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整理完当物,胖头又拿出一麻袋下午进的小玩意儿来。公蛎为了显示自己的热情,挨个儿摆弄,忽然嗅到一股清雅的香气,翻开一个小木盒子,下面压着一个扁扁的香囊。
香囊为白色暗纹锦缎,半边留白,一角绣着各种花卉,每种花只有半边指甲大小,但颜色娇艳,脉络细如毛发,精致之极。公蛎爱不释手,拿起挂在腰里比画,喜滋滋道:“胖头眼光见长。这个归我了!”
胖头正在给小马车安装车轮,抬头一看,道:“哪里来的香囊?”
公蛎数着香囊上的花卉种类:“一共十二种花……五、六……六种花都不认识!”他把香囊往胖头脸前递,却不让他的汗手摸到:“这是什么花?”
胖头贪婪地嗅着香味,嘿嘿笑道:“好香!哪里来的?”
公蛎唯恐他将香味吸完了,忙收回来:“不是你今日进的货?”
胖头周围打量了一眼,恍然大悟道:“哦,我进货那家店铺是有卖香囊的。估计是不小心掉进我货堆了一个。”
公蛎只觉得浑身舒坦,伸展了身体道:“下次多进一些,定然卖得好。”开开心心将香囊挂在了腰里。
胖头收拾完毕,拿出一个纸包,道:“财叔,你说阁楼有小虫子,我顺便买了雄黄艾草粉回来,你看要不要把院子里撒一撒。”
公蛎弓起身子跳了起来,大叫道:“不许撒我屋里!”
见他反应如此强烈,汪三财和胖头露出诧异的表情。胖头忙道:“好好,只在阁楼和墙角撒一些。”
公蛎在院中晃荡了一阵,仍不见毕岸回来。他是个一天也闲不住的主儿,正所谓“驴闲啃树,人闲生事”,更不用说已经一个月未出门。侧耳听到隔壁传来笑声,顿时心痒难耐,趁着汪三财不注意,顺着侧门溜了出去。
如今天长夜短,夕阳西下,天色尚亮,闷了一天的人们或乘凉聊天,或游街购物,正是一天内最为热闹的时候。流云飞渡生意兴隆,几个小姑娘小媳妇叽叽喳喳围着小妖,正在挑选花露:“这个花露是什么香?”“我要那一瓶,麻烦帮我拿一下。”“这个不适合我,有桂花露吗?”
小妖应接不暇,鼻尖上沁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儿来。公蛎冲她一挤眼睛。小妖愣了一下,冲公蛎一笑。
公蛎将蒲扇往腰间一别,自作主张上去招呼:“姑娘们这边看看,天热多汗,陈皮香露、蓝菊香露味道清爽,更为合适。”
几个小姑娘往人后面躲,一个看起来泼辣的小媳妇儿笑着揶揄道:“大男人家的,还懂这个?”
公蛎笑道:“您有所不知,这些女人用的香粉,多数是男人做的。做的人才更了解东西的习性呢,是不是?”说着托起菊花香露一本正经道:“此香露采自天竺蓝菊,同檀香、茉莉、雪松等几味香料调配而成,味道清新悠长,最适合夏天使用。”
一众女眷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再有所顾忌,纷纷舍了小妖,围住了公蛎。公蛎仗着鼻子灵敏,大致分辨出香粉的配料,加上一些信口胡诌的吹嘘,竟然蒙了不少女子,很快卖出去一堆的香粉花露,喜得小妖眉开眼笑,偷偷朝他竖大拇指。
正卖得兴起,忽然见珠儿站在流云飞渡门外,朝自己这边张望。公蛎十分得意,故意装作不认识,大声招呼道:“这位姑娘看中什么了?可进来瞧瞧。”珠儿笑了一笑,退了回去。
一个月余未见,珠儿看上去有些憔悴,特别是眼里的疲态十分明显。
公蛎看她似乎有事,正要追出去,却听门外传来马车声,苏媚笑道:“我回来了!——珠儿别走,我这次买了好东西,你快来看看。”
苏媚说着,从车上跳下,风风火火挽着珠儿走了进来,小花和老车夫帮忙把大包小包的香料、器具搬回到店里去。苏媚一看公蛎正举着一瓶香粉,眼角一挑,笑骂道:“喔哟,小妖你个懒丫头,这些事情怎么敢劳动龙掌柜?”口里责骂小妖,眼睛却看着公蛎,似娇似嗔,美艳动人。公蛎欢喜得不得了,早忘了旁边的珠儿,施了个大礼,脱口说道:“苏姑娘你可回来啦!这么些天不见,我挂念得紧。”
苏媚不恼不嗔,大大方方回了个礼,笑道:“多谢龙掌柜挂怀。”又招呼客人:“我刚带回一批波斯国的螺子黛,还有天竺娜海花做成的丹蔻,整理了便能上架。各位今日先看着,明日可再来——小妖,好好招待,给几位姑娘打个折头!”接着道:“龙掌柜,今日风尘仆仆,我就不请你家去坐了,改日专程请你喝酒。”说着朝公蛎抛了个媚眼,不由分说挽了珠儿,两人说着体己话儿,亲亲热热地去了内堂。
公蛎几乎酥倒,热情高涨,更加卖力推销各种胭脂水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头发浓密,模样娇羞,一直躲在那个泼辣的小媳妇儿身后,直到同行的都买了,这才扭扭捏捏露出半边脸,小声道:“麻烦推荐丁香类的。”
公蛎对“丁香”二字尤其敏感,且见这少女长得粉嫩可爱,一张脸儿花瓣一样,当下找了几种丁香为主的胭脂水粉,大力吹嘘丁香的功效。少女虽然羞涩,却相当理性,听了公蛎的推荐,羞羞答答道:“味道虽好,却太过浓烈,我这个年龄用不太合适。”
公蛎正待继续劝说,却见汪三财黑着脸在门口叫道:“龙掌柜,该吃饭了。”公蛎原是舍不得走的,如此美女簇拥、众星捧月,又能讨好苏媚小妖,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但汪三财一开口唠叨,公蛎顿时打消了继续待下去的念头:“堂堂一个当铺掌柜,去卖胭脂水粉,像什么话?大男人家,就没个正形儿……”
若不回去,只怕汪三财会一直唠叨下去,面子便要丢光了。公蛎只好虚张声势地应付了几句,灰溜溜地出了流云飞渡。走到门口,心里犹有不舍,回头朝那个粉嫩的少女道:“其实丁香的香味,最适合像你这样大的女娃儿。”
少女闻声,回头一笑。公蛎顿时呆了。
她的脸颊只有半边,另一半却是骷髅。微笑牵动之下,能够看到半边洁白的下牙骨。
公蛎啊一声惊叫,抓住汪三财,指着少女说不出话来。
汪三财一甩衣袖,皱眉摇头道:“非礼勿视!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就这一瞬间的工夫,少女的脸又恢复了原样,粉嫩圆润,并无异常。
(四)
回到忘尘阁,公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日看到珠儿这个样子,今日又看到一个。若不是自己眼花,那便是有什么诡异的事情正在发生。
公蛎想了又想,忍不住问道:“财叔,刚才那个粉团脸儿的小女孩,你可看到有什么异常没有?”
汪三财看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只当他挑剔饭菜难吃,早憋着一股子火,抖着山羊胡子道:“我没看到!君子要有君子的样子,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女孩,非君子行径也……”又说出勤俭持家等一大车说教的话来。
看来还是自己的问题。公蛎轻拍着脑袋,十分担心自己的病症。
当初毕岸曾经说过,染上了鬼面藓,便是被选中做了血珍珠的珠母,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便会无端毙命,并说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如今算来,已经是第十个月了。
但拉开领口看了看,又觉得鬼面藓的青斑似乎淡了些。也不知是减轻了还是恶化了,心中惴惴不安。
磨磨蹭蹭吃过晚饭,仍不见毕岸回来。拿出《巫要》翻看了两页,只见上面一个个古体字符如同蝌蚪,没几个认识的,烦躁地丢到一边,叫了胖头来,道:“你帮我请珠儿姑娘来。我有事找她。”
胖头撮着嘴唇,为难道:“这个,不合适吧?黑灯瞎火的,珠儿一个大姑娘家,财叔看到又要念叨。”
这倒也是。说不定李婆婆等已经在门口偷窥,明天一大早,珠儿夜间私会公蛎之事,只怕已经传得满天飞了。虽说公蛎不在乎名声,甚至很高兴能同一个漂亮女子捆绑在一起传些风流韵事,但为了珠儿,还是不妥。
毕岸不回,珠儿不能见。这几日天气极热,公蛎心烦意乱,更觉焦躁。原想去洛河游水,但胖头受到毕岸嘱咐,在门口死守着,坚决不同意他外出。
闭门鼓响,胖头在堵门口的小竹床上打起了鼾,公蛎想起往日在洛水嬉戏的情形,只觉得身上黏黏糊糊,极不舒服。忍不住摇身一变,恢复原形,从窗子溜了出去,心想磁河离家不过一里半路,洗个澡便回,决不多事。
贴着地面上冰凉的青石,吹着带有河水湿气的温热的风,暑气顿时消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