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约瑟芬与奥丁

玛丽把妮可撵了出去,一个人在自己的包厢里待着。她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背后是松软的织锦靠垫,她把脚踩在矮凳上,试图让自己放松。

过了好一会儿,她微微欠身,想从面前的矮桌上取一杯薄荷酒提神,但手伸出去,竟然在微微地发抖。刚刚在舞池之中镇静自若的法国王后已经影踪全无,玛丽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眼睛不由自主越过包厢的栏杆,望向下面的歌剧院大厅。

王室包厢视线绝佳,玛丽能够从这里看到那个正在演出却没什么人注意的舞台,还有舞池正中翩翩起舞的无数绅士淑女。她看到国王和普罗旺斯伯爵仍然迈着他们拙劣的舞步,还有头发颜色鲜艳得像只公鸡似的拉法耶特,已经退出了舞蹈,正一个人讪讪地站在大厅的角落里。她还看到了自己的侍女让娜,低着头急匆匆地跑过大厅。玛丽并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但此刻她没有精力多想。她的身体无力地深陷在无数软垫之中,只用一对惊慌失措的眼睛扫视全场,迫切地寻找着那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人。

绳铃响了,帘幕后面突然传来妮可的声音:“费森伯爵求见。”

玛丽几乎洒了手里的酒杯。这里是公众场合,对方怎么会……她立刻坐直身体,调匀自己的呼吸,等到访客进入包厢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回复属于法国王后的泰然与矜持。

访客并非只有费森一个人。玛丽松了一口气,但是又忍不住颇为失望。

“妮可说您有些疲累,希望没有打扰到陛下休息。”

费森上前行礼,毕恭毕敬地开口。他人前完美的礼仪习惯总是无懈可击。

“不碍事。”玛丽微笑,“这两位是?”

“我想为陛下介绍这两位好朋友。”费森兴奋之情滥于言表,“十年前的歌剧院假面舞会,他们也曾出席。”

玛丽细细审视着面前的两位年轻人。他们看起来真的是太年轻了。十年前?他们当年岂非还只是孩童?但对面男子那张美丽的脸孔似曾相识。那时候的歌剧院舞会上……他戴的不是雪白的复古拉夫领,而是一条藕紫色的荷叶边丝巾。

“您是……达图瓦子爵?”

“陛下还记得这个名字,我深感荣幸。”加米尔深施一礼。

玛丽对自己的记忆力表示满意。“我记得您,您的舞跳得极好。”玛丽露出亲切的笑容,“不过这些年间,您是离开凡尔赛了吗?”

“我去了伦敦。”加米尔说道,“那也是我的未婚妻罗莎小姐的故乡。”

这个陌生的称谓让罗莎和费森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但在王后面前,两人只得强压下一切动作,四只眼睛面面相觑。

“您已经订婚啦?这太好了。祝福你们。”玛丽微笑着对罗莎举杯,罗莎一语不发,默默地行了屈膝礼表示谢意。

“我记得伯爵大人您也几乎在伦敦订婚。”玛丽转向费森,看似随口说道,“伦敦还真是个浪漫的地方呢。”

“那只是家父个人不切实际的愿望。”费森的脸色青红不接,“我并没有应允。”

玛丽只是微微一笑。

“下次请带这两位贵客来我的牌局。费森伯爵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加米尔和罗莎躬身道谢,见王后没有留客的意思,就退出了包厢。待费森也要离开的时候,一直坐在扶手椅中的玛丽突然起身拉住了他的手。

费森全身一震。他紧张地四下张望,但幸好这里是包厢深处,位置又高,里面有什么动作其实外面完全看不到。

“可以送我回去吗?”玛丽的声音细若蚊蝇。

费森深深吸了一口气。今晚是歌剧院舞会。全凡尔赛和巴黎的达官贵人都在这间包厢的下面。甚至国王本人也在。还有那个更不好对付的大亲王。他怎么可能……

“不要和我一起出去。你先走。”玛丽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

费森嗓子发紧,他低下头,迅速吻了一下王后的手背。

二十分钟之后,在灯火照不到的花园角落里,一个黑影突然跳上了费森伯爵的马车。从舞会大厅出来就一直心惊胆战的费森立刻伸手扶住来人。

“您的衣服……”

“我和妮可换过啦。”玛丽撩了撩稍微有些凌乱的金发,提着裙摆坐了下来。她身上穿的虽然仍是一条复古的裙子,却早已不是原先那套缀满珍珠宝石的黑天鹅绒礼服,“那身衣服重死了,我跑都跑不动。”

“那么妮可呢?”

“在我的包厢里。再过半点钟,她就会乘坐我的专属马车回到小特里亚侬宫。”

“被人认出来怎么办?陛下呢?”

“他早就喝醉啦,正在大厅里发酒疯。人们很快就会把他抬回去的。”

“难道妮可就不会被其他人认出来吗?”

“她的金发颜色和我相仿,身高体型也和我差不多,套上斗篷,没人认得出的。”玛丽不以为然地开口。

“您真是疯了。”费森伯爵长叹一声。

“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玛丽眨眨眼睛。

“您说什么?”

“我只要求您送我回去,并未要求您留下。”

“您是说我冒险穿过重重阻碍,乔装打扮把您送到您宫殿的卧房里,然后一走了之是吗?”

“这难道不是一个忠心的臣下所应该做的?”

“确实如此。但请恕我直言,尊敬的陛下,我以为我的位置不止如此。”

“噢?那您以为您的位置在哪里呢?”

“我的位置应与陛下平等。”

玛丽故意露出惊诧的表情,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始终带着顽皮的笑意。

“我们不平等,伯爵大人。”她一本正经地说,“您看,我结婚了,而您没有。或者说,我只有一位情人,而您则有无数。”

费森头脑中嗡的一声,车厢的颠簸之中,对面玛丽那双知晓一切的蓝眼睛正在他身上打转,狭小的空间里,对方的膝盖屡次碰到他的腿。费森如坐针毡。

玛丽似乎没看到对方的窘态,她掰着手指头继续说道:“比如瑞典的女公爵啦,意大利的苏利文夫人啦,美洲的那几位我就不提了,还有内克尔小姐……”

“我连这位内克尔小姐的面都没见过!”费森急切地开口,“家父确实希望我娶她为妻,但是我已经拒绝了!”

“我见过她。”王后笑眯眯地说,“她年纪轻轻,博学而机敏,家产雄厚……”

“但是长得并不好看。”费森撇了撇嘴。

“您不是从未见过她吗?”王后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费森一口噎住。“好吧。”最终他垂头丧气地说道,“两个月前,在瑞典大使举办的新年聚会上,我确实远远地见过她一面。”他特别强调了“远远地”三个字。

“内克尔小姐应该很忙才是,有那么多的追求者。”

“我可没追求过她。”

“真的吗?”

“我在追求谁,陛下您应该心知肚明。”

“嗯……”玛丽佯装陷入了沉思,“在凡尔赛谁没有几个情妇呢?除了我的路易。”她叹了一大口气,“还有那位洁身自好的拉法耶特侯爵。”

费森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您口中这位洁身自好的先生,其实私下里正在和汉诺斯坦因伯爵夫人交往。”

“她竟然接受他了?”这一次玛丽是真的惊讶万分,“她不是曾经嘲笑拉法耶特长得像只鸟吗?”

“那是从前。如今贵夫人们还是愿意对‘新世界的英雄’买账的。”

“噢,可怜的阿德里安,她才刚刚生了个女儿。她一定气疯了。”玛丽咯咯直笑。

“气疯了的是沙特尔公爵。”费森笑道,“竟然被一只鸟抢走了自己的情妇。”

玛丽在密闭的车厢里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和费森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可能摒弃繁复的宫廷礼仪,真正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开怀大笑。

“嘘……”费森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已经快到小特里亚侬宫了。”

玛丽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

“从农庄后门进去,我和贝尔西打个招呼。”

先前已经提过,玛丽任命建筑师米克为她在小特里亚侬宫附近修建了一座小村庄。贝尔西就是守卫王后农庄的瑞士卫兵,在牧场尽头靠近小树林的位置有一间卫兵室。贝尔西一家人都住在这里,对王后极为忠心。

“说到贝尔西……”费森突然开口,“我早些时候在他那里寄存了一样东西。一件礼物。本来想让他第二天交给您的,但既然今晚我又回来了……”他耸了耸肩膀。

“是什么?”玛丽的眼睛亮了。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费森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抵达卫兵室的时候,费森伯爵跳下马车,片刻后他即返回,怀里抱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一只小狗!”玛丽惊喜地叫了出来,她立刻把小狗揽入怀中。

“比这更好。”费森露出微笑,“一只瑞典狗。”

小狗脸尖尖的,看起来像只小狐狸。它叫了一声,伸出小爪子搭住玛丽的手。玛丽低头亲了亲它,小狗甩了甩耳朵,柔软的毛皮蹭得玛丽鼻子痒痒的。

“您喜欢它吗?”

“喜欢,喜欢,太喜欢了!”玛丽完全被这只漂亮的小狗吸引了,她紧紧抱着它,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我已经遵命把您送回来了。”费森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您还需要我吗?”

“当然需要。”玛丽抬起头,“您还得帮我让这小家伙安顿下来呢。”

费森笑了。

“那我们接下来步行可以吗?贝尔西说我的马车在这里太显眼了。”

“当然。”玛丽一手抱住小狗,把另一只手伸给英俊的瑞典伯爵。

下车后费森交代了车夫几句,这辆马车随即沿原路返回。卫兵室的门打开一道缝便即合拢,王后农庄外围一片静寂,没有一丁点儿迹象表明任何人曾从这里入宫。

夜晚的风很冷。玛丽的缎面高跟鞋在泥泞的花园小路上行走不稳,但是为了怀中的小狗,她还是在努力保持平衡,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费森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玛丽身上。

“没有几步路啦。”玛丽说,“我们去那间小屋。”

这间精致的小农舍尽管被建成一座闺房的模样,但里面基本是空的。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地板上没有地毯,墙壁上也没有装饰,炉膛里甚至连火都没有烧。玛丽紧紧裹着费森的斗篷坐在没有靠垫的椅子上,沾满污泥的鞋子和裙摆完全湿透,冻得瑟瑟发抖。

“我去叫守卫过来,还有侍女。”费森忍不住开口,“如果您打算今夜在这里休息的话,得从宫中运些东西过来。”

“别,谁都别叫。”玛丽制止了他,“我只是想有个机会……”

费森当然明白王后的心意。他心中感动,在黑暗中跪下来,亲吻玛丽冰冷的双手。小狗汪汪地叫了起来,似乎也在对这个简陋的房间表示不满。

“我去生火,就算是为了它。”费森再印上一个吻,起身走到壁炉前,往炉膛里添柴。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显然平日里很少做这类事情,但折腾一番之后,火毕竟是生上了。橘黄色的火光暧昧而闪亮,但还是很微弱,只能稍稍感受到一丝暖意而已。

玛丽踢掉鞋子,将冰冷的双脚放到炉火边。怀中的小狗欢叫着跑下膝盖,在她的脚边蜷缩成一团。

这里一片岑寂,只有偶尔木柴剥落的脆响,还有半睡半醒的小狗发出的满意呼噜声。不远处,在人工湖泊的另一端,他们听到马车的的,似乎有卫兵喊道:“王后陛下回宫了。”

“这么冷的天,我估计妮可今晚会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睡觉。”玛丽撇撇嘴。

“您要回去吗?”费森试探着发问。

“我不回去。”玛丽拉过费森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她把头轻轻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费森犹豫了一下,但是也只有一瞬间。下一秒,他伸出手臂轻轻揽过了玛丽的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玛丽猛地颤抖了一下。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料,她仍是明显感受到从对方身体涌起的热度,她的身躯冰冷,忍不住向对方轻轻靠近了一些。玛丽抬起头,对方英俊的脸孔近在咫尺。那对深色的、略带忧郁的眼睛里有烛火在微微跳动,他的嘴唇那么近,他的呼吸带着薄荷和杏仁的芬芳,那两片翕动着的嘴唇涌出了一个字……

不,不要叫我陛下。

玛丽轻轻堵住了对方的唇:“叫我约瑟芬。”

这是她鲜为人知的另一个教名。

今夜,她不再是法兰西的王后,不再是奥地利的公主,她不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她甚至并未在小特里亚侬宫中。她在这里,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农庄。她是约瑟芬,只属于费森一个人的约瑟芬。

壁炉里的火苗并不旺,呼吸间仍能冒出白气。两人在壁炉前的躺椅上紧紧相拥,仿佛要把自己融化进对方的体内似的,黏附在一起的皮肤滚烫。

费森的唇在玛丽身上忘情游弋,吻遍每一寸隐秘的肌肤。玛丽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吻。因为路易的吻不是这样的。在一起时路易几乎从不吻她。而面前的这个人,从他们接吻的那一刻开始,费森的唇就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体。

玛丽轻轻呻吟出声。对方紧紧扣住她的腰。玛丽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路易从不曾给过她这样的体验。她紧紧搂住面前的恋人,手臂滑过对方完美的腰肌,那么紧实,他的腿修长而有力。她没有太多的经验,她只能够再次拿可怜的路易作比较。当沉重的路易压在她身上的时候,那一团团的赘肉就好像是麻袋里的土豆。

她尊重路易,从未当面忤逆过他的任何心愿。路易天性软弱率真,有时候她甚至涌发出一种悲天悯人般的母性情怀,她觉得胖乎乎的他其实也挺可爱。夫妻十四年,他们相敬如宾。但尊重不等于爱。同情更不等于。

十年前当她第一次见到费森,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但在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还太腼腆,还太矜持,这种感情勉强可以控制。而十年之后,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她已经产下子嗣,尽了为波旁王室传宗接代的任务。对玛丽来说,追求真正爱情的时刻来到了。

没有人能够拒绝费森伯爵的魅力。他就好像一位神话故事里的虚构人物似的,美好得不似真实。玛丽深深喟叹一声。她躺在费森的胸膛上,伸手抚摸他的脸。

“为了您,我宁可孤独而死。”费森抚摸对方的金发,轻叹。

“那不只是个占卜游戏吗?”玛丽微笑,“怎么又当真。”

一直在壁炉前假寐的小狗突地跳上了躺椅。

玛丽惊呼一声,费森一把抓住小狗,笑道:“捣乱的家伙来了。”

玛丽伸出手,小狗亲热地伸出舌头舔她的手。“看,它已经知道谁是它的主人了。”玛丽笑着开口。

“它和我家里那只是同样品种的狩猎犬。别看它现在个头小,过不了几个月就会长成一只大狗。”费森抚摸着小狗毛茸茸的脊背对玛丽说。

“我记得你的狗叫作奥丁?”

“对的。这是我们神话中的主神。”

玛丽用双手托住小狗,举过头顶:“还有什么神比奥丁更伟大?”

“在我们的体系中没有了。”

“那么我的狗也要叫奥丁。”玛丽咯咯笑道。

“好吧。”费森耸耸肩,“你有名字了。”他仰起头对小狗说。

小狗咕哝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玛丽才刚刚把它放下,它就跳下躺椅,跑回壁炉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着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