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称职的车夫阿卜杜早已把马车停稳,安抚好受惊的马匹。在浓郁的深蓝色夜幕下,四匹纯黑色的阿拉伯马不安分地踱着蹄子,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圣杯骑士安德莱亚则是说走就走。他毕恭毕敬地向罗莎告辞,然后从相反的方向离开。
他的面容温和可亲,又生有一对悲天悯人的眼睛,似乎生来充满善意,但罗莎心里清楚,既然对方贵为血族骑士,一定有人所不知的一面。尤其当她想到对方的直属部下【圣杯八】德·蒂利伯爵毕竟因自己而死,心中就更加忐忑了。
所幸在他们短暂的会面之中,安德莱亚对此事提都未提,如今的离开更是让她松了一口气。可是对方最后的那句话……罗莎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总是有那么一分不祥的预感,像一朵乌云那样笼罩在头顶上空,仿佛随时都会电闪雷鸣似的。
波兰曼尼先生为罗莎打开车门。
仔细看上去,车门其实并不是全黑,上面也像当时的贵族人家那样漆有一个盾形徽记,只是不太明显罢了。家徽的主图案是黄底黑色十字,周围镶了一圈象征法兰西王室的白色百合花。车门打开之后,可以看到车壁护板上对称装有两盏精致的油灯,所有内壁全部铺满厚厚的黑色天鹅绒,连座椅上柔软的丝质靠垫也是纯黑色的,把窗户和天顶遮掩得严严实实。
拉车的马匹已很稀罕,车厢内布置又如此豪华舒适,罗莎低下头,身上积了十年的污泥和青苔让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野人。她使劲掸了掸衣服,但于事无补。罗莎皱起了眉头。
“请长老忍耐一下,待我们抵达目的地,即可沐浴更衣。”
老人的体贴让罗莎微微脸红。她垂下头,迅速走进车厢。
波兰曼尼先生也随后上车。他在身后关上车门,敲了下车壁下达出发的指令。
车厢内温暖而安适,灯芯在车壁上泛着柔和的光。罗莎和波兰曼尼先生面对面坐着。车厢的颠簸,车轮碾在碎石子路面的压轧声,还有八双马蹄的迅速交替,可以感觉到马车正在以飞快的速度移动。过了一段时间,车厢外的温度开始升高,太阳出来了。
罗莎莫名地出现了一丝慌乱,却不知这股陌生的恐惧到底从何而来。
然而厚重的车门之内,外界的一切光亮都被密不透风的黑色衬布完全隔绝。罗莎被柔滑如丝的天鹅绒软垫包裹,如同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舒适。
车厢壁板上的烛火随着车身的颠簸如星星一般跳动,过了一会儿,马车逐渐离开森林来到了大路上。罗莎坐在车厢里,感觉马车行驶愈发平稳,速度也更快了。
她望着对面闭目养神的老人。
她想起自己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凡尔赛歌剧院的化装舞会上。当时自己还和费森伯爵在一起。波兰曼尼先生是费森伯爵的私人教师。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她张嘴欲言,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脸上有些控制不住的慌乱。
仿佛感应到了罗莎的内心,波兰曼尼先生睁开了眼睛。
“前些年费森去了美洲。”他对罗莎说,“帮助那里的人民反抗英国政府。我前几天才收到过他的信,战争已经结束,他就快回来了。”
对方平安的消息让罗莎松了一口气。但是没过多久,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却悄悄涌上了心头。
罗莎颤抖着开口:“费森是……”
“我们的人。”波兰曼尼立刻回答,“我从小抚养他长大,他很忠诚。”
忠诚。罗莎掂量着对方口中这个词的分量,眼前再次出现了濒死的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鲜血像箭一样喷溅到面前泛黄的书页上。
罗莎的心沉了下去。
车厢外的温度越来越高,可以清楚听到穿过城市带来人声的喧闹,街头小商贩的吆喝,载着牡蛎和咸鱼的手推车的木头轮子碾过碎石子路的吱呀作响,还有路人匆忙的脚步,孩童打闹的混乱,然后再是一片静寂。许久,传来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头顶不知名的禽类拍打翅膀的声音,以及它们或长或短的啾鸣。
罗莎从未感受过这种静寂。她闭上了眼睛。
她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就好像在自己漫长的睡眠中那样,什么都不想。
规律的马蹄声踩在罗莎的心上。开始是沉重的,然后就逐渐飘远。慢慢地,马蹄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自己的世界却一片清明。
又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所包裹。
一种她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声音。
不,不止一种。
罗莎听到的是太阳洒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种子在泥土中发芽的声音,树叶生长的声音,花开的声音,还有小虫破壳而出的声音,蝴蝶扑棱翅膀的声音,蜘蛛结网的声音,甲虫吮吸树液的声音……
罗莎融化进她全新的生命中,仿佛融化进了自然,融化进了世界。
在那里世间万物蓬勃生长,处处充满生机。
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对罗莎而言,那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周围的环境又变了。她清晰地听到遥远的海浪正在一波波地拍击悬崖,还有海鸟此起彼伏的鸣叫。一种熟悉的大海咸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我们就快要到了。”老人突然开口说。
罗莎睁开了眼睛。
她从未来到过布列塔尼。
这座半岛位于法国西北尖端,隔着英吉利海峡与英国隔海相望。法国人称“大不列颠”为“大布列塔尼”,而英国人亦称此处为“小不列颠”,可见此地与英国的渊源。布列塔尼的人口主要由原始高卢人、威尔士人和康沃尔人的后裔组成。它曾是独立的公国,直到十五世纪成为了法国的一部分。
车厢外突然传来了轻微的两下敲击。
“先生,太阳已经落山了。”车夫的法语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然而语气恭谨而谦顺。
老人一层层打开覆盖车窗的厚厚的黑色丝绒。月还没有出,深蓝色的夜幕中寥寥点缀着几颗亮星,温柔的星光扫过罗莎的眼睛。
马车开始爬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漫无边际的葡萄园。金黄色的藤蔓爬满了葡萄架,爬遍了整座山坡,园里有零星的工人还在夜幕下辛勤地劳作,为收获后的葡萄藤剪枝。罗莎看到遥远的房屋和工厂模糊的影子,似乎这里的风土适合葡萄生长,遍地都是酿造葡萄酒的酒坊和农家。
马车在夜幕下狭窄的山道上疾行,山坡愈发陡峭,但车行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想来车夫对这里的地形极其熟稔。再往高去,可以看到远处山脚下广阔的农场和富饶的耕地。远处传来海浪拍击峭壁的声音,待到马车转过下一个急弯,夜幕下波光粼粼的大海便猛地跃入了眼帘。
浪涛轰隆作响,一轮明亮黄圆的满月正在从海面冉冉升起,仿佛数万盏明灯照亮了夜空。在那轮硕大无朋的圆月映照下,一座尖顶的黑色古堡显眼地挺立在山顶的位置。
罗莎贴近车窗,仰起头,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古堡的入口处,黑色的斗篷扬起在夜风里。他站在峭壁之上,站在整个山崖的制高点,高不可攀,睥睨天下,仿佛他就是无所不能的黑夜之主。
马车越行越近,然后突然停住。山顶上黑色马鞭划过夜空,四匹黑马同时直立长嘶。车夫阿卜杜跳下车辕拉开车门。
早已等候多时的那个黑色身影快步走了上来。未待罗莎走下车子,来者已经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他轻吻罗莎的手。
“【宝剑国王】桑格尔斯恭迎长老莅临寒舍。”
待到来人抬起头来,罗莎才看清楚他的脸。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长着深色的头发和刚毅深邃的眼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颌下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须,因颜色过深而微微地发蓝。
罗莎想起来了,这个人她见过。在她沉睡的十年间,桑格尔斯曾不止一次前来看望过她,似乎还对她说过些什么。可是她当时根本没有在听。罗莎垂下头,心底浮上了一丝愧疚。
桑格尔斯伸过手臂。
罗莎稍微迟疑了一下,但仍是挽住了对方。
就和之前一样,在这些传说中的“大人物”面前,她心中极度忐忑不安,从一直以来的光明转入万劫不复的黑暗,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并不后悔,她只是不确定,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宝剑侍从】波兰曼尼对宝剑国王行礼。
看到对方独身一人之后,桑格尔斯似乎颇为惊讶。
“‘他’没有和长老一起过来?”
“大概另有要事在身。”波兰曼尼垂首回答。
“还能有什么‘要事’比长老苏醒更重要?”桑格尔斯沉重地哼了一声,“这家伙也太目无尊上了!”
“呃……如果你们说的是【圣杯骑士】安德莱亚先生,他唤醒了我……还给了我他的血。”罗莎嗫嚅着小声开口,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对方说话。
“当然。”桑格尔斯转头,脸上立刻换上一副温和的神色,“他是我们中间最古老的一位。唤醒您是他的职责。另外——”他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个惴惴不安的小姑娘,“称呼我们不用加上‘先生’。”
罗莎的脸立刻红了,但是也吃惊不小。
“难道安德莱亚……嗯,他比您还……”
“我比他年轻将近两百岁。”宝剑国王笑眯眯地看着罗莎,补充了一句,“……也不用说‘您’。”
罗莎越来越发窘。她知道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她无法再用以往的经验或是外表来加以判断——而且不知何故,自己竟然地位尊崇。从周围人对待她毕恭毕敬的态度上,她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只是还无法习惯。
穿过半月形的台阶,编织精美的暗红色地毯一直通往大殿内部,两侧是八根黑色的罗马石柱,共同撑起高高的哥特式尖塔穹顶。大殿正中墙上的华贵织锦绣着和马车门上一样的黄底黑十字章纹,周围开遍白色百合花。
布列塔尼半岛……马什古尔……看着那个愈发熟悉的徽记,罗莎心底突然涌起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关于某个法兰西元帅的传说。
“这里……这片山崖,这座城堡……”罗莎忍不住开口,“是否曾是吉尔·德·莱斯男爵的领地?”
波兰曼尼先生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否认。作为主人的桑格尔斯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长老一路辛苦,请至这边沐浴更衣。”老人做了个手势,随即在前领路。
罗莎轻轻喟叹一声。这位严肃的老人看似不近人情,心思竟然会如此缜密周到,来到此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满足自己的需要。
她带着感恩之心默默跟随在老人身后,在宽敞的镶嵌无数画像与艺术品的大理石走廊间拐过几个弯子,最终来到了两扇宏伟的雕花大门前。
波兰曼尼伸手推开大门。一反城堡内部阴暗古老的哥特式氛围,一片炫目的碧绿扑面而来。两人瞬间被房间内热腾腾的蒸汽所包裹。
果不其然,这是一间罗马式的豪华浴室。八根白色大理石圆柱直通房顶,石柱与石柱之间以拱顶相连,精美的雕塑上面嵌刻着彩色的大玫瑰窗。不知道是从哪里透出的光线,反射到中央巨大喷水池的绿琉璃地板上,映得整座浴池犹如一块巨大的翡翠。
踏上加热的大理石拼花地板,水雾蒸腾的浴池中央是四座狮子的石像,冒着热气的流水源源不断地从狮子口中喷洒到水池里,闪耀的水光倒映在四周的石壁上。
“如果长老需要浴娘伺候,随后便会派遣过来。干净衣物已经准备好,如果不合心意,我们会立刻为您更换。”波兰曼尼指给罗莎池边摆放整齐的柔软布料。
“不用了,谢谢。”罗莎轻轻挥了下手,波兰曼尼倒退着走出房间。两扇大门被轻轻关上,把罗莎一个人留在了这座翠绿的房间里。
她解开衣服,几乎是踉跄着跨入池水。
水有些热,刺得她冰冷紧绷的皮肤一阵发疼。罗莎像一尾鱼一样沉入水中,她并不需要呼吸,她可以永远躺在池底。
但是她不能。透过头顶碧绿的水波,眼前的一切与梦境再次重合。
乾坤倒转,物换星移的十年。
但十年又仿佛弹指一挥间,仿佛一个沉睡不醒的梦魇,罗莎回到了拉托尔庄园,回到了那个明晃晃的充满镜子的地底大厅。
罗莎在动荡的水波中再次见到了那个男孩,泪流满面,肋下致命的伤口鲜血淋漓,但心里却疼痛更甚。
罗莎钻出水面,仰起头。
头顶石狮温热的水流冲刷她的脸,然后随着身体的细致曲线滑落。罗莎不知道那些是水,抑或是自己的泪。
十年过去了。那个人在哪里?
碧绿的光无声地映照在女孩的身体上,如同雪花石膏,如同象牙塑像。流动的水波洗去了身上的尘土和青苔的印痕,透过头顶仿若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仿佛神圣的祭典,告别过去一切所有,给予罗莎新生。
万籁俱静。只有喷水池池水溅落的噼啪响声。白花花的水汽在碧绿的房间里蒸腾。
一片岑寂之中,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还未等罗莎回过神来,两扇结实的大门已经被撞开。一个白色的影子带着一股凉风扑了进来。
由于走得太急,他衣服还未系好,上身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塔夫绸衬衣,露出脖颈和白皙结实的胸膛。他的头发也由于太过匆忙而根本没有梳,一满把金色的鬈发胡乱地拢在脑后。他站在那里,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然后穿着衣服直接跳进了浴池。
罗莎呆住了。她连赤裸的身体都来不及遮挡,那个人已然扑上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仿佛十年前的一幕重演,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人扑在了她的身上。但是这一次没有致命的长剑了,再也没有了。
他们如连体婴儿一般彼此相拥,眼泪随着头顶温热的水流一起掉落到碧绿的浴池里。四片唇瓣紧紧相连,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使它们分开。同样是湿润的粉色嘴唇,但是这一次将不再有痛楚。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缠绵,深得割不开的思恋,将两个人紧紧地、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罗莎仰头看着男孩的脸。十年里丝毫未改的容颜。精致得仿佛用黄金与象牙造就的艺术品,属于天国盛开的花朵。
加米尔。
她想问,你去了哪里;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埋葬我;十年间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但这些疑问在两人嘴唇互碰的一刹那全部烟消云散。这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头顶的水流不断地洒下来。两人的嘴唇从未有一刻分开。温热的水流顺着脸颊的轮廓淌下来,沿着下颌滴下来,贴着身体的曲线滑下来。灵巧的舌在对方的口中寻找居所,舌尖与舌尖的绞缠,嘴唇与嘴唇的互碰,两人轻含对方的嘴唇吮吸对方口腔里甘美的汁液。
融合水流的热吻一路往下,然后是颈项,然后是胸膛,然后是腰,然后再往下……眼前只有水雾里模糊的幻影,热水将两人的身体完全浸透。
加米尔雪白的衣裾翻了起来,像透明的水母在碧绿的深海中游泳。罗莎抱紧他的背。她的指甲掐入了加米尔的背心。
动荡的水纹投影在四周的墙壁上。水面上全是破碎的影子。水波激荡。加米尔抱紧罗莎颤抖的身体,他用令人窒息的吻堵住了罗莎的呻吟。
尖利的牙齿穿透了柔软的舌头。罗莎从对方的舌尖上吸吮着爱的血液。
一股比情欲更加强大的欲望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滚烫的血液像一根火焰,一根自上而下燃烧着的快线,瞬间滚过口腔,漫过咽喉,烧入了她的全部内脏。所有的血管都爆裂开了,所有的细胞都苏醒了。同时自己舌尖上传来轻微的麻刺,加米尔同样咬破了她的舌头。
两股同样强大的血流在互相的口唇之间混合,然后交换。他们从此拥有了对方的血脉,签下了永恒而不可改变的誓约。他们互相拥有彼此,他们互为对方而生。
“我爱你!”罗莎紧紧抱住加米尔,“求你,别再离开我。”
加米尔轻吻罗莎的嘴唇。“我们在一起,永生永世。”他说。
两人完全沉浸在爱欲与重逢的喜悦中,像急转而下的旋涡,把毫无防备的两人拖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任何外界干扰而只存在彼此的世界,一个天国的乐园。他们在乐园里尽享互相的拥抱,他们的嘴唇牢牢黏附在一起。
所以他们始终没有听到门口渐近的脚步,当然更没有注意门外那声低沉而短促的冷笑。
当一切最终平静下去的时候,罗莎躺在温暖的池水中,躺在加米尔的怀抱里,她的手抚过加米尔的脸颊。
“我真不敢相信……”她轻轻呢喃,“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作为新的【塔】来出席会议。”加米尔说。罗莎的手停住了。
“我是这一脉现存的唯一直系。”加米尔凝视着罗莎的眼睛,“他们推举我,我没有办法拒绝。”
罗莎愣在那里。心底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叫喊着,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在骗你!但是眼前金发男孩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温柔有力的手臂搂过自己的腰……
他的血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
十年。她无法忘记对方那双紫色的眼睛,她更无法忘记,关键时刻是这个人扑上来用身体替自己挡住了塔长老的长剑。
加米尔俯身亲吻罗莎的唇。
柔软、湿润、温暖,罗莎在对方的唇瓣上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头脑间刹那回复一片空白,她置身于天国的乐园里回应着男孩的吻。
她已经不再是拉密那家族的吸血鬼猎人了。她在十年前就已经背弃了自己的誓言。现在她已是血族二十一长老之一的【月】。她还有什么权利去质疑加米尔?此刻她与他二人之间,根本不再有任何区别。
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绳铃叮叮当当地响。
这一次他们听见了。
“一定是来帮你洗浴更衣的女仆。”加米尔的脸微有些红,“我得走了。”
他迅速地再次吻了一下罗莎,然后从虚掩的大门那里一闪身消失了。
罗莎突然想起初见时的那场宫廷舞会,那时候的加米尔还是完全陌生而神秘的达图瓦子爵。她回忆对方脸上那只纯金色的精致面具,他优雅的姿态与高贵的气质从那一刻起就牢牢抓住了自己的心。
罗莎仰起头,再一次任狮子口中温热的流水冲刷自己的脸。温暖的液体沿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流淌,如同刚刚离去的恋人温柔的拥抱。
她失去了太阳的光明,但是银色的月华还是会照亮大地。
她失去的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而后她得到了整个世界。
洗浴之后,罗莎披上柔软舒适的月白色织锦长袍走出浴室。月光在高高的窗棂间流泻,闪亮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夜幕中快活地眨着眼睛。
这是一个美丽而晴朗的夜晚。
罗莎独自走过狭长的走廊,呼吸着温暖的夜的空气。她的恋人就在这座城堡里,就在自己身边。想到加米尔,罗莎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因兴奋而绯红的闪光,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就好像犀利的冷空气突然穿透了窗子,瞬间冲散了走廊上甜蜜的气息。一个人与她擦身而过。
罗莎猛地睁开眼睛,回头。
狭长的走廊上并没有一个人。她只看到黑色披风的一角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耳中仿佛听到一声冷哼,好像说什么“新来的长老不过只是个小丫头”……
罗莎皱起了眉头。但是加米尔的存在瞬间取代了方才的不快,她仍然沉浸在天国的乐园里,完全没有机会思考其他。
【权杖】与【宝剑】的最高会议于第二天午夜时分在城堡内的议事厅举行。
罗莎第一次见到了【权杖国王】奥斯卡。不,其实他们以前也见过的。在她徜徉十年之久的梦境之中,奥斯卡也曾不止一次到布洛涅森林深处看望过她。一种完全在预料之外,但蕴含在骨子里的深刻羁绊和感动,就好像一场风暴袭击了罗莎,如果不是周围有太多人在场,她肯定会立刻哭出来。
但是棕发垂肩的奥斯卡只是眨了眨他充满睿智的碧蓝色眼睛,然后对罗莎深深行了一礼。他看上去要比宝剑国王桑格尔斯年长,没有桑格尔斯那种王者般的霸气和威严,更像是一位儒雅高贵的智者,目光清澈而锐利。
议事厅极大,完全可以容下整座城堡甚至整片山崖的人们举办舞会和宴会。就好像回到了几个世纪之前,这里是一个古老而独立的国度,由受人爱戴的领主统治着。
也许它至今如此。
大厅周围是八根同样的罗马式圆柱,直通高不可及的天花板,就好像教堂的尖顶那样,共同组成华丽的八肋穹顶。长窗嵌刻着美丽而庄严的彩色玻璃,拼出威猛逼真的雄狮纹样,看护着中间由百合花与十字盾组成的家族纹章。
墙壁上挂满巨大的镶金画框。罗莎可以从中隐约分辨出此间主人的画像,但凭借画框的古旧和颜料的消沉,看上去至少也有两三百年了。罗莎呼出口气,她原本不该对此感到奇怪。她还在其中看到一位金发少女的肖像,手持长剑,英姿飒爽。她的年纪看起来非常轻,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但她身上的铠甲和装备却证实她足以主掌一支军队的生杀大权。
她是谁呢?
宝剑国王打断了罗莎的思绪,他走上前,亲自邀请罗莎落座。
罗莎转过头,面前的这张拼花大理石桌同样大到不可思议,完全能够容纳一整排的士兵同桌共餐。但是此刻桌边就只有四把椅子。
权杖国王坐在上首主持会议,宝剑国王以主人名义在下首相陪。罗莎和加米尔在两侧作为长老旁听。
此外这里还有两个人。
宝剑侍从波兰曼尼垂手立于桑格尔斯右侧,左侧则是一个年轻人。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白里透青,一头泛着金属色泽的金发也是极浅,一丝不苟地全部束在脑后,桀骜不驯的脸上矛盾分明,一边是修道士一般的隐忍,另一边却是不可一世的骄纵。他缀满宝石的腰带上佩着一把华丽的宝剑。
看到这个人,罗莎没来由地皱了一下眉头。对方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罗莎心底一种厌恶的感觉却油然而生。她把脸转开不再看他。但是对方尸体一般冰冷的目光反而剑一样射了过来,像剧毒的蝎子危险的尾刺,肆无忌惮地死死叮在罗莎脸上。
罗莎感觉胸口发闷。苏醒以来她第一次感觉不舒服。如果不是对面的加米尔始终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她几乎就要夺门而出了。她无法忍受那个人的目光。
“这些就是民间流传的小册子。”一本装帧朴素的小书被送到罗莎的面前,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权杖国王奥斯卡正在望着她,“王室一年的花费占了政府总收入的四分之一,而近年来颇为时髦的北美独立战争。”他颇有深意地望向桑格尔斯,“路易十六为此支付了二十亿里弗的军费。”
统领军事的宝剑国王无奈摊手:“众所周知,北美的独立是形势所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负责政治的权杖国王眨了眨眼睛,“有时候我只是怀疑,你到底还是不是法国人。”
桑格尔斯大笑。罗莎和加米尔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只有面面相觑。
“抱歉,我们两个老家伙只顾着聊一些旧事。”奥斯卡对两个年轻人抱以歉意的微笑,“觉得无聊就看看那本小书吧。”
罗莎翻开面前的小册子。第一页上面用简陋的字迹模糊地印着:
“路易,如果你曾是我们爱戴的对象,那是因为你的恶德还没有被我们知晓。在这座王国里,人民因为你而不断减少,人民都牺牲在你们这些统治者的手里!如果这世上还有法国人存在,那也是因为他们要持续对你的憎恨!”
罗莎不明所以,她抬起头,疑惑地望向奥斯卡。
“人民憎恨王室。近年来随时都有这样的小册子、歌谣和海报流传于世,印刷量可以达到几千甚至几万份。波旁王朝已经无力回天。”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罗莎莫名其妙。
“任何你想做的。”奥斯卡看着这个刚刚蜕变成【月】的小姑娘,唇边泛起一丝微笑,“我们就是神。”
壁炉里生着火,火势很旺,大厅里很暖。明亮的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入大厅,桌上点着粗如儿臂的蜡烛,一切都明晃晃亮堂堂的。
罗莎愣住了。对方明明是笑着的,但在这个温暖明亮的议事厅中,她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冷。不,她知道对方于自己绝没有任何恶意。她只是感觉愈发地不自在。
神?受众人敬仰、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祇?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一点。从小到大,她所知晓的神灵就只有一位,而他与面前的人、与自己,绝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就在罗莎的错愕之中,一声明显的嗤笑从桌边传了过来。罗莎尴尬抬头,看到站立在宝剑国王身侧的那个年轻人。
自进入这间大厅以来,她一直就在努力避开对方的注意。但对方毕竟对她不依不饶。
“尼古拉斯。”宝剑国王轻轻拍了下桌子,身后的年轻人立刻垂下头去。
“请长老宽恕宝剑骑士的无礼。”桑格尔斯歉意地起身。
罗莎连忙红着脸摆了摆手,让对方赶紧落座。
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她再次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白痴。但是除了那个叫尼古拉斯的宝剑骑士之外,所有人都温柔慈爱地注视着她。桌子对面,加米尔也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于是罗莎便释然了。尽管,在这个宏伟惊人的哥特大殿里,在面前庞大的拼花大理石桌边,她仍旧如坐针毡。
“之前一直是瑞士银行家雅克·内克尔主管财政。”奥斯卡继续,“他引退之后卡隆任财政总监,提倡奢华以取悦王后,以蒙骗的手法造成政府有力偿还债务的假象,但实际上法国的负债一直在上涨。”
“你想怎么做?”桑格尔斯望向奥斯卡。
“和以前一样。”奥斯卡眨了眨眼睛,“法国这种陈旧的绝对领主制已有一千六百年,法国人开始厌倦了。”
“领主制?你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法国?”桑格尔斯大笑,“我绝不会再让你进我的葡萄园。”
加米尔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桑格尔斯收敛了笑容。
“即刻通知巴黎和凡尔赛的人。”奥斯卡宣布,“我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罗莎仍旧满腹疑惑地看着他。
“法国已经衰落了。”奥斯卡耐心地为女孩解释,“愤怒的底层人民正在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但是他们很愚蠢,只会散发一些像这样无用的小册子。”他扬起手中的书,“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教会他们如何准确而快速地夺取胜利。”
“我们……要去帮助法国人民?”罗莎一头雾水,眼前所经历的一切仿似天方夜谭,不仅和外公的教诲毫不沾边,就是和自己对血族的理解也偏差太远。
“在森林里,猛兽有时候会保护一些弱小的动物。”桑格尔斯在桌子的另一端微笑,“因为它不能让其他兽类吃掉自己的食物。”
会议结束之后,宝剑侍从与宝剑骑士先行退下,随后罗莎和加米尔也并肩走出了大厅。
奥斯卡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侧过头,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对桑格尔斯开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立一位宝剑王后?”
“不用你为我操心,我这边人手足够。”
“还是忘不了那位长老吗?”奥斯卡瞄了一眼墙壁上那位身穿铠甲的金发少女肖像,“这位新来的【月】,倒是与她年纪相近呢。”
“……我已经有意中人了。”桑格尔斯故作神秘地对奥斯卡挤了下眼睛。
“你又……”
奥斯卡刚皱了下眉就被桑格尔斯打断。
“这次是真的。”他说,“而且我保证,她绝对够资格做一位王后。”
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
待奥斯卡也离开议事大厅之后,桑格尔斯拉响了绳铃。
“备车。”他低声下令,脸上洋溢着某种莫名的兴奋,几乎令他苍白的面颊泛起了红光,下颌的黑须晶晶发亮。
“我们更换衣服,即刻出发去凡尔赛。”
车夫阿卜杜精神焕发,把那四匹刚入马厩不久的阿拉伯黑马又拉了出来,手脚利索地为主人套好马车。
沉重的车门啪的一声关严,把外面的世界与车内的空气完全隔离。在柔软黑丝绒衬垫的包裹中,桑格尔斯陷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