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公蛎说话,他朝门外一摆手,对守卫在门口的王进道:“你送龙公子回去吧。”又对公蛎道:“离开洛阳,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嘱咐王进:“领纹银百两,赠好马一匹,连夜送龙公子出城。”
公蛎反而急了,道:“这怎么行?”
明崇俨坚决道:“放心,过会儿我见到毕公子,也会劝他离开。洛阳之事,你等参与于事无补,不要做了无谓的牺牲。”
公蛎对他由衷地佩服起来,心中闷闷地想,人家能官至正谏大夫,法术名震天下,原是有这份胸襟气魄撑着呢。
明崇俨背手而立,道:“我要阻止他启动金蟾阵。只是金蟾阵一旦启动,原有的方位已变,下面又凶险异常……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公蛎很想说些鼓励的话或者一些豪言壮语出来,却不知如何开口,正在斟酌,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进来,同明崇俨耳语了几句。
声音虽小,却瞒不过公蛎。侍卫说的是:“流云飞渡苏媚被巫琇囚于地下金蟾阵,忘尘阁毕岸正前去解救。”
明崇俨说的是:“暗中保护毕岸。提醒他地下凶险,有红水暗溪,千万小心。”
侍卫点头,正要退出,又被明崇俨叫住:“当日刺杀胖头的凶手可找到了?”
公蛎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侍卫若有若无地瞟了公蛎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目前线索显示,似乎是狐族所为,根源在于胖头拿了狐族的人骨哨。”
明崇俨微微摇头道:“不可能,他同狐族江源公子私交甚好。再查。”
公蛎如同被兜头浇了一大桶冷水,浑身冰凉,大声叫道:“不!”
明崇俨同侍卫皆是一愣。公蛎瞠目结舌地看着明崇俨,良久才讪讪道:“明道长,我不愿做懦夫,愿听候您的差遣。”
明崇俨怜悯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一股热血往头上涌来,公蛎挺了挺胸,坚决道:“我愿为洛阳黎民出一份绵力。”
明崇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眼中闪出泪光道:“好,你既有此心,我定不负众望。”抓起茶盅,大声道:“我以茶代酒,敬龙公子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公蛎只觉得热血沸腾,大声道:“愿唯道长马首是瞻!”
(四)
公蛎从明府出来时,已经是六天后的清晨。
天气凉爽,清风中裹着秋天果子成熟的丝丝甜味。街上一切如故,小贩们挑着红澄澄的大柿子、金黄色的秋梨,还有如阿意脸颊一样的红苹果,正沿街叫卖;各种店铺、集市依然红火,讨价还价的,说笑的,唱曲儿,一片太平安详景象。
公蛎靠在滨河天街的一棵大槐树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行动定在今日晚上,七月十四子时,由明崇俨带领,自金蟾阵虚谷进入,全力搜捕方儒。他的手里,是明崇俨专程绘制的地下方位图,上面标了一些关键方位可能潜藏的危机以及应对方式。
除了明崇俨,还有几个装扮怪异的人,有和尚、道士、猎户等,还有一个混混,也不知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
可公蛎总忍不住心想,要是毕岸在就好了。
明崇俨不愧是圣上钦封的明道长,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比公蛎毕岸等单打独斗要周全百倍。这几日来,他同公蛎等人同吃同住,一同研究对策,分析各种可能出现的法术,并详细讲解方儒的法术特征。
“金蟾阵有三个巨大洞穴,我们需从其一侧进入,逐个破坏其布置的法术,确保金蟾不被惊动。”
“方儒善用魇术,所以要尽量避免看他的眼睛。他最为厉害的法器,叫做蛟龙索。一旦被锁,会五脏俱焚而死。”明崇俨给每个人发了一颗腥臭的药丸,反复交待:“地下有红水阵,进入之前,一定要先服了这颗蚀骨丸。”
公蛎将药丸收了起来,他有避水珏,并不害怕红水阵。
公蛎确定那晚在离痕别院看到的确实是方儒无疑。他既然能够顺利出入金蟾阵,为何还要送自己半边避水珏,还托自己拿木赤霄救他?
公蛎不情愿地想,自己可能是开启金蟾阵的重要祭品,否则大名鼎鼎的明崇俨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将他奉为座上客。方儒那半边避水珏,只是让公蛎再次返回金蟾阵的一个人情罢了。
这让公蛎有些伤心。平心说,他对方儒竟然有几分好感。
可惜木赤霄丢失了,公蛎有些沮丧。那晚也忘记问问阿意,她是否捡到——但那晚真的不是做了一个春梦吗?
此去金蟾阵,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一想到这个,公蛎一会儿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一会儿又沮丧不安,恋恋不舍。但看那些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只有依葫芦画瓢说出些豪言壮语来。
替胖头报仇,在拯救黎民百姓的使命面前,忽然变得微不足道,提起都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可这对于公蛎来说,原本是一等一的大事。若自己死在了金蟾阵中,谁替胖头报仇?
公蛎觉得自己好像被无形的手推着,除了硬着头皮上,别无退路。但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公蛎却说不上来。
公蛎更加觉得孤独。他想念胖头,想念毕岸,想念那个动不动就瞪眼睛的阿隼。
除了替胖头报仇,公蛎还有诸多牵挂。不知苏媚找到了没,毕岸这几日一直没消息,很让人担忧;小妖一个人守着流云飞渡,肯定急得跳脚;忘尘阁会不会受到影响,财叔一个人,能否应付得开?还有珠儿,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棺材古宅里还好吗?需要送一些银两给虎妞,公蛎答应要照顾她的……连那个爱嚼舌头的李婆婆,公蛎都想走之前要去问个好。
因此,在确保计划万无一失之后,公蛎提出,要回忘尘阁一趟。
流云飞渡和李婆婆的茶馆照样经营,但忘尘阁却关了门歇了业,因为财叔病了。
公蛎回到后堂,正碰上小妖来送煎好的汤药。
几日未见,小妖消瘦了许多,原本苹果一样的小脸已经变成了尖俏的瓜子脸。
小妖一看到公蛎,顿时双眼放光,放下药碗,一粉拳捶在公蛎的胸口上,嘟嘴骂道:“你去哪里了?不回家怎么也不说一声?”骂着骂着却呜咽起来。
公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她的头发上簪着一小枝新开的桂花,不比丁香浓烈,却更加清新悠长。
小妖在公蛎的怀里蠕动了一下,那种感觉,真实而温暖。
李婆婆端着一碗粥进来,明明看到了,偏还半捂着眼睛,嘴里道:“哎哟哟,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
小妖挣脱了去,想要走开,却又舍不得,小脸红红地站在一旁。
李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公蛎,道:“哟,几天没见,长本事了。”
公蛎五味杂陈,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憋了良久才道:“李婆婆,小妖和财叔,以后便要麻烦你照料。”
小妖瘪了瘪嘴,泪珠开始在眼里转动。
李婆婆却似全然没看到,笑嘻嘻道:“你别想逃避责任。你的小媳妇儿,你自己照料。我只照顾财叔。”
小妖嘤咛一声,捂着脸哭着跑开。
公蛎如醍醐灌顶,只觉得心尖儿直颤,小声道:“你别胡说,小妖会生气的。”
李婆婆不理他,将枯树皮一般的手放在财叔的额头上,欣喜道:“烧已经退了,过会儿刚好吃粥。”
公蛎站在原地。李婆婆一边给财叔擦脸,一边拖着声调哼唱道:“赤瞳珠啊赤瞳珠,金土相随,水火共服。春来发芽,秋来生枝。天上地下,唯独此珠。”
公蛎搭腔道:“什么珠?”
李婆婆头也不回,道:“赤瞳珠。”又哼唱了两遍,回头瞥了他一眼,道:“今晚出发?”
公蛎讪讪地“唔”了一声,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得意道:“城里都传遍了,明道长要带领洛阳术士剿杀巫教。什么圆因法师、云道长、王大有,个个法术高强。”瞥了公蛎一眼,不无嫌弃道:“也不知你挤在里面凑什么热闹。”
公蛎也不犟嘴,垂着脑袋道:“是,我就是看个热闹。”
阳光照射进来,李婆婆伸出手去,让一个光斑落在手心里:“你看,光线明明存在,却抓不住。就像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却找不到。不过呢,”她的手张开又合上:“有时候,你抓着不放,偏抓不着;松开了放弃了,它却还在。”
公蛎习惯她那副说长道短的嘴脸,如今见她一副超然世外的禅道,反倒不如如何接腔,蔫头耷脑道:“婆婆高见。”
李婆婆道:“我编的儿歌,好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