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眼前一花。祭台之上,多了一个人:头发花白,面目黝黑,却是沉默寡言的老铁匠铁锺。
但石柱之上,还绑着另一个老铁匠。
正往一旁躲闪的鬼面云姬,忽然怔住了。
刚才击中方儒虎口的,是一枚黑黝黝的长钉,已经连同尹获的小铁锤一同回到了铁锺手上。方儒的双眼发红,一双手倏然变长去抓尹获,却被铁锺狠狠一击。
一个石牌重重地斩在方儒的手腕上,落在地上碎成几块。两块大些的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分别写着“如”、“方”等字。方儒嗬嗬怪叫着,扑来上同铁锺对打。
公蛎已经顾不上这边了,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对面石柱上那个生死未知的假铁匠身上。公蛎的心怦怦直跳,颤抖着叫道:“毕岸,毕岸,是你吗?快醒醒!”
明崇俨尚且抬了下眼皮,毕岸却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太过疲倦睡着了,但表情依然坚毅。
无论如何用力,蛟龙索无法挣脱。公蛎流着泪,张牙舞爪大叫毕岸的名字。
一月前,毕岸和阿隼曾亲自上门拜会铁锺,恳请他出面主持大局,阻止地下金蟾阵。铁锺年轻时便性格孤僻,如今老了,更是不管俗事,任阿隼如何劝解,他充耳不闻,只说已经年老体衰,难堪大任。对阿隼拿去的木赤霄模具,他只看了一眼,摆手说锻造不了,请另寻高明。
毕岸见多说无益,便拉了阿隼离开。至此,以毕岸的打算,只能自己放手一搏,但后来听闻明道长已经出面召集各路精英,他才放下心来。
谁知越调查越心惊,神秘的方如意,失踪的方儒,进入金蟾阵的通道等,线索条条指向明府。特别是那晚离痕在衣袖遮掩之下蘸着酒水写了“不要相信明道长”几个字并扑到自己剑上之后,毕岸将原本的计划全部推翻。经过几天外围侦探,他于昨日傍晚潜入铁利庄,迷翻铁锺,偷了他的锤子和长钉,以铁锺的身份进入明府,同众人一起进入金蟾阵。
铁锺平日里同众人来往甚少,只留下冷淡、沉默的印象,同毕岸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况且事发突然,谁也不曾想到毕岸会冒充铁锺。其间公蛎心中倒有些念头一闪而过,觉得铁锺甚为亲切,却自顾不暇,未加深究。
而真正的铁锺,远非众人表面看到的那般冷酷无情。他当年从一个铁匠铺子的小学徒,一步步做到铁利庄的老大,那份胆识、气度和处世之道自然非常人所比。
关于巫教,毕岸查到的是启动金蟾阵这条线,而铁锺首先查到的却是孟瑶这条线,并发现双面人傀竟然被“明崇俨”控制,他据此追查,发现了藏于邙岭迷魂谷内的红漆尸棺[3]和企图借助人傀还魂的方如意之碑牌。
正因为如此,他才拒绝了“明崇俨”的邀请,同时出于对阿隼身份的忌讳,他对毕岸也做了隐瞒。因此在昨晚毕岸下手之时,他便将计就计,装作晕倒,将一个内家弟子的法器给了毕岸。然后昨晚进入邙岭,找到了红漆尸棺,利用搬山之术将其投入红水暗溪之中。
鬼面云姬忽然疯了一般,甩出一根绳子缠绕在石柱上,踩着绳子便往祭台上过来。
公蛎只当她过来帮方儒,正严阵以待,却见她上了祭台之后,飞扑过去解毕岸身上的绳子。
水在持续上涨,原本淙淙有声的溪流,已经变成铁桶粗的激流,薄薄的石壁在水流中被拉伸、撕裂。
鬼面云姬用力撕扯,但捆绑毕岸等人的绳子不知是什么做的,任她如何用力,皆无法解开。
公蛎急得手心冒汗,眼中冒火,却帮不上任何忙。
祭台的另一边,方儒同铁锺打成一团,什么虫噬、御鬼、符咒、荡离、傀儡、化形之术,伴随着火光、水雾、气流声、呼啸声、怪叫声以及强烈的空间压迫感、身体的撕裂感,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铁锺则以不变应万变,用铁锤、长钉将其一一化解。至后来,两人贴身肉搏,方儒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无法施展,两人对打全是男人之间拳打脚踢、锁喉擒拿等寻常打法。铁锺在力量上稍占上风,但方儒胜在灵巧,而且是个打不死、伤不了的怪物,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水浑浊起来,树枝夹杂着水草、棺材板一同涌了过来,一条被泥沙呛晕了的小鱼儿翻起了白肚。
公蛎心中一动,惊叫道:“不是红水!洛水倒灌!是洛水倒灌!”
方儒的脚步明显停滞了一下,被铁锺一拳击中门面,鼻梁打碎,鲜血直流,但他晃了晃脑袋,伤处随即恢复原样。铁锺满脸惊愕,手下不由迟疑。方儒一声狞笑,钳住了他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巨大的黑影一闪,伴随着一声唳叫,方儒松开铁锺,捂住双眼惨叫起来。同黑影一起的,还有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男子。他一个漂亮转身,飞起一脚将方儒踹入水中。
原来是一只伤痕累累的鹰隼,啄瞎了方儒。鹰隼将双眼一口吞下,接着一声长唳,飞过去一边扑打鬼面云姬,一边抓解毕岸身上的绳索。公蛎不知是激动还是难受,放声大哭,叫道:“阿隼!江兄弟!”
方儒在水中起起伏伏,盲目地四处乱抓,叫道:“我的眼!长生之术!……如意,如……”
铁锺冷冷道:“你便在八卦瓠中享受你的长生之术吧。”一个浪裹着根手臂粗细的废旧檩条打在方儒后脑之上,方儒半句话未说完,被吸入漩涡之中,瞬间不见。
水势仍在继续上涨,虽然有息壤保护,祭台不至被淹,但位置正在越变越小。
公蛎早已忘了自己的安危,挥舞着拳头替阿隼加油鼓劲。捆绑毕岸的绳子不知是什么做的,任阿隼如何用力,都无法解开。
铁锺喝道:“用这个!”从腰间的口袋中拿出一柄小剑来,赫然又是一个木赤霄。造型虽然一模一样,但这个柄身崭新,显然是新铸造的。
果然,木赤霄削断绳子,三人被救了上来,但圆因法师已经气绝身亡。铁锺帮两人包扎伤口,鬼面云姬垂着头颈地站在一旁,她递了一颗药丸过去,却被阿隼用翅膀扇落;江源则拿着木赤霄过来开公蛎的蛟龙索。
木赤霄插进锁眼,严丝合缝,江源赞道:“铁大好手艺,在下佩服之极!”但说完脸色却变了。
新铸造的木赤霄,打不开蛟龙索。
铁锺过来试了再试,明明齿口完全吻合,却扭转不动,无法打开。
(十五)
铁锺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江源也叹了一口气。
公蛎心里明白,强笑道:“没事,反正在息壤之上,水淹不了,我只当在这里清修好了。”
唯独明崇俨是个直性子,道:“新铸的剑,缺少魂魄。”他首先醒了过来,吃了一把冥虾,恢复很快。毕岸躺在阿隼怀里,意识已经清醒,但脸色蜡黄,无力讲话。
水势越来越大,漩涡之中除了水草,开始出现打烂的船舷、檩条、被淹死的鸡鸭,甚至还漂着几只鞋。
毫无疑问,地动已经开始,外面房倒屋塌,百姓受损。众人看着水流,默默无语。公蛎看着铁锺花白的头发和毕岸蜡黄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故作轻松道:“你们走吧,不用管我。我水性最好,淹不死的。”
毕岸费力地动了一动,他看着公蛎,朝洞顶指了指。公蛎仰头向上看去。
洞顶之裂缝,透过来的光线已经微弱,不再刺眼。
公蛎心想,像一颗两头尖中间圆的杏核。
——不是杏核,这是一只眼睛!
公蛎深吸了一口气,念道:“八卦瓠,八重天,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踪无影,无生无死;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铁锺、江源等齐刷刷扬起了脸。
金蟾的三眼,与八卦瓠的法眼是重合的。刚才被公蛎桃木珠子逼得闭上的玉眼,正是八卦瓠上阴阳鱼的眼睛,而这只水眼,是金蟾额头的第三只眼,也是八卦瓠位置的中心。
之前连方儒也计算错了,把水中对应的漩涡当成了水眼——水眼并不在水中,而在头顶,方位属水。
那两颗昏暗的玉眼,已经移动得离水眼只有三五尺近,再晚半刻工夫,它们便要重叠在一起。
公蛎伸出手腕,小白蛇飞快地吐出了两颗桃木珠子。公蛎朝毕岸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手指用力一弹,桃木珠子划出一道弧线,射入了水眼之中,却偏了一点点。
天崩地裂般一阵巨响,一个浪头打过来,祭台剧烈摇晃,众人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玉眼距离水眼更近了些,边缘已经靠近。
公蛎有些心慌,手指颤抖起来。毕岸艰难地开口道:“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