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博物馆大门之外,其他贵族的马车已逐渐散去,初升的几颗亮星在晴朗的夜空里此起彼伏地眨着眼睛。夜风依旧透着早春的凉意,但是空气湿润清新,似乎可以闻到破土而出的青草气息。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巴黎城一片模糊的轮廓,偶有些微的灯火点缀,就像夏夜草丛中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山坡下的塞纳河水波粼粼。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美丽而平静的夜晚。
只是热情的费森伯爵明显还没有尽够地主之谊。在他半邀请半强迫的再三要求下,博物馆参观之后,今夜的下一站是瑞典大使馆。
“我们有十年没见啦,这次一定要好好聚聚,喝上几杯。”费森如此说。
“如果这话是我一个星期前听到的,我还能相信几分。”加米尔笑道。
“什么一个星期?”
“狂欢节舞会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加米尔提醒他。
“噢。”费森讪讪地挠脑袋,“时间过得还真快。”
“你这整个星期都在干什么?”
“我忙啊。”
“你是做了凡尔赛的园丁吗?”加米尔眨眨眼睛,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
“我在忙公事!”费森脸色不改,连拉带拽把二人拖上了自己的马车。
“谁信你?”加米尔笑道,“你这根本就是绑架。”
“我不把你这大情圣绑了来,怎么对得起罗莎?”费森冲罗莎挤了下眼睛。
“我什么时候有过情人?”加米尔皱起眉头。
“以后总是会有的嘛。”费森以己度人,点点头作出断言。
加米尔哭笑不得。
费森转头望向罗莎。
“话说回来,你到底看上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哪一点了?”
他皱着眉头发问,似乎还是完全无法接受二人十年后仍在一起的事实。
“大概是因为……”罗莎总算露出一个微笑,“某人不会在舞会中途甩了我去找太子妃聊天。”
费森翻了翻白眼。他掀开车窗帘往外看:“今天晚上的天气很晴嘛。”
“你别转移话题。”加米尔笑着把他拉了回来,“说真的,你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费森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父亲一直逼我结婚,我借口性格不合退掉了那门亲事。”他无比羡慕地看着两人,“我要有你们那么自由就好了。”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就算我爱她、她也爱我又能怎么样?我爱的女人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嫁给我。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
“这都是你自找的。”一向矜持优雅的加米尔突然做了个鬼脸,露出了一抹近乎邪恶的笑意。费森扑过去打他,二人在车厢里闹成一团。
“哎呀,你的香水味都蹭到我身上来了!”费森突然夸张地大叫一声,他推开加米尔,然后神秘兮兮地对罗莎说,“你知道为什么法国人都搽香水吗?”
看着费森一脸正经的样子,罗莎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不洗澡!”费森大笑,然后迅速躲到了罗莎后面。加米尔扑上来打他。
罗莎也笑,但是当加米尔扑过来的时候,她的确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道。罗莎记得,从十年前他们在舞会上初见的那一刻起,加米尔就是搽香水的——他极度重视自己的形象。但是……费森不提她也没有注意,最近加米尔使用的香水剂量似乎在成倍上涨,就好像,似乎……为了掩盖什么特殊的味道……
费森和加米尔还在狭窄的车厢里打闹,就好像两只正在抢夺食物的猫。罗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努力摒弃之前的那个念头。接受现实的愉悦显然比思考问题容易得多。她当然没有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四轮马车沿塞纳河一路驶进巴黎市中心,停在瑞典大使馆的门口。
“天啊,你竟然还住在这里?”加米尔假装露出一脸惊讶。
费森捅了他一拳,“我这不是才回来不久。”
“对哦,你平时都住在小特里亚侬宫,的确是没必要搬家……”加米尔还没说完,费森作势要打,加米尔一闪身躲了开去,笑着跑进大门。
时光飞逝。十年如梭般过去。
走过当初的宴会大厅,罗莎忍不住推开了门。此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昏暗的光线下,她靠在窗边凝望着外面明朗的夜色。
那个时候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忐忑着心情,等待一个在舞会上偶遇的陌生人。当时她连他的面貌都不知道。只是一个人坐在窗边,一边把自己灌醉,一边傻傻地等待。
甚至她不知道那个人到底会不会来。
“我来晚了。抱歉。”加米尔从身后走过,俯下身吻了罗莎的手。
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对白。
“我本应该早点儿到的,但不巧今晚在凡尔赛临时有事,这才刚刚坐马车赶回来。”他继续说。
“没什么,这又不是什么重要场合。”罗莎微笑着看着对方的眼睛。
“……因为我想见你。”加米尔把罗莎拥入怀中。
时间飞一样倒退。罗莎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细雨连绵的夜晚。她把头轻轻靠在加米尔的肩膀上,嘴唇摩擦着加米尔的脖子。
相爱的恋人此刻就在自己身边。新鲜的生命在每一个细胞中跳跃,强大的血液在每一条血管里奔流,在这种压迫般的快乐里,在恋人甜蜜的怀抱里,罗莎的胸腔已经被鼓胀的幸福感全部充满。
罗莎在加米尔微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她注视着对方近在咫尺、微微开启的浅粉色嘴唇,还有稀疏散落在上面的几道浅痕。她想起曾有一位哲人形容男子的美丽,说历史因对方嘴唇的弧线而改变。罗莎突然醒悟,所谓的弧线并非只是嘴唇的形状,而是对方下唇上纵向排列的几道相互平行的窄线。这些线条从嘴唇内部延伸,像牵牛花的藤,像玫瑰花瓣的脉络,交织出一片交错爱恋与相思的网,紧紧挽住了罗莎的心。
爱情的甜蜜丝丝融化在了舌尖。就好像徜徉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天国,精灵在空气中飞舞,重力不复存在,周围所有一切都是香喷喷软绵绵的。罗莎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舒适,她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大门突然被撞开。
“哇哦——”费森异常夸张的声线。罗莎红着脸推开了加米尔。
“啧啧,还真是浓情蜜意啊……”费森的声音里明显透着嫉妒,“你们实在是太过分了,瞒着我偷偷订婚也就罢了,竟敢跑到我家门口来示威。”
“我们并未……”罗莎忍不住开口,却被加米尔打断。
“十年未见。”他说,“可不是所有人的感情都还停留在初始阶段。”
“不要刺激我!”
“你绑架我们在先。”
“反正怎么都是我的错!”费森败下阵来,做个鬼脸让出了大门,“算啦,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说正经的,我今天带你们来这里,是想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
话音未落,一个瘦高个青年出现在门口。
费森已经是极高,来人却与他身形相当,只是更瘦,一张熟悉的桀骜不驯的脸,白金色长发绑成马尾整齐地束在脑后。
罗莎唇边的微笑凝固了。
这是一位不速之客。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个最不可能的时间、最不可能的地点遇到这个人。看到对方,她的脸色登时变了。
“这是我的好朋友尼古拉斯……”费森突然看到罗莎僵硬的表情,立刻住了口,“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尼古拉斯悠悠开口。
“我从未见过他。”罗莎斩钉截铁地回答。
费森立时噎了回去。他盯着面前的两个人,左看看,右看看,再迟钝也能意识到自己刚刚踩到雷了。他求助地望向加米尔。但是对方并没有在看他。
此刻加米尔的脸上居然也是一副费解的样子,似乎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费森懊悔不迭。他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错。他应该替大家解围。肯定又是搞不清楚的男女关系,他按自己的经验与想法推测——还是把当事人双方单独留下解决比较好。毕竟大家朋友一场,何况罗莎和加米尔又刚刚订婚。这个忙嘛,他怎么也得帮。
想到这里,费森几乎被自己感动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啊哈。”就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费森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加米尔,“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你最喜欢的查特酒,是我亲自从北面深山里的修道院驾马车运回来的。快过来尝尝!”
他不由分说把加米尔拉出了门。
沉重的宴会厅大门在二人身后紧紧关闭,把罗莎和那个瘦高个青年单独留在了大厅里。
屋内原本温暖暧昧的烛火瞬间变得冰冷万分。
“你怎么会和费森在一起?”罗莎紧紧皱起眉头。
“我是他直属上司。”尼古拉斯嗤笑一声,“我不和他在一起还能和谁在一起?”
——费森是我们的人。
罗莎突然想起波兰曼尼的话,她的肠胃翻搅成一团。波兰曼尼是【宝剑侍从】,而面前的这个人则是地位更高的【宝剑骑士】。
“属下给月长老您请安了。”尼古拉斯半鞠了一躬,白得发青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罗莎充满戒备地盯着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
“恕我直言,您还太年轻,属下只是想给您提个醒。”尼古拉斯阴阳怪气地开口。
罗莎紧紧绷着脸,没有回答。
“是啦,我说的就是那小子。”尼古拉斯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表情,“您对他了解多少?您知道他做过什么?您知道他当初是靠什么才爬到那么高?”
罗莎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说实话,我真挺惊讶的,因为就在您出现之前,那家伙可一直都是跟男人厮混的!先是杰拉德,然后是塔……真是令人作呕!”尼古拉斯啐了一口,脸上露出明显嫌恶的神情,“可怜愚蠢的塔还帮他换血,最终埋下个心腹大患。”
尼古拉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而对面罗莎的脸上波澜不惊。
“至于您嘛。”看着罗莎的眼睛,尼古拉斯薄得像根红线似的嘴唇浮上了一丝恶毒的笑意,“他利用您除掉了塔,然后用您的血登上了长老之位。现在您变成长老,他便回来拉拢您!这话我说得确实直了点儿,您可别不爱听。您知道下面的小辈背后怎么说您吗?”
尼古拉斯凑近一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他们说您‘比塔还蠢,被卖了还帮他数钱’!”
罗莎死死地盯着他。
尼古拉斯等了一会儿,看对方没有作出任何表示,于是干笑了两声。
“您可要小心点儿,亲爱的月长老。”他以一种欺哄的语气把话语轻轻吹入罗莎的耳朵,“咱们的加米尔最擅长的就是栽赃嫁祸、杀人灭口。其实我真是崇拜他。没错,我们之间没有谁是圣人,不过他可是我们之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位。他为逼死圣杯八杀光了不相干的蒙特鸠一家,然后生怕自己诡计败露,于是干脆借了您的手灭了塔长老全系,啧啧,而您现在竟还在跟他卿卿我我!您倒是说说看,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哈哈。”
“你说完了吗?”罗莎突然截断了对方的话。
尼古拉斯愣了一下。他本以为罗莎会表情大变,但是什么都没有。对面的女孩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自己,毫无感情的灰绿色眼睛里迸射出一种金属般的寒光。
尼古拉斯耸了耸肩,事不关己地双手抱臂。
罗莎绕过他,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她的表情仍旧没有变。但是她的心已经全乱了。她突然想起在自己刚刚苏醒的时候,圣杯骑士安德莱亚曾经提起过的“那个人”。
安德莱亚说,他不去布列塔尼的原因是“有个人,他不太想见”。他还说,“成王败寇只有上天说了算”。
那个时候罗莎并不知道他在说谁。当安德莱亚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只是内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但她现在知道对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了。
——你知道他当初是靠什么才爬到那么高?在你之前,他可一直都是跟男人厮混的!
罗莎捂住耳朵。
头脑中的声音不断重复,仿佛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嘶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别听那个尼古拉斯的话,他是骗你的!他存心破坏你和加米尔的关系!但是头脑中另一个更加理性的声音仿佛雷鸣电闪,轰隆隆碾过所有的沟回和神经:
——他利用你除掉了塔,然后用你的血登上了长老之位!现在你变成了长老,他便回来拉拢你!
——你真是比塔还蠢,被卖了还帮他数钱。
罗莎软软地倚靠在宴会厅大门外的走廊上。她痛苦地抱住脑袋。尼古拉斯固然是个卑鄙小人没错,但高尚的安德莱亚绝不会故意无中生有,故意捏造他对“那个人”的态度。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过去。
是的,每个人都有过去。但并不是所有人的过去都可以一笑而过。
有些事实永远不能更改。有些错误永远无法纠正。
她为他放弃了家族的荣耀,她为他赌上了自己的生命,她为他抛弃了整个世界。
她本以为他是她的日月星辰,她的神祇,她的一切。
可是结果呢?
罗莎紧紧掐住自己的脑袋,直到头皮上传来麻木的刺痛,痛醒了原本沉睡的神经。此刻就算自己已经成为了强大的血族长老又能如何?仍旧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接受身边所有人的嘲笑与讥讽。
各种混乱的思绪在头脑中横冲直撞,罗莎头晕目眩,痛苦得不能自持。
“怎么了?”耳畔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罗莎抬头看到加米尔,依旧是梦境中那个温柔体贴的金发少年,美丽优雅,端着两杯浅绿色的酒,刚刚从走廊对面的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
罗莎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酒杯,却没有端稳。
“你还好吗?”加米尔立即替她扶住酒杯,关切地问道。
罗莎此刻心乱如麻,完全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是勉强向对方笑了一下。
“我很好。”她说。
她佯装平静,但内心世界已经炸开了锅。
炸弹的种子已经在心底埋下,等到有朝一日拉响导火索,炸弹就会爆炸。到了那个时候,心底那些好不容易聚集的温情,她的幸福,她的快乐,还有她为之欢欣赖以生存的全部世界,都会一并坍塌。
天亮之后,凡尔赛小特里亚侬宫。
这里有一个比罗莎更加心乱如麻的女人。
让娜。
她跟随在玛丽王后身边,看着宫廷珠宝商手上捧着的那条价值连城的项链。
造价足有一百六十万里弗,这是一条重达两千八百克拉,由六百四十七颗来自世界各地的绝色钻石所组成的项链——路易十六送给王后的礼物。
玛丽的手抚过黑色天鹅绒的衬底,淡蓝色的眼睛里放出了光。
“陛下要不要试戴一下?”
玛丽还未应允,让娜已经手脚麻利地从首饰盒里小心取出沉重的项链,挂在了玛丽白皙的脖子上。
玛丽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
这样一串项链,配在任何一套礼服之上都足够光芒耀眼,除了这串项链,她不需要再佩戴任何首饰了。不,她从奥地利带来的,还有国王和各国使节赠送的昂贵礼物全部加在一起——她所有曾经拥有的珍宝都不再重要了。
钻石耀眼的光芒晃着玛丽的眼睛。她端详着镜子之中的自己,然后无比惋惜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条项链,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太昂贵了。”玛丽轻轻开口,“我买不起。”
她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自己解下了那条项链,和首饰盒一起还给了满面惊讶的珠宝商。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犹豫,就好像项链本身烫到了她细嫩的双手似的。
“但是,国王陛下已经拨出款项……”珠宝商仍不死心,他提醒玛丽。
“那就让他用这个钱去造一艘海军战舰吧。”玛丽不为所动,“让娜,送伯姆尔先生出门。”
珠宝商离开之后,玛丽再次叹了口气,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精致小巧的广口青花瓷杯里泡着一朵半开的玫瑰,那是中国皇帝送给她的礼物。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玛丽自从十六岁起就爱上了中国茶。
让娜跟在珠宝商伯姆尔身后走出大门。
“再不把它卖出去,我可就要破产了。”可怜的珠宝商唉声叹气。
让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拉住了珠宝商的手。
“伯姆尔先生,请您不要着急,我会劝说王后收下这条项链。”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拒绝了。”伯姆尔依旧愁眉苦脸,“这回连国王陛下都亲自开口说买下来送她,她都不要!”
“我会再劝她,您也知道我和王后的关系。”让娜紧紧握住珠宝商的手,突如其来的汗渍让她的手指和手套紧紧贴在了一起,指间涌起一种黏腻的奇异感受。她再次作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面对珠宝商信誓旦旦地开口:“我向您保证,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拒绝这条钻石项链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