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的丁香花的气味弥漫开来。可是公蛎第一次对“魂牵梦萦”这个词感到恶心。
它的脸开始变化,五官渐渐调整到正常的位置,脸上黑毛褪去,黑黄的尖牙变得整整齐齐,肥厚的嘴唇成了娇嫩的花瓣红唇。
它拿着镜子照了照,似乎不甚满意,将玉瓶之中的液体滴了一滴到嘴巴里。
原来的怪物不见了,一个有着粉红色花瓣一样的嘴唇,明亮中带着几分挑衅和嘲弄的黑眼睛阿意,出现在公蛎眼前。
身上沾染的桂花,即使在丁香如此浓烈的香味之下,依然顽固地保持着自己的一脉清雅。公蛎在《巫要》上看到的一段内容忽然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双生子于母体时,因未能同时发育,一胎被另一胎吸收甚至吞噬,易生怪胎,或三足或并趾……若巧逢脑部残留,寄生于活胎之内,则为人傀,面目狰狞如同恶鬼,用于修炼法术,事半功倍……
阿意已经不见了,不知她去了哪里。公蛎吊挂在房梁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直到身体酸痛,才艰难地下来。
(五)
回到明府,已经误了约定的时间,明崇俨等已集中完毕,只等公蛎。
共十个人,除了明崇俨,公蛎,一个神态傲慢的瘦道士,明崇俨叫他云道长;一个弥勒佛一样的胖头陀,法号圆因;一个刀疤脸猎户,叫王大有;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矮胖子,满嘴脏话,名字叫做郭袋,身上叮叮当当佩戴着十数种护身符,什么观音菩萨、弥勒佛、桃木手串、黑玉貔貅,甚至还有一颗长长的虎牙,俗不可耐;还有一个面目黝黑、神态冷淡的老铁匠,年纪五十上下,腰里别着一个小皮口袋,里面放着锤子铁锹等各种打铁工具,却是今日新来的,明崇俨介绍说他叫铁锺,言语之间对他颇为敬重;另有王进带着两个侍卫。
明崇俨将十人分成三组,他、胖头陀、王进一组,云道长、公蛎、矮胖子一组,另一组是老铁匠、刀疤脸和两个侍卫。
矮胖子听了却不依,叫道:“奶奶的,我不爱看臭牛鼻子的脸色,换人换人!我跟铁大一组!”自行站到老铁匠身边,推了刀疤脸到公蛎这组。云道长哼了一声,极其无礼地瞥了一眼公蛎,傲慢道:“这个废物,我不要。”
若往日,公蛎早暴跳如雷了。但今日公蛎无心争吵,而且毕岸既然不在,分到哪组原是无所谓的。公蛎瞧也不瞧云道长一眼,也走到老铁匠身后,矮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褪下手腕上一串桃木珠子塞给公蛎,挑衅一般斜眼看着云道长,嘴里道:“来来来,哥哥护着你。”
如此一来,第二组只有云道长和刀疤脸,只好又调了一个侍卫过去。
理清这些,已经亥时中。明崇俨给每人发了一张简易的示意图,再次交代道:“时间紧迫,下面新老阵法交错,异常凶险,我们下去后分头行动,扫清方儒布置的机关。”
矮胖子又骂起来了:“妈的,这什么鬼图?老子看不懂。”说着将图一扔。公蛎感念他刚才仗义,便替他收了起来。
明崇俨道:“祭祀的最终仪式,需在心脏位置正中举行。我们唯一了解的参照物是祭坛周围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山洞。必须找到这三个山洞之一,再想办法于在明日午时前赶到这里,阻止方儒以祭祀唤醒金蟾。午时前,切记!切记!”他指着其中一个标出的红色圆圈,圆圈上还带着两个箭头,“这个是祭坛的大致位置,共有三条通道可通向祭坛。”
刀疤脸问道:“可有山洞内结构图?”
云道长翻着白眼抢白道:“若要有内部结构图,还请我们来做什么?”胖头陀只在一旁嘿嘿嘿嘿地笑,而老铁匠一副冷漠的样子,对这些争吵充耳不闻。
公蛎觉得,滥竽充数这个词,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制。此时此刻,除了惭愧、无助,还有强烈的孤独感,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念毕岸和阿隼。
明崇俨道:“没有。我曾下去探过,但金蟾阵下,方位错乱,时有移动,因此大家只能依靠经验,便宜行事。”
矮胖子拍着腿大骂:“他妈的这该死的巫教,传个教做个法便是了,启动什么金蟾阵!反了天了!害的老子儿子过生日都不能陪他!”
明崇俨微微笑道:“原来明日公子寿诞,恭喜恭喜!”对旁边一个仕女道:“明日一早,准备一份同上月卢翰林家女儿三岁寿宴一样的寿礼,送到城西饮马庄郭府上。”
姓郭的矮胖子嘴里虽然仍骂骂咧咧的,眼圈却红了。公蛎对明崇俨的这份周到,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崇俨继续道:“金蟾阵需于今晚子时进入。我这两年来反复推演,今晚子时,虚谷将有缝隙,可以进入金蟾阵内部。但只有一刻工夫,所以大家行动务必要快。”
矮胖子又忍不住了,叫道:“虚谷是什么玩意儿?”
云道长更加用力地哼了一声,给所有人展示了一下他长着鼻毛的硕大鼻孔。
胖头陀摇着扇子,笑眯眯道:“虚谷么,顾名思义,就是阵法之中位置较低处,可有形可无形。”
矮胖子没有再说脏话,嘟嘟囔囔道:“还是不懂。”
明崇俨给每人配发了绳子、特制的火把等工具,还有一些急救的药物,又问:“各位可要选择什么合手的兵器?”其他人皆摇头不用,公蛎左右看看,见搁架上有一把银柄匕首,便顺手拿了,插在腰间。
布置完毕,已将近子时。众人出了门,站在厅堂之外的台阶上。
不知何时起了薄雾,在人脸前飘飘忽忽,感觉不甚舒服。不过天色还算明亮,上弦月满,像在西边天空上挂了个红色的鸭蛋黄。矮胖子喃喃道:“妈的,这巫教可真会选时候!今儿七月十四,马上鬼门大开,偏偏出现血月!”
众人仰天看去。月亮越发红了,边界变得模糊,像一个长满了刺的熟透的野果子。
明崇俨轻声道:“便是再凶险,我辈也义无反顾。”
公蛎不禁肃然起敬,忙收了收心神,紧跟在老铁匠身后。
明崇俨拿出三张剪纸,对着轻轻一吹:剪纸落地,变成一辆双辕轿式马车,两匹高头大马皮毛发亮,蹄子在地面上发出有力的叩击声。
公蛎等人本来要上车,却被云道长抢先了一步,矮胖子挥拳要扑上去,被公蛎和老铁匠拉住了。
明崇俨道:“一组一组来。”依法炮制出第二辆马车来,公蛎等人紧随而去。
马车是全封闭的,连个透风的窗口也没有,如同棺材。车篷内壁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头尾处还贴着两张黄裱符。公蛎见怪不怪,矮胖子却好奇不已,到处乱摸,并用手指跟着描画:“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曲里拐弯的,比我儿子画的还难看。”
侍卫回道:“这是入冥咒。”
矮胖子看他年轻,心中不大相信,冲着老铁匠摆出一个笑脸,套着近乎道:“我们四个之中,当属铁大最强。铁大说说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铁匠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他说得没错,入冥咒。”
矮胖子大咧咧说:“有什么鬼用?”嗤地将车尾的符咒撕了下来。
公蛎一惊,但看车依旧走得平平稳稳,便未发话。矮胖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吐了点口水,将符咒粘贴回原处,嬉笑道:“铁大,我知道你向来不问世事,这次怎么出山了?”
老铁匠理也不理。矮胖子讨了个没趣,却毫不在意,转而用胳膊肘捅捅公蛎:“喂,你小子怎么啦,蔫头耷脑的?”
公蛎打起精神道:“没事。”
他耸起鼻子嗅了嗅,猥琐地朝公蛎胯间轻踢了一脚,笑嘻嘻道:“有桂花油的香味。成亲了吗?”
公蛎道:“没有。”又纠正道:“不是桂花油,是桂花。”他的荷包里,放着从王宝那里得来的桂花。
矮胖子嘴里啧啧有声,冲老铁匠嚷嚷道:“这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呢。明道长怎么选的人?像我们这种成家立业,已经有了传宗接代的,去才合适嘛。”
老铁匠面无表情,但眼底分明闪过一丝沉重。公蛎见他两人虽然举止粗鄙,但心底却善良,忙道:“有家有室的,更要活着回来,老婆孩子都在家等着呢。”
矮胖子冲他一挤眼儿,道:“有没相好的?”
公蛎想起小妖竖起眉毛骂人的样子,揉了揉鼻子,嘿嘿笑道:“这个么,反正我们都得活着回去。”
矮胖子冲他肩头砸了一拳,笑道:“这样就对啦。别他妈像个娘儿们一样。”他紧了紧裤腰带,气哼哼道:“好不容易碰上个太平盛世,老子还指望着儿子孙子给送终呢,可不能让一群邪教给祸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