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欧洲贵族们就热衷于花大价钱到处搜索新奇的事物,比如化石啦、动物骨骼啦,还有各种出土文物和艺术品,有些完全是伪造的,有些则是当时还未知的、来自新大陆的罕见生物标本,陈列在一个小房间里供客人参观,也是主人炫耀财富与学识的一种方式。这个小房间被称为“奇珍陈列室”或者“奇迹之屋”,在欧洲贵族之间一直非常流行。
之前提起过的那位物理学家罗泽先生,一度替大亲王管理他的奇珍收藏,也深受大亲王夫人的信赖。去年年底,罗泽先生因热气球试飞成功而声名大振,为了表彰这位忠诚勇敢的飞行先锋,凡尔赛宫,尤其是大亲王特地拨了一笔款项给他,在巴黎市中心建立了一座真正的博物馆。在这里,罗泽先生一边为好奇的贵族们做气体试验,一边继续扩充大亲王的奇珍陈列室。
大亲王和他的哥哥路易十六无论性格还是行事都是处处相反。众所周知,国王陛下喜欢鼓捣各种精密的机械仪器,比如钟表和制锁;而大亲王的兴趣却在自然历史方面。多年以来,他花高价从欧洲各地买来动物标本,或者干脆把自己狩猎后的战利品直接扔给罗泽先生,用化学药品处理之后,再装在大玻璃罐里贴上标签。很多人对他的收藏不寒而栗,大亲王夫人曾经命令他扔掉所有的瓶瓶罐罐,但结果只是两人大吵一架之后,大亲王把这些宝贝收藏装了几大车运来了巴黎,在罗泽先生新落成的博物馆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巴黎的大小贵族们终于可以亲眼目睹全法国最著名的生物标本陈列室,一时间参观者络绎不绝。尽管多位贵妇人在参观途中呕了出来,甚至晕了过去,大胆的好奇之士仍是源源不断。只可惜这座“博物馆”并不对普通公众开放,如果不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根本就无法获准参观,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得排队等上两星期,甚至更久。
于是,就好像上一次那样,当费森伯爵趾高气扬地挥舞着两张博物馆“门票”出现在罗莎面前的时候,罗莎一阵恍惚,似乎十年前的那一幕重现。当时从舞会上“消失”了足足一个星期的费森殷勤地请她去听热门歌剧,结果只是利用她作为掩护去和太子妃约会。
这家伙两面三刀的伎俩,罗莎已经受够了。
“我没兴趣。”她翻了个白眼,直接开口。
“我对罗泽先生有所耳闻。”加米尔若有所思地翻看着那两张门票,“听说他为大亲王殿下管理的收藏品非同小可。”
“可不是嘛!罗泽先生在巴黎闻名遐迩。这个收藏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把所有的生物标本按照查尔斯·达尔文最新的进化论学说进行排列。先是海洋生物,然后是青蛙、蜥蜴和鸟,最后是兔子狐狸什么的。”
“这位达尔文先生还没有被教皇烧死吗?”加米尔微笑。
费森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事实上——”他慢条斯理地说,“法国有些人已经开始相信他的理论,我们人类是从猴子变来的!”
“那么我衷心希望这个展览中没有人类标本。”加米尔做了个鬼脸。
“放心啦,那些贵族小姐们都是因为看到最后那只猴子晕过去的。”
“猴子有什么可怕的?”罗莎忍不住问。
“你去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费森使出激将法。
罗莎看了加米尔一眼,对方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去就去。”她皱着眉头说。
狂欢节刚刚过去没多久,天色暗得很快。费森来找罗莎和加米尔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待到他们坐马车来到目的地,周围早已是一片漆黑。但是出乎他们意料,博物馆门前黑漆漆的空场上竟然停满了四轮马车,十来位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们举着手里好不容易申请到的博物馆门票,巴巴地等待着轮到自己进门参观。
“罗泽先生在里面吗?”加米尔问。
“上周还在的。不过现在大概在里昂试飞。我听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飞越英吉利海峡。”费森回答。
“了不起。”加米尔点点头,“祝愿他试飞成功。”
另外一边,罗莎才刚刚走下马车,已经为周围拥挤的场面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竟然这么受欢迎!”她不可置信地开口。
费森则得意地高昂起头,摆出一副“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得意姿态。
罗莎懒得理他,她只是看着加米尔。蜕变之后的她此刻并没有什么“工作”要做,那位负责传递信息的【圣杯骑士】安德莱亚也早已离开了法国。她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道此刻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加米尔总是和她说,“你只要享受生活就好了。”
但是罗莎总觉得哪里不对。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就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忽视了,被遗忘了。但是她又不想去仔细思考,因为冥冥中她似乎觉得,如果她真的想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么眼前所有的幸福,甚至于她的整个世界,都将不复存在。
她所做的这个梦是如此美妙,她不想从梦境中醒来。
“你准备好了吗?”梦中的金发男孩微笑着拉住她的手,“轮到我们啦。”
“抓紧时间,我们只有两个小时。”费森匆匆开口,二话不说率先跳上台阶。
“两个小时?”
“这是规定,因为参观者太多。”
罗莎扑哧一笑:“你不是神通广大吗?多待几个小时不可以?”
“我保证你不想在里面多待一分钟。”费森神秘兮兮地开口,伸手推开展室的大门。
眼前首先是扑面而来的一团冷冰冰的黑暗。
一行人鱼贯进入展厅,仿佛蓦然间进入了一个阴寒骇人的地下墓穴似的,周围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勉强辨别出墙壁上微弱的烛火,二十步之外才有一支,而且离地面极高,仅仅照亮了一小部分高耸的天花板。
与其说展室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座狭长的走廊。当参观者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可以看到两侧是一排矮柜,上面依次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几步之外就是模糊的一团,必须走得极近,鼻子几乎都贴在罐体上了才能看清里面的内容。
附近几位绅士淑女的尖叫声也是由此而来。他们嬉笑着走近,不经意之间看到瓶子里的漂浮物,或肌肉,或骨骼,或已经腐烂了一半辨不出名目令人作呕的生物体,此起彼伏地发出阵阵惊呼。
除此之外,大概是出于保护展品的目的,整座大厅内没有壁炉,或是任何其他取暖设备,一阵阵阴风从黑魆魆的走廊深处刮过,带着一股莫名的令人不安的腐朽气息,令在场所有人瑟瑟发抖。
还没过几分钟,已经有人从入口处沿原路离开展厅,剩下寥寥几位仍在和恐惧与寒冷作战的参观者,战战兢兢,一步一颤地观察展品,还没进行到鸟类的范畴,有一位穿着貂皮斗篷的夫人已经晕过去了。随行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室外。
这之后参观者越来越少,再过一会儿,偌大的展室里面就只剩下费森、罗莎和加米尔三位参观者。
“你们冷吗?”费森牙齿打颤,他盯着面前一只活生生的企鹅标本,开口问道。
“还好。”罗莎耸耸肩,她扭头看着这位瑞典伯爵,头戴假发,衣冠楚楚,一副和其他贵族一样养尊处优的模样,但脸上却丝毫没有一丝退缩的神色。
“你就不怕吗?”她忍不住问。
费森纳闷地看着她。对他来说,被一位女士率先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一种侮辱。
“有什么可怕的?”他反问,“这里不就是有点儿黑吗?冷倒是真冷!”
罗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深处,就像浮动着一团黑沉沉的冷雾似的,看得久了,似乎感觉它正在未知的黑暗中变幻着形状。
“你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她说,“这里又没有什么人,万一……”
“你的意思是……闹鬼?”费森总算是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只是说说而已。”罗莎紧紧攥着自己冰冷的手指,不自然地开口。
但是对方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我的天,亲爱的罗莎小姐!”费森几乎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你,你竟然觉得我会怕鬼?”
“说说而已嘛!”罗莎绷起脸,快步离开了两人。
费森还在身后大笑不止,声音撞上墙壁发出回声,在一片死寂的走廊里听来竟隐隐有凄厉之感。罗莎一个人在黑暗里走出很远,直到几乎看不见身后的同伴。一种莫名的压力袭上心头,她用双手紧紧撑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矮柜。
她感觉自己在发抖,但这和面前整个阴郁的展厅无关。
就在那个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一对眼睛正在注视自己。她猛然抬头。
面前只有一拳距离的玻璃展柜里,站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猿猴。猿猴居高临下,张牙舞爪,它的牙齿尖锐突出,一张恶狠狠的脸上凶相毕露。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这只猿猴标本只有一半是正常的,披着发皱的棕黑色的皮,另一半的皮肤却被完全剔除,只留下经化学药品处理过的暗红色肌肉和筋脉,贲张有力地矗立在眼前。那只没有眼窝的眼睛紧紧嵌在骨骼与肌肉之中,几乎立刻就要喷薄而出。
罗莎倒抽了一口凉气,一连后退几步。
“这就是那只著名的猴子。”费森走上前,揶揄道,“你怕了吗?”
罗莎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过头。
“那后面是什么?”加米尔突然问道。
这只猴子就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件展品,再后面是两道暗红色的厚重帘幕,从天花板一直垂到脚下,分割开整座展厅。也许是刚刚多少受了些惊吓的原因,这种腐血与肌肉的红色令罗莎感觉非常不舒服。
“展厅后门而已。”费森瞟了一眼,随口说道,“那道门平时都是锁着的。我们看完展览,还得跟其他人一样从原路出去。”
“那我们就走吧。”罗莎说着,脚下立刻迈步。不知何故,她只是想尽快离开这里。
“嗯……可是这么看起来,前面的出口也是黑洞洞的呢。”费森吹了声口哨,斜睨着女孩,“罗莎小姐又感觉害怕了吗?”
罗莎几乎想给这家伙一巴掌。她追过去打他,费森大笑着跑过漆黑阴冷的走廊。
两人很快就不见了。加米尔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像是一个诡异而孤寂的幽灵,最终慢慢隐没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