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伸手接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赞道:“好酒!”
公蛎见酒水翻腾,冒出一股黑气,见江源仰头欲饮,吓得双腿一软,身子撞上江源手臂,酒水全部洒在了地上。江源笑着圆场道:“兄长见了姐姐们,没喝酒便醉了。”几个女子一同笑了起来,各种嘴脸,丑陋无比。
一个中年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躬腰笑道:“江公子,您要的酒水点心已经在听风阁备好啦。”
公蛎已经无心久留,抢着道:“姐姐们请。”朝江源一使眼色,一抬头看到伙计,顿时惊住。
这个所谓的伙计,竟然是个粗制滥造的稻草人,脸部一片空白,五官全无,只用破麻布包裹扎制而成。
能够说话、移动、如同真人的稻草人!
公蛎心中莫名惊慌,语无伦次解释了几句,大意是身体突然不适,失陪了,推开那个稻草人,拉起江源拔腿便逃。只听桀桀一声干笑,刚在门候着的小伙计出现在两人面前:“月下厅歌舞正酣,公子要不要留位?”他的样子同刚才那个伙计一模一样,没有五官,唯有个头和声音有些微差别。
公蛎忽然想起二丫说过的话:“……这些伙计,都没有脸[4]。”
(五)
公蛎发疯一般对着伙计又踢又打,将稻草扯出,四处抛洒。
堂馆中观看歌舞的客人、舞姬以及伙计围拢过来,苍白的脸,毛茸茸的脸,没有五官的脸,在公蛎的面前旋转。
公蛎狂叫一声,撞开一个稻草人,拉起江源一路狂奔,净捡偏僻的地方,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见路便拐,遇门便进,一直跑到一处开阔之地,这才停住。
江源有些气喘,一脸的莫名其妙,道:“隆兄你到底怎么了?”
公蛎更是喘得像条野狗,按着大腿好一阵才说出话来:“这个如林轩……不能住了!”
江源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反问道:“怎么了?”旋即一笑,道:“隆兄是担心银两问题吗?放心,安心住下便是。”
公蛎瘫软地靠在一块大石上,抱住了头,道:“这些肯定是巫教的阴谋……”
江源似乎没有听到,疑惑道:“你说什么?”
公蛎抬头看见江源满目关切之情,将有关巫教、巫术之类的话咽了下去,尽量将语气放轻松:“这个如林轩,竟然是一些蛇鼠精怪造成的幻象。我还住了这么多天,直到今日才发现。”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如林轩的荒凉原样,以及几位舞姬的原形,联想到往日吃的美食,也不知是什么鬼东西,恨不得抠喉呕出来。
江源却大为惊奇,埋怨道:“隆兄你刚才应该早早提醒我,不说其他,好好调戏一下那两只兔子才好玩。”又拍掌笑道:“不行,我第一次遭遇这种异事,要回去好好瞧瞧。”
公蛎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他对江源隐瞒了伙计乃是稻草人一事。倒不是他自私,江源虽为狐族,但同他一样,一心遵照人类习性生活,巫教、巫术之流,实在没必要把他也卷进来;更不用说他出手大方,为人仗义,两人称兄道弟,情同手足。
江源又仔细问了关于如林轩的一些细节,纳闷道:“隆兄,我自认为道行尚可,怎么却瞧不到?”
公蛎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刚在被风一吹,头晕了一阵,一抬头便看见了。”
江源笑道:“看来半个多月不见,兄长功力精进不少,可喜可贺。小弟要向隆兄学习,改改这不思进取的惰性。”
这些日来,公蛎天天混日子,哪里有什么修炼,所谓的精进真是见了鬼了。只有闷闷道:“或者是脑疾发作了也不一定。”
江源却认真道:“不,我看你印堂发亮,满面红光,气色极好。”又道:“那杯酒,幸亏你不小心碰洒了,要是喝下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对公蛎一顿恭维,极尽赞美之词。
公蛎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叮嘱道:“明日还是另找住处,千万不要再回如林轩。”如林轩如此规模,在洛阳城中营造长达几个月的幻象,而不让其他非人以及城中其他修道之人发觉,自然不是这些妖邪的蛇虫鼠蚁所能够支撑的。
江源爽朗答应:“不住便不住,洛阳城中好的堂馆客栈多了去了。”又热心地邀请公蛎:“隆兄若是无其他要事,不如仍同我一起。洛阳城我才逛了不到半个,我又是个路痴,又爱热闹,求兄长给我做个向导,算是帮兄弟个忙。”明明是他看公蛎拮据,说得却体贴。
要是往日,有人管吃管住管玩,自然巴不得,可如今蛇婆牙未曾归还,阿意下落不明,还是回忘尘阁方便些。公蛎犹豫再三,道:“我在敦厚坊有些旧友,还是住那里好些。兄弟要是闷了,去忘尘阁找我便可。”
天上乌云散开,一弯明月露出脸来,照着万籁俱寂的洛阳城,灯火点点,安详静谧。
两人仰头望月,默然不语。江源背手而立,喟叹道:“此生若能如月色静好,一生足矣。”
忽然一阵“叮叮咚咚”乐声传来,轻柔婉转,如泣如诉。公蛎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江源却兴趣盎然,循声而动。
原来不经意之中,不知闯入了哪家的后园子,走过浅浅溪流,再穿过一片竹林,后面却是一处赏月的露天高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盘腿而坐,正对月抚琴。
公蛎下意识屏住呼吸,用力闭眼,又重新睁开。见老者双目微闭,手指轻动,弹奏得如醉如痴,并无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随着江源拾阶而上。
江源早已随着节拍轻轻击掌,满脸陶醉。公蛎不懂乐理,听不出弹奏的是何曲目,但只觉得悠扬动听,甚至从跳动的曲符之中感受到一种既想要超然世外又无可奈何的落寞之意,联想到自己只想混迹洛阳,平安一生,却总是卷入莫名纷争之中,不由沮丧。
一曲终了,老者抚琴不语。江源早一步上去,施礼道:“晚辈江生、隆生,冒昧打扰老丈。”
老者缓缓回过头来。长须白眉,清瘦面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范。他朝江源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在公蛎身上盘桓了片刻,又收了回去,道:“午夜偶遇,也是缘分。莫非两位也同老朽一样,心有郁闷有待抒发不成?”
公蛎心思惶然,无意逗留,垂头站在江源身后。江源答道:“晚辈二人刚才突遭异常景象,一时慌乱,贸然乱闯,请老丈见谅。”
老者再次拨弄琴弦,曲调变得激烈艳丽,公蛎脑海之中竟然浮现出阿意花瓣一般的嘴唇,心情顿时激昂起来,暗暗摩拳擦掌,恨不得当下便去找她。正意乱情迷就,琴声忽驻,老者道:“繁华俗世,当真有这么迷人么?”
两人措手不及,皆不知如何作答。江源看了看公蛎,道:“红尘之美,美在百态。老丈因何如此发问?”
老者指了指旁边的石凳。二人坐下。
老者沉默片刻,道:“我自小便立志隐居修炼,但每每抵不过尘世的诱惑。如今年已耄耋,仍然摇摆不定,所以才深夜出来抚琴。”
江源微笑道:“我等年幼浅薄,每日只管玩乐,不曾想此等问题。”
老者看向公蛎:“隆公子有何高见?”
老者面貌和善,笑容慈祥,让公蛎顿生亲切之感,道:“我哪有什么高见……”
但见他目光灼灼,满是鼓励期待,忙收了收心神,硬着头皮憋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小生见识浅薄,遇事只求问心无愧,随遇而安,听从本心便可……”说完觉得很不成样子,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老者听了这话,笑容凝滞,黯然失色。公蛎心想,这下完了,定是言语不当冒犯了他,连朝江源使眼色,想要尽快离开此处。
老者表情有些奇怪,不知是生气还是难过:“隆公子璞玉天成,实为难得一见的奇才。”公蛎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赔笑。
老者又道:“老朽这里有三个问题,想听听两位公子的意见。”也不问两人想不想答,只管问道:“若你身处绝境,绝无脱身可能,临死之前你会想什么?”
老者明明慈眉善目,但眼底的犀利却让公蛎莫名紧张。公蛎不知老者的底细,张口结舌,看向江源。江源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想起我的家人。”
老者转向公蛎。公蛎很想说一些听起来富丽堂皇的豪言壮语,比如视死如归什么的,但一开口却说道:“既然还没死,自然要再试一试,看能不能逃出去。”
老者笑笑,道:“第二个问题,一座金山和一块艰难攻下的封地,你要哪个?”
这个问题简单,公蛎脱口而出:“当然要金山!封地要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