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停住了争吵,异口同声道:“等等!”常芳上前一步,诚恳道:“对不住了,毕公子,她只是被我利用,我指使怎么做,她便怎么做,不过是寡妇失业的,贪图我给的一些银两。再说勾引提灯人之事,男未娶女未嫁的,实在不能将过错全部算在她一人头上。她一介妇人,除了好色也没什么其他大的恶习。毕公子大仁大义,还是让她走了吧。”
未等毕岸说话,胡莺儿挤上来,吸着哈喇子,嗲声嗲气道:“毕公子别听他的,我什么都知道。”
公蛎还从未见过如此奇葩之人,瞠目道:“好一个花痴。”
胡莺儿不但不害臊,反而抽空儿朝公蛎飞了一个吻,娇声道:“小哥哥,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只是他人不如我这般痴迷、也不敢明目张胆罢了。”又道:“若没了毕公子,小哥哥凑合一下还是可以的,但如今我眼里只有毕公子。”
毕岸不再搭理她,转过身去查看老太爷。常芳忽然惊呼一声,指着潭水道:“快看那是什么?”
几人一同看过去,只见潭水涌动,中间出现个水桶粗的漩涡来。
便是在这一扭头的瞬间,公蛎耳边传来阴恻恻一声冷笑,心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眼前一花,毕岸已经飞身上前,将老太爷从常芳的怀里撕扯下来,接着只听噗通一声,常芳跳进了潭水之中。
公蛎清晰地看到,临入水的那一刻,他脸上依然带着冷淡的笑容,并朝公蛎摆了摆手。
水面恢复平静,依然是连个气泡都没有。
公蛎震惊之极,看着潭水说不出话来。已经被阿隼扭住手臂的胡莺儿尖声叫道:“放开我!我知道如何救他!”阿隼迟疑了一下,松开了胡莺儿。
胡莺儿不紧不慢,将有些散乱的头发重新绾上,步步生莲,娉娉婷婷走到毕岸身前,嘤咛一声骂道:“这个招人烦的马夫!”眼睛却只管看着毕岸含情脉脉。
毕岸抱着老太爷,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公蛎焦急地望着死水一般的水潭,跳脚叫道:“快说怎么救?”
胡莺儿理也不理,叹了一口气,勾头瞧着毕岸了脸,低声痴痴念道:“我有生之年得见如此美男子,也不枉此行。”
毕岸忽然大喝一声“拉住她!”公蛎瞬间明白过来,伸手去拉,却只扯下一条袖子。胡莺儿如同纸鸢一般,飘落在弱水之中。她的眼睛,始终痴痴地望着毕岸。
公蛎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她的痴迷,无关情色,只是爱美而已。
(十三)
大半个时辰的工夫,陶家姑娘被烧死,黄长青、常芳、胡莺儿三个知道实情的人投水,四条活生生的人就此魂归西天。
阿隼自责不已,后悔没能及时出手制止。毕岸却道:“常芳和胡莺儿,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活着离开。即使今日能够带他们回去审问,只怕结局会更加惨烈。”
公蛎已经难以用震惊二字形容。他同常芳不过几面之交,难说有什么交情,但就此看他坠潭自溺,心中难受之余,还有诸多的不解。对公蛎来说,吃喝玩乐以及容貌便是毕生的追求,他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支撑常芳,他竟能面带笑容沉入弱水潭,而不肯对从事的事情透露半个字来。公蛎想,所谓的“视死如归”,大概就是常芳这种样子吧。
而对胡莺儿,除了以上感觉,还有一种突生的惺惺相惜之感——正如自己对容貌的追求,同她对男色的欣赏并无区别,只不过,只不过——她是女人,公蛎是男人而已。
一个男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对阿隼低语了几句,又急匆匆下山。阿隼迟疑了一阵,道:“公子,杜家村人集中在路口,非要离开村子,高阳他们拦也拦不住。”
毕岸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急促道:“快放他们走。”
阿隼急道:“放走?那这条线索可就……”
毕岸斩钉截铁道:“快传命令,走留自便!”男子匆匆下去传令,毕岸追着加了一句:“通知高阳,弟兄们也赶紧撤离!”
阿隼却心有不甘,继续劝说道:“要是走了,再追查起来可就麻烦了。不如下个禁令,杜家村人暂时不得离开村子,等我们查案结束,再……”
毕岸忽然怒了,道:“再耽误下去,不定多少人葬身于此!”
阿隼一愣,道:“我去看看村里有无走不及的老弱病残。”飞身冲了下去。
公蛎站在一块石头上朝下望去,只见远处狭窄的山路上,黑压压全是杜家村的村民。
毕岸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过了一盏茶工夫,阿隼满头大汗又回来了,道:“杜家村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弟兄们也已安全撤离。”
毕岸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道:“好。”
公蛎好奇道:“这么快?”
毕岸道:“他们应该早有准备。”能够让一个村子的人背井离乡逃离祖辈居住的地方,显然极不寻常。若不是有人告诫,便是村民们早已知道镜庙沉入弱水预示着什么。或许千百年来,村民们世世代代,已经随时做好准备逃离家乡,而逃离的信号,便是镜庙沉入弱水。
阿隼道:“祝家三口和陶家老爹,已经护送城中,暂且安全。”
毕岸点点头,脸上露出疲惫之色,道:“去查下典籍,看能否查到更多关于镜庙、镜神的记载,传说也可。”这个时候,他才会显出一个年轻人的力不从心。
公蛎心中忽然觉得愧疚,上去将他怀中的老太爷接过来,谁知手脚发软,竟然趔趄了好几步,差一点将老太爷抛进弱水潭里去。
阿隼气恼地揪住公蛎,喝道:“你就是跟着来捣乱的是不是?”
毕岸沉下了脸,道:“阿隼,不得无礼。”
阿隼口不择言,急道:“公子,你确定螭龙公子就是他?”
公蛎听到“螭龙公子”四个字,心中一动,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之极,却不知道在何处听过,下意识反问道:“螭龙公子是谁?”
阿隼指着公蛎,气恼道:“你看,你看,他……”毕岸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阿隼将未说完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气呼呼地捶了石头一拳:“到底是谁?——我是说今天的阵法被启动的幕后主使,真没想到,巫教的人竟然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宁愿死都不肯透露一点讯息。”
毕岸道:“他们不是巫教的人。”
阿隼惊愕道:“不是巫教的人?”想了想道:“也是,若是巫教的人,绝不会这般行径。他们是另外一股势力。”
老太爷抽搐了一下,发出几声哼哼。公蛎叫道:“赶紧救醒他!他定然知道杜家村的情况!”话一出口,公蛎已然知道是废话:若是能够救醒,毕岸早就出手了。
身后的弱水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个不讲究的人大声喝汤并吧嗒着嘴巴。毕岸眉头深锁,迟疑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一根银针,朝着老太爷的百会穴扎去。
老太爷痛苦地呻吟着,浑浊的眼睛慢慢睁开来。公蛎惊喜道:“他醒了!快问快问!”
老太爷循着声音转过头来,但眼神却空洞地落在公蛎身后的远处。阿隼伸出双手晃了晃,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原来他已经失明了。毕岸轻声道:“老太爷,我是忘尘阁的毕岸,你感觉好一些没?”
老太爷浑身战栗如同筛糠,嘴唇哆嗦了良久,却只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阿隼沮丧道:“他不行了。”
公蛎急道:“赶紧带他去城里,瞧个郎中才好。”
毕岸无奈地解释道:“郎中要医得活,早就去了。他不能离开这里。”
潭水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犹如牧笛破音,水面剧烈荡漾起来,巨大的水泡翻滚着上来,又吧嗒一下破碎,散发出一朵朵白色的水雾。
竹子的根部露出湿漉漉的一截,公蛎惊叫起来:“水位在下降!”
毕岸和阿隼对水潭的变化熟视无睹,两人的脑袋几乎贴在老太爷的脸上,专心地分辨着他含糊不清的声音。
汩汩声不断,水位越来越低,镜庙倒塌的乱石渐渐显露出来。老太爷忽然一蹬腿,干嚎了一声,手臂直直地指着公蛎,两眼一翻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