自己也惊愕万分。
一片混乱之中,她突然感到身上一松。牢牢绑住她的绳子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破了。紧接着,一只骨骼突出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
“别出声,跟我走!”耳边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她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来人拽着奔到了门口。
大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又迅速关闭。
远远地,罗莎听到外公苍老急切的咆哮,“她逃走了!快追……”
但是她完全没有机会看到追兵。救她的人明显熟悉拉密那府邸的全部路线,尽管周遭一片黑暗,他们瞬间跑出很远,穿过大门,把气急败坏的族人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门外正是夜幕初降的傍晚。
温润的晚风吹在罗莎的脸上,吹干了她的泪。她抬起头,看到了那个救她的人。
那个原本虚弱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的男孩。
那个曾经露出厌恶与恐惧的目光,转过头不认她,让她伤心失望的罪魁祸首。
她唯一的弟弟——西里尔。
褪掉的白袍之下,西里尔身穿一套利落的黑色紧身衣,腰上挎着短剑。他刚刚就是用这把短剑在黑暗中准确迅速地割断了罗莎的绳索。他的人还是又瘦又小,脸色比吸血鬼还要苍白,似乎一阵风就能够把他吹倒似的,但是他挺直的脊背不再佝偻,他也不再咳嗽。
罗莎完全愣住了。
“你要为自己活下去。”西里尔紧紧握住她的手。
对方的手指很细,骨节如鸡爪一般突出,但是有力而温暖。
罗莎对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她先是看着那双手,然后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男孩。
“可是,我已经……”
“自己活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姐姐。”西里尔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管它什么荣誉,什么责任,你没必要为这些愚蠢的条框家规而活——生命是你的,你要为自己而活。”
身后逐渐传来了脚步声。西里尔最后用力捏了一下罗莎的手,“快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离开伦敦,离开英格兰,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西里尔,我……”
“快走!我希望看到姐姐你快乐幸福地活着!”
罗莎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她最后拥抱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用冰冷的嘴唇吻了下他苍白的额头。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罗莎一个闪身,随即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里。
法国加莱。渡口。
几日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从这里下了船。
她身上披着厚厚的旅行斗篷,头上的兜帽压得低低的,遮盖住了大部分面孔,只露出了几缕褐色的长鬈发,在夜色中飘飞。
女子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她从甲板走上岸的时候差点滑倒。一位穿黑衣的绅士伸手扶了她一下。
女子道了谢,马上就离开了。
那个黑衣的绅士也随即离开。在夜幕下,他的动作迅速而且敏捷。他拐上一条小街,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教堂里面。
神坛前背对大门立着一个男人。一个颀长瘦削的男子,亮如金属丝一般的浅色长发一丝不苟地全部束在脑后。
“报告尼古拉斯大人。”那个黑衣的绅士单膝跪地,“拉密那家的人并没有杀掉她。【月】已经回到了法国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