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拿了根筷子伸向线头,线头顺着筷子而上,缠缠绕绕,盘的像一小团乱发。
原来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虫子,竟然有半尺长。
公蛎看得头皮发麻,吃惊道:“什么东西?”
毕岸道:“这是银线蛊,藏在花苞之中,算是虫噬和花蛊的混合法术。”
阿隼拿了另一根筷子去捅,银线蛊很快转移到这边来。但毕岸手中的那条筷子,已经出现细小的腐蚀,筷尖明显便细了。
公蛎心下暗惊,一想到自己佩戴了好几天,顿时浑身发痒,忍不住抓挠起来。
阿隼将筷子上的银线蛊按入白矾水中。银线蛊在水中蜷曲翻腾了一阵,身体抻直,渐渐不动。毕岸皱眉道:“以后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要随便戴在身上。”
公蛎不敢回嘴,小声道:“这个有什么危害?”
阿隼玩笑道:“你要不要试试看?说不定这颗小花苞里也有。”
毕岸拨弄着香料,道:“这种银线蛊是寄生在禽类体内的一种寄生虫,经过特殊培育,可寄生在人身上。还有这几种香料,全是有剧毒的。”
公蛎听了,越发觉得如百蚁噬骨,无处不痒,哭丧着脸道:“完了,我肯定中毒了!”又骂胖头:“这个死胖子,不知从哪里弄得这么个东西,存心害我!”
毕岸却笑了笑,道:“这些剧毒的香料,但看来有害,但十二种放在一起,分量又拿捏得丝毫不差,刚好达到一个平衡,所以算是没毒的,只有香气散发出来。”
公蛎一下子释然了,手不再四处乱挠:“早说呢。”
毕岸道:“这种将各种香料、花卉通过一定的炮制、配比发挥作用的,叫做花蛊。”
公蛎心里惦记珠儿,起身道:“你们慢慢研究,我看看珠儿去。”
毕岸一把拉住,皱眉道:“坐下。”
公蛎急道:“你不知道,昨晚,昨晚珠儿是被人推下去的!”
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的阿隼早按捺不住,暴跳如雷:“谁让你跟着珠儿的?要不是你打草惊蛇,怎么会出此意外?”
公蛎也怒了:“你还讲不讲理?我帮人还帮错了?要不是我,珠儿早淹死了!”
阿隼还要再说,一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正同胖头争执。阿隼不再搭理公蛎,拂袖而去。公蛎看着阿隼的背影,委委屈屈道:“他就是看我不顺眼!”
毕岸沉默了片刻,道:“阿隼说得对,有些事情,不能瞒着你。”
阿隼一走,公蛎压力顿减,大剌剌往石凳上一座,道:“什么东西瞒着我?我知道这几个月当铺有盈余,你可别想一个人独吞。”
毕岸嘴角动了动,道:“情况很不妙。”
若是公蛎稍微用心一点,便可听出毕岸言语之间的凝重了。可他的心思全在那些没用的东西上,一边留意隔壁流云飞渡的动静,一边想着如何同小妖解释自己同珠儿的关系,心里还惦记珠儿的异状,对毕岸的话只是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毕岸看到公蛎的心不在焉,微微摇头道:“算了。”起身便走。
公蛎回过神来,道:“你去哪里?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阿意?”
阿隼急匆匆冲了进来,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愤怒还是沮丧,他看了看公蛎,欲言又止。
毕岸神色一凛,看着阿隼。阿隼沉重地点了点头。毕岸冲了出去。
两人打哑谜一般,公蛎不明就里,连忙跟上。三人一前一后冲进了珠儿的家里。
李婆婆见状,麻利地收拾了东西关上大门,挂出个“歇业”的牌子来。
(六)
珠儿这次真的死了。她的脸已经完全化为骷髅,身上少量残余的肌肉变成了暗红色,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若不是她头发上熟悉的体香,看起来像是一具死亡多年的干尸。
公蛎摸着她硬邦邦、冰冷冷的手,哭得极其伤心。毕岸的脸板得像一块石板,僵硬至极,良久才道:“阿隼,去找一辆车来,并对外放出风声,说珠儿去长安学徒两年。将杨鼓安置在城西的福安堂。”
阿隼默默退出。公蛎哭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一个月前便发现她有异状,可只当是眼花……”
毕岸低声道:“退后。”
公蛎退到一边,仍哭得像个泪人儿。
珠儿床头的桌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有一个做了一半的针线。毕岸翻看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拿出个红色蜡状物,用火石点燃。
那东西未燃烧前稍微有些腥味,燃烧起来却只有淡淡的烟雾。公蛎哭得鼻涕大长,泪眼蒙眬之间,忽见珠儿垂下来的右手动了一下。
公蛎不顾体面,拿衣袖将脸上的鼻涕眼泪胡乱抹了,定睛细看。
珠儿缓缓地坐了起来,轻声笑道:“毕掌柜,龙掌柜,你们怎么都在。”她用手掠了一下垂下的头发——干枯的手指,黑洞洞的眼窝,一动一动的下颌骨,惊得公蛎连往后跳了三四步。
毕岸微笑道:“珠儿,如今这里不太平,你要外出躲一阵子。我这就送你走。”
公蛎看着珠儿的脸慢慢恢复圆润,终于能够说出话来:“珠儿,你这些天到底遭遇了什么?快告诉我。”
珠儿抬眼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但眼神却呆滞空洞:“你们怎么都在。”
毕岸用眼神制止公蛎,双目如电。再转向珠儿,眼神瞬间变得温柔:“珠儿,你要去长安两年。”
珠儿重复道:“我要去长安两年。”
毕岸的黑眼睛深不见底:“父亲已经安顿好了,各位乡亲不要挂怀。”
珠儿道:“父亲已经安顿好了,多谢各位乡亲挂怀。”
公蛎忽然明白了。珠儿已死,毕岸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或者便是这种不知名的香料,让她的机体能够暂时恢复,但意识并未恢复。
毕岸的瞳孔在缩小,声音温柔得滴出水来:“珠儿学成便回来。”
珠儿嫣然一笑,道:“珠儿学成,便回来。”公蛎竟然毛骨悚然。
针头的黑色东西燃尽,珠儿完全恢复了正常,除了稍显呆滞,已经看不出同以前有什么异常。
阿隼走过来低声道:“马车已经安排好。”
毕岸上前牵了她的手:“我送你上路。”
珠儿这次却没有跟着重复,而是带着一点娇羞,垂下脖颈,温顺地走在毕岸身边。
街上人流不多,但多家已经开门做生意。一辆青篷轿式马车停在珠儿家门口。
阿隼殷勤地打开车门,道:“珠儿姑娘,这次去长安,可要好好学习,等你回来开个全洛阳城最大的绣庄。”
公蛎嗅到一股死亡的气息。马车是金丝楠木制成,表面覆盖了一层青色篷布,篷布之下却是黑色,周边金色雕花,两端刻着福寿二字,还有黄裱纸画的符——这明明就是一具棺材。
公蛎亦步亦趋地跟在毕岸身后。毕岸扶珠儿上了马车,嘱咐道:“你一路小心,多写信来。”
珠儿机械地点头。正在街上打扫的王二狗媳妇拿着扫帚,远远打招呼道:“珠儿姑娘,你这是要出远门哪?你爹呢,不跟着一起去吗?”
珠儿探出头来,回道:“我去长安两年,学成便回来。家父已经安顿好啦。多谢您挂怀。”
一直躲在门口的李婆婆听到珠儿的说话声,将信将疑地走了出来,装作打水,偷眼看着珠儿。
毕岸挥挥手,道:“珠儿你多保重,我已经写信给长安的朋友,他们会照顾你的。”他在珠儿的手变成白骨之前将车门关好。
马车夫面无表情,赶着马车慢慢驶离。公蛎呆呆地看着,心中不知是悲痛还是恐惧。
小妖忽然急匆匆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包草药,惊讶道:“珠儿姐姐怎么走了?我家姑娘说她身子骨受了风寒,要我一大早去给她捡药。我想着她睡着未起,还没来得及给她呢。”
看到小妖,公蛎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小妖看也不看他一眼,扬着下巴走了过去,顿足道:“她这是去哪里了?”
毕岸微微笑道:“她去长安,也算是散散心。”
小妖嘴巴瘪了瘪,有些失望,接着朝公蛎瞪了一眼,道:“出去也好,省得有些人一天到晚纠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她本想再奚落几句,但见公蛎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心中还是有些不忍,便扭过脸不去理他。
接着一个动听的声音传来:“珠儿走了?”却是苏媚,袅袅娉婷,双目带笑,粉面含春,小花跟在她身后,捧着个钵盂。她目光在毕岸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马车驶去的方向,再次疑惑道:“珠儿走了?”
毕岸的手指尖微微抖了一下,显然内心十分激动,脸上却依旧淡淡的:“苏姑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