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跺了跺脚,冰冷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那个冰片荷叶露,我今天上午才做的,你试试看。”
她的手指有些粗糙,硬邦邦的,公蛎正想同她玩笑,忽然脖子一紧,手中的冰片荷叶露掉在地上,洒得清香四溢;接着被她拖得趔趔趄趄,眼睛的余光看到她将石桌上的巫匣夹在了腋下。而毕岸已经如受惊的马匹一样尥着蹶子冲了过来,举动一点也不优雅。
公蛎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圆桌下的小花,只是个做工粗糙的稻草人。
毕岸脸色铁青,站在两人的面前。公蛎看不到身后的情形,但可感觉到卡着自己脖子的手坚硬异常,绝非女孩子细腻白嫩的纤纤五指。
公蛎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去赌博了:昨晚刚经历的那一幕,这么快就重现了。
身后的“小妖”开口了:“看来我判断得没错,殇璃一直在忘尘阁。”
公蛎咳得眼泪都流了下来,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巫琇,你是巫琇?!”
巫琇手一勾,让公蛎能够看到自己:“怎么,很意外吧?”
他身上穿着小妖的衣服,翠绿的衣衫配着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极为令人憎恶。
公蛎瞳孔突然缩小:“小妖呢,小……”巫琇一声冷笑,手指用力,公蛎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公蛎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敢想小妖遇到了什么,只是呆呆地发愣。
毕岸巫琇对峙着。荡离的功效在加强,头顶的梧桐叶子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但随之又恢复正常。
巫琇警惕地看了看头顶,眼神阴冷。
他恢复了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抽干了水分的大虾,身子单薄瘦小得犹如一个孩童,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的面颊上布满了小红血丝。
毕岸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你隐藏得真不错。扮成一个小女孩,任谁都不会想到。”
巫琇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着,显然在寻找时机逃走。
毕岸叹道:“其实那日在镜庙,我发现参加祭祀的老太爷右手拇指上有一块黑斑,像是什么植物的汁液。回来之后,看到小妖的手上也有。这才渐渐留意到小花。”
公蛎急得眼睛鼓起:“到底是小花还是小妖?”
巫琇眼里透出几分嘲弄,道:“瞧见没有,这家伙还是个情圣。”
毕岸看着公蛎,道:“小妖没事。他不过是临时冒充小妖,好接近你和殇璃。”
公蛎侧耳一听,果然听到小妖迎客送客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噗地吐出一口长气。
巫琇沉默了片刻,忽然郑重其事道:“毕岸,我把话说明白了吧。这个殇璃,对我十分重要,关系到我自己的命运和家族的振兴大业。今日我情知你这里有埋伏,可还是义无反顾地闯了进来……”
毕岸平静地看着他。
巫琇道:“我不愿同你作对,当然,你瞧不上我的行径,我们做不了朋友,但也不用做个仇人。”他控制公蛎的手松了松,道:“只要有了红殇璃,这条小蛇对我来说并无多大用处,我放了他,你放我走,我保证今后不在洛阳城中犯事,如何?”
原来他一开始便已经计算好了。用稻草人来送酒糟鹅,等毕岸制服稻草人、两人放下戒备之时,再假扮小妖接近公蛎和红殇璃,并以公蛎为人质逼毕岸放他离开。
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倒霉的公蛎不到一日的工夫两次被巫琇胁迫。公蛎面红耳赤,十分气愤。
毕岸道:“成交。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请据实回答。”
巫琇脸色阴晴不定,道:“请问。”
毕岸道:“红殇璃能够治疗脑疾,特别是癫痫。你拿了这个,一辈子便吃穿不尽,为何还要创立湿婆教?”
巫琇眼神阴冷,如同刀锋:“你不懂,我要做的是重振家风,岂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所谓神医能够达到的?”
湿婆教在去年以来发展迅猛。公蛎昨晚知道他冒称阿姆,只当是以此遮人耳目,万万没想到湿婆教竟然是他创立的。
公蛎激动道:“同你在一起的女先儿呢?她是谁?”
巫琇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讥讽道:“你倒惦记得多。她是我的信徒,甘心情愿追随我。你是看上她了,还是打算找她连坐?”
公蛎愤愤道:“甘心情愿?鬼才信!”
巫琇倨傲道:“我有治病的良方,她离不开我。这么解释可好?”
公蛎不屑道:“什么良方,不就是杀了几个孩子收割的血蚨么?”
巫琇手头一紧,冷笑道:“我同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废什么话?”公蛎猛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横流。
毕岸皱了下眉,道:“一醉散?”
巫琇眼睛眯了一下,露出杀机。
毕岸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裱符,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这味‘一醉散’,混合了羊踯躅、曼陀罗花、生草乌、罂粟等药材,饮了之后在痛感麻痹的同时还会引起神经兴奋,当真是灵丹妙药。”
公蛎一看,不由心惊。这个黄裱符,正是在那日巫琇给自己喝的符水。
巫琇冷眼看着毕岸,良久才道:“你嗅得出配料,嗅得出配比吗?”
毕岸摇摇头,道:“嗅不出。传说神医华佗成制成麻沸散,你这个方子,似乎比他的药性更烈,见效更快。”
巫琇冲公蛎狞笑道:“小子,你昨天为何不尝尝我的符水呢,定然叫你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四)
殇璃丢失以来,巫琇一直四处搜寻古医书,潜心研究治疗癫痫的良方,企图有所突破,但癫痫成因复杂,试了多次皆无所获,却无意中制成了这味“一醉散”。
这味“一醉散”,是根据民间一个即将失传的古方配置而成,本意是想缓解疼痛和癫痫的抽搐症状,但正如毕岸所言,这味药在麻痹痛感的同时还会引起神经兴奋,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剧烈快感,并且很容易上瘾。
以巫琇的谨慎,他自然不会以身试药,而是以治病救人为幌子,在他人身上试验,所以很快发现了这个秘密。这让一直处心积虑复兴家族声望的他欣喜若狂,他开始利用一醉散成瘾性的特点,假扮天竺湿婆,在外招摇撞骗,称只要加入湿婆教,喝了湿婆神赐予的符水,便可消除病痛,升往极乐世界。
巫琇发展教徒十分严格,先专挑那种家境殷实、善良胆小、身怀异症或有家族病史之人,前三包一醉散免费提供,之后便需要用银钱去买。往往三包一醉散下来,那些个求医者已经深信不疑,而且已经上瘾,若不继续服用一醉散,便会无精打采,生不如死,所以很快便皈依了湿婆教。
但巫琇规定,若能够发展一名教徒,便可免费得到三包一醉散,发展的越多,得到的一醉散也越多;同时,若发展十人以上,还可从中分成。采取这种模式,短短一年之内,湿婆教便发展了数百教众。
大唐风气开放,对外来宗教相对接受度较高。湿婆教一直在郊县山区活动,动静不算太大,官府并未十分重视,只是通知保甲等留意。
巫琇的癫痫虽然得到了控制,但始终未能根治,所以他一方面想要发展壮大湿婆教,另一方面,还是惦记着寻找殇璃,便在今年年初重新潜回洛阳,打听殇璃的下落。
关于巫匣曾在钱家当铺出现一事,民间传说甚盛,并不难打听,但却要确切知道红殇璃的位置,却是难事。但无论如何,跟忘尘阁脱离不了干系。这才是巫琇假死躲过毕岸追踪之后,又冒险乔装打扮潜伏流云飞渡的根本原因。
毕岸道:“既然你胸怀大志,怎么又投靠巫教,受那个不男不女的穷酸统领戏弄?”
巫琇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巫教势头正旺,我等小教,不得不寻找一个依傍之处。”
毕岸道:“所以你昨晚伺机出手杀了龙爷,这样你以后便不用再扮阿姆,可直接扮成龙爷,巫教、湿婆教全由你一人掌控了。”
巫琇沉默片刻,痛快应道:“是,我是这么打算的。”
毕岸皱了皱眉:“巫琇,你当真是老糊涂了吗?”
巫琇戒备地看着他,哼道:“此话怎讲?”
毕岸道:“你当真以为龙爷是个酒囊饭袋,被你随意一击便死了?”
巫琇的瞳孔突然放大,结巴起来:“你是说……是说……”
毕岸冷冷道:“同行四人,先行退出的两个,其中一个,才是龙爷。”
巫琇呆若木鸡,额头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
公蛎叫道:“既然你当时便知,为何不跟了去?”
毕岸冷哼了一声,淡淡道:“跟了去,留你一个人送死吗?!”
公蛎气哼哼道:“胡说八道,我命大着呢。”却忍不住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