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的布列塔尼半岛。
不,抑或是十二年前?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仲夏之夜。海风呼啸,吹得树木几乎折断,一个接一个的闪电从天上直劈下来,炸开了海面,漆黑的海水像煮沸一样冒着泡,巨大的海浪吞没了山崖。
三个迷路的女孩,名字分别是让娜、妮可和玛丽,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在午夜时分叩响了山顶古堡的大门。
“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似乎是巴黎富贵人家的小姐。”男仆上楼禀报,“大人看如何处置?让属下把她们安顿好,明早雨停之后送走,还是……”
窗边的桑格尔斯露出了一个阴郁的笑容。闪电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我先下去打个招呼。”他一口饮尽高脚杯中浓稠的深红色液体,然后舔了一下嘴唇,“不管怎样,我们的礼数总要做到周全。”
他放下杯子,走下了楼梯。
三个女孩正在阴暗的哥特式大厅里瑟瑟发抖。
她们几个年纪都很轻,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原本别致的帽子完全塌了下去,打绺的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锦缎长裙上溅满了泥浆,小巧的鞋子更是浸透污泥,连颜色都已经分辨不出了,样子极其狼狈。
已经有仆人送来了干毛巾和羊毛毯,她们裹着毛毯在壁炉附近缩成一团,紧张而警觉地四下张望着,就好像一群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请原谅家仆的失职。”桑格尔斯行了骑士礼,语气优雅而温和,“欢迎诸位尊贵美丽的小姐来到在下的城堡,能够为你们效劳我深感荣幸。”
身形娇小的让娜看起来是三个女孩中比较胆大的一个。她率先上前一步,行了一个完美的屈膝礼。
“感谢您收留我们。深夜来访,给您添麻烦了。”
她抬头凝视着桑格尔斯,看着这个黑发黑须的高大男人。他大概也就三十岁出头吧,让娜想,为什么要留这么一大把浓密的胡须,把他整个人都衬得苍老了十岁,而且还摆出了一副凶猛刚毅的样子,仿佛故意不想让别人靠近似的。
让娜周围的男人们是不蓄须的。他们总是戴着雪白的假发,然后扑上香喷喷的发粉。他们穿着绫罗绸缎,赏玩着金丝雀和哈巴狗,他们在女人裙下周旋,但是他们总是比女人还娇贵。让娜已经受够了。于是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座阴暗的城堡大厅里,面对这个粗犷勇武、自称桑格尔斯的男人,小小的让娜,突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以至于,当桑格尔斯道过晚安后离开,她们在跟随仆人走去客房的途中,让娜还和另外两个女孩小声嘀咕“他一定很优秀”“这才是真正的男人”,诸如此类的话。
即便在城堡内部,仍能清晰地听到头顶惊雷一个接一个地炸响,闪电把走廊映得忽明忽暗。仆人擎一只三头烛台在前面为女孩们引路。
蜡烛的火焰在风里不安分地跳动,把女孩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射到冰冷的石壁上,像无数的鬼影在围着圆圈跳舞。女孩们哆哆嗦嗦地拉着手抱成一团。
再转过一个弯子,仆人擎着蜡烛在另一道深邃走廊的入口处站定。
“这些就是城堡内的客房。”他对女孩们说,“从波斯到印度,每间屋子的布置都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洗浴热水、换洗衣物和床铺也是一应俱全。你们可以凭喜好随意使用这些房间。”仆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加强了语气,“只是,走廊的最后一个房间是绝对禁止进入的。这是我家主人的命令,请你们无论如何都要遵守。希望你们在此过得愉快,晚安。”
仆人行了礼之后就退下了。
让娜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第一道房门。
女孩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反城堡内部阴郁沉重的哥特氛围,就像仆人所说的,这里竟然是一个波斯的皇宫。
地面铺就华美复古的手工编织丝毯,热烈的红色、深沉的蓝色、典雅的紫色,还有华贵的金黄,一层又一层半透明的轻纱帘帐仿佛营造了一个触摸不到的梦境,在那梦的尽头,是波斯风格的地台和无数色彩浓重、花纹古朴的靠垫。精致如木刻香炉的镂空方桌上燃着西亚独有的水烟,缭绕的烟雾迷漫了房间,带着说不出来的甜香和如酒醉般的微醺,仿佛一个天方夜谭般的神话,又似一个持续了千年的、湿润的吻。
玛丽推开了第二道房门。
她来到了古老的中国。
红木窗棂雕刻出非人手可以完成的纹样,两只巨大的青花瓷瓶装饰在窗子两边,墙面上挂着卷轴,上面是与西方绘画全然不同的水墨人物与风景。而带着纱帐的床上则铺有真正的丝绸被褥,上面手工刺绣出繁复逼真的百花图,仿佛整个花园里的鲜花都盛开在这里,空气里甚至真的可以嗅得出花香——转过头,那是沉香雕花木桌上刚刚沏好的一壶玫瑰香片,用黛绿的紫砂壶承载,似乎主人知道有客前来,已事先备下了三只精致的茶杯。
玛丽走近,看那小小的玫瑰色花苞在黛绿的茶盏里慢慢盛开,最终化作一朵艳丽的玫瑰,沉入杯底。她惊呼出声。
饮下一口热茶,那清新的花香便留在了口中,久久不散。
角落里还有一架古琴。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稀疏了,仿佛就此化作了古琴的铮琮,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拨打着迷路的女孩们的心扉。
三人之中看似最柔弱的妮可轻轻推开了第三道房门。
芬芳的印度香料缭绕在房间里。在白色烟雾之后依稀可以看到三眼四手的舞王湿婆塑像,美丽的脸孔嘴角上扬,露出了诱人而蛊惑的微笑。然后是漫天遍地浓烈的颜色,分不清有多少种,也叫不出来名目,只随意而舒适地散落在房间各处,床帐和被角上吊满金色的铃铛,在窗外微微透过的夜风里叮当作响,像月下幽魂的叹息,像一个奇异而蛊惑的梦。
桌子上是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浅木盘,上面摆放着富有异域风情的精致点心。妮可拿起一小块金黄色的三角酥饼放在口中,外皮是极脆的,入口即化,里面的馅溢出来,然后从未体会过的甜蜜便立刻融化在了舌尖上。
第四道房门里是土耳其的行宫。
第五道门后面是阿拉伯。
第六道门后面是埃及。
玛丽兴奋地把手放在了第七道门的把手上。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
“这里是不可以进入的!”妮可还记得仆人的告诫,她仓皇拉住玛丽的手。
玛丽转头望向让娜。
让娜犹豫了一会儿,也摇了摇头:“人家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不应该破坏这里的规定。”
正在兴头上的玛丽皱起了眉头,“可是难道你们就不好奇吗?”她低声说,“前面的六个房间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实在是太神奇了!”
“但是既然人家已经说过……”
“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好不好!整条走廊都没有人!有谁会知道我们进去过?”
玛丽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亮光,从小尊崇的地位与出身养成了她任性娇纵的性格,她向来想要什么都会得到,什么也阻止不了她。
点心的甜味仿佛还留在嘴里,妮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松开了手。
玛丽望向让娜,让娜再次小心翼翼地四下巡视了一番,走廊上确实空无一人。于是她也点了点头。
玛丽立即转动了门把,第七个房间的大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女孩们争着往房间里挤,可是这道门后面竟然什么也没有。
她们本希望看到另一个异域的王宫,就好像之前的那六个神奇的房间一样。但是第七道门后面的小房间却几乎是空的。
这里没有烟雾,没有香料,没有雕像,没有挂毯,什么都没有,简朴得近乎行军营帐一样的布置,低矮狭窄的木板床,单薄没有绣花的被褥,粗陋的军用水壶,简单的木制长桌。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桌上一只毫无花纹的粗陶花瓶,瓶中插着一支盛开的白色百合花。
女孩们大失所望。
“那是什么?”一道突如其来的狭闪把房间照得有如白昼,妮可惊呼出声。
顺着她的指尖,女孩们看到屋角摆放的一副古旧的铠甲,被擦得银光锃亮,在房间里明晃晃地闪着光。
“是城堡主人以前用过的?”让娜猜测。
“不可能,这副铠甲对他来说太小了……而且还这么旧……”玛丽走上前去,伸出手。
一道愤怒的惊雷轰然降落,震得整个房间几乎摇晃了起来。玛丽吓了一跳,就在她纤细的手指尖将要碰触到铠甲的瞬间,身后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脚步声。
“是谁让你们进来的?!”
刚才还温文尔雅的城堡主人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双目赤红,手中提着一柄乌黑的重剑,电光照在他脸上,下颌浓密的黑色胡须闪着蓝汪汪的光,仿佛上古神话中吃人的魔神,正凶神恶煞地瞪视着心惊胆战的女孩们。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们,进入此间的人格杀勿论?!”
黑色剑锋在石砖地面上划出骇人的深痕,桑格尔斯一对雄狮般的眼睛愤怒得仿佛要喷出火来。
让娜步步后退,软弱的妮可更是吓得抽泣不已。
桑格尔斯在闪电里高高举起了长剑。
“是你们违反了这里的规定,别怪我……”
玛丽一个跨步上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突地伸开双臂把颤抖的女孩们拦在了自己身后。
“是我一个人要进来的,和她们无关!”
“进入此间的人格杀勿论!”桑格尔斯怒吼,他挥动了手中长剑。
天空中再次降下一个亮闪。
在那炫目的光芒里,女孩金色的长发飘过了他的眼睛。还有女孩脸上坚毅而无畏的神情。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张开柔弱的双臂护住了自己的女伴。
眼前的影像重叠了。时间似乎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奥尔良古战场,那个表情刚毅一身铠甲的金发少女——他的战友,他的主人,他一生挚爱。
桑格尔斯的剑挥了下去。粗如儿臂的红烛从中断为两半。火焰先在地板上烧了一会儿,然后就熄灭了。黑暗的房间里一片静寂。
“你们出去吧。不要再进来了。”桑格尔斯轻叹。
女孩们迅速跑出房门。
桑格尔斯蹒跚着走到角落里的铠甲前跪下,他捧起铠甲那副小巧的金属护手,把脸埋在了里面。
那是桑格尔斯与玛丽的第一次会面。第二天一大早,他派自己的马车把三个贵族女孩送回了凡尔赛。
直到女孩们被送走之前,他都没有再见过她们,他也没有差仆人询问对方的家世。
所以他不知道,当时十六岁的玛丽就是当今法兰西的太子妃,因为贪玩而与宫廷的狩猎队伍走散,阴错阳差来到他的城堡;他更没有想到,两年后路易十五身染天花病故,他的玛丽仍然和那个笨拙的修锁小子在一起,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整个法兰西的王后。
他不能接受。
那是他的玛丽。
那个记忆中坚强、美丽而刚毅的金发少女。
他的信仰,他的神祇。
尽管玛丽的相貌和“她”没有一丝相似,但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夏夜,在那个禁忌的房间里,在长剑落下的那个瞬间,她们的轮廓在他心底重合了。
所以,那是他的玛丽。
他心中唯一的宝剑王后。
所以,他绝对支持权杖国王奥斯卡提出的“让法兰西改朝换代”的决议。
因为他要定了玛丽。
黑色的四轮马车如往常一般,刚巧在日落时分,停在了凡尔赛小特里亚侬宫的后花园入口处。
桑格尔斯整了整衣服,兴冲冲地走下马车。他和玛丽已经约好了在今晚会面。
门口站岗的是相熟的侍卫丹尼尔。桑格尔斯照例与他打了招呼,便要迈入大门。可是丹尼尔竟然一反常态,横枪把他拦了下来。
“桑格尔斯大人,您今晚不能进去。”
桑格尔斯愕然。“我明明预约过的。”他的脸沉了下去,“是国王在里面么?”
“国王不在。”侍卫丹尼尔诚实地回答,“但是您确实不能进去。”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到底谁在里面?”桑格尔斯急了。
“这个……”丹尼尔面露难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压低了声音开口,“您知道,美洲的仗打完了。”
“那又如何?”
丹尼尔叹了口气:“仗打完了。费森伯爵回来了。所以今晚您真的不能进去。”
费,森,伯,爵。
那个他从千千万万的少年中亲自挑选脱颖而出,交付给【宝剑侍从】波兰曼尼着重培养的精英部下——汉斯·阿克塞尔·冯·费森,他的【宝剑九】,此刻正与他未来的【宝剑王后】在一起。所以他“不能进去”。
宝剑国王桑格尔斯震怒。他拂袖而去。
大门口有人在等他,靠着打开的马车车门,站着一位身形娇小的红发女子。
“桑格尔斯大人。”她直起身,柔软的手臂直接搂过了桑格尔斯的脖子,露出一贯娇媚而略带醋意的微笑,“您已经见过王后了吗?”
桑格尔斯怒目圆睁,一把甩开女子的手臂摔在车门上。
“她不见我!”他怒吼。
女子摔得疼了,美丽的大眼睛里闪出泪花,但是她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
“她不见您,但是我却一直在这里等您。”她轻轻地说,伸出手抚摸桑格尔斯的脸颊。
她的手指抚过对方的嘴唇。桑格尔斯闭上了眼睛。侍卫丹尼尔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盛怒在头脑中几百倍几千倍地膨胀,像一颗随时会爆裂的炸弹,桑格尔斯热血上冲。
此刻,他已不是统领千军的宝剑国王,他只是一个愤怒的男人。他需要发泄。
他咬住女子的手指。他把女子狠狠按在了车门上。他的唇,如饥饿的豺狼,愤怒的雄狮,狂风暴雨般的吻袭击了身前娇小的女子。但那些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撕啃。浓密坚硬的黑须胡乱刺在女子娇嫩的脸颊上,刺疼了她的皮肤,接下来是雪白纤细的脖颈,然后是柔软小巧的胸脯……
让娜闭上了眼睛。
桑格尔斯,她十六岁便一眼爱上的男人。她知道他爱的是玛丽,只有玛丽。可是她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一股大力猛地把让娜推进车厢,后背狠狠撞上座椅的边缘,掀起的裙摆盖住了她的脸。纵是车厢内裹着厚厚的丝绒衬垫,让娜仍是感到后腰折断般地疼痛,但她只是更紧地抱住那个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因为她知道,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是属于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