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人类一直存在着两个梦想。
不,当然不是金钱与权力。
这些世俗的东西实在是太狭隘了。
人类只有两个梦想。
一个是永生;
另一个是飞翔。
掌控时间,打破引力。
这就是世间最大的秘密。
1783年11月21日,请记住这个日期,因为这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就在这一天,人类亘古以来的两个梦想终于实现了一个。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巴黎人就纷纷从他们的住处钻了出来,成群结队地往西边跑。他们可不是去赶集,赶集是往城里走,而他们的目标却是城外的布洛涅森林。
他们当然也不是去打猎。
这些人里有老有少,父亲穿着一件挺括的粗呢大衣趾高气扬地往前走,母亲拉着两个孩子快步跟在后面,孩子们的祖父在一旁拄着拐杖健步如飞。这家人身无长物,唯一带在身边的就是女仆手里那只沉甸甸的草编篮,里面装满了一家人的午餐。他们并不富有,身上穿的已经是衣橱里最好的一套衣服;他们步行,因为雇不起马车,也没有马,更不可能配备任何狩猎用具。但他们一直往森林走,就和身边其他的巴黎市民一样,脚下走得极快,因为这条路但凡上了点儿岁数的人都熟悉,十三年前他们已经像这样走过一次了。
当年王太子大婚,整个法国王室由路易十五率领,前往巴黎城东北八十公里外的贡比涅迎接远道而来的奥地利公主玛丽·安托瓦内特。太子妃由皇家卫队陪伴,一群人浩浩荡荡进驻巴黎城,在凡尔赛盛大的婚礼举办之前,暂居在布洛涅森林边上的穆埃特庄园。
这是一座著名的狩猎行宫。十六世纪的时候它是瓦卢瓦的玛格丽特女大公,或称玛戈王后的私人财产,之后转到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的手里;而后风流的路易十五为了取悦他的多位情妇,授命建筑师雅克·加布里埃尔父子重建了整座庄园,最终传给路易十六的时候已经是今天的一派瑰丽模样了。
庄园两侧拱形回廊一字排开,壮观的花园令视野一片开阔。自从路易国王慷慨敞开了布洛涅森林的大门,巴黎的平民百姓们终于可以一睹皇家园林的风采。
人们拖家带口,从大老远往森林赶,开始还是稀稀落落的,过了塞纳河之后就仿佛施了魔法似的成倍增长,瞬间乌泱泱地连成一片,像是正在扑食庄稼的蝗虫。
这还没到中午,巴黎城西的几条狭窄道路已经全部堵死,有钱人的马车夹杂在人群之中进退不得。车夫挥动着皮鞭大骂,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像灵巧的猴子那样争相爬到雕像顶上和树枝上,但也只是勉强看到穆埃特庄园外墙一排修剪整齐的树篱而已。
太阳暖洋洋地悬在头顶上,虽是深秋,但人头攒动之中仍是感觉到一片难耐的燥热。
十三年前,巴黎市民团团围聚于此,一睹初来乍到的太子妃芳容。十三年后,太子妃早已贵为法兰西王后,常年居住在凡尔赛的小特里亚侬宫中。她连国王所在的凡尔赛宫都懒得拜访,更不要说巴黎了。
不过国王今天反而在穆埃特。
路易十六二十九岁了,已经在王位上坐了九年。他当年就不是个风度翩翩的人,如今更是提早跨入中年危机,身材控制不住地发福走形。今天他头戴一顶鬈曲规整的白色小假发,穿着大红色的织锦厚外套,戴着金质徽章和蓝色绶带,斜披着一件绣着金色百合花的雪貂皮里子斗篷。他的身躯虽然臃肿,但是精神焕发,一张红扑扑的脸上表情异常专注。
大亲王,也就是原来的普罗旺斯伯爵,今天难得地陪伴在国王身边。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两兄弟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大。大亲王没有他的王兄那么富态,少了国王的和气,总是气势凌厉、咄咄逼人,随时摆出一副想找人吵架的样子,就连他的王兄也不放过。凡尔赛宫所有的人都怕他,除了他的老婆。大亲王夫人——萨伏伊的玛丽·约瑟芬比她丈夫吵得更凶,二人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也没有养育子女。
大亲王今天穿着一件华丽挺拔的鼠灰色绣花锦缎外衣,没披斗篷,负着手在深秋的花园里走来走去,脚下厚厚的落叶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扰得他更加心烦意乱。他平时脸上带笑都没人敢来打扰,如今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更是令在场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
不过此刻倒也没有什么人在意他。自国王以降,大小贵族、皇家侍卫、法院的检察官、巴黎科学院的好几位学者,还有十几万巴黎的平民百姓、围观人群,所有人的眼睛都死盯着那个正在从花园正中缓缓升起的庞然大物。
他们之中很多人几个月前已经在凡尔赛看见过这个家伙,所以还没有那么惊奇,但还有很多人毕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们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就好像光天化日之下亲眼看到上帝突然从福音书中显形那样,激动得头晕目眩,涕泗横流。前排有几位娇弱的小姐当场昏了过去,两个好不容易爬上树杈的男孩失足跌了下来,落到地上哇哇大哭。围观人群开始出现了混乱,皇家卫队立刻派出士兵加强了防守。
从花园中心平地而起的这个怪物几乎有一栋楼那么大,是天蓝色的,上面环绕着金色和红色的复杂装饰,有象征法国王室的金百合图案,也有黄道十二宫的图形,甚至讨好地在太阳纹饰正中描绘了路易十六的脸(当然完全不像)。
这是一只由法国阿尔代什的造纸商孟戈非兄弟制造的热气球。当年6月,他们曾在凡尔赛宫当着国王和王后的面,用这只气球把一只羊、一只公鸡和一只鸭子完好无损地送上了天空。
今天,他们将要实现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载人飞行。
“等一下!”大亲王突然喊了一声,正在拼命拉绳子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
大亲王几步走近,一把拉住那个将要迈入吊篮的年轻人的胳膊。
“罗泽先生,您确定?”他极度不安地开口。
“您今天上午已经问过我三次了。”年轻人回答。他个子不高,样貌颇为英俊,讲话直接而坚定,“我非常确定即将进行的飞行试验。我是个物理学家,对热气球的原理和运作非常熟悉。何况,国王陛下也已经应允……”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路易十六,希望得到对方的支持。
肥胖的国王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宽阔的额头上布满汗珠。
“罗泽先生……”他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汗,“我对您的英勇予以最高的敬意,但此举也许欠考虑……”
国王竟然与大亲王意见一致,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还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从巴士底狱拎两个死囚过来,让他们成为伟大历史的见证者?绝对不行!”
“罗泽先生!请注意您的礼节!”吊篮另一侧一位穿着皇家卫队军官制服的中年人立刻开口,“陛下自然有他的想法!”
罗泽转过身:“阿尔兰德侯爵大人,我可没有逼您陪伴我。如果您怕了,就请您回去,我一个人来完成这次飞行。”
冷风呼呼地刮,他转过头,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瞪视着面前唯唯诺诺的国王,国王倒抽了一口气,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没有陛下的命令,今天谁也不许飞!”大亲王猛然下令。
几个人立时僵在了那里,围观群众不明就里议论纷纷,只可怜周围一圈正使出全身力气拉绳子令气球上升的皇家侍卫,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像一群提线木偶似的艰难地呆立当场,其中一位甚至因没拉住绳子而摔了一跤。
“罗泽先生是对的。”就在这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突然拨开巴黎科学院的几位院士,迈开大步走上前,向路易十六脱帽致礼,“恳请得到陛下的支持。”
这个人中等身材,虽然年迈但颇为壮健,腰腿都很结实。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深色外套,原本不露声色地隐藏在人群之中,如今突然现出身形,人群里响起了一阵骚动。
“本杰明·富兰克林!”“美国人富兰克林!”几个认出他的人率先叫了出来,“那是美国大使富兰克林先生!”围观人群指指点点,投射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惊异与敬佩。
“大使先生。”路易十六冲老人微微点了下头,“您也支持这次试验?”
“他当然支持。”大亲王在一旁阴郁地冷哼一声,“在雷雨天放风筝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老人似乎没听到这句话,他只是看着国王。“罗泽先生是对的。”他重复,“这次试验如果成功,将是人类历史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尊敬的陛下,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将会见证这次伟大的飞越。”
“如果失败了呢?”大亲王立刻插嘴,“我们不但让国家损失两位品格高尚的先生,巴黎的所有市民都将会成为这次可怕事故的见证者!气球载人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你们只是在等待奇迹罢了!”
“总要有人冒险作出第一次尝试。”老人终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奇迹才有发生的可能。”
风更猛了,又有一个侍卫因为拉不住绳子而跌倒,人群大哗。皇家卫队艰难地控制场上的秩序,两名预定的飞行员——罗泽先生和阿尔兰德侯爵,此刻一边一个拉着摇摇欲坠的吊篮,紧盯着路易十六的脸。
国王肥胖的下巴几乎要在狂风里抖起来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张本就通红的脸几乎胀大了一倍,一双犹豫不决的蓝眼睛转来转去,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此刻距离下午两点还差六分钟。
“起飞。”路易十六说。
就像往常那样,国王作出了和大亲王相反的决定。大亲王气急败坏,罗泽先生则喜不自胜,立刻翻身跳入吊篮;另一侧,腿脚没他那么灵活的阿尔兰德侯爵也在一名皇家卫队士兵的帮助下跨进吊篮。
数十名皇家卫队的士兵慢慢松开早已经把持不住的麻绳,花园中心硕大的六边形底座猛地爆出一声巨响,刹那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围观群众此起彼伏地发出惊呼,场内的王室成员在侍卫的保护下不停后退。
在巴黎城西十几万人尊崇与敬畏的目光之中,穆埃特花园正中这只金蓝相间的大气球稳稳脱离了木头支架,在一股庞大的热气流推动下冉冉上升。
“先生们,祝你们好运!”本杰明·富兰克林仰起头,挥舞着帽子大声喊道,“让我们从此迈向宇宙星空!Sic itur ad ast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