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蛟龙索(6)

公蛎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人的手兀地出现一个简陋的笊篱,朝着公蛎丢了过来,接着只见他光着膀子,斜着身子,拉得链子紧绷,白袍裹在一个草编的笊篱上,朝着红水探去。

暗溪的水不知何时涨了几寸,同时闪闪发光,犹如一条晶莹的玉带,在黑暗中流光溢彩,美丽异常。公蛎从未见过如此异象,不由惊得呆了。

那人下手极快,捞出一笊篱磷光点点的东西,飞一样抛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之上,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嘴里还不忘骂道:“笨蛋,你想饿死自己呀?快点捞!用衣服裹住笊篱!”

公蛎这才发现,所谓的涨水,是一层厚厚的小蠕虫,形状介于虾米和萤火虫之间,半透明的身体发出点点红光,层层叠叠浮在水面上。

公蛎忙学着他的样子,脱去外衣将笊篱裹上,还未下水,只见光点尽数消失,暗溪恢复了原状,但水色清亮许多,没了刚才的浓稠感。

那人已经捞了好几笊篱,嫌弃地叹道:“蠢货啊蠢货!”

原来这红水经过千百年的流动,竟然生出一种冥虾来。冥虾平时沉于红水深处,只在每日亥时三刻浮上水面。而且冥虾无毒,营养丰富,最适合充饥使用。

公蛎见他情绪平复,便搭讪道:“这个东西,可以吃吗?”

那人十分无礼,呛声道:“不吃捞上来做什么?每日就这么一次机会,全然给你浪费了!”

公蛎不满起来,回呛道:“你既然知道冥虾浮上来时间有限得紧,怎不早提醒我?”

那人呸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要是搁以往的脾气,公蛎自然一句都不会吃亏,可是自从胖头死后,公蛎不知不觉沉稳了许多,当下自嘲道:“算了,两个出不去的人,还计较什么。”走到暗溪旁边,细心地观察水中的动静。

红水之中干干净净,不见一条生物,那些冥虾,仿佛不存在一般,连个残余的壳都没有留下。

而红水之中,别说活物,便是水草也不能生长,为何能生出这种发光的冥虾呢。公蛎百思不得其解。

那人忽然开口叫道:“喂喂!小掌柜!”

公蛎转过头去。那人招手道:“你过来,我看看。”

他发起疯来动作极快,手上力度又大,公蛎哪里敢靠近,只带着点戒备,远远站着,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愣了一愣,眨眼冥想了一阵,喃喃道:“我是谁?”

公蛎这下认定,他确实脑袋有些问题。

那人皱起眉头,双手在脑袋上乱抓,将头发揉得像个鸡窝,过了一阵,忽然跳起来叫道:“我想起来了!我叫方儒!”

他手舞足蹈,欣喜异常,先叫一声“方儒”,再自己回答“哎”!乐此不疲。

公蛎见他疯得厉害,懒得搭理,只管继续研究红水之中的冥虾。

那人疯了一阵,忽然安静了下来,窸窸窣窣来到一汪水面前,看着水里的影子呆呆发愣,偶尔低声嘟囔一句,全是些听不懂的疯言疯语。

出去无望,公蛎觉得很是无聊,看他依然对着水面发愣,忍不住开口道:“你认识冉老爷吗?”

那人眼珠骨碌碌地转,不知在想什么。公蛎懊悔地敲着自己额头,自言自语道:“明明知道不对劲,就不应该跟上来。真蠢!”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放光:“明明?”他张开双臂往公蛎身上扑来,不过有链子牵引着,只在离公蛎不远的地方挥舞手臂。

公蛎吓得后退了一步,道:“什么明明?”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神明亮起来,同刚才的迷茫散漫大为不同:“明明,我是明明啊。”

公蛎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没好气道:“你不叫方儒吗?怎么又叫明明了?”

那人眼里的困惑一闪而过。公蛎讥讽道:“莫非你小名儿叫明明?”

谁知那人听了,兴高采烈地竖起了大拇指:“小掌柜你好聪明!我说我怎么想不明白呢!我叫方儒,小名明明。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公蛎又好气又好笑,道:“那我该叫你明明,还是叫方儒?”

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你还是叫我明明好了,听起来舒服。要不,”像个孩子一样眨着眼睛道:“你叫我拐子明吧。”

公蛎嗤之以鼻。

那人叹了一口气,恢复如常,道:“你叫我拐子明便好。以前白胖子老虬就这么叫我。唉,以前只要他叫我拐子明,我便暴跳如雷,可如今他不在了,我反倒喜欢上这个名字了。”

“拐子”在民间俚语中,有奸猾、古怪的意思,这人明明长得玉树临风,风姿神异,却被称为“拐子明”,两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公蛎早想打听冉虬的事情了,忙往前走了几步,仍站在一个他够不到的地方,问道:“你同冉老爷是好朋友?”

拐子明笑了笑,眼神落寞:“好朋友算不上,只能算是冤家。我认识他时尚且年轻,他性格古怪,我行为乖张,两人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常常一见面就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然后他拿钱出来,我们俩一同去找好吃的,然后下次见面再打……两人相互看对方不顺眼,但一有事他第一个上来帮我……就是那种见了烦,不见了想……你说是好朋友,还是仇人?”

原来只要不问起他的名字,他还算是正常。

拐子明沉默了一阵,又苦笑道:“你不懂。”

公蛎忽然很想跟人说一说胖头的事儿,低声道:“我懂。有那么一个人,我从来不觉得他重要,随便吆喝他,不高兴便拿他撒气,赶他不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但不管我做什么,他永远无条件支持我……可是几天前,他出了意外……这时候我才觉得,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他抬起眼睛,像个迷路的孩子。拐子明却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这么说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不过你这个比较无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什么趣味?还是我同老虬,打打闹闹才好玩。”

公蛎有些不服气,道:“胖头才好玩呢,我们一同去看野狗打架,他支持瘦弱的那只……”话一出口,公蛎觉得有些幼稚,忙打住不说。但见拐子明饶有兴趣,便继续道:“他非要支持瘦弱的那只,我自然支持强壮的那只,然后我便将他一个月的工钱全部给赢了过来……”

拐子明听得津津有味。公蛎索性一股脑地讲了很多关于自己和胖头的趣事,当年如何在码头卖大力丸,如何坑蒙拐骗,甚至把胖头那天发生意外的情形也讲了一遍。

拐子明或附和,或分析,或嘲笑,却未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公蛎莫名觉得轻松,这么多天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公蛎的描述中,自然少不了毕岸的名字。拐子明听了之后,道:“你提到的毕岸,也很不错,是个可信赖的朋友。”

公蛎老老实实道:“不错自然是不错的,他救过我多次,对我也好,只是么……”

拐子明打断道:“只是你不怎么信任他。你怀疑他救助胖头不力,怀疑他对你好别有用心,但同时又肆无忌惮地挥霍他对你的包容。”

公蛎尴尬地道:“不是……正是。”

拐子明抚掌笑道:“这个也好玩,我要是有这么个朋友,我定然天天虐他。”

两人的关系不觉拉近了许多。拐子明已经全然没有刚才的疯癫,见解独到,言语犀利,倒是一个不错的谈伴。

公蛎不愿多提毕岸,岔开话题,道:“我当初同冉老爷认识,是在一个堂馆之中。”说着将同冉老爷有关的事情讲了一遍。

拐子明神态渐渐凝重,脸色阴沉得像要挤出水来。特别是听到冉老爷献祭之时,忽然一声怒喝,骂道:“这个愚蠢的白胖子!好好的献什么鬼祭!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妈的,同我的约定还没兑付,竟然死翘翘了!这老家伙白活了几百年,脑仁儿就这么一丁点儿,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骂得甚是粗俗,同他的形象极为不符。

公蛎不敢出声,等他脾气下去了些,这才低声下气道:“既然您是冉老爷的朋友,那这颗蛇婆牙,我就不留着了。您看用什么办法,把这玩意儿给取出来?”

拐子明的手臂倏然变长,抓住了公蛎的脖子,阴森森道:“他把性命托付给了你,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公蛎憋得脸儿通红,情急之下,身形一晃,从他手中滑脱出去。拐子明愣了一下,忽然惊声叫道:“果然!果然!”

刚才产生的亲近感顿时消失,公蛎再次躲得远远的,一脸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