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特里亚侬宫是凡尔赛的一片世外桃源。去过的人都这么说,但是当然,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人可以获准迈入这片乐土。包括路易十六,当今的法国国王,在拜会自己的王后的时候都要提前预约,打好招呼。如果未获得许可,也只能悻悻而归。
小特里亚侬宫本是路易十五为情妇蓬皮杜夫人所造,可惜夫人红颜薄命,落得下一任情妇杜芭莉夫人高调入住。可是没过多久路易十五就去世了,不得人心的杜芭莉夫人遭到放逐,于是在路易十六登基之际,将这座美丽精致的王室庭园送给了自己的王后。
“你喜欢花,那么我有一束花要送给你,她就是小特里亚侬宫。”
小特里亚侬宫不算夹层只有三层楼,一共也没有几个房间,和凡尔赛宫的豪华宏伟完全天差地别,甚至不如巴黎一般的贵族庄园气派奢华,但整体设计小巧别致,家具和墙壁上包裹的玫瑰缎面用的是当时最时髦的里昂织工制作的三色锦,纹样都是为了玛丽王后而专门设计的。
这里是玛丽的庇护所。她远离凡尔赛的宫廷生活,完全生活在自己私密的小圈子里。在这里,她不戴假发,不穿束胸,有时候甚至装扮成乡村牧羊女的样子,在花园里赤着脚跑来跑去。而她要求到这里来的朋友们也是一样。就在去年,她还任命心爱的建筑师米克仿照诺曼底乡村的样子为她修建了一座带着人工湖泊的小村庄,磨坊谷仓牧场葡萄园一应俱全。
当然,她并非在这里独自隐居,她经常宴客。客人主要是她亲密的女伴朗巴尔亲王夫人,还有作为玛丽子女家庭教师的勃利公爵夫人。最近还有一位常客,那就是刚刚从美洲大陆归来的汉斯·阿克塞尔·冯·费森伯爵。不过在今天,小特里亚侬宫中最主要的客人也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同样从美洲返回的贵族男子。
他比费森伯爵年纪轻些,不过二十五六岁,但瘦削的脸上已微有风霜之色。和少年时代相比,他的皮肤颜色深了些,也粗糙了些,幼年时代的雀斑已不明显,一头鲜艳的姜橘色短发衬得脸色红彤彤的。他明显不适应在宫廷中不戴假发出行,落座之后还一直在揪他的头发。
“今天准将大人本来是不肯赏脸的,是我私下里央求了他好久。”
玛丽坐在遍布花朵装饰的沙龙厅她最喜欢的一张椅子上,从女侍手中接过一盘剥皮去籽的葡萄,然后微笑着递了过去。
吉尔贝·拉法耶特侯爵立刻站起身子。他躬身接过那盘葡萄,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只是在周围宫廷女眷的笑声之中,脸色更红了。
“美洲的葡萄可有凡尔赛的好吃?”待到他终于把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坐在一旁的勃利公爵夫人笑问。
“美洲的葡萄都是带皮的。”拉法耶特干巴巴地开口,又惹得在场几位夫人一片大笑。
“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来了。”费森伯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侯爵大人在外面被誉为‘新世界的英雄’,回到旧世界却仍是只有被人嘲笑的份儿。”
“我可没有嘲笑他。”玛丽盈盈站起,把自己的手伸向对面窘迫的青年,“我至今记得,两年前约克镇战役上准将大人的英勇风姿。这是我们法兰西的荣耀,也是新旧两个世界的光荣。”
拉法耶特捧起那只手,低头亲吻。
“我是一直深深敬佩着准将大人您的。”玛丽抽回手臂,莞尔一笑。
拉法耶特面红耳赤,只顾一个劲地喝着面前沏好的红茶,结果不小心被热茶烫到,让周围几位贵妇人又用绣花折扇掩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气候仍然寒冷,但是小特里亚侬宫二层的沙龙厅内遍布鲜花,就连墙壁的饰板上面也雕刻着各种与鲜花有关的神话人物。纳格索斯变成了水仙,阿多尼斯变成了风信子,克丽蒂亚变成了向日葵,还有阿波罗与风信子。带着花纹的大理石炉膛里烧着火,整个房间里温暖如春。
牌打到一半,几位好奇的夫人开始争先恐后地追问北美战争的情况,拉法耶特开始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些,但后来发现对方也没有真正在听,便讪讪地住了口,于是场内的气氛再一次变得尴尬起来。
“前些日子那场狩猎,收获还丰盛吗?”玛丽把玩着手里的扑克牌,适时改变了话题。
“国王陛下猎到了四只兔子,两头鹿,还有几只雉鸡,收获算是相当不错了。”
“我问的是您。”玛丽抬起眼睛,眼角流出的妩媚几乎令对方心神一荡。
“我……我什么也没猎到。”拉法耶特嗫嚅着开口。
“怎么可能!一定是你们太宠着他了。”玛丽秀丽的眉头微蹙,“我敢说,那四只兔子,两头鹿,还有雉鸡,至少有一半都是您的功劳。”
拉法耶特盯着手里的扑克牌,并未出言反驳。牌面显示,他快输了。
“侯爵大人要是胆敢赢了陛下,那个洋气的‘准将’军衔可就没了。”费森伯爵端起鎏了金边的白瓷茶杯,看着上面精致的玫瑰花纹,好整以暇,悠悠开口。
“那您呢?您敢赢吗?”玛丽斜睨着他,打出了手里最后几张牌。
费森放下杯子,摊开手里的牌,微微一笑:“我输了,陛下。”
玛丽咬住嘴唇。对方明显语意双关,但她此刻也不好点破。
角落里乐师弹奏的竖琴换了个调子。玛丽打手势让女侍收拾牌桌。
“下面让我们换一种游戏吧。”她悻悻宣布。
这间布置华美的沙龙客厅本就是为各种游戏而准备的。只要有客前来,玛丽都会在里面度过几个小时。赌色子,打扑克,玩各种时兴的小玩意儿。
玛丽周围所有的朋友们都对游戏异常热衷,除了拉法耶特。其实早在十年前,他就是玛丽王后小圈子里的一员,大家年纪相仿,地位相当,自然会聚在一起。但在玛丽公然嘲笑过他拙劣的舞步之后,他就开始拒绝与他们来往了。这次是费森伯爵好说歹说将他拉来,又是在相对轻松的场合被王后接见,希望借此改善他对凡尔赛的看法,但仍是事与愿违。在小特里亚侬宫中,拉法耶特坐立不安,他拼命扯自己发际线以上愈发稀薄的姜橘色头发,几乎要把最后的几根也揪掉了。
“去我的图书馆,把那本关于茶叶的书找出来。”在女侍准备收拾茶杯的时候,玛丽突然制止了她,“我们来玩茶叶占卜。”
拉法耶特目瞪口呆,费森伯爵也是一脸不以为然,倒是在场几位夫人兴致勃勃,包括一直在王后身侧伺候的让娜和妮可,在另一个女侍把占卜书送来之后,两人替玛丽翻着厚厚的书,脸上都是一副意兴盎然的样子。
“在我们这个神奇的时代嘛,人人都是科学家,什么热气球上天啦,麦斯麦的磁力感应啦,都是神乎其神。要我说,占卜也是一种科学。来,大家快把剩下的茶喝完,把杯子递给我。”
勃利夫人第一个把杯子递给玛丽。
玛丽装模作样地半闭起眼睛,左手持杯晃了三圈,然后猛地扣在茶碟上。剩余的茶水溅了一些出来,弄脏了她崭新的丝缎裙子,但是她也没有在意。她用另一只手抵住茶碟,然后把杯子反过来,静置了几分钟。
“现在开始解读茶叶啦。”她神神秘秘地掀起茶碟,大家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勃利夫人的杯子里剩了不少茶叶。它们全部聚集在杯底,看起来张牙舞爪。
“凶,大凶!”玛丽惊呼。
勃利夫人惊慌失措,玛丽则开怀大笑:“我开玩笑的啦,大家看这茶叶渣滓像什么?”
“蜘蛛网。”费森伯爵开口。
“也许是一团荆棘。”朗巴尔夫人不确定地说道。
“那么就让我们查查看,蜘蛛网和荆棘代表什么。”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蜘蛛网代表诡计,而荆棘象征着强烈的野心。勃利夫人变了脸色。
“玩玩而已,又不必当真。”玛丽立刻开口,“朗巴尔夫人,您的杯子呢?”
朗巴尔出身于意大利的萨伏伊家族,十七岁嫁入波旁王室,两年后就成了寡妇。她是个虔诚、淡泊的女人,受人尊敬,从未有过任何风流韵事,在王后的女伴之中地位崇高。此刻尽管有些迟疑,她还是把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
“嗯……”这次王后不说话了。
“很糟糕的结果吗?”朗巴尔夫人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颇为好奇。
“茶叶渣显示您将会死于非命,但这根本就不可能嘛!”玛丽哈哈一笑,“谁会相信这些愚蠢的占卜结果才是傻瓜。”
朗巴尔夫人面色煞白,很显然,王后的安抚并未起到任何作用,这个可怜的女人完全被吓坏了。
“请陛下看看我的。”一直安静的拉法耶特侯爵突然递过了杯子。
对方的主动倒是让玛丽有些惊讶:“您真的要看?”
拉法耶特点点头。
“嗯……这像是个十字架的图案呢……上面还有个圆圈儿……”玛丽埋头审视着茶叶渣,然后抬起头肯定地说道,“您将来要进监狱。”
拉法耶特绷起脸,一旁的费森伯爵则哈哈大笑。
“那就请王后陛下开恩,免除这个死囚犯的罪过嘛!”费森乐不可支。他拍拍拉法耶特的肩膀,“到时候我一定会去巴士底狱看你。”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巴士底一座监狱。”拉法耶特冷冷开口。
“这倒说的是。”费森若有其事地点点头,“那么你……”
“把你的杯子拿来。”玛丽突然伸出手。
“我的?”费森护住手里的茶杯,突然提高了警惕,“我的就不必了吧?”但是他突然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费森伯爵叹了口气,只好老老实实地交出了茶杯。
“嗯……妮可,帮我查查小提琴代表什么?我忘记了。”
“我会被小提琴的琴弦勒死吗?听起来还真是浪漫呢。”费森眨眨眼睛。
“小提琴……代表孤独。占卜者会因孤独而死。”妮可念完,全场静寂。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捂住嘴巴。
过了良久,看着大厅内所有人或惊慌或严肃的面孔,费森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
“你们啊……”他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不会真的相信这些东西吧?进监狱,横死街头什么的。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嘛!”
“费森伯爵说得没错,游戏而已,大家不必当真。妮可,把书拿回去。让娜,把桌子撤了吧。顺便端点儿蛋糕上来,再煮上几杯巧克力,我们听听音乐放松一下。”
尽管弹奏竖琴的乐师立刻识趣地换了一个欢乐的调子,但整个沙龙厅内除了费森,大家的情绪明显都很低落,没有人想起来询问王后她的杯子里是什么。玛丽自己也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杯子直接递给了让娜。
直到把托盘端去楼下厨房,确定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让娜才敢低头审视那只杯子。
在玛丽王后那只精致的白瓷茶杯杯底,剩余的茶叶渣形成了一个比拉法耶特侯爵杯子里大得多的十字架,被一张代表背叛和丑闻的猫脸所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