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职员哈文·诺瑞和首席侍女莉恩耐·哈芙尔并肩走进大起居室。哈文·诺瑞以拘谨、生硬的姿势鞠了个躬;莉恩耐·哈芙尔则以优雅的姿势行了恰如其分的屈膝礼。他们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哈芙尔大妈脸颊圆胖,颇具威严,她的头发梳成整齐的圆髻,盘在头顶。诺瑞先生高瘦而又略显迟钝,如同一只在河滩上踱步的涉禽,他所剩不多的头发都堆在耳朵后面,很像两簇白色的羽毛。他们都拿着一只塞满文件的印花皮制文件夹。哈芙尔大妈一只手将文件夹揽在身侧,以免压皱她一尘不染的朱红色大衣,无论她在宫中各处走动多久,伊兰从没见过这件衣服上有过一丝皱褶。诺瑞先生则将文件夹紧紧地抱在干瘦的胸膛上,仿佛是要遮住一些陈旧的墨水渍,在他大衣的白狮图案尾巴尖上就有一大块墨水渍,让那头狮子仿佛有了一簇黑色的尾毛。刚向伊兰行过礼,他们立刻分开了一点距离,两个人都刻意不去看对方。
拉莎芮刚关上屋门,阴极力的光晕立刻包裹住了艾玲达,她编织出一个紧贴房间墙壁的防偷听结界,这样应该能确保她们交谈的绝对隐秘了,即使有人在利用至上力窃听,艾玲达也能立刻察觉到,她现在已经非常善于进行这种编织了。
“哈芙尔大妈,”伊兰开始说道,“请开始吧。”她当然没有请他们坐下或者喝酒,这种有失体统的邀请会让诺瑞先生吃惊得跳起来,而哈芙尔大妈肯定会觉得自己遭到了侮辱。诺瑞抽搐一下,瞥了莉恩耐一眼,首席侍女则撇了撇嘴,虽然这种模式的汇报已经进行了一个星期,但他们还是不喜欢让对方听到自己的报告,而且从不掩饰这种不快。他们都在万分警惕地守卫着自己的职权。在首席侍女开始主管一些本来被认为是属于诺瑞先生的职权以后,这种情况就变得越发严重了。当然,负责王宫的日常运作一直都是首席侍女的工作,她的新责任只不过是这一工作的延展,但哈文·诺瑞肯定不会这样认为。壁炉中的木柴发出响亮的“哔啵”声,向烟囱里喷出一团火星。
“我相信,第二图书管理员是……一名间谍,女士。”哈芙尔大妈终于说道。现在诺瑞对她来说仿佛已经完全消失了,她一直都在竭力不让别人知道她正在宫中寻找奸细,而首席职员很可能是她最不希望知道此事的一个人。实际上,首席职员唯一超越她的权威,就是负责支付王宫的各项开销,虽然对于这些花费,他从没有具体查问过,但即使是这样一点徒具虚名的权威,也还是让哈芙尔大妈感到不舒服。“每过三到四天,哈恩德先生都会去一家名叫环与箭的旅店,名义上,他是去喝那家旅店的老板娘米丽斯·芬德瑞亲手酿的啤酒。芬德瑞太太养了一些鸽子,每次哈恩德先生去过之后,她都会放飞一只鸽子向北方去。昨天,三名住在银天鹅客栈的两仪师借故去了一趟环与箭,实际上,环与箭的酒和餐点都要比银天鹅差得多,她们去那里时都戴着兜帽,并且和芬德瑞太太在密室中谈了一个小时。她们三个全都是褐宗两仪师,恐怕这能告诉我们哈恩德先生的主人是谁。”
“理发师、步兵、厨子、家具总管,诺瑞先生的属下有不少于五个人是奸细,现在又多了一名图书管理员。”戴玲靠回到椅子里,跷起二郎腿,满面怒容。“到最后,还有谁不是奸细呢,哈芙尔大妈?”诺瑞不安地伸直脖子,他一直都认为属下的不法行径也是他的个人耻辱。
“我已经开始相信,我的手摸到了桶底,女士。”哈芙尔大妈有些得意地说。间谍或者强大家族的家主都不会影响她的心情,间谍不过是一种需要从宫中清理出去的害虫,就像跳蚤和老鼠一样,不过,她最近为了剿灭老鼠,已经不得不接受两仪师的帮助了。大贵族则像暴雨和大雪一样,是必须承受的自然现象,只能静待他们自己离开,但这一切都不必慌乱。“宫中能够被收买的人只有这么多,而能够或想要收买情报的人也多不到哪里去。”
伊兰竭力回想着哈恩德的形象,但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只有一个面容模糊、身材圆胖的秃头男人,总是在不停地眨着眼。他曾经为伊兰的母亲服务。根据伊兰的回忆,在女王摩黛伦执政时期,他就已经在王宫中任职了,没有人认为他还在为褐宗做事。从世界之脊到爱瑞斯洋之间的每一名统治者的宫殿里都有白塔的耳目,任何不是傻瓜的统治者都知道这一点。毫无疑问,霄辰人很快也要活在白塔的监视之下,或者白塔对他们的监视已经开始了。莉恩耐已经发现了几个红宗的奸细,他们肯定是爱莉达在凯姆林时安插下来的。这名图书管理员还是第一个被发现的其他宗派的眼线。爱莉达在做摩格丝的资政时,绝对不喜欢其他宗派知道这座宫殿中发生的任何事。
“真可惜,我们没有什么杜撰的故事需要褐宗相信。”伊兰轻声说。现在,最可惜的是褐色和红宗知道了家人的存在,至少她们一定已经知道这座宫殿里有大批能够导引的女人,而且用不了多久,她们就能推断出这些女人的身份,随之而来的会有一大堆问题,但这都是将来的事情了。莉妮经常说,要为未来做计划,但如果对明年的事情担心太多,难免会在明天跌跤。“监视哈恩德先生,试着找出他的朋友,现在这样也就够了。”一些间谍依靠的是他们的耳朵,偷听别人的闲聊或者门缝后的交谈;另一些间谍则喜欢用友好的美酒灌醉几条舌头。控制一名间谍的第一个步骤,是查清楚他用什么手段获取情报。
艾玲达响亮地哼了一声,拉开裙摆,想要坐到地毯上,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穿的衣服和平时不一样。她带着警告意味地瞥了戴玲一眼,以僵硬的姿势坐到了一张椅子的前沿上。她的样子活脱脱是一位美艳的宫廷贵妇,只是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而且,宫廷贵妇也不会一直用拇指摩挲腰间匕首的锋刃。如果按照艾玲达的意思,所有奸细都应该立刻被割开喉咙,在她看来,间谍是一种邪恶的勾当。伊兰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解释,每一名被发现的奸细都是一件可以用来迷惑敌人的工具。
奸细所服务的对象并不一定是敌人,首席侍女发现的大部分奸细都从不止一个管道收取酬金,现在已经被确定的管道源头有:莫兰迪的罗德蓝王、几名提尔大君和凯瑞安贵族,还有相当数量的商人。许多人都对凯姆林发生的一切充满兴趣,可能是因为贸易活动,也可能出于其他原因,实际上所有势力都在或多或少地窥探着身边的一切势力。
“哈芙尔大妈,”伊兰说,“你还没有找到黑塔的眼线。”
如同大多数听到“黑塔”这个名号的人一样,戴玲打了个哆嗦,从杯中喝了一大口酒。但莉恩耐只是略皱了一下眉头,她显然已经决定彻底无视那些男人的导引能力,因为她对此不能做出任何改变,对她来说,黑塔只是……另一股势力。“他们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女士,如果给他们一年时间,那些步兵和图书管理员也许就会接受他们的金钱了。”
“你说得没错。”但这依旧是一件可怕的事,“今天你还为我们带来了什么?”
“我与乔·斯科立特谈过话,女士,一个反转过家徽的人经常会再次将它反转过来,斯科立特就是这样的人。”斯科立特是一名理发师,他在接受阿劳恩家族的酬金,这也就意味着他现在是亚瑞米拉的人。
柏姬泰咽下一句脏话——不知为什么,她在莉恩耐·哈芙尔面前总是会收敛许多。然后她很气恼地说道:“你和他说过话?没有征得任何人的许可就去找过他?”
刚刚打过哆嗦的戴玲毫不愧疚地盯着首席侍女,嘟囔了一句:“挤奶喂孩子!”伊兰还从没听她说过这样下流的话。诺瑞先生眨眨眼,手中的文件夹差点掉在地上,他急忙低下头,不再去看戴玲。但首席侍女只是停了一下,等柏姬泰把话说完,又继续说道:“时机似乎已经成熟了。一个为斯科立特传递报告的人离开了凯姆林,至今都没有回来,而另一个跌断了腿。现在如果不用火烤,街道上总会结冰的。”她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但很有可能那个人跌断的腿和她有关系,非常时期,人们身上很可能体现出最让人意想不到的非常能力。“斯科立特已经同意会亲自把下一份报告送到叛军营地去,他见过神行术,所以他在描述那种景象时根本不用假装害怕。”看首席侍女的表情,任何人都会以为她从小就已经习惯看到车队从凭空出现的孔穴中辚辚驶出的样子。
“那个理发师如果出了这座该……的城,难道真的会去叛军营地,而不是就此逃掉?有什么办法能拦住他?”柏姬泰急躁地问道。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壁炉前来回踱步,粗大的黄金发辫几乎要立起来。“如果他走了,阿劳恩会收买其他人,那你就只能重新把那个奸细挖出来了。光明啊,亚瑞米拉肯定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神行术了,这点斯科立特一定是知道的。”让她感到气恼的并不是斯科立特,或者不只是因为这个奸细,守城的那些佣兵认为他们拿钱是只为了挡住攻城的军队,所以任何人给他们几个银币,就能趁夜溜出任何一座城门。他们肯定觉得放跑一两个人不是什么大事,而柏姬泰很不喜欢自己会有这样一帮部下。
“贪婪会拦住他,女士。”哈芙尔大妈镇定地回答,“如果能同时从伊兰女士和娜埃安女士手中得到黄金,这个念头本身就会让他呼吸困难。确实,亚瑞米拉女士一定已经听说过神行术,但这只会让她觉得斯科立特亲自去向她报告是有道理的。”
“如果他的贪婪让他相信第三次反转家徽能让他获得更多赏金呢?”戴玲问,“他会对我们造成……严重的损失,哈芙尔大妈。”
莉恩耐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她绝不会有失礼的行为,但她不喜欢任何人指责她疏忽大意。“如果那样,娜埃安女士会把他埋在营地旁的雪堆里,女士,这点我已经让他有了充分理解。娜埃安女士绝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这点我相信你也知道。不管怎样,我们从叛军营地中得到的讯息少得可怜,而斯科立特很可能看到一些我们想要了解的东西。”
“如果斯科立特能告诉我们亚瑞米拉、爱伦娜和娜埃安什么时候会进入哪一座营,我会亲手把黄金送给他。”伊兰刻意加重了语气。爱伦娜和娜埃安一直都在亚瑞米拉身边,或者是亚瑞米拉不放心她们离开自己,而且亚瑞米拉比娜埃安更没耐心,更不相信别人能把事情做好,她每天会用一半的时间对她的营地逐一巡查,而且从不会连续两晚睡在同一个营地里,这就是伊兰现在对亚瑞米拉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叛军营地,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向我提供的情报。”
莉恩耐俯下头。“听从您的吩咐,女士,我会让他把这件事办好。”首席侍女从不会在诺瑞面前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她的确没有显出一丝一毫受到责备的样子。当然,伊兰自己也没有信心真的在公开场合斥责凯姆林王宫的首席侍女。如果哈芙尔大妈不再喜欢她们,认为她们是这座王宫中多余的人,她当然还会一丝不苟地完成管理王宫的每一项工作,并以同样的热情去搜寻那些奸细。但如果是那样,伊兰每天都会遭遇无数的小麻烦,而所有这些令人头痛、却又无足轻重的小问题,都不会与首席侍女有任何直接关系。君主尽可以赶走旧人,招募新人,花费时间训练他们,忍受他们的懵懂无知,直到他们成为标准的臣仆,然后,君主就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被旧人环绕时的状态。君主要像仆人一样遵守规则,这样才能有舒适的生活,以及用来施行统治的时间。
“谢谢你,哈芙尔大妈。”伊兰说道。然后她接受了首席侍女又一个完美无缺的屈膝礼。莉恩耐·哈芙尔很清楚自己的价值。“那么,诺瑞先生?”
那位像鹭鸶一样的老先生打个愣怔,收回了瞪着莉恩耐的目光,他也见识过神行术,而且绝对不会将那个凭空开启的通道看作一件小事。“是,女士。”他的声音含混而且单调,“相信柏姬泰已经和您说过了来自伊利安和提尔的商队,相信这是……嗯……您返回凯姆林时她通常都会做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带着责难的神色瞥了柏姬泰一眼。即使伊兰对他大吼大叫,他也绝对不会想惹伊兰生气,但他也有属于他的一套规则,他在以温和的心态怨恨柏姬泰偷走了他向伊兰报告有大批重要物资已经抵达凯姆林的机会,让他没办法把他钟爱的数字逐一向伊兰报告。至少伊兰认为他的气愤不会过于强烈,诺瑞先生的身上从来都看不到什么火气。
“柏姬泰确实对我说了,”伊兰答道,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但并不足以让诺瑞先生感到尴尬,“恐怕有一些海民要离开我们了,明天以后,为我们施展神行术的人将减少一半。”
首席职员细长的手指抚弄着胸前的文件夹,仿佛在感觉里面的文件,不过伊兰从没见过他在做报告时会抽出那些文件来查看。“嗯,嗯,我们应该……可以应付,女士。”哈文·诺瑞能应付一切情况,“另外,昨天发生了九起纵火案,稍稍多于平常。三起纵火案是针对储存食品的仓库,不过我急于要告诉您的是,三起都没能成功。”虽然说是“急于告知”,但他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不带任何情绪。“我必须说,在街道上巡逻的卫兵起了很大作用,现在全城的暴力犯罪和盗窃案件已经减少到仅比往年同时期多出一点而已。但我们有充分证据表明,这些纵火案是有幕后主使的。有十七幢建筑遭到损毁,不过除去一幢之外,其他的都是已经废弃的房屋。”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一场普普通通的攻城战绝不可能让他弃凯姆林于不顾。“根据我的判断,所有这些火灾都是为了让消防马车尽量远离他们打算焚毁的食品仓库,而且我相信,过去数个星期中发生的每一起纵火案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柏姬泰?”伊兰向她的卫队将军问道。
“我可以绘制出一张仓库分布图。”柏姬泰有些迟疑地回答,“然后在位置偏僻的仓库附近专门安排巡逻线路,但这还是会留下许多……漏洞。”她的视线躲开了哈芙尔大妈,但伊兰觉得她的脸颊上掠过了一丝红晕。“任何口袋里装着钢片和燧石的人只要再找些干草,就能点起一把火。”
“尽你所能吧!”伊兰对她说。她们需要一些运气才能抓住一个正在作案的纵火犯,但即使审问那种人,得到的招供也只是他从一个用兜帽遮住面孔的人那里接受了一把钱币。而如果能将这些钱的来源追溯到亚瑞米拉、爱伦娜或娜埃安那里,她们肯定需要麦特·考索恩的运气。“还有什么事吗,诺瑞先生?”
诺瑞用指节揉了揉长鼻子,避开伊兰的注视。“我……呃……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犹豫,“马恩、阿劳恩和撒安德刚刚用她们的田产收入作为抵押,借得大笔贷款。”哈芙尔大妈的眉弓稍微提了提,立刻又恢复了常态。
伊兰望着手中的茶杯,发现自己竟然把里面的茶水喝光了。银行家从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们都把手中的钱贷给了谁,或者用什么当作抵押,不过她并没有问诺瑞先生是如何知道的,这只会……在他们两个之间造成尴尬。伊兰看到自己的姐妹从她手中将茶杯拿走,不由得微笑起来,而当艾玲达将重新倒满的茶杯递给她的时候,微笑又变成了苦恼。艾玲达似乎认为她应该一直喝茶,直到连肺叶也漂起来!山羊奶也比清茶好一点,就算是洗锅水也更好。好吧,她会拿着这只该死的杯子,但她可不会喝里面的东西。
“一定是用来收买那些佣兵。”戴玲恨恨地说道,她眼里的火焰足以吓退一只熊,“我以前就说过,我现在还要再说一次,佣兵最大的麻烦就是,谁给的钱多,他们就为谁卖命。”她从一开始就反对招募这些佣兵守卫凯姆林。但现实的问题是,如果没有他们,亚瑞米拉的军队就能随意打破这座城市的任何一道大门,忠于伊兰的部队连守住一道凯姆林城门都不够,更不要说城墙了。
柏姬泰也不愿意招募佣兵,但她接受了伊兰的理由,尽管极不情愿,她始终都不信任他们。但听到戴玲的话,她摇了摇头。现在她坐到了壁炉旁一把椅子的扶手上,她带着马刺的高跟靴子则踩在椅垫上。“佣兵可能不会在意荣誉,但他们会注重他们的名声,改换阵营是一回事,为敌人打开城门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一个佣兵团如果干了这种事,就绝对不会有人再雇佣他们了。亚瑞米拉必须支付给佣兵队长一笔巨款,让他下半生都能过上贵族领主的生活,同时他至少还要让自己的部下相信他们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诺瑞清清喉咙,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变得更清亮:“看样子,她们已经用同样的田产收入作抵押,进行过两次,甚至三次贷款了。那些银行家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柏姬泰的脏话说出了一半。戴玲皱起眉,看着酒杯,她的表情已经能让杯中的酒变酸了。艾玲达按了一下伊兰的手,又飞快地放开。壁炉的火焰喷出一大团火星,差点就落在地毯上。
“必须对佣兵团进行监视。”伊兰抬起一只手,阻止了想要说话的柏姬泰。她的护法最终没有张嘴,但约缚中传来了她的大声吶喊。“你必须找到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光明啊!她们在这座城中要对付的人快要和城外的人一样多了!“这不会需要太多人,但我们要知道佣兵团是否有反常或者秘密的举动。柏姬泰,这可能是我们能得到的唯一警告。”
“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有佣兵团出卖了我们,我们能采取什么行动。”柏姬泰冷冷地说,“只是知道他们的背叛并不够,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部队能及时压制他们,控制住可能会被打开的城门。这座城市中的一半部队都是佣兵,而剩下的,又有一半是几个月以前还在靠退休金生活的老头子。我会不定时地变换那些佣兵团的驻守区域,这样,如果他们不知道明天被调派到什么地方,也就不太容易确定该如何及时打开城门,引外敌进城。但他们并非全无机会。”柏姬泰一直说自己从没当过将军,但她见识过的野战和攻城战要比任何十位将军经历过的全部战斗还要多,她很清楚该怎样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
伊兰几乎希望自己的杯子里能有一点酒,当然,只是几乎而已。“银行家们是否有可能知道你所掌握的情况,诺瑞先生?在他们实际放出贷款之前?”但如果他们知道实情,很可能会有不少银行家更愿意亚瑞米拉登上王座,这样她就能用国家的税收来偿还贷款,也许亚瑞米拉自己也是这样打算的。商人会操纵政治的风向,银行家影响国家局势的事情并不鲜见。
“在我看来,这不太可能,女士,这就要求他们必须……嗯……向正确的人问出正确的问题。但银行家通常……嗯……在彼此之间……都是三缄其口。是的,我想这种事不可能发生,至少现在不可能。”
这次会报差不多已经接近尾声了。伊兰又叮嘱柏姬泰,王宫里又多了几个绝佳的刺杀和绑架对象。柏姬泰的表情也因此变得更加严肃,约缚中突兀地传来了冷酷的感觉。现在王宫中负责近身保卫的女卫兵大概很难少于一百人了,或者她们的数量从来就没有比这个数字更少过。
“谢谢,诺瑞先生。”伊兰说,“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如果你发现有任何银行家对此产生怀疑,或者开始查问这件事,请一定让我知道。”
“当然,女士。”诺瑞先生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像鹭鸶叼鱼一样点着头,“感谢您的赞扬。”
然后,莉恩耐和诺瑞退了下去。诺瑞为首席侍女打开屋门,并用比平时更优雅的姿势向她一鞠躬。莉恩耐向他微一点头,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出房间。艾玲达并没有放开她的结界,就连屋门关闭的声音也被结界吞掉了,这时,她说道:“有人在偷听。”
伊兰摇摇头。她们不知道偷听的人是谁,会是黑宗两仪师吗,还是好奇的家人?但至少,偷听的人不会得到任何讯息。没有什么人能渗透艾玲达的结界,甚至弃光魔使也不行,而且,如果结界真的被渗透,艾玲达一定会警告她们。
戴玲听到艾玲达的话,便用不那么镇定的语气嘟囔着说是海民干的。在听到寻风手要离开的时候,她在莉恩耐和诺瑞面前就连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但现在,她急切地想要知道海民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听完伊兰的讲述,她喃喃地说道:“我从来都不信任翟妲,不过这份协议应该还是不错的。如果她现在正命令一名寻风手偷听我们,我绝对不会感到惊讶,她什么事情都想知道,只是为了将来某一天这些讯息可能对她有用。”戴玲极少表现出犹豫,但现在,她犹豫了,酒杯在她的两只手掌间缓缓地转动着。“你确定那个……那个灯塔……不会伤害到我们,伊兰?”
“她就像我一样确定,戴玲,如果那东西会炸裂世界,我想它现在应该已经这么干了。”艾玲达笑着说,但戴玲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有时候,即使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你也要保持笑容。
这时柏姬泰说道:“如果我们在诺瑞和哈芙尔大妈离开之后还继续在这逗留太久,也许有人会开始怀疑我们在干什么。”她朝墙壁指了指。她看不见那道结界,但她知道那东西还存在着。实际上,首席侍女和首席职员的日常汇报往往能帮助她们掩蔽另外一些讨论。
柏姬泰移走墙边一张桌子上的一双镏金海民瓷碗,从短外衣的内兜中拿出一张叠得很小的地图,摊在上面,用空酒杯压住它的边角,其他人全都聚拢到她周围。这张地图一直被她随身携带,睡觉的时候,她会将它藏在枕头下面。这张地图显示了从艾瑞尼河到阿特拉和莫兰迪边境之间的安多国土,实际上,这已经是安多实际控制的全部国土了,数个世代以来,凯姆林一直都无法完全控制偏西的地区。这张地图从制图艺术角度而言,算不上是精品,而且折叠的褶皱已经模糊了上面的许多细节,但它还是能清楚地显示安多的地理形势,每一座城镇和村庄,每一条道路、桥梁和城堡。伊兰在距离地图一臂远的地方放稳茶杯,以免茶水溅到地图上,增添更多污渍,这也终于让她有机会摆脱那杯可怜的茶了。
“边境国的军队正在移动,”柏姬泰指向凯姆林北部的森林,安多最北部边境的一点,“但他们还没有走多远。以他们现在的行军速度,至少要在一个月之后才能靠近凯姆林。”
戴玲转动酒杯,盯着杯中深红色的酒液,然后突然抬起头。“我本以为你们北方人已经习惯了积雪,柏姬泰女士。”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断找机会刺探柏姬泰,告诫她不要这样做,这只会让她更加倍地确信柏姬泰隐瞒着一些秘密,更加倍地决心一定要把那些秘密挖出来。
艾玲达皱起眉头,望着这位女性长者。她对柏姬泰很尊敬,有时候,为了保护柏姬泰的秘密,她会表现得过度激动。而柏姬泰只是平静地与戴玲对视,伊兰的约缚中丝毫没有警戒的意味,她已经非常适应为她编造的那一套出身故事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坎多了。”她并没有说谎,不过这个“很长时间”肯定要比戴玲所想象的漫长许多,那时那个地方的名字还不是坎多。“但不管如何习惯在雪地跋涉,率领二十万士兵和无以计数的随营人员在冬天行军,绝不可能走得很快。更糟糕的是,我已经派遣奥卡林太太和弗特太太去国境以南数里范围内的一些村庄查看过。”萨贝恩·奥卡林和朱兰娅·弗特都是能施展神行术的家人。“她们说,那里的村民们认为边境国要在那里扎营过冬了。”
伊兰“啧”了一声,皱紧眉头,用手指划过那里到凯姆林的路程,估量着其间的距离。她一直在等待边境国军队的讯息,无论是他们自己发布出来的,还是别人散播过来的。一支这样规模的军队进入安多境内,讯息会像草原上的野火一样迅速扩散。只有傻瓜才会以为他们走过几百里的积雪道路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征服安多。每一个知道这个讯息的人都推测他们的意图,并考虑该如何应对这支大军,而且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但现在,关于他们的讯息显然还没有得到广泛传播。伊兰急需这个讯息说明自己突破眼前的困境,她已经为边境国军队进入安多境内做出安排,当然,她也安排了他们离开的步骤。
当然,伊兰在这件事上做出选择并不困难。阻止这样一支军队将导致血流成河的战争,而且安多很难取胜,实际上,边境国人只不过需要一条通往莫兰迪的道路,他们认为在那里能够找到转生真龙,这是伊兰和他们达成协议的基础。他们并没有透露寻找兰德的原因,而伊兰也不打算告诉她们兰德的真正所在。这支军队中藏匿了十几名两仪师,这点尤其让伊兰感到担心,不管怎样,只要关于边境国军队入侵的讯息传到那些大家族家主的耳里……
“这应该会起作用,”伊兰轻声说,“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自己散播边境国军队的讯息。”
“应该会起作用,”戴玲表示同意,然后她又用阴沉的语调说,“只要巴歇尔和贝奥能够牢牢控制住他们的部队。艾伊尔人和真龙军团驻扎在一起,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两里,这本身就是个极度危险的组合,现在又加上了边境国军。而且,我可不知道该怎样不让那些殉道使发疯。”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在戴玲的概念中,一个男人只有可能是先发了疯,才会选择成为殉道使。艾玲达点点头,她和柏姬泰一样,时常与戴玲意见相左,但在殉道使的问题上,她们又往往能达成一致。
“我会确保边境国人远离黑塔。”伊兰向她们做出保证。但实际上,她早已经这样向她们保证过了。戴玲其实明白,贝奥和巴歇尔会约束住麾下的部队,没有人想进行不必要的战争,而达弗朗·巴歇尔肯定不可能与自己的亲人作战,但任何人都有理由因为殉道使而感到不安。伊兰的手指从标记凯姆林位置的那颗六芒星上划到数里之外殉道使盘踞的地方。黑塔并没有在这张地图上标记出来,但伊兰很清楚它的位置,至少那里远离卢加德大道,在不打扰殉道使的情况下让边境国军一直向南进入莫兰迪不会很困难。
想到殉道使可能造成的干扰,伊兰抿抿嘴唇。不过现在这个问题还不是很急迫,所以她便将那些黑衣人推出了脑海,现在无法解决的事情,就只能放到以后再去解决。
“其他那些人呢?”伊兰不必说得很清楚,还有六个大家族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至少没有确认会支持她还是亚瑞米拉。戴玲认为他们最终都会倒向伊兰,但他们至今还没有任何表示。萨贝恩和朱兰娅这次行动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探查这六个大家族的讯息,这两名家人在过去二十年中都是作为卖货郎穿行在城乡之间,习惯了艰苦的旅程,在马厩里或大树下过夜,从人们的闲聊中听出他们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她们是优秀的探子,如果不得不安排她们来帮助维持凯姆林的物资供给,那对伊兰来说将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在谣言中,鲁安领主同时出现在了东边和西边的十几个地方。”柏姬泰紧皱双眉,盯着这张满是褶皱的地图,仿佛鲁安的位置应该被标在上面一样,柏姬泰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当然,莉恩耐·哈芙尔一定已经走得很远了。“所有的传闻都是他就在邻村,或者附近不远的城镇。艾络琳·塔梅恩女士和埃布尔莱·潘达领主仿佛完全消失了,一般来说大贵族很难做到这一点,至少奥卡林太太和弗特太太还没能查到任何关于他们的讯息,也找不到一个潘达和塔梅恩家的士兵,连匹马都找不到。”这极为不寻常,不花费巨大的力气,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埃布尔莱只要愿意,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幽灵。”戴玲喃喃地说道,“彻底打乱你的阵脚。艾络琳……”她用指尖扫过嘴唇,叹了口气,“那是个喜欢招摇过市的女人,想让她彻底消失可不容易,除非她正和埃布尔莱或者鲁安在一起,或者他们三个都在一起。”看样子,戴玲很不喜欢这个推断。
“至于我们的其他‘朋友们’,”柏姬泰说,“爱拉瑟勒女士在五天前跨越国境,从莫兰迪进入安多,就在这里。”她轻轻点了一下地图,那里在凯姆林以南大约两百里的地方。“四天前,佩利瓦领主在她西面四到六里的地方越过国境,而亚姆林是在这里,还要更向西五或六里。”
“他们并不在一起,”戴玲说着点了点头,“他们有没有带莫兰迪人过来?没有?很好,他们应该正在朝他们的封地前进,伊兰。如果他们的位置进一步相互远离,我们就能确定这一点了。”这三个家族是戴玲最担心的。
“他们可能是要回家。”柏姬泰表示同意,并带着在对戴玲表示同意时一直都有的那种不情愿的语气。她将自己编结繁复的粗大发辫甩过肩头,紧紧握在手里,几乎就像奈妮薇那样。“在冬季进入莫兰迪之后,他们的人马一定都已经疲惫了,而我们能够确定的就是他们都还在移动。”
艾玲达哼了一声,这种声音和她身上华贵的天鹅绒长裙很不相称。“只能假定敌人会采取你最不希望的行动,先确定你最不想让他们怎样做,再根据这种可能确定计划。”
“亚姆林、爱拉瑟勒和佩利瓦不是敌人。”戴玲反对的声音中却没有什么自信。这三名大贵族都曾经宣布要支持戴玲本人登上安多王位。
伊兰从没有在安多的历史中看到有被强迫登上王位的女王,不过这种事很有可能也不会记录在史籍中。但现在,亚姆林、爱拉瑟勒和佩利瓦却似乎想要这样试一试,虽然他们并非要为自己谋求权力。戴玲不想成为女王,但她也绝不会做一个任人摆布的统治者。对伊兰极为不利的一个事实是,摩格丝·传坎在统治安多的最后一年中犯下了一个又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几乎没有人知道或者相信她那时已经成为弃光魔使的傀儡。一些家族甚至愿意支持任何非传坎家族的人登上王位,无论这是多么不理智的想法。
“我们最不希望他们做什么?”伊兰说,“如果他们分别返回各自的封地,那么他们至少要等到春天才会再次出来,到那时,一切都已经确定了。”光明保佑,希望会是如此。“但如果他们继续向凯姆林前进呢?”
“没有莫兰迪人,他们就没有足够的军队能够挑战亚瑞米拉。”柏姬泰一边研究地图,一边揉搓着下巴,“即使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艾伊尔人和真龙军团没有参与到狮子王座的争夺之中,他们也很快就会知道了。但他们一定会对那两支军队保持相当谨慎的态度,没有人会愚蠢到挑起一场绝对不可能取胜的战争。我认为他们会驻扎在东边或东南某处,让他们能够监视事态的发展,还有可能会对现状造成影响。”
戴玲喝光杯中剩余的冷酒,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走到放酒壶的桌子旁,重新将酒杯斟满,并用沉重的语调说:“如果他们要来凯姆林,那么他们一定会希望鲁安、埃布尔莱和艾络琳加入他们。”
“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他们在我们的计划成熟前到达凯姆林,同时又不能让他们成为我们永远的敌人。”伊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而且充满信心,“如果他们过早到达这里,我们也要做好应对计划。戴玲,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你必须说服他们,一定要在我和亚瑞米拉之间做出选择,否则我们就会掉进一个永远也无法理清的乱局,整个安多也会因此而陷入混乱。”
戴玲仿佛被打了一拳一样重重地哼了一声。十九个大家族平均分成三股势力争夺狮子王座的情况上一次发生在五百年以前,那次争端导致了连续七年的战争,才有新的女王戴上玫瑰王冠,而七年前那三个宣布要夺取狮子王座的女人都已经死了。
伊兰在不经意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变冷了,其中的蜂蜜猛烈地刺激着她的舌头。蜂蜜?伊兰困惑地看着艾玲达,她的姐妹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一个充满阴谋气味的微笑。而柏姬泰似乎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之间非同寻常的约缚,并不能将伊兰尝到的味道传达给柏姬泰,但柏姬泰肯定感觉到了伊兰喝进茶水时的惊讶和喜悦。她将双拳抵在腰间,眼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但她这样做显然有装腔作势的嫌疑,因为她的嘴角上也漾起了一抹笑纹。突然间,伊兰察觉到柏姬泰的头痛消失了,她不知道那头痛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但肯定时间不长。
“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伊兰说,“有时候,最好的事情的确会发生。”
戴玲当然不知道蜂蜜的事情,她只能看见这三个人都在笑,所以她重重地“嗯”了一声。“也有时候,好事并不会发生。伊兰,如果你聪明的计划能够按照你的设想实现,我们就不再需要亚姆林、艾络琳和其他人了,但这是一场危险极大的赌局,只要走错一步,就会——”
起居室两扇大门中左手边的一扇突然被打开,伴随冷风进入房间的是一个有着苹果色脸颊和冰冷眼神的女人,她的肩膀上缀着表明少尉军衔的一颗金结。她有可能是敲过门的,只是敲门声会被结界挡住。绮甘·索科林和拉莎芮一样,也曾经是一名号角狩猎者,加入伊兰的卫队之后,她似乎改变了很多。现在,她站直身子,朗声说道:“智者莫娜勒求见伊兰女士,卡莉托凡太太和她在一起。”
她们可以让桑珂·卡莉托凡再等一等,但莫娜勒不行。亚瑞米拉会被两仪师注意,也会被艾伊尔人注意,但只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才会让智者进入凯姆林城,柏姬泰也明白这一点,她立刻开始叠起地图。艾玲达消去结界,放开了真源。
“请她们进来。”伊兰说。
莫娜勒并没有等绮甘通报完毕,结界刚一消失,她就已经走了进来。可能是因为感觉到房里的温暖,她让肩头的披巾垂到臂弯里,套在她手臂上的黄金和象牙手镯随之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撞击声。伊兰不知道莫娜勒有多大年纪了,智者们并不像两仪师那样忌讳说出自己的年龄,但她们也从不会坦率地告诉你这种事。只是从面相看,她应该刚刚进入中年不久。她有一张慈祥如同母亲的面孔,黄色齐腰长发中略带一些红色,但看不见一根灰丝。她的个子不高,甚至比伊兰还要矮。她的导引能力只相当于最弱的两仪师,但力量并不是智者们判别地位的要素,实际上,她在智者之中的地位相当高。而对于伊兰和艾玲达来说,更重要的一点是在她们重生为姐妹的仪式中,她是她们的接生者。伊兰向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并有意忽略掉戴玲不以为然的哼声。艾玲达深鞠一躬,双手伸直一直垂到了脚面,莫娜勒不仅是她们的接生者,还是艾玲达作为智者学徒的老师。
“我想,你们的密谈已经结束了,因为你们消去了结界。”莫娜勒说道,“现在我该检查一下你的状况了,伊兰·传坎,在孕期结束之前,每个月都应该进行两次检查的。”她为什么要向艾玲达皱眉?哦,光明啊,她还穿着天鹅绒裙子!
“我来观摩她要做的事情。”桑珂一边说,一边跟随智者走进房间。桑珂是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人,她身材壮实,眼神坚定有力,现在她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红束带黄色羊毛长裙,黑色的直发中插着一把银发梳,高衣领上别着镶红发廊环形银领扣,从外表看,她很像是贵族或者成功的商人。她曾经总显得缺乏自信,尤其是在两仪师身边的时候,但现在,这种表情已经彻底和她告别了。无论是两仪师,还是女王卫兵,都已无法再影响她的情绪。“你可以走了,”她对绮甘说,“这里不需要你了。”她也不再害怕贵族了。“你也可以离开了,戴玲女士,还有你,柏姬泰女士。”她审视着艾玲达,仿佛在考虑也向这名艾伊尔女子下逐客令。
“艾玲达可以留下来。”莫娜勒说,“她已经耽误了许多课程,而她或早或迟都要学习这些。”桑珂向艾玲达点点头,然后依旧用冰冷而不耐烦的目光盯着戴玲和柏姬泰。
“戴玲女士和我还有事情要商量。”柏姬泰一边说,一边将叠起的地图收进红色外衣里,向门口走去。“今晚我会告诉你我们的想法,伊兰。”
戴玲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几乎就像她瞪桑珂那样严厉,但她还是将酒杯放在托盘上,并向伊兰行了屈膝礼,然后又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等待柏姬泰弯下身,在莫娜勒耳边嘀咕了许久。智者只是简短地回答了柏姬泰,不过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她们在嘀咕什么?也许还是山羊奶的事。
绮甘关上屋门后,伊兰询问智者和家人是否让仆人再送些酒来,因为原先放在屋中的酒已经冷了,桑珂表示不必,莫娜勒也有些心不在焉地表示了拒绝,现在这名智者只是专心地打量着艾玲达。那名智者学徒红着脸,将视线转向一旁,双手紧握着自己的裙摆。
“请不要斥责艾玲达,莫娜勒。”伊兰说道,“是我要求她穿成这样的,她是为了帮助我。”
莫娜勒咬住嘴唇,想了一下才答道:“首姐妹应该互相帮助。你知道你对我们的族人所负的责任,艾玲达,迄今为止,你在一个相当艰难的环境里做得很好,你必须学会在两个世界中生活。所以,很高兴你已经感受到了这种穿着的舒适。”艾玲达明显放松了下来。但莫娜勒的语气一转:“不过不要太沉溺于这种舒适。从现在开始,你每三天中要有一天一夜在帐篷中度过。你可以明天随我回去。在成为智者之前,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学,所以你现在不应该再有任何空闲的时间了。”
伊兰伸手握住了自己姐妹的手,艾玲达想要把手抽回去,但伊兰只是把手握得更紧。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艾玲达也握住了她的手。艾玲达对她来说是非同寻常的,她能为失去兰德的伊兰带来慰藉,她不仅仅是自己的姐妹,还爱着相同的男人。她们能分享彼此的力量,在悲伤的时候却一同发笑,或一同哭泣。每三个晚上分开一晚,很可能意味着她将在这一晚孤独地哭泣。光明啊,兰德在干什么?西方那个可怕的灯塔始终不曾有丝毫晦暗。她相信,他就在那灯塔的正中心,并非是因为与他的约缚发生了什么改变,而是她内心笃定的感觉。
伊兰突然发觉自己正在以最大的力量握着艾玲达的手,而艾玲达也同样用力地握着她,她们同时放松了手指的力量,但并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男人就算身在别处,也要制造麻烦。”艾玲达轻声说。
“没错。”伊兰表示同意。
莫娜勒带着微笑看着这两名女子,她是极少数几个知道她们和兰德的约缚,还有伊兰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的人,但她身边的家人并不知道。
“我想,你的确是让一个男人为你制造了他所能制造的全部麻烦,伊兰。”桑珂一本正经地说。家人的规则是依照初阶生和见习生的规则制定的,所有家人都禁止怀孕,以及一切可能导致怀孕的行为,而且她们一直都严格执行这些条规。就在不久之前,如果家人知道两仪师违反这些条规,一定会吃惊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但现在,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今天我应该前往提尔,好在明天带回一批谷物和油料。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所以,如果你们还要继续谈论男人,我建议你们先让莫娜勒做完她要做的事情。”
莫娜勒让伊兰紧靠在壁炉前坐稳。已经完全被包裹住圆木柴的炉火烤得伊兰稍微有一点不舒服。对此,她向伊兰解释说胎儿的母亲应该尽量处在温暖的环境中。然后,阴极力的光晕包裹住她,她开始编织魂之力、火之力和地之力的丝线。艾玲达和桑珂一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的编织。
“这是什么?”伊兰看着编织将她包裹,陷入她体内,“像分析一样吗?”王宫里的每一名两仪师都已经对伊兰使用过分析,虽然她们之中只有茉瑞莉有足够的治疗技巧,而无论是两仪师还是桑珂,都只是能判断出她已经怀孕而已。伊兰觉得有一点刺麻感,而且体内还传出了一种微弱的“嗡嗡”声。
“不要犯傻,女孩。”桑珂漫不经心地说道。伊兰挑起一侧的眉弓,她甚至有一点想在桑珂的鼻子前挥舞自己的巨蛇戒,但那名圆脸妇人根本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她应该也不会注意到伊兰的戒指。她正向前倾过身子,仿佛能看清伊兰体内的编织一样。“智者还在向我学习治疗的技巧。”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句,“我想,她们也从奈妮薇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哦,奈妮薇如果听到桑珂以这种口气说她,一定会像焰火一样爆起来,不过桑珂在治疗方面的经验肯定要远远超过奈妮薇。“她们只是学会了两仪师那种简单的治疗手段。”一个重重的冷哼表明了桑珂对于那种“简单”手段的看法,那是两仪师在数千年以来唯一知道的治疗手段。“这个编织是智者们所掌握的。”
“这被称作爱抚胎儿,”莫娜勒以同样漫不经心地语气说道,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编织上。简单的分析只能探查肉体痛苦的源头,而且也绝对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莫娜勒仍然在不停地改变每一丝能流的走向。伊兰体内的嗡嗡声发生了一点改变,进入到她身体更深的地方。“这可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治疗,我们在被放逐到三绝之地前就已经掌握了这种办法。这其中的一些编织与桑珂·卡莉托凡和奈妮薇·爱米拉向我们演示过的一样。透过爱抚胎儿,你能够了解到母亲和孩子的情况,透过改变编织,你还能治愈这两者身上发生的一些问题。但这些编织不会对没有怀孕的女人起作用,当然也不会对男人起作用。”嗡嗡声变得更响了,房里的所有人可能都已经听到了这声音,伊兰觉得自己的牙齿在不停地震颤。
她想起一个一直在困扰自己的问题。“导引会伤害我的孩子吗?我是说,如果我导引的话。”
“不会,正如同你的呼吸也不会伤害他们。”莫娜勒笑着放开编织,“你有两个孩子,现在还无法确认他们是男还是女,但他们都很健康,你也是。”
两个!伊兰和艾玲达一齐露出欢快的微笑,她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姐妹的欣喜。她会有一对双胞胎,那是兰德的孩子。她希望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或者是两个男孩。双生女儿会导致继承权的问题,能够戴上玫瑰王冠的人必须让所有人都顺从地跟随在她身后。
桑珂发出一阵急迫的催促声,用手指了指伊兰。莫娜勒点点头。“完全依照我所做的去做,你就能看到效果了。”她看着桑珂拥抱真源,形成编织,又点了点头。然后身材圆胖的家人让编织陷入伊兰的身体,终于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她自己感觉到体内在发出嗡嗡声。“你不必担心自己会有孕吐。”莫娜勒继续对伊兰说,“但你有时会发现自己难以进行导引,能流会像抹了油一样从你的手心滑开,或者完全消失成一团雾气。即使是最简单的编织,你也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尝试,直到能够生成或者紧握住它。随着怀孕的进展,这种情况会变得越发严重。当你开始阵痛和分娩的时候,将完全无法导引,但只要孩子一出生,阴极力就会回来。很快地,你就会变得喜怒无常,或者现在你已经处在这种状态中了。你可能刚刚还是眼泪汪汪,但再过一分钟,就变得怒不可遏。你孩子的父亲如果够聪明,经过你身边时也会保持十二分的小心,并且会尽量离你远一些。”
“我听说她今天早晨刚刚打击过那个男人。”桑珂嘟囔着。她放开编织,直起身,调整了一下肚子上的红束带。“这实在是很惊人,莫娜勒,我从没想过会有一种只对怀孕的女人产生效果的编织。”
伊兰咬了咬牙。但她只是问:“莫娜勒,这些都是你从刚才的编织中获知的?”最好让人们以为她的孩子是督伊林·麦拉尔的,兰德·亚瑟的孩子会成为许多人的目标,无论那些人是出于恐惧、出于利益还是出于憎恨。但没有人会在乎麦拉尔的孩子,因为没有人会真正在意麦拉尔,这是最好的情况。
莫娜勒扬起头,大声笑着,用披巾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生了七个孩子,有三个丈夫,伊兰·传坎。导引的能力会把孕吐挡在你体外,但你也要为此付出代价。好了,艾玲达,你也试一试,一定要小心,照我刚才所做的那样去做。”
艾玲达迫不及待地拥抱了真源。她还没编织出第一股能流,就放开了阴极力,转过头盯着西面的深褐色墙板。伊兰、莫娜勒和桑珂也都做了同样的动作。那个刚刚还在不断释放强烈光芒的灯塔消失了,一切都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无法想象的阴极力洪流仿佛从未存在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桑珂深吸了一口气,她丰满的胸部随之挺起。“我想,今天发生了某种极好,或者极可怕的事,我想我很害怕知道那是什么事。”
“是好事。”伊兰说。无论那是什么,都已经结束了,而兰德还活着,这就够好了。莫娜勒带着探询的神色瞥了她一眼。智者知道她和兰德的约缚,所以也能推测出伊兰所说这三个字的含义,但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捻动着脖子上的一条项链。不管怎样,她很快就能从艾玲达口中挖出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一阵敲门声让她们三个全都愣了一下,只有莫娜勒除外,她装作完全没有看见房间里其他人受到惊吓的样子,只是有些过于专心地调整着她的披巾,和她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桑珂只能用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困窘。
“进来。”伊兰高声说道。即使没有结界,厚重的屋门也足以隔绝寻常的说话声。
卡赛勒摘下羽饰头盔,将头探进房间,然后才走进来,并小心地关上了屋门。她领子和袖口上的白色缎带是新的,胸前绶带的蕾丝和狮子刺绣也闪闪发亮,她的胸甲反射着灯光,似乎刚刚打磨过。但很显然,她在直至昨晚深夜的奔波之后并没有休息,只进行了一番梳洗,就又去执行任务了。“请原谅我的打扰,女士,但我相信您应该尽快知道这件事。留在这里的海民已经陷入了狂乱,看样子,是因为她们的一名学徒失踪了。”
“还有什么事?”伊兰问。海民学徒失踪是非常糟糕的事,但卡赛勒的表情告诉她,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卫兵尤丽丝·艾泽利刚刚告诉我,她看见两仪师茉瑞莉大约在三个小时前离开了王宫。”卡赛勒的语气有些犹疑,“茉瑞莉身边还有一个披着斗篷和兜帽的女人,她们是骑马离开的,身后还有一头驮货的骡子。尤丽丝说另外那个女人的手背上有刺青,女士,当时她不可能仔细查看——”
伊兰挥手示意她安静。“你们没有错,卡赛勒,没有人能责备你们。”至少这些卫兵没有犯错,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寻风手学徒塔拉安和梅塔莱有着极强的导引能力,如果茉瑞莉能说服她们之中的一个成为两仪师,她也就能说服自己绕开教导寻风手的承诺,带那个学徒去能让她登入初阶生花名册的地方。海民会因为丢失了茉瑞莉而气恼,更会因为丢失了自己的学徒而发狂,她们会把罪责归到眼前的每一个人身上,而伊兰肯定是罪孽最重的人。
“知道这件事的人多吗?”伊兰又问。
“还不多,女士,但为她们准备马匹和骡子的人肯定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可供马夫们闲聊的话题并不多。”谣言会变成树林中的野火,如果不控制住火势,那么这件事就不仅仅是棘手那样简单了,但能否在它烧到谷仓前把它扑灭,伊兰并没有信心。
“希望你稍后能和我一同进餐,莫娜勒。”伊兰说道,“但现在还请原谅我暂时失陪。”虽然有责任接待她的接生者,但伊兰已经没时间等待莫娜勒的许可了,也许她还有机会在谷仓被点燃以前扑灭这场火灾,也许。“卡赛勒,去通知柏姬泰,让她立刻传令给各城门的守军,严格搜找茉瑞莉。我知道,她也许已经离开凯姆林了,而且城门守卫也无法阻拦两仪师,但也许他们能拖住她,或者阻吓住她的同伴,让她们只能藏身在城内。桑珂,你能否安排所有不能施展神行术的家人,在城中各处进行搜索?这样做的希望不大,但茉瑞莉也许认为今天已经太晚,而选择在明天上路。搜查每一家旅店,包括银天鹅,还有……”
她希望兰德今天做了些漂亮的事,但她甚至无法浪费时间去想他。她要夺取王座,要对付愤怒的亚桑米亚尔,不能等到她们将怒火向她倾泻的时候。现在她还有希望。简而言之,今天就如同她返回凯姆林之后的每一天一样,有许多问题都急需她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