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气温还没来得及回升,狂欢节又到了。凡尔赛的纸醉金迷日以继夜孜孜不倦,似乎从未有过尽头。歌剧院再次举办了盛大的宫廷舞会,无数王公贵族被邀请参加。舞会的主办者自然是当今法兰西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化装舞会又有了新门道,回溯两百年,所有的参与者都必须穿着复古的服装,绅士们不再戴假发,而是用填充物将自己全身上下填塞得鼓鼓囊囊,半截裤下面露出穿着各色长筒袜的腿;而女士们则盘起头发,系起了大大小小的拉夫领,臃肿的羊腿袖足有半尺宽,膨胀的裙撑上面镶嵌着各式珍珠和宝石。
放眼望去,今日的歌剧院大厅俨然一座亨利四世的宫廷。
亨利四世不仅是波旁王朝的创立者,也是法国帝王之中仅次于查理曼大帝和圣路易之外最受人尊敬的国王。他放弃了自己大半生的新教信仰,改信天主教,结束了法国三十多年以来惨烈的宗教战争,重新建立了一个统一且蒸蒸日上的强大法国,深受人民爱戴。
亨利四世之后的法国国王们每个都拿他做榜样,路易十六当然也不例外。今天他戴着厚厚的拉夫领,沉重的项链上挂着金像章,身上是一袭愈显肥胖的白衣,外面罩了一件墨绿色的袍子,上面绣满金色百合花,一向剃得干干净净的圆厚下巴上还粘上了一丛假胡子,明显是模仿油画中先祖的装扮。
而玛丽王后一如既往,自然更是大家的焦点。国王穿白,她便穿黑,一头仔细盘绕的鬈曲金发之下,同样绣满金百合的黑色天鹅绒长裙凸显了她窈窕的身姿,肩上竖立着伊丽莎白蕾丝领,胸口敞开,奶油色的皮肤上面珍珠项链颗颗浑圆,下面的紧身胸衣也镶满了大大小小的珍珠,簇拥着中心一座黑色十字架,全是金丝缠绕的缟玛瑙,繁复的装饰直到腰际。不过呢,这套礼服虽然华丽却太厚重,玛丽娇小的身躯几乎站立不稳。
一位同样身穿黑色天鹅绒的绅士从身后轻轻扶住了她。他的头发几乎是黑色,有着法国人罕见的高挑身段,填充后的宽袖和半截裤丝毫无法掩盖他完美的体型,下面穿的也是黑袜,更显得腿部线条修长结实。从他入场到现在,有好几位贵夫人一直忍不住盯着他看,被他目光扫过之后立时红了脸,但还是躲在折扇后面继续偷偷地观察。
玛丽抬起头,对来人露出一个属于王后的矜持微笑,但她那对快活的水蓝色眼睛立即就背叛了自己的主人。玛丽的目光之中有某种抑制不住的情感和兴奋,这是她在望向国王时从未出现过的。
黑衣男子俯身亲吻她的手。
“尊贵的王后陛下,我能有幸请您跳下一支舞吗?”
“当然,亲爱的费森伯爵。”玛丽微笑,伸手挽住对方的手臂。
优雅欢快的康特拉舞曲响起,场内好几对绅士与淑女们共同走下舞池。这是上个世纪从英国传入的土风舞,经过法国人改良后进入宫廷,成为了正规的宫廷舞蹈。舞池之中,一对对男女面对面站成一列,待到音乐响起,在舞蹈中旋转交替位置,不断变换舞伴。
玛丽轻握费森的手,温暖,坚实,她把自己粉白细嫩的小手塞到对方的掌心里。费森反握住她的手,柔滑、细致的触感。短短一臂距离,他看到玛丽洋溢着快乐的眼睛,她带笑的灿烂容颜。玛丽纤巧地转身,袖口飘逸的奶油色宽边蕾丝拂过了他的鼻尖。一种强烈到可以瞬间湮灭一切的幸福感袭击了英俊的瑞典军官。对面的舞伴并不是整个法兰西的王后,而是只属于他费森一个人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他看着对面玛丽微笑的眼睛。那是诱惑,是情欲,是爱;是巅峰的快乐,是幸福的花园。
金色的葡萄酒泼洒一身的流光,五颜六色的珠宝在微湿的空气里晃着他的眼睛。费森醉了。在模糊的视线中,在舞蹈行列的对面,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举臂。拍手。旋转。然后交换舞伴。
对方的手碰到了他的。然后转身,离开。
再次回身,举臂,拍手。
微凉的白色手掌轻触他的掌心,熟悉的褐色长卷发拂过了他的脸。
烛火暗了一下。音乐由慢板转疾。
第三次转身,那已经是他的舞伴。他看到了对面女孩微笑的灰绿色眼睛。
——我要您作为我的舞伴出席。
十年。
费森惊呼出声。
那是十年前他从不问青红皂白的夜间巡警手中救下的英国女孩。
那是他曾经试图追求却被拒绝的罗莎贝尔。
费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一轮交换舞伴,他看到罗莎已经离开舞池,于是不顾对面某位公爵夫人的一脸痴迷,甚至连道歉都没说,转身拉过一直未下舞池的拉法耶特取代自己的位置。不管怎么说,对方那头鲜艳的姜橘色头发在人群中很好辨认。
“我不会跳舞!”拉法耶特惊慌失措,他压低了声音向对方吼。
“十年前你跳过的。我们都见过。”
费森匆匆说了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根本就没有仔细想过,他的这位好朋友极其厌恶宫廷,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玛丽曾在十年前的宫廷舞会上公然嘲笑过他笨拙的舞姿。
接下来几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没过多久,大家的舞伴恰巧轮换了一圈儿,拉法耶特面对的正是玛丽。
“噢,准将大人。”玛丽略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陛下。”
歌剧院大厅太亮了,点的蜡烛太多,这根本毫无必要,拉法耶特在行礼的时候想,王后胸口佩戴的宝石几乎把我的眼睛都要晃瞎了。这个复古的化装舞会也实在是太奢侈。亨利四世在位时使“法国农民每个周末每家锅里都有一只鸡”,而现在呢,农民们根本连粗皮面包都没的吃。这样下去可不行。
“准将大人?”
“嗯?”
“我在叫您呢,准将大人。”玛丽掐了一下对方的手,“您现在该转个圈儿了。”
拉法耶特年轻的脸腾地红了。
音乐声中舞伴继续轮换,但是他仍旧站着出神,于是排在他身后那位不耐烦的绅士只好绕过他跑到下一个位置上去。
轮换舞伴之后,拉法耶特对面仍是玛丽。
我今天真的不该来。拉菲耶特继续想,即便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王后一定会再次嘲笑我,所有人都会嘲笑我。北美战争的荣耀在凡尔赛根本一钱不值。我十年前走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回来仍然是这样。要改变这种局面,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才行。
转身,再度拍手,双方行礼,一曲终结。
“您今天跳得很好。”玛丽回头甩下一个微笑,“比他们要好得多。”
拉法耶特愣住了。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他看到身穿白衣的路易国王,像一个巨大的鹅毛枕头那样在大殿中间翩翩起舞,旁边是他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穿着一身宝蓝色丝缎礼服,缎子太滑,表面反着光,就好像平白臃肿了两倍似的,在国王身边像没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可怜一群围观大小贵族,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心痒难搔。
拉法耶特笑了。他抓了抓自己头顶上不服帖的几缕头发,这才想起找费森伯爵算账。可是他在歌剧院大厅里找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人,原来中途退场的费森早就追着罗莎去了露台。
“天啊!”费森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罗莎的脸,“你看起来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趁着周围不再有偷窥的爱慕者,他不顾形象,呼天抢地。
“费森伯爵。”罗莎屈膝施礼。
费森一把把她拉了起来:“别开玩笑了,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罗莎耸耸肩膀。
“看着还不错,一点儿都没老!哪像我,从北美回来都变成土著人了!”
“听说您在北美立下了不少功劳。”罗莎微笑。
“我哪有什么功劳,全世界所有的荣耀都让那个叫吉尔贝的小子给抢走了。”费森愤愤开口,“噢,准将大人也在舞会上,你也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罗莎点头,“但他倒是没有认出我。嗯……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头发……”
费森哈哈大笑。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十年前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的头发。原来现在也一样,哈哈哈哈。”
罗莎翻了个白眼:“我可没有嘲笑他。我很崇拜他。”
“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费森挤挤眼睛做个鬼脸,然后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了……你还和那小子在一起吗?”
罗莎笑了。
“不会吧,你竟然还和他在一起?”看着罗莎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脸,费森的表情似乎有些绝望。
“十年都过去了,你竟然对我还有这么多不满。”一个带着笑的声音从露台的另一侧飘了过来。
费森回头。
一个金发男子从露台的帘幕后面走进了月光。他穿着一身华贵的金绿色丝绒礼服,颈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白色拉夫领。男子站在那里,右手擎着一杯金黄色的气泡酒,整个人如同画像一般美丽而优雅。他看着费森,明亮的眼睛里流出一抹戏谑的微笑。
“加米尔,你这个混蛋。”费森一拳砸在对方胸口,“十年过去了,怎么你也完全没有老!”他郁闷地看看罗莎,再看看加米尔,“为什么老的只有我一个人!看来美洲果然是不能去的,那种蛮荒之地,替人打了整整三年仗,到头来连个像样的军阶都拿不到,实在是太不划算了!真比不上你们整天蜷缩在巴黎凡尔赛,扑香粉扇羽毛扇来得快活!”
罗莎与加米尔相视而笑。
与此同时,在大厅的另一端,玛丽仍在舞池之中,经典的康特拉舞蹈还在继续。
旋转。拍手。交换舞伴。
一只苍白有力的大手握住了玛丽的手。
那是一个体格强壮的高大男人,发色很深,下颌浓密的络腮胡须在灯下闪出蓝汪汪的光。他深深地凝视着玛丽,烛火在他深色的瞳孔中跳动,但在那底下,似乎某种比蜡烛更加猛烈更加深刻的火焰正在孕育着。
但是他的姿态是优雅的。他的语气是礼貌的。
转身。迎面走近。拍手。
“之前我来拜访过您几次。”男人低声说,“但是您的门卫没有让我进去。”
玛丽歉意地微笑:“最近不巧国王一直在宫内,桑格尔斯大人。”
转身。然后再度旋转。桑格尔斯握疼了玛丽的手。
“国王真的在么?”
玛丽把手抽了回去。离开。转身。两人的脸贴在了一起。
“国王真的在。”玛丽微笑。后退。旋转。两人擦肩而过。
一曲终了,桑格尔斯越过人群,上前拉住玛丽的手。
他微微躬身,“王后陛下,能借一步说话么?”
“抱歉,我很累了。”玛丽甩开他的手。她招呼正在一旁担心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女伴,“妮可,这身衣服太重了,我感觉有些头晕。送我回包厢。”
妮可赶紧跑过来搀住玛丽。她紧张地对桑格尔斯行了一礼,然后和玛丽迅速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帘幕后面。
桑格尔斯一个人立在原地。他的眼中迸射出一种炽热而危险的光,他紧紧攥拳,指甲掐入了肉里。
一个低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然后一个娇小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桑格尔斯大人?”
男人没有动。
女子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良久,她轻轻地开口,“王后陛下打算把我许配给沙特尔公爵的司令官,我以后大概要离开凡尔赛了……”
“是么,恭喜您,以后就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了,让娜。”男人淡淡地说。
“但是……我已经拒绝了王后……”让娜的脸色变了,她咬住嘴唇。
“拒绝?您可真傻。您本来能拿到一大笔嫁妆的。”
听到对方冷得犹如冰镇过的声音,让娜的眼泪涌了出来。
“桑格尔斯大人!您明明知道,我……”
“你也知道我的心意,让娜。”男人改变了称谓,清晰而残忍地截断了她的话,“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让娜的心坠入了冰窟。“我当然知道。”她闭上了眼睛,“你爱的只有玛丽一个人。可惜她爱的不是你。而且永远不可能是你!”
桑格尔斯愤然回身。
背后,一缕火焰般的红发飘过人群,让娜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