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暗聚集

临近黄昏时的太阳如同一颗挂在树梢上的血球,向这片营地洒下暗淡的红色光芒。在一片广阔的空间,一排排拴好的马匹、帆布篷马车和高轮大车以及许多帐篷排列在雪泥交杂的道路两旁。爱伦娜并不想这个时候骑在马背上,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黑铁大罐中煮牛肉的气味让她不住地反胃,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鼻腔,预示着更加寒冷的黑夜即将到来。冷风吹透了她最好的红色斗篷,镶缀在斗篷衬里的长绒白色裘皮根本起不了御寒的作用,雪狐皮应该比其他裘皮更加保暖,但她现在完全不能认同这种说法。

她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拉紧斗篷,策马缓步而行,同时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抖,只是她的努力显然不是很成功。看现在的时间,她很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不过现在她还没办法确定自己到底睡在哪里。毫无疑问,肯定会有某个小贵族为她让出帐篷,在被赶出自己住所的同时还要向她露出最衷心的笑脸。亚瑞米拉喜欢在最后一刻才决定睡床的位置以及其他一切事情,而且当她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肯定又会弄出另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来。很显然,亚瑞米拉以为这样能够不断给她施加心理压力,让她感到困窘,从内心产生挫败和屈服感,但这个女人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如果亚瑞米拉真的相信爱伦娜·撒安德已经牙爪尽失,那就只能证明亚瑞米拉自己的愚蠢。

爱伦娜的身边只跟随着四名斗篷上绣着双金野猪的扈从,当然,还有她的侍女简妮。那名女仆只是蜷缩在斗篷里,看起来就像马鞍上的一个绿色羊毛包袱。实际上,在这座营地里,爱伦娜已经无法确定任何一个人还对撒安德家族保持一点真正的忠诚了。在她附近聚集着几群士兵,与他们的洗衣妇和缝补妇挤在一起,他们的衣服上绣着安沙尔家族的红狐狸。两队骑兵经过她身边,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缓步走去,护面钢栅遮住了他们刚硬的面孔,他们的斗篷上是巴瑞恩家族的有翼铁锤,这是两个靠不住的家族。卡琳德和里尔在摩格丝取得王座时,都因为归附速度太慢而吃了不小的苦头,这一次,他们只要看清哪一方更占优势,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带领安沙尔和巴瑞恩家族投奔过去。只要时机一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亚瑞米拉,就像他们宣布向亚瑞米拉效忠时一样干脆利落。

那些在积雪与泥泞中迈着沉重脚步的人们,和以期待的眼神盯着恶心的煮食罐的人们,都是被他们的领主临时征召来的农夫和村民。在他们破旧的外衣和满是补丁的斗篷上看不到几个家徽,零零散散的一些士兵很可能也只不过是蹄铁匠和造箭匠,现在这样的人几乎全部在腰间插了一把剑或斧头。光明啊,还有不少女人带着足以被称为短剑的大匕首,爱伦娜分不清她们到底是农夫的妻子,还是马车夫,她们全都穿着同样的厚羊毛粗布衣,同样粗糙的面孔上满是疲惫。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这场冬季围城战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她们的军队会比凯姆林更早开始挨饿,但这让爱伦娜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她将兜帽掀到脑后,完全露出自己的面孔,向每一张肮脏而蠢笨的脸点头,毫不在意那些因为她的和蔼问候而惊讶不已的表情。

这些人会记住她的慈爱,记住她的扈从们斗篷上的黄金野猪,知道爱伦娜·撒安德注意到了他们。这是权力的基础。大贵族就像女王一样,站立在人类之塔的顶端。确实,位于这座塔底部的人只是塔基的砖块,但如果这些砖块碎裂,那么塔本身也只有塌陷一途。亚瑞米拉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一点,或者她可能从来就不知道。爱伦娜怀疑亚瑞米拉从没与地位低于官员和仆人的人说过话,而她则会和每一堆篝火旁的人们说几句话,也许还会握一下某只满是污泥的手。她会记住自己曾经见过的人,或者至少装作记得他们,这是一种……审慎的精明。简而言之,亚瑞米拉从根本上缺乏成为女王的智慧。

这片营地的面积要比一般的村镇来得大,大小不一的帐篷分散成为上百个小营地,所以爱伦娜能够自由地四处走一走,而不必过于担心会靠近营地的边界,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小心注意着自己所处的位置。在营地周边站岗的卫兵肯定会对她以礼相待,除非他们是一帮傻瓜,但毫无疑问,他们会执行的命令。从原则上来说,爱伦娜喜欢服从命令的人,但避开一切可能导致尴尬的事情才是明智的行为,特别是可能让亚瑞米拉怀疑她试图逃走的事情。她曾经因此而被迫在一顶肮脏的士兵帐篷里度过了一晚,那根本不是一个能睡觉的地方,到处都是虫子和漏风的孔洞。而且简妮也要离开她,不能帮她更换衣服,为她在那条薄毯子下面增添一些温暖,这一切都仅仅是因为亚瑞米拉对她的举动产生了怀疑。好吧,她的确是露出了一点破绽,但她完全没想到亚瑞米拉竟然能聪明到对此有所察觉。光明啊,她现在竟然要小心伺候那个……那个没脑子的笨蛋!爱伦娜将斗篷拉紧了一点,想要装作自己身体的颤抖只是因为不断吹来的寒风。不能这样意气用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思考。她向一名用深褐色围巾包住脑袋的大眼睛男孩点点头,那个年轻人立刻向后缩去,仿佛爱伦娜瞪了他一眼,愚蠢的农民!

另一件事则让爱伦娜更为恼火。就在数里外,那个小娃娃伊兰正待在温暖而舒适的凯姆林王宫里,数十名训练有素的仆人围绕在她身边,尽心竭力地满足她的每一个要求,而她的脑子里大概只会想到今晚该穿哪套衣服,或者宫廷厨师们为她准备了怎样的宴席。有传闻说,那个女孩已经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她的某个卫兵,这也许是真的,伊兰就像她的母亲一样,毫无廉耻可言。戴玲才是凯姆林的主脑,那是个思维敏捷、极度危险的女人,只是她可怜之处在于缺乏野心。也许她身边还有两仪师资政,现在有许多凯姆林王宫中入住了大量两仪师的可笑谣传,但她们至少会有一名真正的两仪师。

现在凯姆林城中传出来的荒唐故事实在太多了,想要从中筛选出真实的讯息实在有些困难。海民凭空制造出连接远方的信道?这绝对是谎言!但白塔显然很想让一位真正的两仪师登上王座。为什么不行?尽管如此,白塔最注重的依然会是实际利益。历史很清楚地表明,无论是谁登上狮子王座,很快就会发现,她已经成为白塔所支持的对象。为了巩固与安多的联系,两仪师们会在政治上保持充分的灵活性,尤其当白塔本身已经分裂的时候,爱伦娜确信这一点,正如同她确信自己的身份。实际上,如果她所知道的关于白塔现状的传闻有一半是真的,那么为了保持与安多的盟友关系,两仪师大概会满足下一任安多女王的一切要求。不管怎样,在夏天到来以前,不会有人戴上玫瑰王冠,这段时间已经足以让许多事情发生改变了,许多事情。

爱伦娜在第二次绕行营地时,看见前面出现了另外一小队人马,正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走过零星分布的篝火。她皱起眉头,猛地拉住缰绳。走在那支队伍最前面的是两个将面孔深藏在兜帽中的女人,其中一个身上披着用厚重黑裘皮衬里的蓝色丝绸斗篷;另一个只披着普通的灰羊毛斗篷,跟在她们身后的四名扈从斗篷上都绣着三枚银钥匙,这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们的身份。爱伦娜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娜埃安·阿劳恩,亚瑞米拉并没有命令禁止她们有所往来,但现在这个时候,一切还是应该小心为妙。爱伦娜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她只能强迫自己保持一副平静的表情。这样的会面根本不会为她带来任何好处。

不幸的是,娜埃安在她转身之前就已经看见了她,那个女人匆忙地对随从说了些什么。当她的扈从和侍女在马鞍上鞠躬表示从命时,她已经催马向爱伦娜跑了过来,她胯下的黑色骟马将泥浆土块踢得四散纷飞。愿光明烧了这个傻瓜!不过,娜埃安为什么如此鲁莽?爱伦娜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这应该是有价值的情报,如果忽视它,很可能意味着忽略掉某种危险,当然,想要得到这个情报肯定也要冒一定的风险。

“留在这里,记住,你们什么都没看见。”爱伦娜厉声告诫过自己的随从之后,没等他们回答,就踢了一下晓风的肋侧。她不需要自己的手下向她行任何讲究的礼节,她只需要他们惟命是从,而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爱伦娜担心的是周围的这些人,愿光明把他们全都烧死!她胯下的长腿枣红马向前蹿出,爱伦娜松开了斗篷,斗篷飘飞到她背后,如同一面撒安德家族的红色旗帜。她没有伸手去抓自己的斗篷,因为她不想在这些农夫和贱民面前显露出手忙脚乱的样子,寒风一下子吹透了她的骑马装,这又是一个让她愤怒的原因。

娜埃安总算是没有让她的黑马朝她直撞过来,她们在两队扈从中间的地方勒住坐骑。在她们身边只有两辆瘫在泥地里、卸去了牲口的满载大车,直到差不多二十步以外才能看到一堆篝火,帐篷离她们就更远了,而且附近的帐篷全都为了抵御寒风拴牢了门帘。那对篝火旁的人们只是盯着不断冒出蒸汽的大铁罐。虽然被冷风吹来的肉腥气让爱伦娜只想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但处于下风处的她们至少能比较放心地交谈,不必担心火旁的那些人听到。娜埃安最好有足够重要的话对她说。

黑色裘皮的兜帽镶边环绕着娜埃安象牙色的白皙面孔,她能算得上是个美人,只是在她冰蓝色的眼睛周围和嘴角能看到一些刚硬的纹路。她挺直了腰背,表情相当平静,似乎并没有受到所有这些恼人事情的影响,她呼出的一团团白雾也同样保持着稳定的规律。“你知道我们今晚在哪里睡吗,爱伦娜?”她冷冷地说道。

爱伦娜立刻向她瞪大了眼睛。“你就想问这个?”冒着让亚瑞米拉不快的危险,只是为了问这样一个无脑的问题!但更加让爱伦娜愤懑的是,自己竟然会如此害怕亚瑞米拉发怒。“这个我并不比你更清楚,娜埃安。”她拉起缰绳,调转马头,这时,娜埃安以稍显急切的语调再次开了口:“不要当我是傻子,爱伦娜,也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像我一样在考虑该如何跳出这个陷阱。现在,我们可否表现出一些应有的礼貌来?”

爱伦娜让晓风保持着半转过身的姿态,透过兜帽的裘皮镶边,侧过头看着娜埃安。从这个角度,她也能监视旁边那堆篝火周围的人。那些人没有一个佩戴着家徽,他们可能属于任何一个家族。他们都将没有手套的双手夹在腋窝下面,不时会瞟一眼马背上的这两位贵妇,不过他们真正的兴趣都在那堆篝火,还有火上煮牛肉的罐子,看他们的样子,也许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被他们吞进肚子里去。

“你以为能逃走吗?”爱伦娜低声问。礼貌是不错的,但她没必要为了礼貌而在这里耽误时间,让别人看见她们在相互勾结,但如果娜埃安有什么办法能逃走……“逃了又能怎样,现在你签署的支持马恩家族的誓书一定已经贴满半个安多了,而且,你不会以为亚瑞米拉能让你就这样骑马走掉吧?”娜埃安打了个哆嗦。爱伦娜不由得露出一丝冷笑,这个女人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镇定如常,但娜埃安还是能保持住声音的平静:“昨天我看见了贾瑞德,虽然距离很远,但我还是能看出他脸上堆积的乌云。那时他正在策马疾驰,仿佛根本不怕他和他的马一起把脖子摔断。根据我对你丈夫的了解,他一定已经在制订把你救出去的计划了。为了你,他敢把唾沫吐到暗帝的眼睛里。”这是实话。他会的。“相信你能明白,让我加入这一计划对你来说有着莫大的好处。”

“我的丈夫也签了和你一样的誓书,娜埃安,而且他是一个有荣誉感的男人。”他其实是太有荣誉感、太自以为是了。但在他们立下婚姻誓言以前,爱伦娜的愿望就已经成为了他行动的指引。无论爱伦娜怎样发疯,无论他怎样不情愿,他总还是会按照爱伦娜的意愿去做。他签署了那份誓书,因为爱伦娜写信给他,要他这样做,只是爱伦娜当时并没有其他的选择,而且她很难让贾瑞德知道当时自己真正的想法,亚瑞米拉很小心地不让她和贾瑞德之间的距离近于一里。现在,爱伦娜已经掌握了一切条件,至少以她现在所处的环境来说是这样,但她需要让贾瑞德知道,哪怕只是为了阻止贾瑞德“救她出去”。把唾沫吐到暗帝的眼睛里?如果相信能救她,贾瑞德会把暗帝的双眼都挖出来,即使他知道这样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毁灭。

爱伦娜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让心中突然涌起的愤怒和挫败感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她用一丝微笑掩饰住自己僵硬的表情,她能在任何状况下让自己露出微笑,这是让她很感自豪的一种能力,但她现在的微笑里还有着一点惊讶和一点轻蔑。“我没有做任何计划,娜埃安,我相信贾瑞德也没有。即使我有计划,为什么我又要让你加入?”

“因为如果我不加入你们的计划,”娜埃安语气生硬地说,“亚瑞米拉也许就会知道这个计划。她或许是个瞎眼傻瓜,但如果有人为她指出来,她还是能看见的。到时候,你也许每晚都要和你的未婚夫住在同一顶帐篷里,更不要说他的士兵还会严密保护你们。”

爱伦娜的笑容消失了,声音变得冷若冰霜,这也许是因为她的心脏仿佛突然间冻成了一块冰。“你要小心说话,否则亚瑞米拉也许会让她的塔拉朋人再和你玩一次翻绳游戏,我保证能做到这一点。”

娜埃安本不可能变得更白的面孔竟然又失去了一层血色,她在马鞍上晃了两晃,一把抓住爱伦娜的胳膊,仿佛是要防止自己栽下马去。一阵强风吹起了她的斗篷,她也没有在意,那双曾经冷若冰霜的眼睛睁大了许多。她没有再去努力隐藏自己的恐惧,也许她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慌乱,其中夹杂着一阵阵喘息:“我知道你和贾瑞德正在计划什么,爱伦娜,我知道!带我和你一起走,这样……这样我就会让阿劳恩家族效忠于你,只要我能够离开亚瑞米拉。”哦,她动摇了,她已经提出了条件。

“你还想吸引更多的人注意你吗?”爱伦娜一边怒斥她,一边拉开她的手。晓风和她的黑色骟马感受到主人的情绪,都紧张地踏着步子。爱伦娜紧勒住缰绳,让坐骑安静下来。篝火旁的两个人慌忙地低下了头。毫无疑问,他们以为那两位贵妇正在昏暗的暮光中争吵,并且非常害怕高贵的女士们会把怒火发泄在他们头上。是的,情况只可能是这样,贱民们喜欢传播谣言,但他们肯定也懂得不要卷入贵族们的争吵。

“我没有……逃亡的计划,完全没有。”爱伦娜压低声音说道。她再次拉紧身上的斗篷,镇定地转过头去查看那些大车和附近的帐篷。如果娜埃安真的是被吓坏了……当机会出现的时候……现在周围没有人能听到她们说的话,但她还是将声音压得很低。“当然,情况也许会发生改变,这又有谁能说得清?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以光明和我得到救赎的希望向你承诺,我不会丢下你。”娜埃安的脸上迸发出希望的光彩。现在,该是放下鱼钩的时候了。“但我需要一封你亲笔书写、签名和落印的信,你要在上面写明,你以完全自由的意志做出决定,放弃支持马恩家族,并发誓以阿劳恩家族之力支持我登上王位。要以光明和你获得救赎的希望起誓,绝不能有任何折扣。”

娜埃安猛地向后扬起头,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仿佛在寻找救援,寻找一条能逃出去的道路。她的黑马还在不停地踢蹬着,喷着鼻息,但她只是下意识地拉着缰绳,防止那匹马会猛地窜出去。是的,她害怕了,但还没有害怕到不知道爱伦娜到底想要些什么。安多的历史上有过太多这样的先例,只要没有落实到纸面上,任何话都能做出一千种解释,但一份明确写就的文件将成为娜埃安口中的嚼子和爱伦娜手里的缰绳。而当这份文件流传出去的时候,娜埃安的毁灭也就注定了,除非爱伦娜愚蠢到承认这是她逼迫娜埃安写的。任何一个遭遇这种灾难的家族,哪怕它不像阿劳恩家族那样仇敌众多,也没有那么频繁想要刀剑相向的家族成员,也都会四分五裂,瓦解冰消。许多世代以来都拜倒在阿劳恩家族脚下的小家族都会去寻求别人的保护,无论娜埃安怎样努力维持,只需要几年时间,她的御下将只剩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家族,一个大家族的零碎残余。这样的事情的确曾经发生过。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爱伦娜再次拉起缰绳,“我不想让别人有传播谣言的机会。也许在亚瑞米拉夺取王座之前,我们还有机会单独交谈。”这个想法真让人恶心!“也许。”

娜埃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她肺里的空气全部被挤了出来,而爱伦娜只是不急不缓地转过马头,丝毫没有再要停留的迹象,直到娜埃安急迫地说道:“等等!”

爱伦娜转过头,等待着,一言不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就是要看这个女人是否已经绝望到将自己放进爱伦娜的手里。她会的,她没有贾瑞德来救她。实际上,阿劳恩家族中所有可能会来援救娜埃安的人,大概都已经因为反对她支持亚瑞米拉而被关进了监狱。没有爱伦娜,她只能老死在亚瑞米拉的囚室中。但如果她写下这封信,对她的囚禁将完全变成另一种方式,爱伦娜将允许她拥有一切表面上的自由,很显然,她能够看清这一点,或者她只是太害怕那些塔拉朋人了。

“我会尽快让你得到它。”娜埃安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中满是屈服和放弃的意味。

“衷心期待。”爱伦娜喃喃地说着,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但不要让我等太久,她差点就说出了这句话。娜埃安也许是被她打败了,但一个被打败的敌人如果被过分刺激,依旧会将匕首插进你的后背。而且,爱伦娜害怕娜埃安的威胁,就如同娜埃安害怕她的,也许还更怕,但只要娜埃安不知道这一点,她的剑上就不会再有锋刃了。

在返回扈从中间时,爱伦娜的心情已经轻松了许多……肯定要比她的“援救者”们突然变成亚瑞米拉的部下时要轻松,可能也要比戴玲将她囚禁在亚林吉尔时更轻松。她在亚林吉尔的时候还没有失去希望,在那里,她的囚室是当地领主的房间,布置得相当舒适。虽然她不得不与娜埃安住在一起,也要比这里舒服得多,她甚至还能自由地与贾瑞德通信。而且她相信自己诱降那些女王卫兵的工作也有了相当程度的进展。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是刚从凯瑞安来到亚林吉尔,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效忠于谁。

现在,这次和娜埃安的偶然相遇让她重新振奋起精神,她微笑着向简妮承诺,只要一进入凯姆林,她就会赐给这名侍女许多新衣服。那名脸颊丰满的侍女立刻露出符合礼仪,又充满感激的微笑。爱伦娜在心情好的时候,总会替她的侍女买新衣服,那些都是只有富商才能穿得起的衣服。这是一种确保仆人的忠诚与服从的好办法,二十年时间里,简妮一直完美地遵循着这两种美德。

太阳在树冠上只留下最后一抹红色的边缘,现在该是去找亚瑞米拉了解自己今晚睡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了。愿光明能保佑她睡在一张像样的床上,能有一顶暖和一些、烟味又不会太重的帐篷,在睡觉前还能吃上一顿不那么糟糕的晚餐。以现在的状况,她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影响她现在的心情,她不仅向经过身边的男男女女们点头,还对他们微笑,甚至几乎要向他们挥手致意了。现在情况已经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了,娜埃安不仅不会再与她争夺王位,还被她戴上套索,供她驱策。她一定也能借此收复卡琳德和里尔,以及所有那些不愿意接受传坎统治的大大小小家族,比如艾络琳,摩格丝曾经抽过艾络琳鞭子!她绝对不会再支持传坎家的任何人了。亚姆林、爱拉瑟勒和埃布尔莱也很有可能投向她,他们都吃过摩格丝的苦头,也许还有佩利瓦和鲁安。她已经探出了自己的触须,而且她不会像那个糊涂的女孩伊兰一样浪费凯姆林的优势。在历史上,掌握凯姆林就足以得到至少四或五个大家族的支持。

时间才是关键,控制不好,全部的优势就会尽落于亚瑞米拉手中。但爱伦娜已经能看见自己坐在狮子王座中的样子了,大贵族们全部跪倒在她面前,向她宣誓效忠,她已经确定了需要替换的大贵族名单,曾经反对她的人绝对不能再有机会制造麻烦,一系列不幸的意外将为她扫清这些垃圾。很可惜,她不能亲自选择这些家族的继任者,但各种事故肯定在不久的将来以超乎寻常的密集度爆发。

爱伦娜美好的遐想突然中断了,因为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骑着一匹壮实的灰马闯进了她的视线,看见爱伦娜,他的眼睛里立刻闪耀起病态的狂热。不知为什么,奈西恩稀疏的白发中插着几枝绿色的冷杉,就好像他刚刚爬过树一样,他的红色丝绸外衣和斗篷上都绣着色彩鲜艳的花朵,就好像伊利安人的地毯。虽然样子愚蠢而滑稽,但他也是安多最强大家族之一的家主,一个老疯子。“爱伦娜,我心爱的宝贝。”他满口飞沫地高喊着,“你在我眼中是多么的甜美啊。与你相比,蜂蜜和玫瑰都只不过是粪土。”

出于直觉反应,爱伦娜将晓风拉到右边,让简妮的褐色母马挡在她和奈西恩之间。“我不是你的未婚妻,奈西恩。”她怒喝道。想到她不得不让这样的话被周围的每一个人听到,她更是怒不可遏。“我已经结婚了,你这个老傻瓜!等等!”她一边说,一边猛地一挥手。

最后这个命令和手势都是向她的扈从发出的,他们已经按住了腰间的剑柄,对奈西恩怒目而视。这个疯子背后跟着三四十个在斗篷上绣着卡伦家族剑与星徽记的骑兵,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砍倒任何威胁他们家主的人,其中一些人已经将佩剑抽出了一半。当然,他们不会伤害她,奈西恩会吊死任何敢动她一根毫毛的人。光明啊,她真不知道该为这种事笑还是哭。

“你还在害怕那个小呆子贾瑞德?”奈西恩催赶坐骑向她追了过来,“他没有权利让你这样苦恼,只有真正优秀的男人才能赢得你,他应该知道这一点。我要挑战他!”尽管戴着红色的皮手套,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手大概只剩下一副骨架。现在,他的一只干瘦的手正在摸索佩剑,他可能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用过这把剑了。“如果他敢骚扰你,我就要把他像狗一样砍翻!”

爱伦娜敏捷地操控着晓风,开始和奈西恩绕着简妮转圈。简妮不住地低声向奈西恩道歉,装出一副想要为他让路的样子,实际上,她的褐色母马总是会挡在奈西恩前面。爱伦娜在心中暗暗在要买给她的新裙子上增加了一些刺绣。愚蠢而反复无常的奈西恩在片刻之前可能还是满口甜言蜜语、彬彬有礼的追求者,但转瞬间,他又会对爱伦娜动手动脚,好像爱伦娜是最低等酒馆的女服务生。爱伦娜已经无法容忍这些了,绝不容忍,尤其在这么多人的面前。爱伦娜一边围着自己的侍女绕圈,一边强迫自己露出担忧的微笑。如果这个老傻瓜一定要强迫贾瑞德杀了他,那她的一切计划就都要毁于一旦了!“要知道,我可不会让男人为我而打斗,奈西恩。”她不停地喘息着,声音显得忧心忡忡。这不是装出来的,现在她的状态就是这样。“我怎么能爱上一个手上沾染鲜血的男人?”

那个不可理喻的男人皱起眉,盯着自己的长鼻子,直到爱伦娜开始怀疑自己演得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奈西恩疯得就像一只发情的野兔,但他的精神也并非一直都是错乱的。“我还不知道你是这样……敏感。”最后,他说道。他并没有停止要绕过简妮的努力,不过他衰老的面孔焕发了新的光彩。“我应该知道的。从现在开始,我会记住你的话。我可以饶贾瑞德一命,只要他不再纠缠你。”他这时仿佛刚刚注意到简妮的存在,便立刻摆出一副狰狞的面目,高举一只拳头。圆胖的侍女缩起身子,准备挨揍,却没有让到一旁。爱伦娜咬紧了牙,给她丝绸刺绣,这当然不适合一名侍女,但这是简妮应得的。

“奈西恩大人,我正在到处找你。”一个做作的女性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们绕圈的追逐终于停止了。

看到亚瑞米拉带着她的随从们在暮色中走过来,爱伦娜长吁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开始气恼自己的这种心态。亚瑞米拉穿着精致得过分的刺绣绿色丝裙,蕾丝缎带一直顶到她的下巴,她的手腕上也镶缀着同样的蕾丝。亚瑞米拉身材丰满,近于肥胖,脸上总是挂着空洞的微笑,褐色的眼睛大睁着,不知道是在对什么事情充满兴趣。她缺乏看清眼前状况的智慧与眼光,却有足够的狡诈,让她知道什么地方发生了应该让她感兴趣的事情,而且她不想让任何人以为她不懂得这些事。但真正让她感兴趣的,其实只有舒适奢侈的生活和能够保证这种生活的大笔金钱。她想得到王座的唯一原因,就是王室金库能够为她提供超过任何大贵族封地的收入,保证她的物质享受。她的随从队伍规模比奈西恩的更大,不过其中只有一半是斗篷上绣有马恩家族四月家徽的武装扈从,剩下的全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小家族的低阶贵族,以及其他所有为了靠权力更近一点,不惜为亚瑞米拉舔鞋底的人。亚瑞米拉喜欢人们这样吹捧逢迎她。娜埃安也在她的随从队伍里,带着她的扈从和侍女走在队伍的边缘,她的目光冰冷,显然又恢复了自控的能力,但她一直在躲着贾克·卢纳特。那个干瘦的男人用可笑的塔拉朋面纱遮住了自己的大胡子,还有那种塔拉朋人的圆锥帽,把他的斗篷兜帽高高地顶起来,让他的样子更是荒谬至极,而且那家伙总是在笑。仅从表面上看,很难想象他会是一个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许多人向他下跪求饶的狠角色。

“亚瑞米拉,”奈西恩用充满困惑的语调说道,然后他皱起眉,看着自己的拳头,仿佛是对这个东西感到非常惊讶,他将手按在马鞍头上,向那个蠢女人微笑起来,“亚瑞米拉,我亲爱的。”他的声音变得很热情,不过不是对爱伦娜的那种热情,看样子,他似乎已经有一点相信亚瑞米拉就是他的女儿了,所以他很喜欢亚瑞米拉。爱伦娜曾经听过他不厌其烦地向亚瑞米拉讲述她的“妈妈”,也就是他的最后一任妻子,那个女人在将近三十年前就死了,亚瑞米拉也总是努力附和那个老疯子的回忆,但就爱伦娜所知,亚瑞米拉从没见过那位名叫米黛勒·凯尔伦的女人。

虽然奈西恩向亚瑞米拉摆出一副父亲般的微笑,但他的眼睛一直在亚瑞米拉背后的人群中搜索着,直到他看见茜尔瓦瑟,表情才放松下来。那是他的孙女和继承人,一名身体健壮、面容平静的年轻女子。她与自己的祖父对视着,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然后,她拉起脑后的深褐色裘皮衬里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脸。爱伦娜从没见过她显露微笑、皱眉或其他任何表情,她的眼神永远都像是一头正在吃草的母牛,很显然,她也只生了一颗母牛的脑子。亚瑞米拉一直把茜尔瓦瑟留在身边,比对爱伦娜和娜埃安看得更紧,这样,奈西恩就不会临阵脱逃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他也相当狡猾。“希望你照顾好我的小茜尔瓦瑟,亚瑞米拉。”奈西恩喃喃地说道,“现在到处都是赏金猎人,可不要让我可爱的小女孩遭受危险。”

“我当然会照顾好她。”亚瑞米拉一边回答,一边催赶她那匹喂养得太好的母马经过爱伦娜身边,却没有瞥爱伦娜一眼。她的声音像蜜糖一样甜腻,甜腻得令人作呕:“你知道,我会全力保护她的安全,就像保护我自己一样。”又是那种脑袋空空的微笑。她抚平奈西恩肩头的披风,就像是为自己心爱却又残疾的亲人整理好围巾一样。“这种天气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冷了,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一个温暖的帐篷和一些热香料酒,很高兴让我的侍女为你准备这些。爱勒恩,陪奈西恩领主去他的帐篷,为他调一些香料酒。”

在她身后的侍从队伍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猛地打了个冷颤,然后缓慢地催马走了过来,掀起她简朴的蓝色斗篷,露出一张漂亮的面孔和一张颤抖着的微笑表情。突然间,所有那些阿谀奉承的家伙都开始整理自己的斗篷或手套,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竭力不去看亚瑞米拉的侍女。尤其是那些女人,她们都很清楚,亚瑞米拉也很有可能从她们里面挑一个出来。奇怪的是,茜尔瓦瑟并没有移开目光,她的面孔被阴影遮住,无法看清,但她显然是在盯着那名美丽的侍女。

奈西恩立刻笑得露出了牙齿,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头山羊了。“没错,没错,我现在很需要热酒,对不对,爱勒恩?来吧,爱勒恩,你是个好女孩。你冷不冷啊?”他掀起自己的斗篷,披到那个女孩的肩头。那个女孩尖叫一声,差点栽倒在奈西恩的怀里。“我向你保证,你在我的帐篷里会非常暖和。”然后他头也不回就带着爱勒恩向远处走去,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向臂弯里的那个女孩耳语着什么。卡伦家族的扈从们缓步跟在他身后,留下了一阵鞍鞯皮革的摩擦声和马蹄踏在泥地中的湿黏撞击声。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突然大笑了起来,仿佛他的同伴刚刚说了什么很有趣的话。

爱伦娜厌恶地摇摇头,那名侍女的确比她还要漂亮,但任何在这个老混蛋面前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都是有危险的。用美女引开奈西恩的注意力算不上什么,但用自己的侍女干这种勾当就着实令人生厌了,不过,这也还是不如奈西恩本人更讨厌。“你承诺过会让他远离我,亚瑞米拉。”她用低沉而严厉的声音说道。那个淫荡的老疯子现在可能已经忘记她了,但他们总还是会再见面的。“你答应过不会让他身边空下来的。”

亚瑞米拉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她气呼呼地拉紧自己的骑马手套,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恭维,对她来说,这是一桩很糟糕的罪行。“如果你想要安全地避开你的追求者,那你就应该一直待在我身边,而不是四处乱逛。我能阻止男人被你吸引吗?我救了你,却从没听到过你对我表示感谢。”

爱伦娜咬紧了牙,直到感觉自己的下巴开始疼痛,装出一副支持这个女人的样子已经让她很想咬些什么东西了。但她已经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为此,她给贾瑞德写了信,甚至还要容忍和她的“未婚夫”的蜜月。光明啊,如果她敢做出别的选择,奈西恩就会将她锁在某个偏僻的庄园里,在对她肆意轻薄之后,就彻底把她忘在脑后。是亚瑞米拉的坚持才能让她维持现在这种局面。亚瑞米拉坚持的许多东西都是让人无法忍受的,现在她必须忍受。也许当她的计划得以实施之后,她会让那个叫贾克·卢纳特的塔拉朋人照顾亚瑞米拉几天。

爱伦娜让自己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又低下头,就像那些为亚瑞米拉舔鞋底的蚂蟥一样。现在那些蚂蟥都在热切地看着她的表现,毕竟,如果连她这样的大贵族都要匍匐在亚瑞米拉脚下,那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不算错了。盯在爱伦娜身上的那些肮脏目光让她只想洗澡,而在娜埃安面前做这种事更让她想要歇斯底里地尖叫。“我全心全意地感激你,亚瑞米拉。”的确,这不是谎言,她也全心全意地想要掐死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不得不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才能让自己继续说下去:“请一定要原谅我反应如此迟缓。”现在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感到无比苦涩。“奈西恩让我感到极度困扰,你知道,如果贾瑞德得知奈西恩的行为,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到了发狂的边缘,但她面前的这个蠢女人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只要你恳求我的原谅,爱伦娜,”她边笑边说,面容几乎熠熠生辉,“我当然会原谅你。贾瑞德很容易头脑发热,不是吗?你必须写信给他,告诉他你的状况是多么令你满意。你的确是很满意,不是吗?你可以将信的内容口授给我的秘书,我可是不愿意让手指沾上墨水,你呢?”

“我当然很满意,亚瑞米拉,怎么会不满意呢?”这一次,爱伦娜不需要勉强自己,脸上就露出了微笑。这个女人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让她的秘书代笔,就排除了一切传递私密内容的可能。但这样,她就能放心地告诉贾瑞德,没有她的吩咐,绝对不要采取任何行动,而这个没脑子的白痴只会将此当做她服从命令的表现。

亚瑞米拉得意地点点头,拢起缰绳,她的随从们也纷纷效仿她的动作,如果她在头上顶个尿壶,说这是她的帽子,那些家伙肯定也都会顶上一只尿壶。“天色不早了,明天早晨我还要早起。爱德勒·巴瑞恩的厨子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美味的餐点,爱伦娜,你和娜埃安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尝尝。”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赐予她们某种荣耀,而她们当然别无选择,只能欣然接受。爱伦娜和娜埃安分别走到了她的左右两侧。“当然,还有茜尔瓦瑟。来吧,茜尔瓦瑟。”

奈西恩的孙女向她们走过来,但没有靠到亚瑞米拉的身旁,而是跟在稍后一些的位置上,而那些没有得到邀请的谄媚之徒都紧跟在她身后。时起时歇的冷风掀动着她们的斗篷,有几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想要和茜尔瓦瑟攀谈,都没有成功,那个女孩顶多也只是随口敷衍一两个字。不管怎样,在没有大贵族可以逢迎的时候,大贵族的继承人也是不错的选择。而且那些男人很可能都想要一个有利可图的婚姻,甚至那些人之中还有亚瑞米拉安插的奸细,以确保茜尔瓦瑟不会与她的家族进行任何联系。只要能碰触到权力的边缘,亚瑞米拉的那些走狗就会兴奋不已。而关于茜尔瓦瑟,爱伦娜也有自己的计划。

亚瑞米拉是一个不管身边的人是否爱听,只顾自己夸夸其谈的人。现在,在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中,她从里尔的妹妹会为她们准备怎样的美食,一直谈到了她的加冕礼该如何进行。爱伦娜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是为了能在适当的时候附和一两句。如果这个傻瓜真的想对那些反抗她的人发布特赦令,那爱伦娜·撒安德也没有必要提醒她到底有多么愚蠢。实际上,就算不听这个蠢货在说些什么,仅是不得不向她露出……媚笑,就已经够让爱伦娜感到痛苦了。但这时,亚瑞米拉的一句话像锥子一样刺进了她的耳朵:“你和娜埃安不会介意分享一张床吧?看样子,我们这里像样的帐篷并不多。”

亚瑞米拉还在唠叨,但片刻间,爱伦娜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了,她感觉自己的皮肤下面仿佛塞满了冰雪。她略转过头,看到娜埃安震惊的眼神。亚瑞米拉不可能知道她们的密谈,至少现在还不可能,而且如果她知道了,为什么又会提供一个能让她俩合谋的机会?这是个陷阱吗?是否会有奸细偷听她们说话?娜埃安的侍女?还是……简妮?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黑色和银色的星星在爱伦娜眼前不断跳动,她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

突然间,她意识到亚瑞米拉正盯着她,等待她表达对某件事的看法,而亚瑞米拉的脸色已经愈来愈难看,愈来愈不耐烦了。爱伦娜的脑子疯狂地转动着,是的,她知道那是什么了。“一辆镀金马车?”多么荒唐的想法,还不如坐上一辆匠民马车!“哦,太棒了!你的主意可真是精彩!”亚瑞米拉愉悦的傻笑总算让爱伦娜的呼吸顺畅了一点。这个女人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也许她说的是实话,这片营地的确没有多少像样的帐篷,更有可能是她认为不必再担心她们两个人了,因为她们已经被驯服了。爱伦娜也龇出牙齿,摆出一个和亚瑞米拉同样的傻笑。但现在爱伦娜已经不再去想让那个塔拉朋人“关照”这个女人的事情了,她彻底失去了这样的兴趣。贾瑞德已经在誓书上签了名,这样,清扫她通往王座的道路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一切都已处在她的掌握之中,就差付诸实施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亚瑞米拉和奈西恩的死亡是否会先期到来。

黑夜如同铅块般压在凯姆林上空,凛冽的北风将寒冷刺入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些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光说明还有人醒着,但大多数百叶窗都已经紧紧地关上了。一弦银月低垂在半天,只是让天空显得更加黑暗,就连覆盖了房顶、堆积在道路两旁的积雪上也都蒙了一层灰色的影子。一个男人全身都藏在黑色的斗篷里,迈着大步,行走在石板路面冻冰的泥泞中。如果这时有人问他是谁,他也许会自称为戴维德·汉隆,也许会自称为督伊林·麦拉尔。名字不过是一件外衣,人可以根据需要随时更换自己的外衣,过去的几年里,他已经换过许多次外衣了。如果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当然会把脚伸到王宫中的熊熊炉火旁,手中拿着酒杯,身边放着白兰地,最好还能有个风骚的娘们坐在他的大腿上,但他必须服从另一种意愿。至少新城的路比内城还要好走一些,虽然在冻冰的路面上稍有不慎也会重重地跌上一跤,但这里总算没有内城中那些陡峭的山坡。而且,今晚的黑暗也让他感到满意。

他刚刚上路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随着夜色渐沉,也看不见行人,在这种寒冷的黑夜里,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走出家门。偶尔能看见街旁的黑影约略有些动静,但汉隆只是扫上一眼,藏在那里的人就会逃进街道的拐角里,或者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缩进巷子深处无法被阳光照到的雪堆后面。他不算很魁梧,身高也只是中上水平,而且他的佩剑和胸甲也都被斗篷遮住了。但拦路的盗匪只会找面带软弱和犹疑的人,他的自信和凶狠早已吓退了他们,藏在他右手铁手套中的长匕首更增添了他的信心。

他一直在小心查看周围是否有巡逻的卫兵,不过他们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强盗和小偷不会在有卫兵的地方出没。当然,他只要一句话,就能让那些卫兵走开,但他不希望有人看到他在这里,更不希望有人怀疑他为什么会步行到如此远离王宫的地方。他看见前方的十字路口走出来两个披厚重斗篷的女人,脚步不由得迟疑了一下,但她们并没有朝他这个方向看一眼,让他松了一口气。这种夜晚,任何出门的女人身边都会跟随着持刀剑或棍棒的男人。虽然没有看见她们的脸,但他敢用一把黄金赌一个马粪蛋,那两个女人肯定是两仪师,或者就是现在塞满了王宫的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

这个念头让他皱起眉头,背脊上掠过一股刺痛,仿佛被荨麻刮了一下。无论那座宫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肯定不会是好事。那些海民女人让他很不舒服,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她们总是用那种充满诱惑的姿态在宫殿走廊中来回走动,却又从不惮于抽出匕首,指向敢靠近她们的男人。海民女人和两仪师就如同被放进同一个箱子里的两只陌生的猫,当他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就再没有动过摸一把那些海民女人胸脯的念头。虽然极为不可思议,但很显然,海民这只猫要比两仪师更大。从某种角度讲,更恼人的依然是那些两仪师。无论关于两仪师有怎样的谣传,他很清楚两仪师的样子。她们的脸上是不会有皱纹的。他也知道,有一些海民是能够导引的。让他感到困扰的是,王宫中的这些海民几乎全都能导引,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说海民不能以常理判断,那些法理恩所说的家人就真的是匪夷所思了。任何人都知道,只要三个能导引,又不是两仪师的女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不等她们喝完一罐酒,就会有两仪师出现在她们面前,命令她们马上各自走开,绝对不能再彼此交谈,并且两仪师还会确保她们永远不会违反这个命令。但现在凯姆林王宫里却聚集了超过一百个家人,她们不断地进行私密会议,甚至能毫无顾忌地在两仪师面前走动。而今天,无论是那些家人、海民,还是两仪师,都像是被吓坏的母牛一样瑟缩不已。现在发生的怪事太多了,当两仪师行为反常的时候,任何人都应该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他骂了一句,把所有这些念头从脑子里赶走。在这种夜晚,即使是一个男人也需要时刻小心可能发生的危险,而现在胡思乱想这些事显然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不过他依然在大步前行,完全没有放慢脚步。又走了几步,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用拇指拨弄着匕首的锋刃。在街道和屋顶上呼啸而过的风停顿了片刻,在短暂的寂静中,他能听到一阵靴子踏碎雪冰的微弱声音,那个声音在他离开王宫后不久就跟上他了。

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以从容不迫的步伐向右转去,然后突然背靠在街角的一座马厩前墙上。宽大的马厩门紧闭着,很可能里面还上着门闩,但冰冷的空气中还是萦绕着一股马匹和马粪的气味。这条街上的一家酒馆也已经关门了,漆黑的窗户全都被百叶窗封得严严实实。除了强风吹动酒馆招牌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就连这里的蟊贼也都躲开了。

他的警觉并没有错,那个脚步声明显加快了。片刻之后,一个戴着兜帽的脑袋谨慎地从街道拐角探出来。当然,如果要对付他,这样还不够谨慎。他的左手猛地插进兜帽里,抓住连接那只脑袋的喉咙,右手的匕首弹出,熟练地突刺出去。他已经准备好让自己的匕首撞在胸甲或链甲衫上,但匕首尖轻松地插透那个家伙的胸骨一寸有余。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能够让一个人的肺部瘫痪,无法叫喊,直到因为肺里充满自己的血液而窒息,但他知道,这是百试不爽的一招。不过,今晚他没有时间等待,现在这里没有卫兵不意味着这里一直都会是安全的。他用力一拧,将那个人的脑袋撞在马厩的石墙上,力道足以撞碎他的颅骨,然后他将匕首全部推入那个人的胸口,直没至柄,手心处传来匕首刃穿透脊骨时那种震颤的摩擦。

他的呼吸始终保持稳定,杀人只是一种有必要的时候就必须去做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为之感到兴奋。他以最快的速度让尸体靠墙坐在雪地里,然后趴伏在尸体旁,在死人的深褐色外衣上揩净匕首,然后伸左手探进右臂的腋窝里,拉下右手的铁手套。他一边扫视着街道两端,一边迅速地在黑暗中摸索死者的面孔。扎手的胡碴让他知道这是个男人,他得到的讯息只有这么多。男人、女人或小孩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只有傻瓜才会以为小孩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也不会把他们干的事情告诉别人。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摸到胡须,或是大鼻子,让他能够想起这个家伙到底是谁。他捏了捏这个人的袖子,是厚羊毛料,不算好,也不是很粗糙。手臂肌肉相当发达,应该是属于仆人、马车夫或者士兵的手臂,或者说,可能是属于任何一种人的,就像这件厚羊毛外衣一样。他开始翻检这个家伙的口袋,找到一只木梳和一团麻线,这些都被他扔到一旁。但在这个人的腰带上,他的手停住了。那里有一个皮鞘,已经空了,没有人能够在被汉隆刺破肺部之后还能再抽出武器。当然,在这种危险的深夜手持匕首行路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样做最有可能的原因还是这个人打算把匕首刺进目标的后背,或者从后面割开目标的喉咙。

他的搜检和思考都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很快地,他就割断了挂住死者钱包的细绳。用手掂一掂就能知道,被塞进他口袋里的这些硬币没有一枚是金币,甚至可能连银币都没有,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明天发现尸体的人以为这是拦路的强盗们干的。然后他站起身,重新戴上手套,继续沿泥泞的街道大步走下去,匕首就被他握在身侧的斗篷里,他的眼睛警戒地扫视着四周,一直走到另外一条街,他才放松下来,稍微放松了一点。

发现和听说这个死人的人们会接受他安排的强盗杀人的故事,但差遣这个人的人不会。从王宫一直跟踪他到这里才下手,这个家伙肯定是在执行另外某个人的命令。但那会是谁?他很清楚,那些想要一刀捅穿他的海民绝不会假手他人,而那些令他厌恶的家人一直都很低调,就连走路都不会迈开大步。确实,雇杀手在黑夜中行刺正是行使低调者的手段,但他每次和海民的交谈从没有超过三个字,而且他绝对没想过要动她们一根手指头。两仪师干这种事的可能性更大,但他也相信,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能够引起她们怀疑的事情。不管怎样,那些两仪师都可能有杀死他的理由,没有人能预料到两仪师会干什么。柏姬泰·塔荷琳是个蠢娘们,竟然相信自己真的是故事里的英雄,那个柏姬泰只不过是个传说,就算在历史上也不会真的有这样一个人物,但她很可能会认为他威胁到她的位置。无论她怎样穿着那条紧裹着屁股的裤子,在王宫里像妓女一样扭动腰肢,但她的目光永远都是凛如寒冰。如果她下令要割开某个人的喉咙,肯定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最不可能这样做的人往往就是对他敌意最大的人。他的主人们并不是值得信任的人,也从不信任别人,最近负责向他传达命令的是夏安·埃瓦因女士,正是她让他在深夜来到这个地方,遇到这个手持小刀、一路跟踪他的人。他不相信偶然,无论人们是怎样说那个兰德·亚瑟的。

返回王宫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已经储存了不少黄金,可以像其他人那样透过贿赂城门守卫溜出城去,或者命令士兵为他打开城门,任由他大摇大摆地出城,但这样就意味着他在余生之中必须时时警戒自己的背后,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有可能是刺客。这与他现在的生活当然没有多少差别,只是到那时,他迟早都会喝下有毒的汤,或者被一把匕首刺进肋骨。在这里,他当然要小心那个石头眼睛的柏姬泰、那些两仪师,还有他可能已经得罪的家人,但这样的小心都会是有回报的。他的手指弹弄着匕首柄。现在他的生活很不错,有许多享乐和许多女人,她们或许被他的魅力迷倒,或许因为害怕而对他这个卫兵队长百依百顺,而逃亡的生活永远都只能与死亡相伴。

想要找到那幢房子很不容易,在黑暗的包裹中,就连这些狭窄的街道看上去也都是完全一样的。他小心地选择着路线,终于站在一幢高大的、被阴影遮住的房舍门口,并开始拍击它的前门。看上去,这应该属于一名富有却又深居简出的商人,不过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埃瓦因家族是个小贵族,有人说,它的根苗已经绝迹。但这个家族的确还有一个女儿,那就是财产丰厚的夏安。

一扇门被打开,他抬起手,挡住门中射出的灯光。他的右手仍然藏在斗篷里,握紧了匕首,透过左手的指缝,他认出门里的这个女人,是一名穿着深褐色衣裙的女仆,但这并没有让他的神经有些许放松。

“来个吻吧,法理恩。”他一边说,一边走了进去,带着挑逗的笑容向那个女人伸出了手。当然,是他的左手。

那个长脸女人把他的手打到一旁,重重地将房门在他身后关上,然后冷冷地说:“夏安正在楼上的前厅起居室和一名来访者密谈,那个厨师在她的寝室里,房子里没有别人了。把斗篷挂起来,等在这里,我会让她知道你来了。”

汉隆的笑容消失了,手也放了下来。法理恩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不过也算不上有多么漂亮,她的目光冰冷,态度更冰冷。她绝不是他想要玩弄的那种女人。不过看样子,她正在受到某一个弃光魔使的惩罚,而他应该正是这种惩罚的一部分,这样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不过他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做得太过分,推倒一个没有选择的女人从不会让他感到为难。法理恩当然没有任何选择,她身上穿的女仆衣服就是一个事实,现在她要单独完成四五名女仆的工作,侍女、下人和最低等杂役的活儿她都要做,做完以后她才能睡觉。只要夏安一皱起眉头,她立刻就要屏住气息,她的双手已经因为浆洗衣服和擦抹地板而变得粗糙红肿。不过,她应该能在这场惩罚中活过来,而戴维德·汉隆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就是和两仪师结下私人仇怨,尤其是当他还没有机会将匕首刺入这名两仪师的心脏时。不过,他们在这件事上很容易就达成一致。对此,她似乎也有很独特的想法。在其他人能够看见的地方,他总是在不停地找她的麻烦,如果有时间,他也会把她抱进她在屋檐下的那个小女仆房间里,和她来一番床笫之战,然后一同坐在那张窄床上,冷静地交换各种讯息。只是在她的要求之下,他才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瘀伤,以备夏安检查。他希望她能记得,这全都是她的要求。

“其他人在哪里?”他一边脱下斗篷,挂在虎头衣钩上,他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高大的走廊中回荡。这幢房子里的装潢相当华贵,墙壁上半部装饰着彩绘石膏墙楣,悬挂着几幅华美的壁挂,雕花墙板经过抛光,在带镜子的镏金立灯照耀下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即使是王宫的镏金立灯也不会比这里的更漂亮。法理恩朝他手中的匕首挑起一侧眉弓,他带着有些僵硬的微笑,把匕首收回鞘里,他能以任何人都无法相信的速度再把匕首抽出来,也能用几乎同样快的速度抽出他的剑。“夜晚的街巷里有许多蟊贼。”虽然天气寒冷,他还是脱下手套,塞到剑带里,如果不这样做,对面这个女人就会认为他害怕在这里遭遇危险。不管怎样,胸甲应该能为他带来足够的防护了。

“我不知道玛芮琳去了哪里,”已经转过身,提起裙摆向楼梯走去的法理恩回头说道,“她在日落之前出去了。姆雷林拿着他的烟斗去了马厩。我先让夏安知道你来了,然后我们可以谈谈。”

汉隆看着她走上台阶,鼻子里哼了一声。姆雷林是个笨重的大汉,他不喜欢这种人躲在自己的身后。因为夏安不喜欢那种劣等烟草的气味,所以这个家伙每次抽烟时都会被赶到房后的马厩里,而且往往会带上一罐啤酒,所以他应该不会很快回来。玛芮琳更让汉隆担心,她也是两仪师,像法理恩一样必须服从夏安的命令,也要服从他的命令。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协议可言,也没有任何矛盾,但他从原则上不相信任何两仪师,黑宗也不例外。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不了解情况的人会枉送自己的性命,而玛芮琳·葛马芬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事情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一个谜团。凯姆林有太多事情他还不知道,如果想活下来,他就必须尽快了解这些事。

法理恩走后,他也离开冰冷的门厅,直接走进后面的厨房。这个四壁只有裸露砖墙的大房间里空无一人。夏安的厨子很清楚,晚上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地下室里睡觉,别把鼻子探出来。黑铁火炉和烤箱早已经冷了,不过石砌长壁炉中的火焰让这里至少比其他地方还暖和一些。夏安是个吝啬的女人,除了自身享乐以外的一切开销都要竭力俭省,这里的炉火只是因为她晚上可能想喝一杯热酒或热蛋奶,才没有被熄灭。

自从到了凯姆林之后,汉隆走进这幢房子已经有七八次了,他知道这里的哪只橱柜中有香料酒,厨房周围的哪个房间里总会放着一小桶醇美的上等葡萄酒。夏安在这些地方从不节省,不过她准备这些也不是只为自己享用。等到法理恩回来时,汉隆已经在厨房的大桌上摆好了蜂蜜罐,一碟生姜和丁香,以及满满一罐葡萄酒,并用拨火棍挑旺了炉火。有时,夏安的一句“过来”也许意味着他必须立刻出现在她面前,但有时,她又会让他经历漫长的等待,也许一直要等到接近天亮。不管怎样,每次她的召唤都会让他整夜无法入睡。这个该死的女人!

“来找她的是谁?”他问法理恩。

“他没有说名字,至少没有告诉我。”法理恩用椅子顶住通往走廊的厨房门,让它处于开启状态,这会让房间里的热气流失,但能让她听到夏安随时都有可能发出的呼唤,或者她这样做只是为了确保没有其他人偷听他们说话。“是一个瘦削的男人,高个子,相貌严厉,有着军人的眼神。从神态判断,应该是一名官员,也许还是贵族。从口音判断是安多人,似乎很聪明,而且相当谨慎。衣服没有任何装饰,不过显然价值不菲,他也没有佩戴任何戒指或胸针。”法理恩看了桌面一眼,皱皱眉,转身从走廊门旁打开的大橱柜中又拿出一只锡杯。汉隆只拿了自己的,但他并不喜欢给自己倒酒,不管是不是两仪师,法理恩终究是一名女仆,而现在,这个女人却坐进桌旁的一张椅子里,推开了放酒罐的托盘,仿佛在等待汉隆来服侍她。

“昨天夏安有两名访客,都没有今天的这个这么小心。”法理恩继续说着,“上午来了一个,手套边缘绣着撒安德家族的黄金野猪,他似乎是以为没有人会注意那个小刺绣,或者他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个是个肥胖的金发中年男人,只知道从鼻子尖上面看人。看他恭维这里的酒的样子,仿佛这里根本不配有能让他喝得进口的酒。他还想让夏安鞭打我,因为我没有对他显示足够的敬意。”法理恩始终都保持着冰冷、漠然的语气,除了被夏安鞭打时发出的哀嚎,汉隆从没听过她的声音里流露过任何情绪。这种哀嚎现在他已经听过不少了。“可以说,就算是一个从没有来过凯姆林的乡下人,也要比他更懂得什么是举止得当,他的下巴上有个疣子,左眼旁边有一道半月形的疤痕。下午来的人矮小黝黑,鼻子很尖,眼神机警,我没看到他有疤痕,不过他的左手上戴着一枚镶嵌一颗方形石榴石的戒指。他的话很少,很小心地不让我听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但他腰间的匕首柄端雕刻着马恩家族的四月图案。”

汉隆抱起手臂,向炉火俯过身去,虽然还保持着面容的平静,但他内心却泛起了极度的不快。他一直都相信伊兰将登上王座,尽管对那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还是一无所知。他们向他承诺过,会让伊兰成为女王。当然,即使她只是一个农夫的女儿,能够骑上这匹长腿的牝马对他来说也绝对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尤其是当这个小美人今天在那些女人面前羞辱了他之后!王冠顶多只是这份美味上的一个点缀而已,但夏安与撒安德和马恩家族的人见面也许意味着伊兰将无法戴上王冠,甚至会丢掉性命,也许。虽然他得到过可以肆意玩弄一位女王的承诺,但他还是安排好了自己的位置,以便能够在必要的情况下刺杀伊兰。夏安可能需要伊兰的死亡,以及它所带来的一些变化,这全都要看指挥她的那位使徒有什么计划。她们管他叫莫瑞笛,在走进这幢房子以前,汉隆从没听过这个名字。这不会为他带来任何困扰,如果一个人有胆量自称为使徒,那么汉隆就不会蠢到去查问他的来历。在莫瑞笛的计划里,汉隆很可能不过是一把刀子,这才是让他深感困扰的事。只要能把事情干成,没有人会在意刀子是否会折断,当握住刀柄的手总要比当一把刀子更好。

“有没有看见他们之间有金钱往来?”汉隆问,“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如果有,我就说了。”法理恩冷冷地说道,“根据我们的协议,现在该由我来发问了。”

汉隆用一个等待的眼神掩饰住自己的愤怒。这个蠢女人总是要询问关于王宫里的那些两仪师,那些被她称作家人的女人和那些海民,愚蠢的问题,无非是她们之间谁和谁的关系比较好,谁和谁的关系比较糟,谁在私下里密谈,谁在相互躲避,他都听过她们在说些什么。就好像汉隆整天都闲极无聊,只知道躲在走廊里偷窥那些女人一样。汉隆从没有对她说过谎。即使被困在这幢房子里,整日都像女仆一样不停地劳作,法理恩还是很有可能知道事实,毕竟她是两仪师。但他还是向法理恩隐瞒了一些事,这让他现在向她提供讯息时愈来愈难以自圆其说了。但想要从法理恩这里得到任何情报,他都要用同等重要的情报换取。不过,今天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海民的离开,还有那些海民发了一天的疯,就好像有人把冰柱塞进了她们的领子,这应该能让法理恩满意。而他所需要的是重要的情报,不是该死的闲聊。

没等法理恩说出问题,厨房通往屋外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姆雷林庞大的身材几乎挡住了整个门口,不过冷风还是涌进厨房,让壁炉里的火苗猛烈地跳动了几下,一团团火星飞进了烟道。那个大汉关上门,没有显示出任何觉得寒冷的意思,他的褐色外套差不多有两层斗篷那么厚。而且,这个男人不仅身材好像公牛,脑子大概也和公牛差不多。他重重地将一只大木杯砸在桌子上,两根拇指插进腰带里,愤恨地瞪着汉隆:“你要搞我的女人?”

汉隆愣了一下,他并不害怕姆雷林,桌子对面的这个呆子没什么可怕的。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那名两仪师立刻从椅子里跳起来,抓起桌上的酒罐,把生姜和丁香倒了进去,又加上一勺蜂蜜,开始摇动酒罐,似乎是要把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然后,她垫着裙摆将拨火棍从壁炉中取出来,一下子插进酒罐里,完全没有查看它是否已经够热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朝姆雷林看上一眼。

“你的女人?”汉隆谨慎地问道,对面那个家伙露出一脸傻笑。

“差不多,主人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就能用她,现在法理恩晚上都和我睡在一起。”姆雷林笑着绕过桌子向那个女人走去。这时走廊中传来一声呼唤,姆雷林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法理恩!”夏安尖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汉隆过来,快点!”喊声还没有消失,法理恩已经将酒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丝毫不顾及泼溅出来的酒汁,迈步向门口走去。现在她只要听到夏安的声音,无论何时都会吓得跳起来。

汉隆也跳了起来,不过他这样反应另有原因。他追上法理恩,在她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抓住她的手臂,然后又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看到厨房门已经关上了。也许姆雷林终于感觉到了寒冷,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与你无关。”法理恩飞快地说,“你能给我找些可以让他睡觉的东西吗?一些能放进他的酒里的东西。他什么都喝,从不在乎味道。”

“如果夏安认为我违抗了她,那是我的事,你也会这样认为的,如果你还有一点脑子的话。”

法理恩侧过头,越过她的长鼻子盯住汉隆,一双眼睛如同死鱼一样冰冷。“这与你无关。夏安说过,只要你在这里,我就还是属于你的。但你要明白,有些事情已经变化了。”突然间,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紧紧地抓住汉隆的手腕,把他的手从法理恩的袖子上拉开,另一股力量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完全无法呼吸。他徒劳地探出左手,想要抓住腰间的匕首。法理恩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冷漠。“我本以为另一些事情也会相应发生变化,但夏安的思维从不依照逻辑。她说,如果莫瑞笛主人想要减轻对我的惩罚,自然会对她有所吩咐。莫瑞笛已经将我交给了她,她就用姆雷林来让我明白这一点。要我明白,我只是她的一条狗,除非她有别的想法。”法理恩突然深吸一口气,汉隆手腕和喉咙上的压力立时消失了,空气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甜美。“你能替我弄到吗?”两仪师平静如常,而她刚刚还想用该死的至上力杀了他!想到自己竟然碰触过至上力,汉隆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能……”汉隆揉搓着喉咙,哑着嗓子说了一声,又开始大口喘气,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挂在绞索上一样。“我可以替你弄些让他永远都醒不过来的东西。”等到彻底安全的时候,他会像杀鹅一样把她的内脏都掏出来。

她带着嘲讽的意味喷了一下鼻息:“夏安第一个就会怀疑我,我就算砍掉双手,也不会去做任何违抗她的事,只要能让姆雷林在晚上睡过去就行了,这样我会有思考的时间,这对我们两个都好。”她伸手按在雕花栏杆上,朝楼梯上方瞥了一眼。“来吧,她的命令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不能把这个两仪师像鹅一样挂起来再对她动刀,这点实在是可惜。

汉隆跟在她身后,靴子在阶梯上踏出一连串响声,这让他突然想到,自己一直没听见那名访客离开的声音,除非这幢房子里另有他不知道的密道。据他所知,通往屋外的门户只有前门、厨房门,以及屋后的另一道必须经过厨房才能到达的门。看样子,他有可能与这名军人见面,也许这是夏安为他准备好的突然袭击,他暗暗地将鞘中的匕首抽出了一点。

不出汉隆所料,前起居室的蓝纹大理石壁炉中跃动着熊熊火焰,这是个绝对值得抢掠一番的房间。墙边的镀金小桌上陈设着海民瓷花瓶,织锦壁毯和地毯都相当华美,不过这些地毯中的一块现在可能已经完全不值钱了。在靠近房间中心位置的地方,一张毯子盖着一堆东西,如果这张毯子下面那个人的血没有沾污他身下的地毯,汉隆愿意把从那张毯子里伸出来的一双靴子吃掉。

夏安坐在一张雕花扶手椅中。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身穿一条绣金线的蓝色丝绸长裙,腰间围着纹饰富丽的织金腰带,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粗重的金项链,在编结繁复的蕾丝发网下,光可鉴人的褐色长发一直垂到肩头。第一眼看上去,她是个纤细精致的女人,但她的面容里总是掺杂着某种狡猾的神色,她的笑意从不会触及那双褐色的大眼睛。现在,她正在用一条蕾丝花边的手绢擦拭一把握柄头部镶嵌一枚火滴石的小匕首。“去告诉姆雷林,我稍后要让他扔掉……一个包袱,法理恩。”她静静地说。

法理恩的面容波澜不惊,如同抛光的大理石,但她立刻以逢迎的姿态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快步跑出了房间。

汉隆用眼角瞥了一下夏安和她的匕首,走到那张毯子旁边,掀开一角,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双玻璃状的蓝眼睛和一张曾经可能很严厉的面孔。死人总是显得比活人更软弱一些,很显然,这个人并不像法理恩认为的那样谨慎和聪明。然后,汉隆放下毯子,站起身,语气温和地问道:“他说了什么让你气恼的话吗,女士?他是谁?”

“他说了几件不合我意的事情。”夏安举起匕首,仔细端详短小的刀刃,确认上面再无一丝血迹,然后将匕首收回到腰间的雕金刀鞘里。“告诉我,伊兰的小孩是你的吗?”

“我不知道那个小崽子的父亲是谁。”汉隆的声音里带着些挖苦的意味,“怎么了,女士?你以为我变得软弱了?上一个声称有了我的孩子的小妞已经被我塞进井里,好让她能冷静一些,不会到处乱跑。”一张墙边小桌上的托盘里放着长颈银酒壶和两只雕银酒杯。“这安全吗?”他望着酒杯问道。两只杯子的杯底上都有一些残酒,如果那酒里有另外一些东西,足以让这个被干掉的家伙失去任何抵抗能力。

“卡蒂勒·莫森南,一名玛尔隆五金商人的女儿。”夏安如同闲聊般的话语差点让汉隆打了个哆嗦,“你先用一块石头砸开她的脑袋,这倒让她不必遭受溺毙之苦。”她怎么会知道那个小婊子的名字?怎么会知道那块石头?实际上,汉隆自己已经把那个名字忘掉了。“不,我不认为你变软弱了,但我讨厌想到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亲吻那个伊兰女士,我只是讨厌这一点。”

她突然向手中染血的手绢皱皱眉,优雅地站起身,走到壁炉前,将手绢投进炉火。然后她继续站在那里,享受着炉火的温暖,根本不曾看汉隆一眼。“你能安排让一些霄辰女人逃出来吗?最好逃出来的人里同时有那些所谓的罪奴主和罪奴。”说到这两个陌生的名称时,她显然还有些不习惯。“如果你做不到,那只放掉一些罪奴主也行,她们会救出另外那些人。”

“也许可以。”该死的,今晚她的思维跳跃得比法理恩还厉害。“但这可不容易,女士,她们全都被严密地监视着。”

“我没有问过这件事容不容易。”夏安的眼睛依旧只是在盯着火焰,“你能够撤掉食物仓库的守卫吗?如果一些食物仓库被烧掉,我会很高兴,我已经厌倦了在这件事情上一再失败。”

“这个我做不到。”汉隆喃喃说道,“除非我在干完之后立刻就躲起来,他们记录命令的细致程度甚至要超过凯瑞安人。而且,只要那些该死的通道每天带来装满食物的马车,这么做就没什么用。”实际上,他丝毫没有破坏食物供给的打算。也许那些女人运输食物的手段会让他感到不安,但他绝对不反感食物源源不绝地被运到这里。当然,即使凯姆林发生饥荒,王宫也肯定是最后才会面临食物短缺的地方,但他曾经参加过围城战,也在被围困的城市中待过,所以他绝对不打算再去品尝煮靴子的味道。不过,现在他知道了夏安想要在凯姆林引发火灾。

“又是一个我不需要的回答。”夏安摇摇头,继续盯着炉火,“但也许你还是能做些事。你距离……赢得伊兰的爱意还有多远?”她的用辞显得相当拘谨。

“肯定比我刚进宫那一天更近了。”汉隆狠狠地瞪着夏安的后背。他从不曾想过冒犯那些被使徒安排在他头顶上的人,但这个婊子实在是让他气恼。现在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那根脖子像折树枝一样折断!为了阻止自己的双手伸向夏安的脖子,他在一只杯子里倒满酒,握在手中。当然,他不会喝这杯酒,而且他是用左手拿着杯子。房间里已经有了一具尸体,夏安大概不会介意再加上一具。“但我不能太着急,我可不能把她按在角落里,搔她的痒,让她把衬裙撩起来。”

“这样不行。”夏安的声音有些发闷,“她不是那种你习惯对付的女人。”她是在笑吗?在嘲笑他?汉隆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扔掉酒杯,掐死这个狐狸脸的婊子。

夏安突然转过身。汉隆看到她随手将匕首插回鞘内,不由得眨了眨眼,他根本没看见夏安是什么时候把匕首抽出来的!他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酒,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差点被那口酒呛死。

“你想要洗劫凯姆林吗?”夏安问。

“那一定会很不错,只要我有一队优秀的人马,同时通向城门的道路能得到保障。”这酒一定是安全的。她也喝了一杯。即使他拿起的是那个死人的杯子,残留在里面的毒药一定连一只生病的老鼠也毒不倒了。“你想这么干?我当然服从你的命令。”他会服从命令,只要他能活下来,或者那是使徒的命令,违抗使徒肯定是一种最愚蠢的找死的办法。“但有时候,对命令了解得多一些,会有助于命令的完成,如果你告诉我要在凯姆林得到什么,也许我能帮你更快地达成目标。”

“当然。”夏安露齿一笑,她的眼睛依然仿佛两块冰冷的褐色石头,“但首先,告诉我你的手套上为什么有新鲜的血迹?”

汉隆还报以微笑。“一个不走运的蟊贼,女士。”那个刺客也许是夏安派遣的,也许不是,汉隆已经将她的喉咙加在自己要割开的清单里,也许这张清单里还要加上玛芮琳·葛马芬。毕竟,当这里的人都被杀掉时,就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