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因缘的闪烁

罗代尔·伊图拉德不喜欢等待。但他很清楚,等待是一名士兵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等待下一场战斗,等待敌人的行动和错误。他看着这片冬日里的森林,自己也如同一棵树般纹丝不动。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却没有丝毫暖意。他的呼吸化成一团团白烟,又在他修剪整齐的胡子和兜帽的黑狐皮镶边上留下了一层白霜。他的胸甲仿佛吸收了周围的寒气,并让寒冷渗进他的外衣、羊毛衫、丝绸衬衫和亚麻内衣。就连飞镖的马鞍都是那么冰冷,仿佛这匹白色骟马是用冰冻的牛奶雕成的。他很庆幸自己将头盔挂在马鞍上,如果他戴着那顶头盔,脑袋大概会被冻僵了。

阿拉多曼的这个冬天来得很迟,非常迟。似乎是要对此进行报复一样,这个冬天极为寒冷。炎热的夏天不正常地一直延续到秋季,紧接着不到一个月,这里仿佛就变成寒冬的心脏。经过漫长而干旱的炎夏,仍然挂在树枝上的零星树叶还没来得及改变颜色,就已经被冻在树上,在上午的阳光中,这些冰封的叶片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翠绿色。在他身边,大约二十多名扈兵的坐骑偶尔会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跺一下蹄子,它们已经赶了很长的路,不管天气是好是坏,它们还有更远的路要走。黑云在北方的天空中翻腾,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气温将在日落后急速下降。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找到一处庇护所。

“比去年冬天还好一点,是不是,长官?”加朗姆说道,这个高大的年轻军官似乎总能看出伊图拉德的心思。他刻意压低声音以防别人听到:“即使如此,我想现在还是会有人想着能喝上一杯热酒。当然,有这种念头的人并不多,他们都是非常节制的人。我相信他们喝的是茶,而且是冷茶。如果用桦树枝抽他们几下,他们就会脱光衣服,用雪来洗澡。”

“现在他们还是要把衣服穿好。”伊图拉德冷冷地说,“不过他们今晚也许能喝到一些冷茶,如果他们运气够好的话。”他这句话引起一阵笑声,但笑声立刻又消失了,他挑选这些人时非常谨慎,这些人知道何时不该发出声音。

伊图拉德自己也想来一杯冒着热气的香料酒,甚至一杯茶也行,但商人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运茶叶来阿拉多曼了。那些外国商人现在甚至很少会越过沙戴亚的边界。当外面的讯息传到他耳朵里时,都已经陈旧得好像上个月的面包了。不过这并不重要。如果白塔真的分裂了,如果能够导引的男人真的被召唤至凯姆林……好吧,在阿拉多曼恢复统一之前,这个世界即使没有罗代尔·伊图拉德也能继续撑下去。此时此刻,阿拉多曼要比发疯的男人更加重要。

他再一次回顾自己发出去的命令,那些命令由他部下速度最快的骑兵,递送出去给每一位忠于国王的贵族。这些贵族因为彼此的恶感和古老的血仇而四分五裂,但他们至少还有一份共同的忠诚心。“狼”的命令会让他们立刻召集军队赶赴前线。只要“狼”还拥有国王的信任,他们甚至能服从他的命令,躲藏在寒冷的深山中,耐心等待。当然,他们会为此感到愤懑不平,甚至有些人会咒骂他的名字,但他们会服从他。他们知道,“狼”能够在战争中取胜,无论那场战争的规模有多么大。私底下,他们称他为“小狼”,他并不在乎他们以此来影射他的身材,只要他们能够在他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他所指定的地点,他就不会很在乎那种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策马疾奔,去安排一个可能连续几个月都不会被触发的陷阱。他对这个计划并没有很大的把握。计划愈复杂,失败的可能性就愈大。而这个计划一层套着一层,结构简直复杂得可怕。但如果他不能让诱饵发挥效果,或者有人无视他的命令,接见了国王的信使,一切都将毁于一旦。不过,他们全都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即使是最顽固的人也会认同他的决定,而且绝不会高声谈论这件事。自从他收到亚撒拉姆国王最后的命令,他就如同一个骑在暴风上的幽灵,迅速而隐秘地安排一切。他的袖里收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被塞进钢背手套的白色蕾丝袖口紧紧裹着,使纸张不致掉落。他们还有最后一个拯救阿拉多曼的机会,非常渺茫的机会,但他甚至有可能利用这个机会拯救亚撒拉姆,让商人集议会不至于安排另一个人来取代他的位置。二十多年来,亚撒拉姆一直是位贤明的统治者,愿光明保佑他恢复往日的睿智。

一阵响亮的碎裂声从南边传来,伊图拉德立刻握住长剑的剑柄。随着一阵细碎的皮革和金属摩擦声,其他人也都准备抽出武器。随后是一阵寂静,整片森林如同一座冰冻的坟墓,一根细枝被积雪压断,发出一声轻响。过了一会儿,伊图拉德放松握剑的手,但他没有放松紧绷的神经。自从北方传来转生真龙出现在法美镇上空的传闻,他的神经不曾放松过。也许那个男人真的是转生真龙,但无论事实如何,那些传闻已经让阿拉多曼陷入熊熊烈火之中。

伊图拉德相信自己能熄灭这场大火,但前提是他需要能更自由地采取一切行动。他这么想并非过于自负。在一场战斗、一场战役,或者是一场战争中,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自从集议会为了国王的安全,将他秘密送出班达艾班,国王似乎就把自己当成是亚图·鹰翼转生,数十份有着他签章的战斗指令接连不断地从集议会为他安排的藏身之地送出来。她们不会告诉任何人国王到底在哪里,就连伊图拉德也不例外。伊图拉德已经和不少集议会里的女人碰过面,她们全都目光冰冷,对于一切可能涉及国王的话题都竭力回避。伊图拉德几乎要相信她们也不知道亚撒拉姆在什么地方,但这当然是个荒谬的想法。集议会一直都不眨眼地盯着国王。伊图拉德以往总认为商人家族对国事介入过多,此刻他却希望那些家族能够干涉一下集议会的所作所为,但那些家族竟陷入彻底的沉默,这实在是个谜。过去,任何破坏商业贸易的阿拉多曼国王都不可能在王位上坐很久。

伊图拉德忠于自己的誓言,况且亚撒拉姆是他的朋友,但现在国王发出的命令只是在引起更多的混乱,而它们又不能被弃之不顾。亚撒拉姆是国王,他却命令伊图拉德全速向北进军,去攻打真龙信众。亚撒拉姆从秘密间谍那儿得到情报,说那里正有大批真龙信众聚集。十天之后,伊图拉德还没找到真龙信众,新的命令却又要他向南全速进军,去进攻另一群并不存在的真龙信众。他收到命令,要集中他的部队守卫班达艾班,然后又收到新的命令,要让自己的部队分别朝三个方向发动攻击,去占领据他所知早已被真龙信众放弃的地方,却要绕过真正驻扎着真龙信众的区域。而这个分散部队的命令很可能为他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更糟糕的是,亚撒拉姆的命令还经常被直接送到那些应该会支持伊图拉德的大贵族手上。玛奇尔、提卡奥和拉赫曼分别被派往不同的地方。在黑夜中,他们的军队依国王规定的路线前进,却突然相遇而把对方误认为敌人而发生战斗。这种灾难性的冲突已经发生了四次,而真龙信众的队伍却不断壮大,并且有愈来愈强的信心。伊图拉德仍然持续取得胜利,包括索兰哲、麦西恩、索玛奥湖和坎德尔玛等地。卡达的领主们已经明白,不能将他们的矿石和铸炉卖给阿拉多曼的敌人,但亚撒拉姆的命令总是让伊图拉德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

但伊图拉德接到的最后这份命令是不一样的。为了阻止他收到这份命令,图瓦女士被一名灰人给杀害。伊图拉德不知道为何暗影会害怕这份命令,但这让他明白,自己的行动必须加快,绝不能等亚撒拉姆发出新的命令了。这个命令造成许多可能性,也让他竭尽全力考虑过他能看到的每一种可能性的结局。而一切美好的结局都要从今天开始。无论成功的机会多么渺茫,都没理由不抓紧它。

雪鸫尖锐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伊图拉德将手掌按在唇边,重复了三次雪鸫的叫声,片刻之后,一匹毛发蓬乱的白斑骟马从树林里走出来,骑在背上的人披着一件有黑色条纹的白斗篷。如果这一人一马静立在积雪的树林中,没有任何动作,他们很难被分辨出来。这名士兵身材粗壮,腰间只有一把短剑,不过他背着弓匣,马鞍上还拴着箭囊。

“看样子,他们全都来了,长官。”士兵的声音就像方才的鸟叫声一样沙哑。这时他已经来到伊图拉德身边,并掀起兜帽。这个名叫汤杰的士兵年轻时,一定有人试图想吊死他,虽然这场劫难的原因已经被掩埋在岁月中,存留下来的只剩他短须下的一道铁灰色伤疤。他的右侧眼窝上盖着一块黑眼罩,这是他年轻时留下的另一道伤痕,不管他是否只有一只眼睛,他可是伊图拉德所知道的最优秀的侦察兵。“至少其中绝大多数已经来了。他们安排了两重哨兵围住那栋别墅,在一里外就能看到那些哨兵,而无论从哪个方向都不可能靠近那栋别墅而不被他们察觉。根据足迹分析,他们带来的部属并没有你推测的那么多,那并不是一支大规模的部队。”他冷冷地说,“但即便如此,他们的人数还是比你带来的要多出不少。”

伊图拉德点点头。他已经向他们送出白丝带,那些将要与他会面的人也接受了。三天前,他们以光明的名义立下誓约,他们不会彼此刀剑相向,让鲜血流于他们面前,否则他们的灵魂和救赎的希望都将随之毁灭。但不管怎样,白丝带并未在这场战争中得到验证,而且现在有些人开始对救赎产生了奇怪的想法,比如说那些自称真龙信众的人。伊图拉德总是被别人称为赌徒,但他从不赌博,胜利的关键在于知道自己可以冒什么样的风险,而且有时候,还要知道自己必须冒什么险。

他从靴靿中抽出一只油绸布包裹,将它交给汤杰,“如果我在两天内没有赶到科隆滩,就把这个交给我妻子。”

那名斥候将小包裹收进斗篷里,然后用手碰了一下额头,就把马头拉向西方。在战斗爆发之前,他也曾为伊图拉德保管过这个包裹。光明在上,愿苔馨这次也不会有机会打开这个包裹。她早就告诉过他,如果得知他的死讯,绝对不要以为能把她一个人撇下。

“加朗姆,”伊图拉德说,“让我们去看看欧萨娜女士的狩猎别墅中都有些什么。”他催赶着飞镖向前走去,其他人紧随身后。

太阳升到了天顶,又缓缓下沉,北方的黑云逐渐逼近,寒风更加刺骨。除了马蹄踩碎积雪的声音,周遭一片寂静,森林里似乎没有其他人。伊图拉德一直没看到汤杰所说的那些哨兵。这名斥候从一里外看到的东西和常人有着很大的差异。当然,他们一定在等着他,并监视他是否带来了一支军队。不管有没有白丝带,他们之中肯定有不少人很希望见到一枝羽箭刺穿伊图拉德的身体。那些领主也许会代替部下接受白丝带的誓约,但他们的部下也都会坚守誓约吗?有时候你不得不碰碰运气。

下午过了一半的时候,欧萨娜所谓的狩猎别墅出现在树林之间,那是一大片白色的高塔和细瘦的带尖圆顶。这片建筑就算和班达艾班的宫殿相比,也没有丝毫逊色。毕竟欧萨娜的狩猎对象实际上是男人和权力。虽然她还很年轻,但她的战利品已经相当丰厚了。这里举办的“狩猎活动”往往会让首都的许多人挑起眉弓。但现在,那座别墅却显得凋零孤寂,破碎的窗户如同牙齿参差不齐的大嘴。从外面看不出里面有任何灯光或动静,不过别墅周围开阔,地上的积雪上遍布着马蹄印,纹饰华丽的箍铜大门敞开着。伊图拉德催马驰向门内,丝毫没有减慢速度,身后则是他的部下们。马蹄敲击在石板路面上,地上的雪都已经被踩踏成烂泥。

没有仆人出来迎接,这在伊图拉德的预料中。欧萨娜在那些撼动阿拉多曼的灾难刚刚出现时就失踪了,而现在,那些灾难已经变得如此巨大,即使是阿拉多曼整个国家与之相比,也好像老鼠面对獒犬一样。她的仆人们在事发后都迅速前往她的其他领地,并将那些地方据为己有。在这些日子里,失去主人的奴仆或者被饿死,或者变成了强盗和真龙信众。伊图拉德在广场边上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前下了马,将飞镖的缰绳交给一名部下。加朗姆命令其他人去为自己和马匹找一个临时的避难所,在那里静候命令。那些骑兵扫视着包围这片广场的大理石阳台和宽窗,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仿佛认为随时都有可能飞出一支弩箭刺穿他们的脊背。即便天气寒冷,且马厩的门虚掩着,但他们还是分散到广场的各个角落和马匹紧靠在一起,警戒着面前的每一个方向。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也许他们之中还能有一些人逃出去。

伊图拉德摘下手套,将它们塞进腰带。在和加朗姆一同走上台阶的时候,他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绶带,冻结的积雪被他的靴子踩碎。他克制住环顾周围的冲动,只是注视着正前方。他一定要表现出极度的自信,就好像没有任何事能够超出他的预料。自信是取得胜利的钥匙,而如果相信自己是有自信的,那么信心有时就真的不会离开你。在楼梯尽头,加朗姆握住一扇雕花大门的镀金门环,将它拉开。在走进大门之前,伊图拉德碰了碰他的化妆痣,确定它没有错位。他的脸颊有点冻僵了,感觉不到那颗粘在上面的黑天鹅绒星星。他要显示出十足的自信,就如同步入一场舞会。

巨大的前厅像室外一样寒冷,让他们的呼吸变成一股股白烟。这里显得有些昏暗,地面上用彩砖拼接出猎人和动物的图案,有些地方的彩砖都碎裂了,仿佛曾经有沉重的东西从上面拖过去,或者是直接砸在那上头。除了一个倾倒的基座以外,大厅里空无一物,本应该立在基座上的小雕像或大花瓶当然也不见了,那些逃跑的仆人们没有偷走的东西也早已被强盗劫走了。有一个人正在这里等待他们,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伊图拉德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面孔也显得更加憔悴了。他的胸甲上带着凹痕,耳垂上也只剩下一个小金环,但他的绶带依旧完美无瑕。在他左眼旁闪闪发光的红色弯月,丝毫不比任何宫廷装饰逊色。

“以光明的名义,欢迎你携白丝带而来,伊图拉德阁下。”他微一鞠躬,庄重地说道。

“以光明的名义,我携白丝带而来,希姆隆阁下。”伊图拉德一边说,一边向他回礼。希姆隆曾经是亚撒拉姆最信任的资政之一,但他现在已经是真龙信众的一员,而且在他们的集议会中拥有很高的地位。“我的助手是加朗姆·尼舒尔,如同随我来的所有人一样,他的荣誉系于伊图拉德家族。”

在罗代尔之前,伊图拉德家族并不存在,但希姆隆还是单手按住胸口,回应了加朗姆的鞠躬。“荣誉属于荣誉者。可以接受我的引领吗,伊图拉德阁下?”

通往舞厅的大门已经不见了,伊图拉德很难想象强盗怎么会把这种东西也拿走,高大的尖拱形门口足以让十个人并肩通过。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椭圆形厅室中,虽然有约五十盏各种形状的油灯在阴影中不停地摇曳,但上方的圆顶依旧是一团漆黑。宽大的厅室里,两队人分别沿两侧的彩绘墙壁站立。如果说他们因为白丝带而摘掉了头盔,那至少有两百人以上仍然披挂着甲胄,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人取下他们的佩剑。这两队人之中,一队的核心是几名像希姆隆一样的大贵族——拉加比、维克达、安卡尔,他们身边都簇拥着低阶贵族和向他们宣誓效忠的普通人。另外这一队中还有一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这些小团体中有一些根本看不到贵族的影子。真龙信众有集议会,但并没有唯一的领袖,所有来到这里的真龙信众都有自己的队伍,他们之中有的背后跟随着几十个人,也有几个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对他们惟命是从。这些人显然并不因为出现在这里而感到高兴,他们之中不时有一两个人会瞪一眼聚集在舞厅另一侧的五六十名塔拉朋人,那些塔拉朋人也会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们。不管他们是否信仰转生真龙,他们肯定都没忘却阿拉多曼人和塔拉朋人之间的仇恨。看到这些外国人,伊图拉德几乎露出了微笑,今天只要能有二十个塔拉朋人出现在这里,他就会喜出望外了。

“罗代尔·伊图拉德大人携白丝带而来。”希姆隆的声音在灯影中回荡,“心中存有暴力的人,都将被火焰烧灼心脏和灵魂。”见面仪式自此结束。

“为什么伊图拉德阁下愿意拿出白丝带?”维克达问道。他的一只手紧握住长剑柄,另一只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他的个头不高,但还是比伊图拉德来得高,并且傲慢得如同坐在王位上的君主。曾几何时,女人总是谈论他的俊美,而现在,一道倾斜的黑色伤疤覆盖了他的右眼窝。他的化妆痣是个黑色箭头,正指向那道从他的脸颊一直延伸到额头上的宽阔疤痕。“他打算加入我们吗?还是要我们投降?谁都知道狼胆大且狡猾,他的胆子很大吗?”他身边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嘈杂的喧嚣声,半是嘲笑,半是怒吼。

伊图拉德将双手握在背后,阻止自己去抚摸左侧耳垂的红宝石,所有人都知道,这表示他发怒了,所以有时候他会故意这样做。但他现在需要保持平静,即使这个家伙要在他耳边大吼大叫,他依然要保持平静。愤怒会导致决斗,他现在进行的决斗只需要镇定。有时候,言辞是比利剑更加致命的武器。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在南方又有了一个新的敌人。”他用波澜不惊的声音说道,“霄辰人吞掉了塔拉朋。”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塔拉朋人,与他们冰冷的目光逐一相对。他从来都看不懂塔拉朋人的面孔,那种荒谬的胡子就好像用毛发编成的獠牙,比沙戴亚人的胡子更难看!还有那些无聊的面纱,让那些塔拉朋人看起来就好像戴上了一副面具。这里昏暗的灯光对他并没有多少帮助,但他曾经见过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他需要他们。“他们涌入阿摩斯平原,并继续向北,他们的下一个目标相当明确,就是阿拉多曼。最后恐怕他们想要的是整个世界。”

“如果这些霄辰人向我们进攻,伊图拉德阁下想要知道我们将支持谁吗?”维克达问。

“我完全相信,你会为阿拉多曼而战,维克达阁下。”伊图拉德不愠不火地说。维克达的脸刷地变成紫色,咒骂似乎已经来到他的齿间,他的部属全都握住了剑柄。

“有许多流民都在传说,平原上也出现了艾伊尔人。”希姆隆立刻插话道,仿佛他害怕维克达会扯断白丝带。维克达的部下不会真的拔剑出鞘,除非他们的主人这样做,或是主人命令他们这么做。“我得到的情报表明,那些艾伊尔人为转生真龙而战,一定是他派他们到这里来的,也许他们会帮助我们。没有人能击败艾伊尔人的军队,就连亚图·鹰翼也不行。你还记得雪中之血吧,伊图拉德阁下,当时我们都还年轻,无论历史怎么说,我相信你也明白,我们并没有在那场战争中得胜,而且我不相信霄辰人的军队比我们当时更多。我已经听说,霄辰人正在向南移动,逐渐远离国界,我怀疑再过不久,我就会得到他们从阿摩斯平原撤退的报告。”他在战场上并不是一名很糟糕的指挥官,但他永远只能看到局势最表面的部分。

伊图拉德露出微笑。从南方来的讯息总是比从其他方向传来的更快。他一直都在担心,关于艾伊尔人的讯息必须得由他说出来,这可能会让这些人认为他想欺骗他们。实际上,就连他也不是很确信艾伊尔人竟然会出现在阿摩斯平原这个讯息。但他并没有表明,如果艾伊尔人真的是要来帮助真龙信众,那么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是阿拉多曼,而不是阿摩斯平原。“我也向那些流民询问过,他们说那里只有许多艾伊尔人的小部队,而不是一支军队。艾伊尔人也许会让霄辰人放慢脚步,但不会让他们回头,霄辰人的飞兽已经开始在边界这一侧侦查,这不代表他们会撤退。”

伊图拉德以相当夸张的手势从袖里抽出那张纸,将它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上面蓝绿色的剑与手蜡封。他有一段时间已经养成用烧热的刀刃将王室蜡封完整剥开的习惯,熟练此法让怀疑者看不出他曾事先看过信件内容,在亚撒拉姆频发命令之际,对王室档案抱持怀疑态度的人愈来愈多了。“我得到亚撒拉姆国王的命令,要召集尽可能多的部队,对霄辰人发动最为迅猛的攻击。”他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掷出了骰子,除非骰子停在他所需要的点数上,否则亚撒拉姆有可能会把他送上断头台。“所以我提出休战协议。我以国王之名发誓,只要霄辰人还对阿拉多曼有威胁,我就绝对不会对你们发动进攻。但我的要求是,你们全都要立下同样的誓言,并跟随我同霄辰人战斗,直到将他们击退为止。”

回应他的是一阵惊愕中的寂静。粗脖子的拉加比呆立在原地,维克达咬着嘴唇,就像个受惊吓的女孩。

希姆隆喃喃说道:“伊图拉德阁下,他们能够被击退吗?我见识过他们……他们将系着锁链的两仪师带到了阿摩斯平原。你也看见过。”人们移动着脚步,让大厅中回响起靴子摩擦地板的声音,许多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灰暗。男人不喜欢在敌人面前显得软弱无助。但他们在霄辰人面前已经吃了够多的苦头,包括伊图拉德和希姆隆在内,他们全都知道等在阿摩斯平原的是怎样的敌人。

“他们可以被击败,希姆隆阁下。”伊图拉德回答道,“即使他们有那些……稍微不同寻常的东西。”脚下的地面砰然爆裂、骑兵胯下的坐骑有如暗影生物般的怪兽……这实在是很不同寻常,但他必须显示出绝对的信心。不管怎样,如果你知道敌人能做些什么,你就能够去想办法对付。在霄辰人出现前的漫长岁月里,战争一直在持续爆发,黑暗和暴风雨会削弱霄辰人的优势,善于观测天气的人应该能预见暴风雨的到来。“明智的人在咬到骨头之前就会停下来,而霄辰人已经把肉啃得差不多了,我现在要扔给他们一根坚硬的骨头。我已经有了计划,让他们在咬到满嘴的肉之前先在骨头上咬碎牙齿。我已经立下了誓约,你们呢?”

伊图拉德感觉自己很难保持住平稳的呼吸,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心中估量他的话。“狼”有了计划,霄辰人则拥有戴着锁链的两仪师、飞行怪兽和其他恐怖的东西,但“狼”有了计划。谁会胜出?霄辰人,还是“狼”?

“如果真有人能击败他们,”希姆隆终于开口了,“那就是你,伊图拉德阁下,我接受你的誓言。”

“我也在此立誓!”拉加比喊道,“我们要把他们赶回海里去!”他的脾气和脖子都很像一头公牛。

让伊图拉德惊讶的是,维克达以同样的热情表示了赞同。然后是爆发性的一阵阵吼声,阿拉多曼人愿意以国王的名义立誓,并肩击退霄辰人,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喊着愿意追随“狼”直杀到末日深渊。这让伊图拉德很满意,但这并不是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如果你请求我们为阿拉多曼而战,”一个声音压过所有的喊声,“那就请求我们吧!”那些高喊着立下誓言的人转而开始恼恨地低声咒骂。

伊图拉德用平静的表情掩饰住自己的喜悦,然后转身看着说话的人。那个站在大厅另一侧的塔拉朋人身材瘦削,尖尖的鼻子将面纱顶起,仿佛一顶帐篷,他的目光犀利而又凶狠。一些塔拉朋人皱起眉,仿佛并不乐见他开口说话,看样子,他们就像阿拉多曼人一样,并没有统一的领袖。伊图拉德一直希望得到背后那些人刚刚立下的誓言,但这并不是他计划中必须的目标,塔拉朋人才是,至少,他们要比那些阿拉多曼人重要一百倍。他朝那个说话的塔拉朋人礼貌地鞠了个躬。

“我将让你们为塔拉朋而战,阁下。那些流民说,艾伊尔人已经在平原上造成相当程度的混乱。请告诉我,如果你们的一支小队,也许是一到两百人穿过混乱的平原,进入塔拉朋;如果他们在盔甲上图绘彩色斑纹,就像那些为霄辰人而战的士兵一样,那么他们能够做些什么呢?”

那些塔拉朋人僵硬的面孔绷得更紧了,现在轮到他们开始低声咒骂。南方已经传来很多讯息,说一个国王和一个帕那克被霄辰人安插在塔拉朋王座上,而且那两个家伙已经向爱瑞斯洋另一边的某个女皇宣誓效忠了。他们不喜欢去考虑已经有多少同胞正在为那个女皇卖命。现在阿摩斯平原上的大多数“霄辰人”实际上都是塔拉朋人。

“一小队人马有什么用?”那个瘦削的男人轻蔑地说道。

“用处不大,”伊图拉德答道,“但如果有五十支这样的小队呢?如果是一百支呢?”情报说明了这些塔拉朋人能够召集到这么多人。“如果他们在塔拉朋各处同时发动攻击呢?我将召集尽可能多的部下,穿戴塔拉朋人的盔甲和他们一同作战。我也将参加这次战斗,这样你们可以相信,我并不是要把你们当作牺牲品。”

他身后的阿拉多曼人开始高声表示反对。让他吃惊的是,维克达是其中声音最大的,这实在让伊图拉德有点难以置信。“狼”的计划会有效,但他们想要“狼”亲自来率领他们。大多数塔拉朋人也开始相互争论起来,他们怀疑这么多人同时穿越平原,即使分散成小队,也不可能不被发现;他们也怀疑这些小队到底能在塔拉朋发挥多大作用;还有些塔拉朋人根本不愿意穿上有霄辰人纹饰的盔甲。塔拉朋人就像沙戴亚人一样喜欢激烈地争吵,但那个尖鼻子男人始终一言不发,不眨眼地看着伊图拉德,最后,他微一点头。伊图拉德很难看清他那大胡子底下的表情,但他觉得那个人是在微笑。

伊图拉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如果这家伙不是他们的领袖,那他就不可能在同伴依然争吵不休时点头同意。他相信,其他塔拉朋人也会跟随他,他们会和他一起驰向南方,进入霄辰人的心脏地区,狠狠抽他们一记耳光。塔拉朋人当然会留在塔拉朋,继续为他们的祖国而战。他不能期待更多了。到时候将只有他率领的几千人能够穿过阿摩斯平原,返回北方。愿光明照耀他,让这些塔拉朋人愤怒起来。

他对那个塔拉朋人同样报以微笑。如果运气好,愤怒的将军们将看不到他会把他们引向何处。而如果他们看到了……好吧,他还有备用计划。

艾阿蒙·瓦达用斗篷紧裹住身体,走过林间的雪地。凛冽的寒风让那些被积雪压低的树枝发出一阵阵叹息,却反而让这片昏暗的丛林显得更加寂静。薄雾渗透进他的厚羊毛斗篷,让他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散布在他周身的营地显得太安静了。虽然活动身体能够产生一点热量,但除非迫不得已,士兵们宁可一动不动地挤在一起。

他停下脚步,一股突然出现的臭味让他皱起了鼻子,令人窒息的感觉就好像周围有二十处爬满蛆虫的粪堆。他并没有窒息,只是皱了皱眉。这座营地缺乏他喜欢的那种精确的秩序,帐篷散乱地搭建在树枝繁茂的地方,马匹也随意拴在树枝上,完全没有排成队列。纪律散漫必然导致脏污横溢,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懒惰的士兵会只用几锹浮土盖住马粪,会在距离营地很近的地方挖坑当作厕所。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军官都不该再成为军官,他们首先应该去学会如何使用铁锹。

瓦达在营地中搜寻这股气味的来源,突然间,臭味消失了,风向没有改变,但闻不到恶臭了。他只惊讶了一瞬间,便继续向前走去,同时以更加严厉的眼神望向身边的营地。臭气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他会找出所有忽视纪律的人,让他们明白,现在纪律必须严格约束,比任何时候都要严格。

在一片开阔地的边缘,他再次停下脚步。空旷地上的积雪并不像周围营地中那样凌乱不堪,上面完全看不到脚印。他隐身在树丛中,仰视天空,被风吹卷的灰云挡住了正午的太阳。一道影子闪过,他立刻屏住呼吸,但他很快就发现,那只是一只鸟,一些褐色的小鸟为了躲避鹰的捕猎而隐身在低处的树枝间。他发出一阵苦涩的笑声,那些被光明诅咒的霄辰人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吞掉了阿玛多和圣光城堡,但他学到了新的东西。聪明人知道学习,而傻瓜……

埃尔隆就是个傻瓜,他被岁月打磨得闪闪发亮的英雄传说,和赢得真正权柄的欲望冲昏了头。他拒绝去看摆在眼前的事实,结果就是埃尔隆的劫难日,瓦达听说那场灾难被称为结朗梅之战。屈指可数的几个阿玛迪西亚贵族从那场战斗中逃出来,他们在瓦达的面前狼狈不堪,却仍然迂腐地美化着那场战斗。他有些想知道,当埃尔隆看到那些被霄辰人驯服的女巫撕裂他井然有序的队伍时,会给那场战斗取一个怎样华丽的名字。他完全可以在脑海中重现当时的场面:大地崩裂,涌出一股股烈焰的喷泉。他曾经在自己的梦中见到过这种景象。不管怎样,埃尔隆已经死了,在逃跑时被砍翻,头颅被挂在塔拉朋人的长矛上,这倒是个适合傻瓜的死法。而他现在已经聚集了超过九千名圣光之子。在这样的时代里,一个眼光明亮的人能够获取很多东西。

在空旷地另一边的小树林里有一栋孤零零的小屋子,那以前应该是烧炭人的房子。屋子石砌墙壁的缝隙里长满了枯黄的蒿草,茅草屋顶也有些地方看上去仿佛要塌陷的样子,几扇窄窗上早已空无一物,暂时用黑色的毯子盖着。不管怎么看,这都只是一座被抛弃已久的废屋。两名高大的卫兵站在勉强挡住门口的木门前,他们斗篷上的黄金太阳后面都绣着一根猩红色的牧羊人弯头手杖。他们全都缩着肩膀,双臂抱在胸前,不停地跺着脚,好让脚趾不至于冻僵。如果瓦达是敌人,他们根本来不及拔剑防御。裁判团顶多只能在屋里耍耍威风。

看到艾阿蒙·瓦达走过来,他们的面孔变得如石雕般僵硬,直到瓦达走到屋前,他们连一个最马虎的军礼都没有。裁判者不会对任何衣服上没有猩红牧羊杖的人敬礼,即使那个人是圣光之子的最高领袖指挥官。一名裁判者张张嘴,仿佛是要查问瓦达来此的目的,但瓦达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推开那扇粗木门板。至少他们没有想要阻止他,当然,如果他们这么做,他会把他们全部杀掉。

当瓦达走进房间时,埃桑瓦从凹凸不平的桌面上抬起头,桌上摊放着一本他正在阅读的小书。他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握着一杯冒出袅袅白汽的杯子,杯中散发出一股香料酒的气味。他屁股下的梯形靠背椅是房里除了桌子以外唯一的家具。如果不是有人用生皮绳将它加固过,也许它已经散架了。瓦达紧闭嘴唇,压抑住冷笑的冲动,圣光之手的至高裁判者总是要待在真正的屋顶下面,而不能只是一顶帐篷,即使这只是一个亟待修葺的茅草屋顶。当其他人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尝过酒味的时候,他仍然必须喝热酒。房里的石砌壁炉中燃烧着一小团火焰,让室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了一点。但自从劫难日之后,瓦达甚至禁止部下生火煮饭,以免炊烟暴露他们的位置。虽然大多数圣光之子已经对裁判者抱持蔑视的态度,但他们依然对埃桑瓦保持一种奇怪的敬意,仿佛至高裁判者的灰发和殉教者般的憔悴面孔对所有圣光之子具有某种吸引力。当瓦达第一次察觉到这点时,着实吃了一惊,只是他还不知道埃桑瓦自己是否清楚这件事。不管怎样,现在这里聚集了相当数量的裁判者,足以为瓦达制造麻烦。瓦达可以对付这些麻烦,但他现在不想节外生枝。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一边说,一边将身后的门关上,“你准备好了吗?”

埃桑瓦没起身,也没去拿叠放在身旁桌面上的白斗篷,他的白斗篷上没有太阳,只有猩红色的弯头拐杖。他将手掌按在书页上,完全遮住了上面的文字,那本书似乎是曼提拉的《光明之路》。至高裁判者现在会看这本书,让瓦达觉得有些奇怪,这本书应该是圣光之子初级成员的读物,那些不识字的新兵在立下誓言后,首先就会被教导阅读曼提拉的典籍。这时,埃桑瓦说道:“吾子,我得到报告,一支安多人的军队出现在莫兰迪,也许他们已经深入莫兰迪腹地。”

“莫兰迪距离这里还很远。”听瓦达的语气,他仿佛没意识到他们又在对这个问题进行老调重弹的争论。实际上,埃桑瓦似乎也总是忘记自己已经在对此事的争论中输掉了。如果报告属实,安多人到底在莫兰迪干什么?现在有太多谎言和幻想都披上了重要情报的外衣。安多,这个名字一直回旋在瓦达的脑海中。摩格丝可能死了,可能成为霄辰人的奴隶,霄辰人根本不会在意他们自己以外的爵位头衔。对瓦达来说,重要的也不是这个女人,而是他对于安多的计划已经完全失败了。加拉艾崔德本来是一个用来撬动安多王国的有力杠杆,但现在,他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年轻军官而已。不幸的是,他在普通士兵中太受欢迎了,优秀的军官从来不该受到士兵的欢迎。但瓦达是个注重现实的人,过去的都过去了,新的计划已经取代了安多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们应该向东移动,穿过阿特拉就会靠近莫兰迪。吾子,我们应该穿过阿特拉北部,霄辰人现在应该还在艾博达附近。”

瓦达在壁炉前伸出双手,享受炉火的温暖,叹了口气。霄辰人已经散布到塔拉朋和阿玛迪西亚各处,如同迅速传播的瘟疫,为什么埃桑瓦以为他们只会满足于待在阿特拉南部?“你忘记阿特拉的那些女巫了吗?难道我还要提醒你,她们也有一支军队?或者你在期待她们已经进入了莫兰迪?”他相信关于那些女巫正在向莫兰迪进军的报告,但他还是提高了声音。“也许你听说的那支所谓的安多军队,其实就是女巫的队伍!别忘了,她们已经将凯姆林、伊利安,还有东部的一半都献给了兰德·亚瑟!你真的相信那些女巫分裂了?真的相信?”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从东方传来的每一个讯息都要比前一个更糟糕。一阵冷风从烟囱里灌进来,将大团的火星吹进房间。他咒骂着,后退一步,该死的农舍!就连烟囱都有毛病!

埃桑瓦用力合起面前的小书,双手呈祈祷状,但他深陷的双眼如同两块喷吐火舌的红炭。“我相信那些女巫一定会灭亡!这就是我相信的!”

“我很想知道那些霄辰人是如何驯服她们的。”如果有足够数量被驯服的女巫,他就能把兰德赶出安多、伊利安和每一个被暗影占据的角落。他会比鹰翼做得更好!

“一定要消灭她们。”埃桑瓦坚定地说着。

“连同我们一起消灭吗?”瓦达问。

一阵敲门声传来,埃桑瓦一声召唤,一名守在门外的卫兵打开屋门,站直身体,将手臂按在胸口上,向埃桑瓦行礼,并以充满敬意的口吻说:“至高裁判者,涂膏人议会团到了。”

瓦达等待着。现在十名还活着的指挥官都已经骑马等在门外,随时可以出发,在这种情况下,这个老傻瓜还要坚持下去吗?结束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终于,埃桑瓦开了口:“如果这样能够毁灭白塔,那我便满足了。现在,我会参与这次行动。”

瓦达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那么我也满足了,我们将共同确保那些女巫的失败。”他当然会确保她们的失败。“我建议你备好马匹,我们在日落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埃桑瓦是否会和他一同完成这个任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嘉布勒与托薇恩一起,跟随洛根骑马在冬日的林地间前行。她现在的心情很不错。只要她们没有落后太远,洛根总是允许她和托薇恩以各自觉得合适的步伐跟随在他身后,让她们在表面上能保有自己的隐私。除非必要,这两名两仪师很少会相互交谈,即使在真正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们绝对不是朋友,实际上,每当洛根带领她们进行这种户外散步时,嘉布勒总是希望托薇恩会要求留在室内。如果能真正一个人独处一会儿,她肯定会更高兴。

她用戴着绿手套的手抓紧缰绳,另一只手拉住镶缀狐狸皮衬里的斗篷,她让自己稍微感受一下寒冷,这样能神清气爽些。雪并不深,清晨的冷风却很凛冽,深灰色的云团预示着很快又要有雪花落下来了。在天空高处有一只翅膀又长又大的鸟在飞翔,也许那是一只鹰,嘉布勒对鸟类了解不深。植物和矿藏总是会安静地待在原地,任你进行研究,书本和手卷也是如此,只不过在翻阅古籍时要小心,以免损坏它们。而高空中的鸟类对她来说一直都是难以辨认的,但一头翱翔的鹰很适合现在她周围的风景。

他们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林地,稀疏的乔木间点缀着一个个密集的小灌木丛,高大如塔的橡树、松树和冷杉的树冠下面很少能看到其他草木,只有一些褐色的干硬藤蔓缠绕在大石块和低矮的灰色岩壁上,等待着遥遥无期的春天。嘉布勒小心地将这个寒冷而空旷的地方里每一个细节记在脑海中,如同进行训练的初阶生。

现在这里能看到的人影只有她的两名同伴。嘉布勒几乎能想象自己所在之处并不是黑塔,而是世界上另外某个地方。现在这个恐怖的名字总是盘旋在她的脑子里,它像白塔一样真实——数百个男人在巨石砌就的军营中接受训练,而围绕这座军营的村镇正在迅速发展。嘉布勒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星期,却还没能走遍黑塔的每一处。这座小镇现在的面积已经达到方圆数里,一道黑色的石墙环绕着它的边缘。在这片树林中,她几乎能将这一切全部忘记。

但只是几乎而已。洛根·埃布尔拉的情绪与感觉就盘踞在她的心神深处,挥之不去,这是一种持续不变的、受到制约的警惕,如同绷紧的肌肉。洛根就像一头捕猎中的狼或狮子,总是不停地环视四周,仿佛随时有可能遭受攻击。

嘉布勒从没有过护法,对褐宗两仪师来说,护法实在是一种没必要的装饰品,她所需要的只是一名受雇的仆人。所以,让她感到奇异的不仅是她位于约缚错误的一端,更是约缚本身。可怕的是,这个约缚强迫她服从,并堵死了她提出要求的途径。实际上,这与护法的约缚并不完全一样。姐妹们不会强迫她们的护法服从,至少不常这样。许多世纪以来,姐妹们也不会违反男人的意愿强制对他们进行约缚。不过,这对嘉布勒来说依旧是个有趣的研究课题。她现在正努力想要解释自己的感觉。有时候,她几乎能感受到洛根的思想,而在其他时候,洛根的思维对她来说却仿佛一道没有任何照明的矿洞隧道。她相信,就算自己的脖子被架在断头台上,她也还是会继续思考这个课题,这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同样的,他也能感觉到她。

一些殉道使或许已经相信被俘的两仪师向他们屈服了,但只有傻瓜才会以为51名被俘虏、被强迫进行约缚的姐妹会全部屈服。洛根就不是傻瓜,而且,他知道她们的任务是来摧毁黑塔的。但如果他怀疑她们仍旧在图谋消灭掉数百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光明啊,现在她们只能俯首帖耳地接受黑塔的一切命令!她们对黑塔已经无能为力。她不明白,为什么黑塔要留下她们,而不是干净利落地将她们除掉,以防万一。毕竟,她们不可能放弃这个任务,因为这就意味着世界的毁灭。

洛根在马鞍上转过身,他是个肩膀宽阔的健壮男子,上身穿着一件漆黑的外衣,只有衣领上的银色剑徽和金红色龙徽为他增添了一些纯黑以外的颜色。他的黑斗篷被甩到身后,看样子,他已经将寒冷挡在了体外,这些男人似乎随时都在和身边的一切进行战斗。他朝嘉布勒笑了笑——这是对她的安慰吗?嘉布勒眨眨眼。她是否让太多的焦虑滑入了约缚之中?控制自己的情绪,仅仅表现出正确的反应,这实在是一场微妙异常的舞蹈,几乎就像是给予披巾的测试——无论外界出现怎样的干扰,每一根丝线的编织都不允许点滴错误。但这测试却在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洛根将注意力转向托薇恩,嘉布勒轻吁了一口气。只是一个微笑而已,一种示好,洛根对她们总是如此友善亲切,如果他不是洛根,也许他真的会很惹人喜爱。

托薇恩也对洛根露出笑容。嘉布勒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才没有惊叹地摇起头,托薇恩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让她吃惊了。嘉布勒将兜帽向前拉了拉,似乎是要挡住迎面而来的冷风,她的眼睛从兜帽下沿向外窥看,悄悄地审视着这名红宗姐妹。

根据嘉布勒对托薇恩的了解,这名红宗姐妹一定是把她的恨意埋进了墓穴,不过这个墓穴并不深。托薇恩像她遇到过的每一名红宗一样,对能够导引的男人有着切齿痛恨。而且,在洛根宣布红宗两仪师将他树立为伪龙之后,每一名红宗姐妹都对他鄙视到了极点,即使现在洛根不再对此有任何言论,伤害却已经造成。在被俘的姐妹中,不止一个人认为红宗这次是跳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但托薇恩只是对洛根显示出做作的笑容。嘉布勒有些困惑地咬住下唇。确实,黛森德和勒麦曾经命令过每个被俘的姐妹,都要和约缚她们的殉道使建立起积极的关系——在她们能够采取有效行动之前,必须先麻痹这些男人的心神,但托薇恩从来都不认真遵守黛森德和勒麦的任何命令,她厌恶屈居于她们之下,如果勒麦不是红宗,她甚至可能明确地反抗她的领导,尽管她也承认这种领导有其必要性。在托薇恩率领她们成为殉道使的俘虏后,就再没有人承认她的权威了,托薇恩也痛恨这点。但此时此刻,她正在向洛根绽放笑容。

而位于约缚另一端的洛根又该如何相信她的笑容会是真的?嘉布勒也曾遇到过这个问题,却从未能解开它。洛根太了解托薇恩了,实际上,只需要了解托薇恩的宗派也就足够了。但当他看着那名红宗姐妹时,嘉布勒感觉不到丝毫怀疑,就如同他看着自己一样。洛根不可能不怀疑,这个男人谁也不信任,而且相较于两仪师,他似乎更不信任殉道使。当然,这对嘉布勒来说同样难以置信。

他不是傻瓜,嘉布勒提醒自己,那他为何要这么做?托薇恩又为何要这样?她到底在谋划什么?

托薇恩突然带着那种温暖的笑容看了她一眼,仿佛她刚刚听到嘉布勒把心里的问题大声说出来一样。她喃喃说道:“有你在身边,”白色雾气从她嘴里一缕缕喷出来,“他几乎意识不到我的存在。你让他成为了你的俘虏,姐妹。”

托薇恩的话让嘉布勒吃了一惊,她的脸颊不禁泛起红晕。在此之前,托薇恩一直没和她说过话,这名红宗姐妹当然不会赞同嘉布勒与洛根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她痛恨嘉布勒这样做。但这样做能有效地接近洛根,探察他的计划、他的弱点。洛根是殉道使,而嘉布勒在洛根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经是两仪师了。对于男人,她并非完全无知的。当洛根意识到她要和他做什么的时候,着实大惊失色,这倒是让嘉布勒怀疑洛根对女人实际上是完全无知的。但她比洛根更愚蠢,和这个阿拉多曼人的游戏中隐藏着许多惊讶和困难,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个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陷阱,一件她非常害怕托薇恩知道的事情,至少某些程度上如此。不过,现在所有跟随过托薇恩的姐妹一定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相信有几名姐妹一定也亲身经历过。没有人主动提起,当然也没有人想提。洛根能够遮蔽他们的约缚,但遮蔽的方法很粗糙,无论他将情绪掩饰得多好,她还是可以探寻出一些蛛丝马迹。而当他们分享同一个枕头时,他这层遮蔽也会悄然滑开。只是,用最保守的话说,这样做的结果也是破坏性的。这里面没有平静、镇定,没有冷静的研究,更没有什么逻辑与理智。

嘉布勒急忙再一次让雪地丛林的场景充满脑海,并努力将它固定在意识里。树木、石块,还有平滑洁白的积雪,平滑、冰冷的雪。

洛根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示,但约缚告诉她,洛根知道了她暂时的失控。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个装腔作势和志得意满的典范!而她只能拼命压抑住满腔的愤懑,这正是他乐于见到的。烧死他吧!他一定知道自己给了她怎样的感觉。任由自己的怒火激荡沸腾只会更增添他的兴致,而他甚至不会隐藏这种感觉!

托薇恩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嘉布勒注意到了,但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思考这一点。

他们原本打算在这片树林中独自度过这个早晨,但又有一个骑马的人出现在树丛间。那个人穿着黑色外衣,没披斗篷,一见到他们,立刻调转马头朝他们而来。虽然在雪地上行走有些困难,但他还是用力踢着马腹,催赶坐骑向他们跑来。洛根勒住缰绳,静静地等待着。嘉布勒让马停在洛根身边,挺直身子。约缚中传来的感觉发生了变化,洛根就如同一匹时刻等待跃起的狼,她觉得他的手应该是按在剑柄上,而不是安闲地放在鞍头上。

策马而来的人几乎像洛根一样高,波浪般的金发披散在宽阔的肩上。他脸上带着一丝动人的微笑,嘉布勒觉得这个人知道他脸上的笑容有多么吸引人。他很漂亮,而且自负,这点洛根比不上他,生命已经将洛根的面孔锤炼得坚硬如钢、棱角分明,这个年轻人的脸庞则依旧光滑润泽,剑徽和龙徽装饰在他的衣领上。他用一双亮蓝色的眼睛审视着洛根身旁的两名两仪师。“你和她们都睡过了,洛根?”他的声音深沉而浑厚,“这个丰满的看着我的目光很冷,另外这个就温暖多了。”

托薇恩气恼地吸了一口气。嘉布勒咬紧牙关,她并没有真正刻意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不是将一切令人羞愧的隐私遮盖得密不透风的凯瑞安人,但这并不表示她会允许这种事被公开拿出来取笑。更糟糕的是,这家伙的语气就好像她们是两个酒馆的妓女!

“不要让我再听到这种话,麦沙勒。”洛根平静地说道。嘉布勒察觉到约缚再次改变了,现在成为了一片寒冰,比周围的积雪更冷,比死寂的坟墓更寒。嘉布勒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埃塔奥·麦沙勒。洛根在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比对她和托薇恩更多的不信任,还有浓浓的杀意。这几乎让嘉布勒觉得好笑。她是洛根的囚徒,而洛根为了保全她的名誉,甚至会不惜使用暴力?她压抑着笑意,将这个情报深藏起来。任何情报都是有用的。

这个年轻人仿佛根本没意识到洛根话中的威胁意味,他的微笑没有丝毫改变。“米海峨说,你可以走了,只要你想。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去招募新兵。”

“必须有人做这件事。”洛根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

嘉布勒和托薇恩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为什么洛根想去征兵?她们见到过不少招兵之后返回的殉道使,他们全都因为长时间使用神行术而显得疲惫不堪,而且总是满身泥污,愤恨不已。为转生真龙做事的男人通常都不会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而普通人如果知道他们在执行怎样的任务,那他们能够得到的待遇只会更差。而且,为什么她和托薇恩现在才知道这件事?嘉布勒本来还坚定地相信当他们同枕共眠时,他会把所有秘密都告诉她。

麦沙勒耸耸肩,“有足够的献心士和士兵会完成这个工作。当然,你监督了那么长时间的训练,大概也觉得无聊了。教导傻瓜在树林里捉迷藏、攀爬悬崖,就好像他们不会导引一个火星,这显然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就算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子,可能还更有意思一些。”他的微笑变成冷笑,带着轻蔑,而且一点也不动人了。“也许如果你向米海峨提出请求,他会让你加入他的宫廷,那时你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洛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嘉布勒感觉到一股锐利如箭的愤怒穿过了约缚。她听说过马瑞姆·泰姆和他的侍从班底,但这里所有的两仪师都知道,洛根和他的亲随不信任马瑞姆和所有接受马瑞姆教导的人,马瑞姆也明显不信任洛根。

不幸的是,姐妹们对于马瑞姆教导的课程所知十分有限,没有人和马瑞姆身边的人进行约缚。有些姐妹认为马瑞姆和洛根之间的不信任,是因为他们都曾经自称为转生真龙,甚至他们可能已经在导引中逐渐陷入疯狂。嘉布勒迄今为止也无法在洛根身上找到任何疯狂的迹象。她一直很努力寻找这种迹象,就如同寻找洛根导引的迹象。如果当洛根疯狂时,她仍然和他约缚在一起,这种疯狂有可能会传给她。同时,她也一定要查清楚导致殉道使分裂的原因是什么。

麦沙勒发觉洛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上的笑容便退去了。“去逛你的小村子吧。”他转过马头,猛踢了一下马腹。当坐骑向前冲去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句:“荣耀在等着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去争取,洛根。”

“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再不会因为他的真龙而自豪了。”洛根看着急速离去的殉道使,喃喃地说道,“他实在是不懂如何管住舌头。”嘉布勒不认为他的这番话是对她和托薇恩说的,但,他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会突然开始担忧了?他将这种情绪掩饰得非常好,尤其是考虑到他们之间还有约缚连结,但他的确是在担忧。光明啊,有时候,知道一个男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实在会让她感到更加困惑!

洛根突然将目光转向她和托薇恩,仔细地端详着她们,一根关注的丝线滑过约缚。是在关注她们,还是在关心她们?但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恐怕我们的散步只能结束了,我还要去做准备。”

洛根没有纵马疾驰,但他在返回受训新兵的村庄时,速度的确快了许多。他一定是在关心着什么,嘉布勒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思考。约缚中充满了杂音,他一定只是凭着直觉驾驭坐骑。

没等他们走出多远,托薇恩催马靠近嘉布勒,在马鞍上倾过身子,竭力盯着嘉布勒的眼睛,同时又不时飞快地瞥洛根一眼,似乎是害怕洛根会突然回过头来,发现她们在交谈,她似乎从没注意过约缚告诉她什么。只是现在她这种两头兼顾的状态,让她变得好像马鞍上一个摇摇晃晃的木偶,随时都有可能跌落下来。

“我们必须跟他一起走,”红宗姐妹悄声说道,“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你必须做到这件事。”嘉布勒挑起一侧眉弓。托薇恩总算还会为这种事脸红,但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我们不能被这样丢下。”她急促地喘息着,“那个男人来到这里,却没有放弃他的野心。无论他有多么令人厌恶的计划,如果我们不在他身边,就无法对他采取任何行动。”

“我能看到近在眼前的事情。”嘉布勒严厉地说。看到托薇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嘉布勒必须用全部精力控制从自己心中涌起的恐惧。托薇恩难道从没想过她会从约缚中感觉到什么?在与洛根的联系中,有一样东西是从不曾消失的,那就是决心,现在他的决心如同钢刃般冷硬而锋利。这一次,嘉布勒觉得她明白洛根的意思,而这让她感觉到嘴唇发干。她不知道洛根的敌人是谁,但她相信,洛根·埃布尔拉正在冲向战场。

尤缇芮沿着白塔宽阔的螺旋形走廊缓步向下走去,心中却仿佛一只饥饿的猫一般躁动不安,她听不清从身旁走过的姐妹都在说些什么。这是一个昏暗的早晨,第一缕阳光刚刚照亮天空,就被大雪遮去绝大部分。白塔的中间高度地带就像冬日里的边境国一样寒冷,或者实际上没那么冷,毕竟她已经有许多年没到过那么远的北方了。记忆总是会将事实夸大或缩小,所以固定在纸面上的纪录才会如此重要,但总有些事情,没有人敢将它们写在纸上。不过这里的确是很冷,无论古代的建筑师们拥有怎样的智慧和技巧,位于白塔底部中心处的巨大炉膛却永远无法将热量送到这个高度。一阵阵冷风吹得镀金立灯中的火苗不住地摇曳,就连挂在白色墙壁上的厚重壁毯也不时会被冷风吹起,让绣在壁毯上的春日花草丛林和珍禽异兽仿佛也在随之颤动,夹在这些自然风景之间的是一幅幅白塔从未对外公布过的胜利。尤缇芮自己的房间和她温暖的壁炉,肯定要比这里舒服得多。

来自外部世界的讯息一直在搅乱她的精神,让她难以维持必需的镇静。最让人困扰的是,每一条讯息都无法得到证实,阿特拉和阿拉多曼的眼线送来的报告如同一团乱麻,刚开始从塔拉朋流出的几条讯息则相当骇人。从妖境到安多到阿玛迪西亚到艾伊尔荒漠,到处都有边境国君主出现的讯息,唯一可以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边境国君主全都放弃了他们应尽的职责——守卫边境国。艾伊尔人同样到处都是,看样子,他们已经脱离兰德的控制,也许兰德从来都不能真正控制他们。最新从莫兰迪传来的讯息让尤缇芮又想咬牙,又想痛哭。而凯瑞安,太阳王宫中聚满了姐妹,不管她们是否来自叛逆阵营,她们肯定都已经忘记了忠诚。柯尔伦和她的使团在离开那座城市后就一直没有讯息,从时间推断,她们早该返回塔瓦隆了。仿佛这还不够,兰德本人也像个破掉的肥皂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他摧毁了半座太阳王宫的讯息是真的?光明啊,那个男人还不能疯!还是爱莉达不智的“保护”吓得他躲了起来?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尤缇芮只知道自己怕他,他让白塔评议会剩余的成员胆战心惊,无论她们如何掩饰这一点。

唯一能够确认的是,所有这些与一场真正的暴风雨相比,都无足轻重。知道这一点并不能帮助尤缇芮的心情稍微放松一点。玫瑰花刺也能杀死人,但当匕首的锋刃就抵在肋骨上时,为身陷玫瑰花丛中而担心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在最近十年里,她每次离开白塔都是为了私人原因,所以没有相关记录可查。”她身旁的同伴低声说道,“想要了解她什么时候离开白塔,同时又保持……不被注意,实在很困难。”梅丹妮用象牙发梳将赤金色的头发拢在脑后,她身材高挑,却有着一对过度丰满的乳房,让她看上去总是有一种不平衡的感觉,绣着银色花纹的紧身胸衣,让她胸部显得更加突出。而她俯身到尤缇芮的耳边说话的姿势,强化了那种不平衡感。她的披肩缠在手腕上,长长的灰色流苏一直拖到地板。

“直起身来,”尤缇芮低声呵斥着,“我的耳朵没有被堵住。”

梅丹妮急忙挺直身子,双颊浮现淡淡的红晕。她将披肩拉高一些,回头朝她的护法利奥宁瞥了一眼。后者谨慎地和两名两仪师保持了一段距离,她们能够听到那个男人黑色发辫上银铃微弱的撞击声,但除非她们刻意提高声音,否则利奥宁肯定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他只知道他的两仪师想让他知道的事情,这对于任何一名称职的护法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如果让他知道太多,也许会导致不必要的问题,但现在她们的确不必用耳语来交谈。看到别人窃窃私语的人,总想知道那对话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相较于外面的世界,梅丹妮并没有给尤缇芮带来更多的气恼,即使她知道梅丹妮是一只披着天鹅羽毛的乌鸦,一个装作忠诚的叛逆的确令人厌恶。但赛尔琳和佩维拉已经说服尤缇芮,现在还不该将梅丹妮和她的“乌鸦姐妹们”交付给白塔的律法,她们的翅膀已经被夹住,成为可供利用的工具,这甚至让尤缇芮感到高兴。当她们最终接受审判时,她们也可以因此而得到一定程度的宽恕。当然,当捆缚住梅丹妮双翼的誓言被公诸于众,尤缇芮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宽恕。不管她们是否叛逆,尤缇芮知道自己对她们所做的事,在白塔律法中等同于谋杀和背叛。迫使别人用誓言之杖立下对自己效忠的誓言,这几乎和心灵压制没有差别,即使白塔律法中没有详细说明,这样做也是绝对禁止的。为了能把黄蜂从墙角熏出来,有时不得不把墙壁熏黑,而黑宗就是带着毒刺的黄蜂。法律的制定都是有道理的,没有法律,就没有一切,但现在尤缇芮更关心的是,该如何在熏出黄蜂的同时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成了一具尸体,就不必担心将受到怎样的处罚。

她略一挥手,示意梅丹妮继续说下去。还没等梅丹妮开口,三名褐宗两仪师从另一条走廊转过来,出现在她们面前,像绿宗一样炫耀着她们的披肩。尤缇芮认识玛瑞斯·索恩希尔和多芮丝·梅萨诺斯,对于长期驻留白塔的其他宗派成员,宗派守护者至少应该能叫出她们的名字,不过也仅此而已。勉强来说,她们的表情可以算是温和与专注。艾琳·沃瑞刚刚得到披肩,见到尤缇芮的时候,她仍然应该行屈膝礼。但这三名褐宗姐妹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反而直盯着尤缇芮和梅丹妮,仿佛三只猫盯着两条陌生的狗,或者是狗盯着陌生的猫。她们的目光里也完全没有温和可言。

“我能否问一点关于艾拉非法律的事情,守护者?”梅丹妮问道。听她的语气,就好像她们两个一直都在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尤缇芮点点头。梅丹妮开始引述一些关于在河流和湖泊中钓鱼权的不同规定。一个相当无聊的话题。一名地方官员也许会请两仪师旁听关于钓鱼权的案子,但两仪师所关心的只有牵涉到实权人物,或者与王座有关的案件。

三名褐宗姐妹身后只跟着一名护法,尤缇芮不记得他是玛瑞斯还是多芮丝的护法。这个身材魁伟,有张刚硬圆脸,黑发在头顶结成发髻的男人瞥了利奥宁和他背后的剑一眼,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这种情绪肯定来自于他的姐妹。两名资深的褐宗姐妹同时高昂起丰满的下巴,沿着有些坡度的螺旋形走廊大步走过尤缇芮身边,那个干瘦的褐宗新人带着不安的神情快步跟在她们身后。她们的护法走在最后,全身都散发出身处敌境的意味。

现在,白塔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敌意,不同宗派之间本来就隔着隐形的墙壁,但这些墙壁原只是用于遮挡宗派自己的秘密,而现在,它们都变成了拥有壕沟和碉楼的高大壁垒。在它们之外,更有着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姐妹们都不会单独留在自己宗派的区域,甚至只是去图书馆或饭厅,她们也要带上自己的护法,并且一直戴着披肩,仿佛都担心别人会认错她们所属的宗派。尤缇芮也戴着她最好的披肩——上面布满了金银线的刺绣,长长的丝绸流苏一直垂到她的脚踝。她知道,在那三名褐宗眼里,她一定也在炫耀自己的披肩。最近她曾经考虑过,也许十二年没有护法已经是足够长的一段时间了。但当她开始思考这个想法的源头时,很快就察觉到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任何姐妹都不该在白塔内部需要护法。

尤缇芮又一次想到,她们需要有人做不同宗派之间的调停人,这个想法已经不止一次重重地撞击着她的神经。如果不尽早建立起这个体系,叛逆就会肆无忌惮地闯进白塔的大门,就好像大胆的盗贼将她的家洗劫一空,但家人们却还在为到底是谁拿了苏米奶奶的锡镴杯而吵个不休。要解开现在的一团乱麻,尤缇芮能找到的惟一一根线头,就是让梅丹妮和她的朋友们公开承认她们被叛逆派到白塔,散播红宗一手将洛根扶植成伪龙的谣言。她们竟然还在坚持这个谣言是真的!它会是真的吗?佩维拉肯定不知道这件事。尤缇芮很难想象,红宗的宗派守护者,特别是佩维拉,竟然会被她的宗派如此愚弄。但不管怎样,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再关心这种事情了。而且,如果让她们自首,尤缇芮在白塔中确认不属于黑宗的十四个女人中,就会有十个立刻被拘押受审,而剩下的四个也难免会因为自己的违法行为受到制裁。在即将到来的风暴把这一切都掀翻之前,她还不打算自乱阵脚。

她打了个哆嗦,这与走廊中的寒风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这些秘密有一丝半点的泄露,那么她和其他所有知情者都会在这场风暴结束前死掉。她们会死在床上,因为各种意外;或者她们会彻底消失,表面上是离开白塔,但永远不会再回来,她对此毫不怀疑。这些秘密会重新深埋入地下,即使是一支装备着铁铲的军队也无法把它们挖出来。就连谣言也会得到完美的修饰,这种事情曾经发生过。这个世界和大部分姐妹都相信泰姆拉·奥班亚是在床上去世的,她以前也相信这一点。她们必须竭尽全力将黑宗连根拔起,并紧紧地握在手心,只有这样,她们才敢冒险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众。

当褐宗姐妹距离她们足够远之后,梅丹妮开始继续她的报告。但没等她们走出多远,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突然从一幅挂毯后面伸出来,那幅挂毯上绣着栖息在沉溺之地、毛色鲜艳的鸟雀。随着它被掀起,一股冷风吹进了走廊,从挂毯后的房间里走出一个身穿褐色工作服、身材魁梧的男人。他的另一只手拖着一辆手推车,车里堆满了劈好的山胡桃木柴。另一个穿着粗布外衣的男人在车子的另一边推着车。他们的胸前并没有白火图案,所以他们只是普通的劳工。

看到两位两仪师,那两个男人急忙放下挂毯,拼命地让推车靠在墙边,同时还努力向她们鞠躬,结果差点让柴堆塌落下来,他们急忙伸出手把摇摇欲坠的柴堆扶住。毫无疑问,他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两仪师。尤缇芮总是很同情那些从仆人坡道把水和木柴运到白塔各处的工人们,但她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还是表现出一副双眉紧皱的样子。

走路时的交谈是不会被偷听的,所以,公共区的走廊是和梅丹妮进行秘密会谈的适当地点,这比在她们的私人寓所里要好得多。任何防止偷听的结界都只会向所有人宣布,灰宗区正有人进行密谈,甚至连密谈者的身份也都暴露无遗。现在白塔中只有大约两百个姐妹,而且每个姐妹都尽量留在自己的私人空间内。白塔变得空空荡荡,公共区更是如此。

她没有忽视走廊里那些身穿制服的仆人。他们要不停地检查灯芯和灯油,或者是完成其他各种日常杂役。还有那些穿着普通工装的工人,他们的肩上往往扛着柳条筐和其他各种东西。这些人在每天早晨出现得最多,他们要为白塔一整天的运转做好准备。不过他们在见到两仪师时总是快速地鞠躬或行屈膝礼,为两仪师让出道路,没有机会偷听到她们的谈话。白塔的仆人们知道要谨守本分,特别是现在,任何偷听两仪师交谈的人都会被立刻踢出白塔,这让所有仆人对两仪师都敬而远之。

但尤缇芮没想到的是,不少姐妹显然抱着和她同样的想法,无论在什么时候,或者天气怎样寒冷,她总是能遇到三三两两在公共区“散步”的姐妹。红宗姐妹总是紧盯着所有经过她们身边的非红宗姐妹,绿宗和黄宗姐妹彼此傲慢相对,褐宗则竭尽全力要同时压倒她们。尤缇芮只见到很少几名白宗姐妹,她们里面只有一人没带护法,她们全都努力维持一副讲求逻辑的冷静表情,却又难以掩饰心中的忐忑不安。尤缇芮有时刚刚等到一批姐妹走远,就又看到另一群姐妹出现在对面。所以在她和梅丹妮密谈时,梅丹妮几乎要用一半的时间和她讨论各种无聊的法律观点。

最糟糕的是,她们还遇到了另外两名灰宗姐妹。那两名灰宗姐妹看到她们之后,立刻露出宽慰的笑容,并且打算和她们同行。尤缇芮只能摇头表示拒绝,这让尤缇芮感到异常沮丧,所有看到她这个动作的人都知道,她和梅丹妮正在讨论某个特别私密的问题。光明在上,希望黑宗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但现在有太多的姐妹在窥探其他宗派的动静,尽管有三誓的约束,但她们在传播讯息时还是会加入自己的推测进行扭曲。爱莉达在用强硬的手段控制所有宗派,被认为有异常举动的姐妹往往会被迫进行苦修,而最好的判罚结果也只是你可以装作苦修是你自己主动要进行的。尤缇芮已经接受过一次苦修,她不想再浪费几天时间去擦地板了,她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问题正等着她去解决。如果不想进行苦修,她也可以选择去见初阶生师尊希维纳,虽然这可以节省时间,但绝对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爱莉达开始召唤希维纳对她自己进行惩戒之后,仿佛变得更加严厉了,她似乎还以为这些惩戒都是私密的,但整座白塔已经因此而充满了流言蜚语。

尤缇芮虽然不愿承认,但所有这些的确让她时刻关心自己会以怎样的眼神去看从身边经过的姐妹们。看她们的时间太长,她们会怀疑你在刺探她们;立刻转过头去,你又显得心怀鬼胎。尽管如此,当她看见两名黄宗姐妹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多看了她们一眼,那两名姐妹迈着平稳的步伐,就好像两位正走在自己王宫中的女王。

在她们身后远处,跟随着一名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的护法,因为其中一名黄宗姐妹亚图安·拉瑞赛特没有护法,所以他一定是普里陶·耐拜珍的护法。这名黄宗姐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但鼻子并不像一般沙戴亚人那样又挺又尖。尤缇芮对普里陶知之甚少,不过既然看到她和亚图安在进行密谈,她就应该对这名姐妹进行更深入的了解。今天,亚图安穿着高领灰色横纹长裙,披着黄色的丝绸流苏披肩,让这个塔拉朋女人更加惹人注目。细长的黑色发辫一直垂到她的腰际,上面缀着光亮的小珠子,她的五官相当完美,却看不到什么美丽的光彩,和其他黄宗姐妹相比,她甚至可以说相当谦逊,但她正是梅丹妮暗中监视的目标。除非在强大的结界后面,否则她们甚至不敢说出她的名字。亚图安是塔琳妮所知的三名黑宗两仪师之一,这是因为黑宗的组织形式——三名姐妹彼此认识,组成一个核心,核心中的每一个人认识另一名其他两个人不认识的黑宗姐妹。亚图安就是塔琳妮单独认识的“那一个”,所以尤缇芮有可能通过她再找到另两名黑宗。

就在两名黄宗姐妹即将绕过走廊转角时,亚图安朝螺旋走廊上方瞥了一眼,她的目光只是扫过尤缇芮,却足以让尤缇芮的心脏跳到喉咙口。尤缇芮没有放慢脚步,同时也努力保持面容的平静,并在走到转角前冒险回瞥了一眼。亚图安和普里陶已经向走廊的外环走去,跟在她们身后的护法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普里陶正在摇头。亚图安在说些什么?尤缇芮只能听到那名矮壮护法靴跟落在地板上的轻微敲击声。亚图安只不过瞥了一眼,这不会有什么关系。尤缇芮加快脚步,当她确信她们肯定看不到她的时候,才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梅丹妮也在低声喘息着,肩膀松弛了下去。

奇怪,我们怎么会这样。尤缇芮一边想,一边挺起肩膀。

当她们得知塔琳妮是暗黑之友时,塔琳妮已经是一名被屏障的囚徒了。但她仍然让我们感到恐惧。尤缇芮不得不承认。实际上,她们让她招认的手段首先就让她们自己害怕,当她们获知事实以后,更是觉得如鲠在喉。现在塔琳妮受到的管束比梅丹妮更加严苛,虽然她表面上可以自由行动,但时刻都受到监视。该如何囚禁一位宗派守护者,却不让别人察觉,这点就连赛尔琳也不知道。不过塔琳妮已经迫不及待地招供出她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是她猜想的一切,只为了能活下来,她当然也别无选择。现在她已经不足为惧了,至于剩下的那些人……

佩维拉曾经坚持认为塔琳妮对盖琳娜的指控是错误的,当她终于相信那名红宗姐妹的确属于黑宗时,她发了整整一天的火。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说要亲手掐死盖琳娜。当提麦勒被指认出来的时候,尤缇芮也感到一种遍及全身的寒意。如果白塔中有暗黑之友,灰宗自然难逃怀疑,不过提麦勒很可能向她们提供了更多线索。尤缇芮冷静地回忆起在提麦勒离开白塔的时候,有三个姐妹在白塔内遭到谋杀,而和提麦勒同时离开白塔的还有另外一些两仪师。但盖琳娜、提麦勒和所有那些被怀疑的人都已经不在白塔了,而能够确认属于黑宗的也只有盖琳娜和提麦勒。

亚图安毫无疑问是黑宗的,她可以在白塔中随意行动,完全不受到三誓的约束。多欣正在想办法安排对她的审问,虽然她是亚图安所属宗派的守护者,但她们必须将这件事做得密不透风。在那之前,她们只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身边有一条红蝰蛇,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撞到她,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亮出毒牙。她们是在一座遍布红蝰蛇的洞窟里,现在只发现了其中一条。

尤缇芮突然发觉自己所处的拱形大走廊里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她回头瞥了一眼,只看到利奥宁跟在身后。除了他们三个,整座白塔似乎再没有别人。除了立灯中跳跃的火焰,她眼前再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周围的空间只有寂静。

梅丹妮微微打了一个寒颤。“请原谅,守护者,看见她的时候,我走神了。我说到哪里了?哦,是了,我知道赛勒丝丁和安哈丽正在努力探察她在黄宗的密友。”赛勒丝丁和安哈丽同属黄宗,也是梅丹妮的同伙。除了红宗和蓝宗以外,叛逆在每个宗派中各选出两名姐妹,让她们返回白塔,这被证明是一个非常有效的策略。“但恐怕这样不会有什么用,亚图安的朋友很多,至少在……宗派之间的关系变成现在这样之前是如此。”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满足感,无论她表现得多么谦恭,尽管她立下了服从她们的誓言,她仍然是个叛逆。“调查所有那些人是很困难的,甚至也许是不可能的。”

“暂时不要去想她了。”尤缇芮努力阻止自己探头环视周围的冲动。一幅绣着白色大花朵的挂毯抖动了几下,尤缇芮闭上嘴,直到她确认那只是一阵冷风,而不是另一个从仆人坡道里走出来的仆人,那些仆人总是神出鬼没的,而她的新话题则像亚图安一样危险。“昨天晚上,我想起你曾经和爱莉达一起当过初阶生,而且你们那时是亲密的朋友,你应该重拾你们之间的友谊。”

“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梅丹妮僵硬地答道,她用披肩将肩膀裹紧,仿佛突然感到寒冷一般。“爱莉达在成为见习生之后就彻底和我绝交了,她担心如果我在她执教时听讲,会被别人投诉她偏袒我。”

“还好你并没有受到偏袒。”尤缇芮冷冷地说。爱莉达一直是出了名的严苛,她还没去安多时,就曾经以极为严格的态度去对待那些她所偏爱的学生,让姐妹们不得不多次介入,以缓和她们之间发生的冲突。奇怪的是,史汪·桑辰也曾经是她所喜爱的学生之一,不过史汪从来都不曾因为无法达到她的要求,而需要别的姐妹来解救。这些都是让人好奇而伤感的回忆。“即使是这样,你还是需要竭尽全力恢复你们的友谊。”

她们又沿着走廊走出二十几步,梅丹妮不停地张嘴又闭嘴,调整她的披肩,抽动肩膀,就像要甩掉一直粘在身上的马蝇。她不停地向每一个方向望去,却总是刻意避开尤缇芮。这个不懂自我控制的女人怎么可能成为灰宗两仪师?“有几次,撰史者……奥瓦琳总是把我赶走,她说玉座很忙,要接见许多人,还需要休息,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我想,爱莉达应该也不会打算恢复一段被她丢弃了超过三十年的友谊。”

看来那些叛逆也没忘记这段友谊,她们又打算如何利用这件事呢?很可能是让她从爱莉达那里套取情报。尤缇芮知道自己必须查清楚梅丹妮如何将得到的情报传递出去,不管怎样,叛逆提供了工具,尤缇芮就应该利用它。“奥瓦琳不会再妨碍你了。她昨天离开了白塔,或许是前天就走了,没人清楚。但侍女们说,她随身带着换洗衣物,所以她至少应该有几天不会回来。”

“她在这种天气要去哪里?”梅丹妮皱起眉,“昨天早晨开始就下起了大雪,就算是前天,坏天气的预兆也已经很明显了。”

尤缇芮停下脚步,用双手将梅丹妮拉到自己面前,不容置疑地说:“梅丹妮,你惟一要关心的就是她已经走了。”但奥瓦琳到底去了哪里?“你和爱莉达之间已经没有阻碍,你要利用这个机会。你要注意观察,到底是谁在偷看爱莉达的文件。当然,同时也不要让别人发现你。”塔琳妮说黑宗在玉座的每一道政令被宣布前,就已经知道其中的内容,为了做到这一点,她们必须将她们的人安插在爱莉达身边。当然,奥瓦琳会提前看到爱莉达签署的每一份文件,而且她比尤缇芮记忆中的任何一名撰史者都更有权势,所以她的过去也被调查过了。“你也要盯紧奥瓦琳,要竭尽全力,不过爱莉达的文件是最重要的。”

梅丹妮叹息一声,不情愿地点点头。她也许不得不服从尤缇芮的命令,但她很清楚,如果奥瓦琳真的是暗黑之友,她要面对怎样的危险。而且,无论赛尔琳和佩维拉怎样坚持,爱莉达依旧有可能是暗黑之友。一个暗黑之友玉座,这个念头几乎要让人的心脏停止跳动。

“尤缇芮!”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方的走廊里传来。

白塔评议会中的宗派守护者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不会像受惊的山羊惊慌失措,但这种说法和尤缇芮现在的情况并不相符。幸好她扶住了梅丹妮,才没有摔倒在地上,但她们两个还是踉跄得好像喝醉的农夫在跳收割舞。

尤缇芮站稳身体,拉好披肩,当她看清楚是谁跑过来,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按照她们的指示,如果希安妮没有和像尤缇芮这样知道黑宗存在的宗派守护者在一起,她就必须留在自己的房间附近,并在周围聚集尽量多的白宗姐妹。但现在她的身边只有博耐勒·格班——一个矮壮的塔拉朋女人,也是梅丹妮的同伙。利奥宁退到一旁,手指按住胸口,郑重地向希安妮鞠了个躬。梅丹妮和博耐勒愚蠢地交换了一个微笑,她们是朋友,但她们在情感流露之前还是应该先注意一下周围的情况。

尤缇芮丝毫没有微笑的心情。“来呼吸新鲜空气吗,希安妮?”她厉声说道,“等我告诉赛尔琳的时候,她会不高兴的。我也很不高兴,希安妮。”

梅丹妮的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博耐勒的头甩动了一下,让脑后细辫子上的碎珠发出一连串的撞击声。她们两人同时望向一幅挂毯,那上面绣着令人感到羞辱的芮安诺女王。虽然她们的表情平静若素,但她们显然完全不想待在这里,她们大概认为宗派守护者是平等的。换做是平时,至少表面上的确如此。利奥宁应该无法听到她们的交谈,但他能感觉到梅丹妮的心情。他又向远处退了一步,同时警戒地观察走廊两端,他是个好人,而且很聪明。

希安妮至少还会表现出窘迫的样子,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抚弄在下摆和胸衣上装饰着雪花刺绣的长裙,但她的双手又立刻紧紧抓住了披肩,倔强地皱起眉。从进入白塔的第一天开始,希安妮就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她来自卢加德,是一名家具匠人的女儿,她说服父亲为她和母亲提供前来白塔的旅费,这笔旅费勉强够两个人逆流而上到达白塔和一个人返回卢加德。她有坚强的心智,而且总是充满自信,也经常像其他褐宗两仪师一样对身边的世界视而不见,标准的白宗总是满脑子逻辑,却做不出任何决断。这时她说道:“我不需要躲着黑宗,尤缇芮。”

尤缇芮打了个哆嗦。愚蠢的家伙,竟然在这种公开场所提到黑宗。现在还没有其他人进入这段走廊,但一次疏忽会带来更多疏忽。如果有需要,希安妮尽可以固执己见,但至少她应该明白她身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机,就连一头蠢鹅也能明白这些。她开口想要提醒希安妮,这会是一次严厉的提醒,但希安妮根本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

“赛尔琳允许我来找你。”希安妮抿了抿嘴唇,两颊绽出红晕。她感到羞愧,也许是因为她向赛尔琳请求许可,也许是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做。当然,她有理由痛恨自己现在的处境,但不接受这点只能表现出她的幼稚。“我需要和你单独谈谈,尤缇芮,关于那个次要的问题。”

片刻间,尤缇芮只感到困惑,她看了梅丹妮和博耐勒一眼,知道她们也不明白希安妮的意思。她们可以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但不可能捂住自己的耳朵。次要的问题?希安妮到底在说什么?除非……难道她所说的是当初让尤缇芮参加猎捕黑宗行动中的那件事?与在姐妹中寻找暗黑之友相比,宗派首脑秘密会谈的事情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好吧,希安妮。”尤缇芮的语气比她自己想象中更加平静,“梅丹妮,带利奥宁到走廊拐弯处,直到你们的视线刚好能见到希安妮和我,一定要严密监视所有走过来的人。博耐勒,你到走廊另一端的拐弯去。”没等尤缇芮讲完,他们都已经开始行动了。等到三个人走出她们说话声音传播的范围,尤缇芮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希安妮身上,“什么事?”

令尤缇芮感到惊讶的是,阴极力的光晕突然出现在这位白宗守护者周身。她在她们周围编织出一个防止被窃听的结界,现在如果有人看到这个编织,就会知道她们在进行密谈。但愿希安妮要说的事情确实重要到值得冒这个险。

“以符合逻辑的方式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希安妮的声音保持着平静,但她的双手仍然紧紧抓住披肩。她站得很直,虽然只比普通人高了一点,但她还是能俯视尤缇芮。“从爱莉达来找我至今已经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而你发现我和佩维拉也有将近两个星期。如果黑宗知道我的情况,我现在就已经死了,不必等到你、多欣和赛尔琳遇到我和佩维拉,我们就已经死了。所以,她们还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我承认心中感到恐惧,但我现在已经能控制住自己了,你们没理由再把我当作初阶生那样对待。”她的平静中掺杂着一点激动,“我不是没脑子的家伙。”

“你必须和赛尔琳谈谈。”尤缇芮说。赛尔琳从一开始就负责主持她们这次的行动。她作为褐宗守护者已经有四十年,很懂得该如何发号施令,除非迫不得已,尤缇芮并不打算违抗她。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宗派守护者也很难说会有什么特权了,尤缇芮不打算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如果希安妮能说服赛尔琳,佩维拉和多欣应该也不会有异议,尤缇芮当然不打算去干预。“那么,你所说的‘次要的问题’是什么?是指宗派首脑聚会的事情吗?”

希安妮脸上露出一副骡子般的表情,尤缇芮仿佛看到她的耳朵竖了起来。然后,希安妮重重叹了口气。“你们的宗派首脑是否推选了安黛亚进入评议会?我是说,她是否采取了比正常状况下更加直接的行动?”

“是的。”尤缇芮小心地回答道。所有人都相信,安黛亚总有一天会进入评议会,但那应该是在四十或五十年以后,而瑟兰嘉现在只差给她涂膏了。如果依照传统,宗派守护者的人选应该在宗派内部进行讨论和推选,在确定出两到三个候选人之后,进行一次秘密投票。但这是宗派的秘密,就像瑟兰嘉的名字和职位对外人来说也是秘密。

“我就知道。”希安妮兴奋地点点头,她以前从没过这样的表情,“赛尔琳说,裘莱恩也是直接被挑选出来的,这显然也不是她们的常规办法。多欣说苏安娜也是这样进入评议会的,不过她对此没敢说太多。我想,黄宗的首脑应该就是苏安娜本人。不管怎样,她已经四十年没有进入过评议会,你也知道,在这么多年以后重新进入评议会,这绝对不寻常。白宗的菲兰恩在不到十年以前才离开评议会,同样没有人会这么快返回评议会。最不寻常的是,塔琳妮说绿宗本应该是在姐妹们推举出候选人之后,由她们的将军选择一个,但安罗娜未经宗派内提名就选择了琳纳。”

尤缇芮努力让自己保持面容的平静,她的努力差点就失败了。所有人都在猜测其他宗派的首脑到底是谁,否则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次秘密会谈了。但明白说出这些名字仍然是莽撞而无礼的。除了宗派守护者外,任何这样做的人都会被判处进行苦修。当然,她和希安妮都知道安罗娜。为了能求得宽恕,塔琳妮没等她们讯问就说出所有绿宗的秘密。除了塔琳妮自己之外,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至少这解释了当安罗娜被处以鞭刑时,为什么全体绿宗都会怒不可遏。尽管绿宗自诩为战斗宗派,但“将军”对于两仪师来说还是个荒谬的头衔,至少“主管”这称号能说明瑟兰嘉的工作职责。

在走廊尽头,梅丹妮和她的护法似乎正在低声交谈,并不时抬头向转角那头的走廊看上一眼。对面,博耐勒也站在走廊拐弯处,不时地转过头,一边注意着尤缇芮和希安妮,一边监视着走廊远处的动静。她的身子晃来晃去,任何走过来的人都会注意到她不自然的动作。但在这段日子里,任何单独离开所属宗派区域的姐妹都是在找麻烦,她一定也明白这一点。她们必须尽快结束这段谈话了。

尤缇芮举起一根手指,“有五个宗派在她们的守护者加入叛逆之后,都选出了新的守护者。”希安妮点点头。尤缇芮举起第二根手指,“这些宗派都选择了……不合逻辑的守护者。”希安妮再次点头。尤缇芮举起第三根手指,“褐宗选出了两个新守护者,但你没有提到舍万,那么,她有什么……”尤缇芮冷笑一下,“……奇怪的地方吗?”

“不,根据赛尔琳的说法,舍万很可能是她决定离休时的继任者,但……”

“希安妮,如果你真的是在暗示宗派首脑们在合谋确定该由谁进入评议会,首先,我从没听说过比这更疯狂的事情。其次,如果你真是这样以为的,为什么她们要选择五个不合逻辑的和一个合逻辑的?”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的,既然你们把我软禁起来,我才有足够时间思考现在的状况。裘莱恩、琳纳和安黛亚给了我提示,菲兰恩让我决定要查清楚这件事。”安黛亚、裘莱恩和琳纳给了希安妮怎样的提示?哦,当然,琳纳和安黛亚的年纪也像裘莱恩一样,都还不足以让她们进入评议会。不谈论年龄的传统很容易让人习惯不去考虑年龄问题。

“两个也许是巧合,”希安妮继续说道,“即使是三个也不好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如果是五个,她们背后一定有某种因缘。除了蓝宗以外,褐宗是惟一有两名守护者加入叛逆的,也许这才是她们选出一个合逻辑的守护者,一个不合逻辑的守护者的原因。但不管怎样,这其中一定存在着特殊的因缘,尤缇芮。无论它是否符合理性,我知道我们最好在叛逆到来之前解决它。我现在觉得仿佛有人将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但当我回头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只要想到宗派首脑们竟然会共谋方略,尤缇芮就感到一阵紧张。如果真是如此,尤缇芮想,那么宗派守护者们串通密谋也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了,而我也在这场密谋之中。按照传统,宗派以外的人不该知道宗派首脑是谁,但宗派首脑们已经打破了一切传统。“如果这其中真的有什么疑团,”她疲倦地说,“你有很长时间能够解开它。无论叛逆在散播怎样的讯息,她们在春天以前都不可能离开莫兰迪,然后她们还要用几个月的时间才能逆流而上到达塔瓦隆。她们首先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将那种规模的军队维持到那时候。”尤缇芮相信她们有这个能耐,但那支军队顶多也就只能维持到那个时候了。“回你的房间去吧,不要让别人看到我们在这里张开结界,仔细去思考你的谜团吧。”她伸手揽住希安妮的袖子,语气中不乏柔和。“你必须暂时容忍我们这样对你,因为我们要确保你的安全。”

希安妮虽然是宗派守护者,但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只能被形容为闷闷不乐。“我会再和赛尔琳谈一谈。”她虽然这样说,但她周身的阴极力光晕还是消失了。

尤缇芮看着希安妮走到博耐勒身边,两个人一同走远,看上去就像两只在狼群出没的草原上行走的羔羊。尤缇芮也感觉到心情一阵沉重。叛逆在夏季之前不可能到来,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到那时,宗派们会被迫重新团结在一起,至少那样,姐妹们就不必在白塔中也要战战兢兢了。现在这还只是痴心妄想,她伤心地想。

尤缇芮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走到梅丹妮和利奥宁面前。她还需要去调查黑宗,至少她知道该如何去解决这个难题。

盖温猛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又一阵寒潮涌进这座干草顶的谷仓,这座牛舍有着厚实的石头墙壁,能够将大部分冷风挡在外面,但盖温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下面传来低微的说话声,声音中听不到任何兴奋的情绪。他抬起按在身旁佩剑的手,将手套又拉紧了一点。像其他青年军一样,他睡觉时会把所有衣服穿在身上。也许现在应该叫醒身边的一些人,让他们去轮岗。但盖温已经完全醒了,而且他相信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睡意。最近他总是被各种黑色的梦境困扰着,那个他所爱慕的女人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折磨着他,他不知道艾雯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能否原谅他。他站起身,任由那些他用来盖在身上的干草从斗篷上滑落下去,然后扣上了剑带。

当他小心地在睡在干草堆上的人们中间寻找道路的时候,木板楼梯上传来微弱的脚步声,说明有人正朝阁楼上走来。这时,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阁楼的楼梯口,他就站在那里,等待着盖温。

“盖温大人?”雷加浑厚的声音悄然响起。他已经在塔瓦隆接受了六年训练,但他那种阿拉多曼口音还是丝毫未变。他是盖温的第一副官,是个身材单薄的年轻人,身高才到盖温的肩膀,所以当他说话时,那种深沉浑厚的声音总让人吃上一惊。如果不是发生了异变,雷加应该已经成为护法了。“我还以为必须要叫醒你。一位姐妹刚刚徒步来到这里,她是白塔的信使,想见在这里主事的姐妹。我让托米尔和他的兄弟将她带到村长那里去了,我允许他们两个在做完这件事以后睡觉。”

盖温叹了口气。当他回到塔瓦隆,发现青年军已经从城中被赶出来的时候,就应该回家去,而不是让自己被这里的冬天困住,特别是当他相信爱莉达想要他们全都死掉的时候。他的妹妹伊兰迟早会到达凯姆林,也许她现在已经到了,任何两仪师都会尽力确保安多的王女及时到达凯姆林,登上安多的王座,白塔绝不会错过让一名两仪师成为女王的机会。不过伊兰也可能正在赶往塔瓦隆的路上,或者她就在白塔里。盖温不知道伊兰怎么会和史汪纠缠在一起,以及她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深,伊兰总是不问深浅就往池塘里跳。但爱莉达和白塔评议会一定会对她进行严格的审问,无论她是不是王女或女王。不过盖温相信,她不应为任何罪责负责,毕竟她还只是一名见习生。盖温必须经常这样提醒自己。

现在最新的问题是,一支军队正挡在他和塔瓦隆之间。至少有两万五千名士兵驻扎在艾瑞尼河的这一边。他只能相信西岸也驻扎着一支同样规模的部队。他们的主使者一定是那些被爱莉达称为叛逆的两仪师,除了她们以外,还有谁敢围攻塔瓦隆?那支军队仿佛是凭空出现的,这已经足以让盖温感到脊背发凉了。谣言和警报总是会远远超越军队行进的速度。这支军队却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塔瓦隆脚下。不管怎样,这支如同石头一般确实存在的军队让他无法进入塔瓦隆,寻找伊兰的下落,也无法策马南行。任何军队都不会放过一个三百人以上的武装集团,叛逆更不会对青年军有什么善意。即使盖温单独行动,冬天也会拖慢他的脚步。就算他等到春天再出发,他赶到凯姆林的时候也不会比现在出发更晚。目前,他也不可能走水路离开,围城军队会阻断河道交通,他也被彻底困在这里了。

而现在,一名两仪师深夜来访,这当然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复杂。

“让我们去看看她带来了什么讯息。”盖温低声说着,示意雷加在他前面走下楼梯去。

二十匹马,堆在一起的马鞍和米琳太太的二十几头乳牛几乎占满了下层牛舍的所有空间。盖温和雷加通过牲畜之间的缝隙挤到大门口,这些熟睡中的牲口是牛舍中惟一的热源。两名看守马匹的哨兵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但盖温能感觉到他们正看着自己和雷加走入外面冰冷的黑夜中。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大概就会知道信使到来的事情,这当然也会让他们产生许多猜疑。

天空相当清澈,已经缺了一半的月亮还能洒下相当明亮的光芒,多廉村被雪地的反光照亮了。他们两个拉紧斗篷,踩着及膝深的积雪走过寂静无声的村子。他们脚下的道路本来连接着塔瓦隆和一座城市,但那座城市在几百年以前就消失了。现在,在塔瓦隆这个方向上的居民点只剩下多廉村,没有人会在冬天跑到这里来,一直以来,多廉村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为白塔供应奶酪。这个小村子里只有十五栋有石板屋顶的房子,大雪一直堆到这些灰石房屋一楼的窗子下面。每栋房子后面都有牛舍,现在这些牛舍中全都住满了人和马匹,当然还有乳牛。绝大部分塔瓦隆人都已经忘记了多欣的存在,有谁会去注意奶酪是从哪里来的?所以这里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藏身之地。但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

村子里只有一座房屋亮起了灯,伯劳师傅家一楼和二楼的百叶窗缝中都透出了灯光。加隆·伯劳不幸地拥有多廉村最大的房子,更不幸的是,他还是多廉村的村长。必须为两仪师让出自家卧室的村民们都是不幸的,而伯劳师傅已经为此腾出了两间房间。

盖温在石头台阶上踏掉靴子上的雪,用戴着手套的拳头敲了敲村长家厚重的房门。没有人应门。等了一会儿,他拉动门环,带领雷加走了进去。

露着房梁的前厅对一幢农舍来说算是相当高大的,沿墙壁排列的几只橱柜里摆满了锡镴器皿和镀釉陶器,一张漆光长桌周围排列着高背椅子。全部油灯都被点亮了,这在冬天是相当奢侈的,平时在深夜中用于照明的只是几根牛油蜡烛而已。壁炉中的火焰没散发多少亮光和热量,但住在这里的两位姐妹嘉德琳·亚鲁玎和塔娜·弗尔仍然赤足站在这个房间的木板地上,毛皮衬里的斗篷盖在她们只穿着亚麻睡衣的身上。她们正盯着一个瘦小的女人,她穿着黑色横纹骑马裙,斗篷上满是雪融后留下的水渍。她尽量靠近宽大的壁炉,想要在炉火上烤暖自己的双手,却仍然禁不住微微发抖。现在外面的积雪已经一尺深,她要从塔瓦隆赶到这里,至少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就连两仪师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抵御这种严寒。她一定就是雷加所说的那个两仪师了。两仪师的那种不受岁月侵蚀的光洁无瑕,在她的脸上很难被发现。实际上,与另外两名两仪师相比,她本身就很难被注意到。

村长和他的妻子并不在这个房间里,这让盖温的心又下沉了一些。尽管他已经大致预料到这一点。不管有多晚,那对夫妻还是应该在这里为两仪师服务,准备热饮和食物。除非是嘉德琳和塔娜命令他们离开,以便和刚刚到达的信使进行私密交谈。这也意味着,她们不可能把信使带来的讯息向他透露。他在离开牛舍之前,约略也想到了这一点。

“……船夫说他会留在我们靠岸的地方,直到城市被包围。”当盖温走进房间时,那名小个子女人正以疲惫的语气说话,“但他非常害怕。我猜他现在应该已经在下游数里外了。”感觉到门口吹来的冷风,她转回头,方脸上的疲惫之色似乎消退了一些。“盖温·传坎,我为你带来了玉座的命令。”

“命令?”盖温一边说,一边拉下手套,将它们叠好,塞进剑带里。他认为现在应该做的是向她表明事实。“为什么爱莉达要向我发布命令?为什么我要遵从她?她已经断绝了与我和青年军的一切关系。”雷加面对两仪师们,以恭敬的姿态站立,双手交叠在身后。听到盖温这样说,他飞快地瞥了盖温一眼,无论盖温说什么,他也不会出言反对,但青年军们并不像盖温这样想。没有人知道两仪师们在做什么,除非她们明白地告诉你,青年军则依然全心支持着白塔,服从命运的安排。

“这件事可以再等一等,娜瑞文。”嘉德琳低喝一声,又将斗篷拉紧了一点。她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发丝缠结在一起,似乎她起床后只是随便梳了几下,而她的神情让盖温想到了一只正在狩猎,或者察觉到有陷阱存在的山猫。她只用眼角扫了一下盖温和雷加,就再没有注意他们。“我有紧急事务要返回白塔处理,告诉我该如何找到那座无名的小渔村。不管你的船夫是否还在那里,我总能找到人把我渡过河去。”

“还有我。”塔娜插话道。她的下颌紧绷着,蓝色的双眼像矛枪一样锋利。与嘉德琳不同,塔娜浅黄色的长发梳理得光可鉴人,仿佛下楼前曾经有一名侍女为她仔仔细细地打理过。她像嘉德琳一样异常警戒,但有更强的自控能力。“我也有紧急的原因要回白塔,绝不能再耽搁了。”她向盖温点了一下头,然后对雷加也略点点头。她的面孔始终如同大理石雕出来的一样,丝毫没有改变。但对于这两个年轻人,她肯定要比对待嘉德琳友善得多。这两名两仪师虽然属于同一宗派,她们之间的关系却一直都很僵硬,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很可能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好感。但对于两仪师,任何事情都是难下定论的。

盖温很盼望她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塔娜在那支神秘的军队出现后不到一天就骑马赶到多廉村。盖温还不太清楚两仪师的位阶次序,不过塔娜一到这里,就占据了鲁索尼娅·库勒在楼上的房间,揽下了珂瓦拉·巴德尼对已经在多廉村的另外十一名两仪师的指挥权。随后,她就把一切事情都紧握在手里:向其他两仪师查问当前的情况;每天查看青年军,仿佛是要在里面寻找有潜质的护法。盖温有时候觉得她更像是个绿宗两仪师。因为塔娜属于红宗,所以被她查看的青年军们全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更糟糕的是,塔娜每天都会长时间骑马在外面乱逛,想要找到能带她进入塔瓦隆的人。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把那支军队的探子带到多廉村来。嘉德琳昨天刚到,因为返回塔瓦隆的道路被封锁而怒气冲冲,立刻夺走了塔娜的指挥权和珂瓦拉的房间。不过她并不像塔娜那样时刻不忘使用自己的权威,她一直尽量避开其他两仪师,拒绝告诉任何人她为什么在杜麦的井消失,后来去了哪里。但她也在调查青年军,就像一个女人在检查她打算使用的一把斧头,同时丝毫没有想过会有多少鲜血因她而泼洒。如果她逼迫盖温为她杀出一条通向塔瓦隆的道路,盖温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所以他很希望她们离开。但现在,即使她们离开了,他还需要对付娜瑞文和爱莉达的命令。

“那里很难被称为一座村庄,嘉德琳。”那个还在颤抖的两仪师说,“只有三四座肮脏的渔人小屋。在下游方向,从塔瓦隆沿陆路过去大约要一整天,从这里过去还要更远。”她拉起裙摆,让裙摆更贴近炉火。“我们也许能找到办法把讯息送进城去,但你们两个需要留在这里。现在即使是晚上,想让一艘小船渡河而不被发现也是非常困难的,正因为如此,爱莉达才没有派遣五十名或更多的姐妹出城,而只是派了我一个。必须承认,当我知道有姐妹留在如此靠近塔瓦隆的地方,我非常惊讶。依照当前的情况判断,任何不在塔瓦隆的姐妹都一定……”

塔娜猛地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爱莉达甚至不知道我在这里。”嘉德琳闭上刚刚张开的嘴。她皱起眉头,扬起下巴,但她还是让另一名红宗两仪师说了下去:“她让你给多廉村的姐妹们带来了什么命令,娜瑞文?”雷加盯着自己脚尖前的地板。他曾经毫无畏惧地冲进战场,但只有傻瓜才愿意待在正在吵架的两仪师身边。

那名矮个子两仪师又摆弄了一阵她的骑马裙,然后以刻板的语气说道:“我收到的命令是管理我在这里找到的姐妹,并尽力而为。”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说:“我们知道,这里的姐妹受珂瓦拉的领导,但肯定……”

这一次是嘉德琳打断了她的话:“我从没受过珂瓦拉的领导,娜瑞文,所以爱莉达给你的命令对我无效。等到天亮,我就会去找那几座渔人小屋。”

“但……”

“够了,娜瑞文,”嘉德琳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关于这里的一切事情,你可以和珂瓦拉进行交接。”那位黑发两仪师从眼角瞥了一下和她同宗派的姐妹。“我想,你可以和我同行,塔娜,一艘渔船可以承载两个人。”塔娜微微低下头,她可能是在表达谢意。

她们之间的交谈看来是结束了。两名红宗两仪师拢起斗篷,向房间后面走去。娜瑞文气恼地看着她们的背影,然后将注意力转向盖温,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静面具。

“你有关于我妹妹的讯息吗?”盖温抢在她前面说道,“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这个女人真是累了,她眨眨眼,盖温几乎能看出她正在杜撰一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答案。

正走向内室门口的塔娜停下脚步说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伊兰的时候,她正和那些叛逆在一起。”房里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不过你妹妹不会因此而受到惩罚。”她的声音保持着波澜不惊,“所以你不必为她担心。见习生不能选择服从哪位姐妹,我可以向你保证,按照法律,她不会遭受无法恢复的伤害。”她仿佛完全察觉不到嘉德琳寒冰一般的瞪视和娜瑞文大睁的双眼。

“你早就应该告诉我的。”盖温气愤地说。没有人能对两仪师无礼,至少没有人能有第二次这样做的机会,但盖温已经不在乎了。另外那两名两仪师是吃惊塔娜的回答,还是吃惊塔娜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告诉他?

“你所说的‘无法恢复的伤害’是什么意思?”

那名黄发两仪师发出一阵笑声:“如果她错得太厉害,我很难向你承诺她不会被抽上几鞭子。伊兰是一名见习生,不是两仪师,即使她在姐妹的诱导下迷途过远,这也能保护她免受巨大的伤害。而且,你以前从没问过关于伊兰的事。不过她现在不需要救援,不论你是否有这样的能力,她和两仪师在一起。现在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我还要去补一下睡眠,你可以去和娜瑞文谈谈了。”

嘉德琳看着她离开前厅,连睫毛也没动一下,就像一块寒冰,只有眼里还闪烁着狩猎山猫一样的光芒。然后,她飞快地走出房间,斗篷随着她的步伐在背后如同波浪般飘起。

“塔娜是对的。”内室的门一关上,娜瑞文就说道。这名小个子女人也许不像她的两名红宗姐妹那样擅于保持两仪师的镇定与神秘,但她在这方面还是有很强的能力。“伊兰已经紧紧地和白塔联系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说,你也是一样,安多的历史已经让你们无法摆脱白塔。”

“青年军全都和白塔联系在一起,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两仪师娜瑞文。”雷加单膝跪下,庄重地行了个屈膝礼。娜瑞文的目光则始终没有离开盖温。

盖温闭上眼睛,他努力阻止自己用手掌去揉眼睛。青年军已经被绑在白塔上,没有人会忘记他们为白塔而战,成功地阻止一名被篡权的玉座得到援救。不管是对是错,这件事会一直跟着他们进入坟墓。他也是这件事的参与者之一,而且还有着他自己的秘密。在所有那些流血的战斗之后,他却成为那个放走史汪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伊兰已经把他绑在白塔上,还有艾雯。他不知道哪一个结绑得更紧,是他对妹妹的爱,还是他心中的爱。但他知道,伊兰、艾雯和白塔,放弃其中一个就等同放弃全部。只要他还在呼吸,他就无法放弃伊兰和艾雯。

“我答应你,会尽力而为。”盖温疲惫地说,“爱莉达想让我做什么?”

凯姆林上方的天空相当清澈,太阳如同淡金色的圆球般,正逐渐靠近天空的最高处,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上洒下一片明亮的光毯,但无法让人感觉任何热量。达弗朗·巴歇尔知道,这里的气温比起他的故乡沙戴亚的冬天要暖和多了,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披上这件貂皮衬里的新斗篷。他呼出的气息在胡子上留下许多白霜,比岁月留在他胡子上的白点还要多。他正站在凯姆林以北三里远的一座高地上,周围都是叶片落尽的枯树,地上的积雪深至脚踝。他将一只镶金的长望远镜举到眼前,观察着下方南边大约一里外人群的活动。疾速在他身后不耐烦地用鼻子拱着他的肩膀,但他并不理睬自己的枣红色坐骑。疾速不喜欢站在原地不动,但有时候,静立在原地是有必要的,无论你想要做什么。

在下面稀疏的树林中,一座军营正逐渐成形,它就横跨在通往塔瓦隆的大路上。士兵们不停地从马车上卸下货物、挖掘厕所,用树木枝干搭建起大小不一的棚屋。每一名男女领主都让他们的部下聚集在自己周围。营地的建造很快就要完成了。根据马匹和营帐的数量判断,巴歇尔估计这支部队有五千人,上下误差不会超过一两百人,这是战斗人员的数量。造箭匠、蹄铁匠、武器匠、洗衣工、马车夫和其他辅助人员的数量应该是军人数量的两倍,他们通常都会在军营边缘搭建他们的营地。现在,那些辅助人员多数都在盯着巴歇尔所在的高地,没有任何工作的热情,军营中的士兵们也不时会向这座高地看上一眼,这时旗将和小队长立刻就会催赶他们工作。在营地中骑马巡视的贵族和军官们则从没有向这座高地瞥过一眼。起伏连绵的地形将他们和凯姆林隔开,只有站在高地上的巴歇尔能够看见那座城市有着银白条纹的灰色城墙。凯姆林当然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当他们今天早晨经过的时候,曾经在靠近城墙的地方高举旗帜,吹响喇叭,进行过一次耀武扬威的行军。当然,是在守城军队的弓箭射程以外。

凯姆林厚实高大的城墙环周足有十八里,围攻一座这种规模的城市绝对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由密集的砖石房屋、店铺、无窗货仓和长长的市集所组成的下凯姆林环绕在这座大城周围,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另外七座同样的军营也在凯姆林周围逐渐成形,挡住了每一条通往这座城市的道路和每一扇面积较大的城门。现在这片广袤的丘陵原野上侦骑四出,已经荒废的下凯姆林街市中很可能已经潜伏了许多探子。小队人马和零星的几头牲畜也许还能趁着黑夜溜进城内,但绝不可能再有大批粮食被送进这座在世界上规模数一数二的大型都市了。被饥饿和疾病结束的围城战要比被刀剑和云梯结束的多得多,唯一的问题是,首先被拖垮的是城里的人还是城外的人。

策划这场攻城战的人显然对此进行了周详而精确的考虑,但下方营地中的旗帜又让巴歇尔感到困惑。他的望远镜能看得很远,制作它的是一个名叫陶维尔的凯瑞安人,兰德·亚瑟将它当成礼物送给了巴歇尔,巴歇尔借助它能清楚地看到下方被风吹起的旗帜。他知道相当多的安多贵族家徽。下面的营地中有达维林·阿玛格的橡树与斧头旗帜和戴芮拉·雷恩德的五银星旗帜。还有另外几个支持的小贵族,他们是娜埃安·阿劳恩的支持者。娜埃安·阿劳恩已经宣布自己有权继承安多的狮子王座和玫瑰王冠。但根据巴歇尔得到的报告,杰林·马拉恩的交叉红墙旗、卡丽丝·安克林的双白虎旗和埃朗姆·陶肯德的黄金翼手旗,他们都已经向娜埃安的竞争对手爱伦娜·撒安德宣誓效忠。他们聚在一起,就好像狼和猎狼犬在分享一块肉,当然,他们肯定做了一笔能够让他们双方都满意的交易。

还有两面旗帜,它们的边缘镶着黄金丝穗,至少有其他旗帜的两倍大。因为过于沉重,不时吹过的寒风只能让它们稍有摆动。从表面闪耀的光泽来看,它们应该是用厚重的丝绸制作的。巴歇尔以前清楚地看见过这两面旗帜,那时高举它们的旗手曾经在这片营地南方的一座高地上来回驰骋,这些旗帜也随之高高飘扬。其中一面是安多狮子旗,红底白狮子,就像凯姆林高耸的圆柱状城楼顶端那些旗帜一样,它代表着对安多王座和王冠的所有权。第二面旗帜则代表着那个意欲压倒伊兰·传坎的女人,浅蓝底色上的四个银色月亮,这是马恩家族的旗帜。这么说,这些人全都在支持亚瑞米拉·马恩了?一个月前,如果马恩家族和那个没脑子的奈西恩·卡伦以外的任何人愿意给亚瑞米拉一张过夜的床,她大概都应该为此而感激涕零了。

“他们忽视了我们,”贝奥深沉浑厚的声音在巴歇尔身旁响起,“我能够在日落前将他们击溃,再让他们没有一个能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出,但他们还是对我们视而不见。”

巴歇尔侧目看了那名艾伊尔人一眼。这个人的身高足足高过他一尺,现在他用黑色的面罩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巴歇尔希望他这样做只是想在寒冷中为自己的口鼻保暖。贝奥随身带着他的短矛和牛皮盾牌,背上背着弓匣,腰间系着箭囊。但对艾伊尔人来说,是否戴上面罩才是最关键的,只需戴上面罩,艾伊尔人就能在任何时刻展开杀戮。在接近营地,距离他们二十步的地方,另外三十名艾伊尔人正蹲伏在地上,谨慎地握着他们的武器。他们之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裸露面孔,其他那些戴上面罩的人可能也只是为了御寒。但对于艾伊尔人来说,任何判断都是无法确定的。

巴歇尔迅速考虑了几种交谈方式,最后决定让话题轻松一些,“伊兰·传坎不会喜欢这样,贝奥,如果你忘记了年轻人的思考方式,那我要告诉你,这代表兰德·亚瑟也不会喜欢这样。”

贝奥不屑地哼了一声,“伊兰·传坎所说的一切,麦兰都告诉我了。我们绝不能插手他的事。我们的道理很简单,敌人扑向你的时候,你就要充分利用你所拥有的一切枪矛。难道他们对待战争的方式会和他们进行贵族游戏一样?”

“我们是外人,贝奥,这在安多是很重要的事。”

那名高大的艾伊尔人又哼了一声。

巴歇尔相信自己不需要向贝奥解释这其中牵涉到的政治利害关系。外国人的帮助会让伊兰尽心竭力想要获得的一切成果化为乌有。她的敌人明白这一点,也很清楚伊兰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不害怕巴歇尔、贝奥和真龙军团,不管他们拥有多么强大的军力。实际上,虽然围城已经开始,但攻守双方都在竭力避免大规模战斗。这是一场战争,但其中只有虚张声势的战役和微不足道的小规模冲突。除非其中一方犯下严重的错误,否则这种僵局就会持续下去。想要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就必须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或者迫使对方陷入无法自保的境地。贝奥很可能认为这和达斯戴马是同一回事,实际上,巴歇尔也觉得这两者有很多相似之处。沙戴亚和妖境毗邻而立,所以它无法承受为了争夺王座而引发的战争。暴君是可以被容忍的,而愚蠢和贪婪的人很快就会被妖境杀掉。就算是这种规模的内战,也足以让沙戴亚被妖境吞噬。

巴歇尔继续用望远镜观察下方的营地,竭力想要搞清楚像亚瑞米拉·马恩那样的蠢货,到底怎么会得到娜埃安·阿劳恩和爱伦娜·撒安德的支持。她们两个也都是贪婪且有野心的人,并且绝对相信自己有权得到王座。根据巴歇尔对于纠缠不清的安多血统位阶排序的理解,她们两个和狮子王座之间的距离都要比亚瑞米拉更近,她们和亚瑞米拉的关系不是狼和猎狼犬,而是两头饿狼跟随着一只宠物狗。也许伊兰会知道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但她现在甚至连一张没有签名的纸条也不会给他。任何疏失都可能会让别人认为她在和巴歇尔进行密谋,这真的很像是贵族游戏。

“看样子,有人要进行枪矛之舞了。”贝奥说。巴歇尔将他华丽的望远镜向艾伊尔人所指的方向转去。

在围城开始前的几天时间里,人们不断地从凯姆林城中涌出,向乡野间逃去,但还是有人走得太迟了。现在,六辆篷车就停在塔瓦隆大道上刚刚离开下凯姆林的地方,五十名骑兵包围了那些车辆。他们的队伍里竖着一面蓝白色的方形旗帜,当旗子被风吹起的时候,巴歇尔看到上面绣着一头奔跑的熊,或者也许是某种体形壮硕的大狗。一群沮丧的人聚集在车队一侧,用斗篷紧裹着身体,男人们低着头,孩子们拉着女人们的裙摆。一些骑兵已经下了马,正在搜掠那些马车,雪地上散乱地堆放着空箱子和一些衣物。他们很可能在寻找钱币和酒,不过其他所有值钱的东西肯定也都被塞进他们的鞍囊。他们肯定也会掳走拉车的马匹,甚至是那些马车。车辆和马匹对军队来说是非常有用的。这场安多内战中特别的规则,显然不会保护这些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人。这时,凯姆林城门大开,穿红色外衣的枪骑兵从二十尺高的拱门中鱼贯而出,阳光让他们的枪锋、胸铠和头盔熠熠生辉。马蹄的轰鸣声在沿大道排列的空旷市集间回荡。是女王卫兵出动了,他们有足够的人数。巴歇尔将望远镜转回到马车队那里。

熊旗下面的那名军官显然也已经算清了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五十人当然不可能对抗两百人,为几辆马车丢掉性命不值得。下马的骑兵都跳回马背上,当巴歇尔重新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没命地向北,也就是朝巴歇尔的方向跑过来,蓝白色的旗帜在疾风中高高飘起。刚才簇拥在路边的人们望着那些逃跑的士兵,巴歇尔几乎能看到他们脸上困惑的神情,不过他们之中有几个人立刻就开始收集散落在雪地中的各色对象,并将它们塞回到马车里。

几分钟之后,女王卫兵在马车周围勒住缰绳,迅速地聚集起马车旁的人,让他们回到马车上去。有几个人试图溜过那些卫兵的拦阻,再去收集一些值钱的物品。一个人挥动手臂,大声抗议着卫兵们的行为。一名头盔上插着白色羽毛,胸甲上斜跨一条红色绶带的军官在马背上伏下身子,狠狠一拳打在抗议者的脸上,那个家伙立刻如同石头一般躺倒在地。在一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时间之后,还没有爬上马车的人都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车,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抱头、一个抱脚地把那个倒地不起的人抬了起来,急匆匆地把他也塞进车里。马车队最后一辆车上的一名妇人已经甩起缰绳,开始让马车调头,向城里跑去。

巴歇尔放下望远镜,目光重新转向脚下的营地,然后他重新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那里。那里的人们仍然在用铁锨和鹤嘴锄刨土,从马车上卸下木桶和麻袋。贵族和军官策马在营地中走过,监视着劳动的士兵,就像是看管着在草地上安静吃草的牛羊。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注意到南边的动静。骑马的人们开始催赶坐骑小步奔跑,并不断地发出命令。接着,那面熊旗出现在营地和凯姆林之间的那座高地上。

巴歇尔将望远镜贴在手臂后面,皱起眉头。这帮人根本没有在那座高地上设置哨兵,以警告他们高地对面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可以确定没有人想要真正打一仗,但这种做法依然愚蠢透顶。如果其他的营地也像他们一样掉以轻心,如果没有人纠正他们的错误,这也许会是个可供利用的疏漏。巴歇尔焦躁地挠了挠胡子,他真想狠狠教训一下这些攻城的家伙。

他向远处瞥了一眼,看到那些马车正在女王卫兵的护送下向塔瓦隆门靠近。马车的驭手们拼命催赶着马匹,仿佛追兵的大刀正要砍在他们的脖子上,而那名披绶带的军官高举起佩剑,不停地挥舞着。“今天不会有枪矛之舞了。”巴歇尔说道。

“那么我最好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看着湿地人挖坑。”贝奥回答,“愿你总是能找到清水和阴凉,达弗朗·巴歇尔。”

“此时此刻,我宁愿穿着一双干燥的靴子,在壁炉前烤火。”巴歇尔不假思索地喃喃说道,但他立刻就后悔了,冒犯一个人很可能会激起他的杀意,更何况艾伊尔人总是那么严肃而又奇怪。

但贝奥只是扬起头,笑了起来。“湿地人总是喜欢把事情彻底颠倒过来,达弗朗·巴歇尔。”他举起右手挥了一下,那些艾伊尔人立刻站起身,他们迈着大步,轻松迅捷地向东方跑去,积雪似乎没有对他们的行动造成任何阻碍。

巴歇尔将望远镜收进挂在疾速鞍头上的皮匣里,跳上马鞍,向西方调转马头。他的随从们在山后坡地等他,跟随其后,策马驱驰中只发出一点皮革摩擦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任何金属撞击声。他们的人数比贝奥的艾伊尔人少一些,但他们都是他从泰尔带来的悍勇战士,他曾经率领他们多次杀进妖境。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警戒区域——前、后、左、右、天空和地面,他们的视线都在有规律地往返扫动,但巴歇尔还是担心他们这样做只是流于形式。这片森林相当空旷,只有橡树、羽叶木、松树和冷杉的枝杈还留着一些树叶,但白雪覆盖的起伏丘陵足以让上百名骑兵妥善地隐藏在五十步以外。他不认为现在有人会袭击他,但人总是死在自己预料之外的事情上。他下意识地将剑刃从鞘中抽出一点,一个人必须要考虑到意外的事情。

指挥这支小队伍的是塔麦德。就像通常一样,巴歇尔找不到更重要的任务让这名年轻的副官去完成。巴歇尔还在培养他。他思维清晰、眼光长远,完全可以胜任更重要的职位,当然,他必须先活得够久。虽然比贝奥矮了两个巴掌,但他仍然可以算是一名高大的男子。今天,他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是什么让你感到困扰,塔麦德?”

“那个艾伊尔人是对的,大人。”塔麦德恼怒地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扯着浓密的黑胡子,“那些安多人把口水啐到了我们的脚前。现在,既然他们已经把脸伸到我们面前,我可不喜欢不掴他们一巴掌就这样调头跑开。”毕竟他还年轻。

“也许你认为我们的情况很无聊?”巴歇尔笑着说,“你需要一些刺激吗?泰诺比就在我们北边十五里的地方,如果传闻是可信的,她身边还有坎多的艾森勒、艾拉非的培塔,甚至还有夏纳的艾沙。边境国的全部力量都来找我们了,塔麦德。还在莫兰迪的那些安多人也不想让我们待在安多。如果那支两仪师军队没有将他们砍成碎片,他们可能也会来找我们。两仪师的军队同样迟早会来到这里。我们曾经为转生真龙战斗,任何两仪师都不会忘记这件事。还有霄辰人,塔麦德,你真的认为我们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他们会来找我们,不然我们就必须去进攻他们。这场战争是躲不过的,刺激的事情已经爬到了你的胡子上,而你们年轻人总是看不到。”

巴歇尔背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发出声音的是个像巴歇尔一样的老人。塔麦德也咧了咧嘴,胡子后露出白色的牙齿。他们以前全都参加过战争,只是那些战争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怪异。巴歇尔抬起头,向树林中环顾了一圈,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

不管怎样,泰诺比确实在为他担心。天知道为什么艾沙他们会一同离开边境国,而且竟然还带来他们能带来的全部士兵,至少传闻是这样说的。但即使是传闻也有完全相反的部分。毫无疑问,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同样毫无疑问的是,泰诺比是这一行动的策划者之一。巴歇尔了解她,是他教会泰诺比如何骑马、看着她长大,当她登上王座的时候,也是巴歇尔为她戴上破碎王冠。她是一名优秀的统治者,手腕不会过分强硬,也不会过分软弱,足够聪明,虽然并非足够睿智,勇敢却不愚蠢,但她有时的确是非常冲动,甚至可以说过分鲁莽。巴歇尔相信,这次边境国的共同行动不管有着怎样的计划,泰诺比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也许是达弗朗·巴歇尔的人头。如果是这样,既然她已经走了这么远,泰诺比肯定不会甘于接受另一次放逐。对泰诺比来说,一块骨头在她的牙齿里塞得愈久,她就愈要除之而后快。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她应该在沙戴亚,监视妖境,但这也是巴歇尔自己的责任。现在泰诺比能够以叛国罪指控他,而且是双重背叛,虽然他直到现在仍然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叛变,这是一个恐怖的概念,如果泰诺比愿意,便可以轻松地以此对他定罪。不管怎样,巴歇尔希望自己的脑袋还能牢牢地在脖子上待一段时间。这是一个简单而令人痛苦的问题。

巴歇尔的营地比塔瓦隆大道上那座营地更大一些,其中驻扎着他在伊利安与霄辰人作战之后带回来的八千余轻骑兵,不过这也不算是一座规模庞大的营地。战马整齐地沿着拴马线排列,马队两端是蹄铁匠的铸炉,灰色和贝壳白色的大帐篷也同样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只是现在这些帐篷上都多了不少补丁。只要警号一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在数到五十以前上马作战,而分布在各个方向的哨兵能够确保敌人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靠近这座营地。辅助人员的营地在南边两百步,即使是他们的帐篷排列也比那些围城士兵的军营更整齐。军队的辅助人员在某种程度上总会遵循他们所追随部队的行为方式。

看到巴歇尔回来,营地中的人们都退到拴马线之间。他们面色严峻,几乎就像是上马的警号已经吹响,不止一个人的手中握着出鞘的佩剑,也不止一个人在向巴歇尔发出呼喊。而巴歇尔只看到一大群人聚集在营地中心,其中大部分是女人,他立刻感觉到胸中爆发出一阵麻木感。他用脚跟猛地一叩,疾速向前蹿了一大步,开始全力奔驰,他不知道后面的人是否跟了上来,除了热血撞击耳膜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聚集在他的尖顶帐篷前的人群,他也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他和黛拉的帐篷。

他没有在人群前拉紧缰绳,而是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疾步向帐篷跑去。他听见人们在说话,但并不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人群在他面前分开,让出了通向帐篷的道路,若非如此,他会踩着他们跑过去。

掀开帐帘,巴歇尔定住脚步。这顶帐篷中铺满了地毯,可以容得下二十名士兵睡在里面,现在这里面却挤满了女人,她们都是贵族和军官的妻子,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妻子。黛拉坐在帐篷中央的一张折叠椅上,巴歇尔体内的麻木感这才逐渐褪去。他知道黛拉总有一天会死去,他们都会死去,但他唯一害怕的就是活在没有她的世界里。这时,他意识到一个人正在帮助黛拉将衣服褪到腰部,另一个人将一块折叠起来的布按在黛拉的左臂上。那块布逐渐变成了红色,鲜血则沿着她的手臂流下来,经过手指,落进地毯上的一只碗里,碗里已经积了不少深红色的血液。

黛拉也看到了巴歇尔,她的眼睛在一张过于苍白的脸上闪烁着光芒。“这都是因为雇佣外人,丈夫。”她气冲冲地说着,右手还握着一把长匕首,不停地向他挥舞。黛拉的身高和一般男性差不多,比他还要高一点。她是个美人,鸦黑色的头发在鬓角处已经有了点点白星。她天生具备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而在她生气的时候,说她是一个专横的暴君也不为过,即使现在,她就连坐直身子也有困难。大多数女人如果在这么多人面前(其中还有她的丈夫)半身赤裸,一定会羞得面红耳赤,但黛拉绝不会如此。“如果不是你一直坚持要跑得像风一样快,我们本来可以带自己家里的人来为我们打理一切的。”

“难道你和仆人吵架了吗,黛拉?”巴歇尔一边说,一边挑起一侧眉弓,“我从没想过你会用刀子对付他们。”几个女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非每个男人和自己的妻子都会像他和黛拉一样聊天。有些人觉得他们很奇怪,因为他们很少朝对方大喊大叫。

黛拉向他皱皱眉,然后哼出一阵短暂又随意的笑声。“让我从开头说起吧,达弗朗,我可以说慢一些,这样你才能听清楚。”她露出浅浅的微笑,向那位用白色亚麻被单为她裹住上半身的女子道了谢,然后才继续说道:“我骑马回来,发现两个陌生的男人正在我们的帐篷里找什么东西。很自然地,他们抽出了匕首,我用椅子打倒了其中一个,然后戳伤了另一个。”她向自己被割伤的手臂皱皱眉。“干得不算漂亮,因为他也伤了我。那时札薇恩和另外几个人走了进来,那两个人就从帐篷后面割出一道裂缝,逃走了。”

一些女人严肃地点点头,握住腰间的匕首柄。黛拉的面色变得阴沉。“我让她们去追,但她们坚持要先处理我的伤口。”那些握紧匕首的女人松开手,脸上现出红晕,但没有人表现出半分违抗命令之人所应有的歉意,她们懂得是非对错。黛拉和巴歇尔是她们的君主,不管黛拉如何不在乎自己的伤口,如果那时她们去追贼,黛拉很可能会流血过多至死。“不管怎样,”她继续说道,“我已经下令进行搜查。找到他们不会很困难,他们一个人头顶上有肿包,另一个人还在流血。”她满意地用力点了一下头。

札薇恩是一名健壮的红发女人,是加豪尔的领主,现在她拿起一根穿好线的针。“如果您对缝纫没有兴趣,大人,”她冷冷地说,“我建议,您或许可以离开?”

巴歇尔勉强微点了一下头,黛拉从来都不喜欢让他看见自己缝伤口,他也绝对不喜欢看着她被缝起来。

在帐篷外面,巴歇尔大声宣布他的妻子情况良好,已经得到妥善的照料,大家可以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男人们带着希望黛拉一切平安的心情走开了,但女人们都没有挪动一步。巴歇尔没有再逼她们。如果黛拉不走出来,无论他说什么,她们都会一直站在帐篷前。一个明智的男人会避免一场注定会输的战斗,尤其是一场会输得非常愚蠢的战斗。

塔麦德等在那群人的外面,巴歇尔走过去,他立刻跟到巴歇尔身后。巴歇尔将双手紧背在身后,他曾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至少是类似的事情,但他本以为这样的事并不会真正发生,他从没想过黛拉会因此而面临死亡的危险。

“那两个人已经找到了,大人。”塔麦德说,“至少他们符合黛拉女士的描述。”巴歇尔猛转过头,脸上露出浓烈的杀意。那个年轻人急忙又说道:“他们死了,大人,就在营地外边,两个人身上各有一处细剑造成的伤口。”他用一根手指戳了戳耳根后面。“干这件事的一定不止一个人,除非他比岩蝮蛇更快。”

巴歇尔点点头。失败的代价往往就是死亡。两个人来偷东西,又有多少人负责让他们闭嘴?他们在多久之后会进行第二次尝试?最关键的是,到底他们的主使者是谁?白塔?弃光魔使?巴歇尔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的身边除了塔麦德之外并没有别人,但他还是尽量压低声音,并谨慎地措辞,疏忽的代价同样会是死亡。“你知道去哪里找到昨天来见我的那个人吗?找到他,告诉他,我同意,但要比我们谈过的更多一些。”

轻如绒羽的雪花飘落在凯瑞安城中,让上午的太阳也变得暗淡了一点,失去了那种刺眼的光辉。太阳王宫高窄的窗户上,玻璃框格挡住了外面的寒冷,却能让萨弥苏清楚地看见包裹住这座宫殿被毁部分的鹰架。在那里,破碎的黑色方石上依然瓦砾狼藉,阶梯高塔只剩下半截,在宫中其他高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而日升塔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座城市中几座传说中的“无尽”高塔,在片片雪花中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那些巨大的方形尖塔被同样巨大的扶壁拱卫着。太阳王宫虽然位于这座丘陵城市中最高的一座山丘上,但它的塔楼也远远无法和这些耸入云霄的巨塔相比。无尽高塔同样被鹰架包围着,它们在二十年前的艾伊尔战争中被焚毁,重建工程直到现在还在继续着。如果要它们恢复如先,大概还要再等上二十年。当然,在这种天气里,鹰架上肯定看不到一个工人。萨弥苏发觉自己也在期望眼下的风雪,能够让这个纷乱的世界暂时安静一下。

凯苏安在一个星期以前离开的时候,命令萨弥苏留守凯瑞安。萨弥苏的任务很明确——确保凯瑞安这口大锅不会再次沸腾起来。当然,这似乎是个很简单的任务,只是萨弥苏很少涉足政治纷争。现在凯瑞安只有多布兰·塔波文一个贵族还保留着成规模的军队,而且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相当配合。看样子,他也希望能够保持这里的平静,他甚至还接受了“转生真龙代理凯瑞安全权总管”这个愚蠢的任命。那个男孩也在提尔任命了一个“全权总管”,而那个家伙在一个月之前还是率军造反的叛逆!如果兰德在伊利安也是这么干的……这非常有可能,那么这些任命就会给姐妹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个男孩只会给她们制造麻烦!不过迄今为止,多布兰似乎只是在利用这个职位管理凯瑞安城,不动声色地聚集着能够帮助伊兰·传坎取得太阳王座的支持力量。对此,萨弥苏并不想插手,她不在乎谁会登上太阳王座,她根本就不在乎凯瑞安。

窗外的落雪在风中飞旋,如同纯白色的万花筒,看上去是那么……静瑟。她以前曾经珍视过这种静瑟吗?如果有过,她也想不起来了。

真正让这里的人们惶惶不安的,既不是伊兰·传坎统治凯瑞安的可能,也不是多布兰的新头衔,而是那个关于男孩兰德前往塔瓦隆,向爱莉达俯首效命的荒谬绝伦的谣言,但萨弥苏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压制这个谣言。从贵族到马夫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这个谣言而噤若寒蝉,这对于维持这里的和平非常有效。与往日的凯瑞安相比,现在就连贵族游戏也仿佛骤然停顿了。从东边几里之外的巨型艾伊尔营地中进入这座城市的艾伊尔人对此应该也有很大的帮助,无论凯瑞安人多么痛恨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效忠于转生真龙,没有人会冒险站在和艾伊尔枪矛相对的一边,那是决定性的错误。年轻的兰德的缺席要比他待在这里更有用。从西方传来不少谣言,说艾伊尔人在各处烧杀掠夺。外来的商人们都这么说,所以这里的人们在对待艾伊尔人的时候无不战战兢兢。

实际上,萨弥苏看不出有什么事情会打破凯瑞安现有的平静。城中最常见的暴力事件,就是守门人和城里的人之间的斗殴。凯瑞安城中的居民都把这些吵闹的、衣着鲜亮的守门人看作是像艾伊尔人一样的外来者,只不过和他们打斗要比去对付艾伊尔人安全得多。现在这座城市变得像鸽子笼一样拥挤,只要是能御寒挡风的地方都睡满了人,不过食物供给还算充足,甚至可说是有些过量了,贸易活动比往常的冬天更加活跃。总体说来,萨弥苏应该感到满意了,凯苏安不可能期待她干得更好。不过,凯苏安肯定还是会有更高的要求,那位绿宗姐妹总是如此。

“你在听我说话吗,萨弥苏?”

萨弥苏叹了口气,视线从窗外宁静的景色中移开,并努力不让自己去抚弄她黄色横纹的裙子,结坎达工艺的银铃在她的头发里发出微弱的叮当声,但今天,这种声音并不能让她感到安慰。太阳王宫中的这处寓所从来没有让她感到完全的舒心适意,虽然宽大壁炉中熊熊的火焰让这里温暖如春,隔壁房里的卧床有着质量最好的羽毛床垫和鹅绒枕。她的三个房间全都拥有过分华丽的凯瑞安风格装饰,白色石膏天花板上布满相互连锁的方形框纹,宽阔的墙楣是镀金的,抛光的深褐色木墙板微微映射着灯光。和这些装潢相比,花卉提尔地毯看上去华丽而混乱,反而更加映衬出房里其他地方僵硬的装饰风格。现在,萨弥苏愈来愈觉得这里就像是个笼子。

但真正让萨弥苏感到困扰的还是站在房间正中央,留着齐肩黑色卷发的萨莎勒,现在她双拳抵在腰间,挑战般地扬起下巴,蓝色眼睛上方,双眉紧皱在一起。她当然还戴着巨蛇戒,就在她右手的手指上,但她也还戴着艾伊尔人的项链和手镯,那些硕大的银珠子和象牙雕刻杂乱排列,围绕在她的脖颈,和她身上那件剪裁与质料都属上乘、但没有任何纹饰的褐色羊毛高领长裙相比,越发显得华而不实。那些珠宝不算很粗糙,只是……太过炫耀了,而且根本不是两仪师应该佩戴的首饰类型,这种奇怪的珠宝也许包含着许多讯息,只是萨弥苏还无法把它们发掘出来。那些智者们,尤其是索瑞林在看着萨弥苏时,都像是在看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问题的傻瓜,而且她们肯定会拒绝回答萨弥苏的问题。智者们一直都是这样,尤其是索瑞林。萨弥苏不习惯,更不喜欢自己被别人当作傻瓜。

萨弥苏已经不是第一次察觉自己难以正视萨莎勒的眼睛了,无论现在凯瑞安的情况如何理想,只要萨莎勒在这里,萨弥苏就无法感到高兴。最疯狂的是,萨莎勒属于红宗,而她却已经向年轻的兰德宣誓效忠了,两仪师怎么可能向白塔以外的任何人宣誓效忠?光明在上,红宗姐妹怎么可能向能够导引的男人宣誓效忠?也许维林是对的,时轴扭曲了因缘,否则萨弥苏完全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三十名姐妹立下这种誓言,其中甚至还有五名红宗姐妹。

“追随瑞亚丁家族的大部分贵族都已经在支持艾里尔女士了。”萨莎勒的语气比萨弥苏预料的更加有耐心,“他们希望她成为瑞亚丁家族的家督。而艾里尔希望得到白塔的许可,至少是两仪师的应允。”萨弥苏怀疑如果和萨莎勒目光对峙,自己会败下阵来,便走到一张乌木桌旁。桌上的银盘里放着一只雕金银酒壶,隐约散发出香料酒的微弱香气,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酒,然后努力不让自己用全力将酒壶砸回盘子里。最近,她发现自己经常会有意避免去看萨莎勒。她禁不住侧目瞥了萨莎勒一眼,让她感到气馁的是,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去正视那个女人。

“告诉她此事不可,萨莎勒,并没有人见证她哥哥真的死了,而反抗转生真龙的事情并不在白塔的考虑之内,更何况那次反叛已经终结了。”最后见到托朗姆·瑞亚丁的那一幕,他跑进了一团诡异的雾气中,那是一种可化为实体、能杀人的迷雾,而且还能对抗至上力。在那一天,暗影来到凯瑞安的城墙外。萨弥苏的声音开始变得紧张,因为她正在用力阻止自己发抖,她不想为自己的失态做无谓的解释。“瑞亚丁家族的大部分力量都已经烟消云散,但那些依旧和托朗姆绑在一起的人会反对艾里尔,甚至不惜动用武力。不管怎样,让大家族内部发生这种剧变无益于维持现在的和平。现在凯瑞安正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中,萨莎勒,但这毕竟还是一种平衡,我们绝不能打破它。”她差点就说出如果凯苏安知道她们搞乱了凯瑞安,一定会不高兴的,但这对萨莎勒肯定没有任何意义。

“不管我们做什么,剧变终将到来。”萨莎勒坚定地说。看到萨弥苏真的在听她说话,她才舒展眉头,而她的下巴依然向上高昂着。也许她只是在固执己见,而不是要向萨弥苏挑战,不过这已经没关系了,这个女人不是在争吵,也不是要说服她,只是在陈述自己的观点——这才是让萨弥苏真正感到气恼的地方。“转生真龙是带来动荡与变革的使者,萨弥苏,是预言中的使者。而且,混乱和变化本来就是凯瑞安的常态。难道你真的以为他们已经放弃权力游戏了吗?水面也许是平静的,但鱼儿从没有停止过游泳。”

一个红宗两仪师竟然像街角的那些煽动者一样在鼓吹转生真龙降世!光明啊!“如果你错了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萨弥苏禁不住狠狠地咬住了牙。愿光明烧了萨莎勒,她竟然还保持着完美的平静。

“艾里尔已经放弃了对太阳王座的继承权,同意支持伊兰·传坎,这正是转生真龙所希望的,而且她也已经准备好向转生真龙立下效忠的誓言。托朗姆率领一支军队对抗兰德·亚瑟。我认为这个改变是值得的。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我会这样告诉她。”

萨弥苏头发上的银铃随着她摇头的动作骤然响起,她就快阻止不了自己叹气的冲动了。现在凯瑞安还有十八名向真龙立誓的姐妹。凯苏安带走了一些,又派埃拉娜回来带走了另外一批。包括萨莎勒在内,这十八名姐妹的位阶都要比萨弥苏高。不过因为艾伊尔智者们的关系,那些姐妹现在没办法来和她争夺对凯瑞安的控制权。从原则上来讲,萨弥苏不赞成艾伊尔智者的做法,两仪师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学徒,这太无礼了!但实际上,这的确让她的工作轻松了许多。智者们每个小时都在盯着那些姐妹,让她们完全没办法做任何事。不幸的是,出于某种萨弥苏无法理解的原因,智者们对萨莎勒和另外两名在杜麦的井受过静断的姐妹有着不同的看法。静断——萨弥苏想到此还是会感到一阵微弱的颤栗,但已经相当微弱了,如果她能搞清楚达莫·弗林是怎样治好这种无法治疗的创伤,她的颤栗一定会更加微弱。至少已经有人能治疗静断了,即使是个男人,一个能导引的男人。光明啊,昨天的噩梦怎么会在今天变成只是一丝不安,她甚至已经开始适应这种变化了。

萨弥苏相信,凯苏安如果知道萨莎勒、伊尔甘和罗耐勒和其他人的不同,那么她在离开前很可能也和智者们共同安排好了这里的一切。对于这个推断,她还是有一些把握的。萨弥苏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卷进这位传奇绿宗事先设计好的局里了。凯苏安比蓝宗姐妹更善于筹谋方略,诡计遮蔽了诡计,阴谋包裹着阴谋,而更多无法探知的秘密都深深隐藏其中。一些计划在设计时就是为了让它们失败,好帮助其他计划成功,只有凯苏安能够清楚其中的就里。这样的事情没办法让萨弥苏感到宽慰。不管怎样,那三名姐妹现在是可以随意行动的,她们肯定不认为应该遵从凯苏安留下的指示,或者服从接受凯苏安任命、主管这里一切事务的萨弥苏。只有她们向兰德立下的疯狂誓言能够指使和约束她们。

在萨弥苏的人生中,除了她的异能彻底辜负她的那一次,她一直都不知道何谓软弱或无奈。而现在,她非常希望凯苏安能够回来,从她手中接过所有这些问题。只要让几句话传到艾里尔的耳里,就足以让这个贵族熄灭一切成为大领主的念头。但她如果真的要这样做,必须先让萨莎勒放弃自己的计划。无论艾里尔和她那个尽人皆知的秘密是多么愚蠢,如果她知道两仪师之间因为她产生了矛盾,也会立刻逃到她封地的庄园里去,她绝不敢冒险得罪任何一位两仪师。失去艾里尔会让凯苏安感到不安,同时也足以让萨弥苏感到不安,艾里尔关系着凯瑞安贵族们的半数密谋,也是让这些阴谋不至于造成太大麻烦的保障。那个该死的红宗很清楚这一点。一旦萨莎勒向艾里尔表达赞成的意思,能够从艾里尔那里获得第一手情报的人就变成了她,而不是萨弥苏·塔麦高瓦了。

当萨弥苏正觉得自己身陷困境的时候,通往走廊的屋门被打开,走进一个面色苍白的长脸凯瑞安女人。她比房里的两位两仪师都要矮上一巴掌,灰色的头发在颈后挽成一个厚重的发卷,深灰偏黑色的裙子上没有任何装饰。这是太阳王宫目前的仆人制服。仆人在进入房间的时候从不会事先告知,或者提出请求,但谁也不会认为珂盖德·马伦戴芬只是一名普通的仆人,她腰间那只挂满长钥匙的沉重银环明确地宣示着她的权力。无论统治凯瑞安的是谁,统治太阳王宫的肯定是钥匙管理人,她的脸上当然也不会有普通仆人的那种谦卑表情。现在,她走到萨弥苏和萨莎勒的正中间,谨慎地行了个幅度微小的屈膝礼。

萨弥苏开口问她的来意,她面向两位两仪师中间的空气说道:“我被要求报告一切不寻常的事情。”当这两位两仪师察觉到她们之间发生了权力斗争的时候,珂盖德可能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对她而言,这座宫殿不存在任何秘密。“我得知厨房里有一名巨森灵,他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作为同伴,他们应该是来这里寻找石匠工作的,只是我从没听说过巨森灵和人类石匠会一同工作。而且,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当我们向曹福聚落征请石匠的时候,他们已经明确表示,在未来可预见的一段时间里,任何聚落都不会派石匠来我们这里了。”当她说到“那件事”的时候,声音中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脸上的表情更是没有任何改变。但现在宫中的谣言中,有一半将太阳王宫的毁坏算在了兰德头上,另一半则说这些是两仪师干的。有极少部分议论提到了弃光魔使,不过那只是将弃光魔使当作兰德或两仪师的对手。

萨弥苏若有所思地咬住嘴唇,暂时将凯瑞安制造出的那些该死的混乱抛到一旁。凯瑞安人表面上不会排斥两仪师,但在这座城市里,一个简单的“是”或“否”都会引起六种截然不同的谣言,两仪师的三誓也很难让人有任何信任感。而巨森灵……太阳王宫的厨房很少会收留流浪汉,不过这里的厨师们很可能会愿意请巨森灵吃一顿热饭,哪怕只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些与众不同的生灵。在最近这几年里,巨森灵甚至比往常更加罕见了,偶尔出现在凯瑞安的巨森灵也往往都是以他们最快的步伐匆匆路过,除了睡觉以外,很少会在某个地方停留,他们很少与人类同行,更不要说一同工作了。不过这两名访客似乎勾起萨弥苏脑海中的某件事情,她希望能把思路理清一些,于是她张开嘴,想再问几个问题。

“谢谢你,珂盖德,”萨莎勒带着微笑说道,“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不过,你能否先离开一下?”对钥匙管理人无礼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床单上满是灰尘,饭菜里缺油少盐,夜壶没有人清理,信件被送错地方,还有另外成千上万个小麻烦,足以让她的人生成为一场悲剧,让自己成为陷入泥潭中的一只可怜青蛙。萨莎勒的微笑彻底除掉了她言辞中的所有棱角。珂盖德微一点头,又行了一个那种动作幅度不可能再小的屈膝礼,不过这一次,她行礼的对象显然是萨莎勒。

屋门刚在那名灰发妇人背后关好,萨弥苏就重重地将手中的银杯放在托盘上,溅出的酒液甚至泼到她的手腕上。她转向红宗姐妹。现在,她即将失去对艾里尔的控制,而整座太阳王宫似乎都要从她的指缝中溜走了!让珂盖德对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保守秘密,可能要比让她肋生双翅、飞上天去更难,而她说出口的一切都会传遍整座宫殿,就连在马厩中铲粪的劳工也会听到,她临走时行的那个屈膝礼已经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想法。光明啊,萨弥苏恨透了凯瑞安!两仪师之间的位阶尊卑和礼教传统有着强大的力量,但萨弥苏认为萨莎勒的位阶还不足以让她对这样的灾难继续保持沉默。她决定用最强有力的言辞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无论这将会让她显得多么粗鲁。

她向萨莎勒皱起眉,忽然注意到这名红宗姐妹脸上的细节,也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难以直视她。这不再是一张两仪师不受岁月侵蚀的脸,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在人群中认出这样的面孔,但对于另外一名两仪师,这种面孔是绝不会被认错的。也许萨莎勒的脸上还有一些光洁无瑕的痕迹,让她显得比实际上更加漂亮一些,但任何人只要看到她的脸,都会认为她只是一名还不到中年的少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萨弥苏不由得全身感到一阵僵硬。

对于被静断的女子,现有的信息可能仅限于一点谣传。她们总是会逃离白塔,竭力躲开其他姐妹,在隐秘的角落中静静死去,通常她们都活不了多久,失去阴极力的痛苦对于绝大多数女人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但这些传闻只是出于姐妹间偶然的闲谈。就萨弥苏所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敢真正深入地研究静断了,没有人会公开讨论深藏在每一名姐妹脑海里、最黑暗角落之中的恐惧。只要稍有疏失,这种可怕的命运就可能会落在任何一名姐妹的身上,所以任何人都不想对此有太多了解。对于不想看到的事实,即使是两仪师也会闭上自己的眼睛。但关于静断者的传说从没有在白塔消失过,虽然好像不会有人明白地提到过这件事,而你也忘记到底是从哪里第一次听到过这种事,但它却永远在你的耳边游荡。萨弥苏依稀记得一个传说:被静断的女子如果还活着,就会再次恢复青春。在不久之前,她还觉得这个传说相当滑稽,重新获得导引能力并没有让萨莎勒完全回复到往日的状态,她将再次经历多年的导引,才能重新获得那种代表着两仪师身份的面孔……她真的能重新得到那种面孔吗?萨弥苏并不真的知道。除了她的脸以外,她在其他方面是否也有改变?萨弥苏打了个哆嗦。这甚至比静断本身更让萨弥苏感到害怕,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萨弥苏才迟迟没有对达莫的治疗手段进行任何实质性的研究。

萨莎勒用手指捻弄着脖子上的艾伊尔项链,似乎完全没察觉萨弥苏的困扰和对她的关注。“这也许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应该去看一看,只听珂盖德的报告是不够的,如果我们想要弄清楚一件事,必须亲自去看看。”她一说完,就拢起裙摆向屋外走去。现在萨弥苏只能选择跟随她,或者留在这里,这实在让人无法容忍!但她更不可能继续待在这里。

萨莎勒迈着平稳的步伐,穿过走廊中的一道道方拱。萨弥苏的个子并不比萨莎勒矮,但她还是得尽力加快脚步才能跟上这名红宗姐妹。她想要走在萨莎勒前面,但除非她用跑的,否则根本不可能超越萨莎勒。她紧咬着牙,心里生着闷气。两仪师在公开场合争吵绝不仅仅是一个失礼的问题,更糟糕的是,这样的争吵肯定不会有任何成果,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困境。她真想对什么东西狠狠踢上一脚。

整齐排列的立灯散发出明亮的光芒,让这段太阳王宫深处的走廊也亮如白昼,除了零星的挂毯之外,这里看不到什么装饰。那些挂毯上的绣画,无论是猎杀野兽的场面,还是盔甲光鲜的贵族在战场上驰骋,也都是由整齐的线条组成的整齐画面。墙壁上不多的几个龛格里摆放着装饰性的金器和海民瓷器。在一些走廊里,墙楣被做成浮雕的形式,但几乎所有墙楣都没有图绘彩漆。凯瑞安人习惯隐藏自己的财富,即使国王也不例外。男女仆人们穿着黑色的制服,仿佛蚂蚁在所有走廊中川流不息地来来往往。那些现居于太阳王宫中的贵族带来的仆人,在制服的胸前绣着家徽,衣领(有时也包括袖子)被染成代表本家族的颜色。和宫中的仆人相比,他们的衣着就鲜亮多了。有一两名仆人全身的衣服都是本家族的颜色,他们在这里简直就像外国人一样。不管怎样,所有仆人在经过这两位两仪师身边的时候,都是低垂视线,迅速地一鞠躬或者行一个屈膝礼,就立刻走开。太阳王宫需要数之不尽的仆人,而所有这些仆人似乎都在为各种事务而涌进了这几条走廊。

这些走廊里也少不了凯瑞安贵族,他们以符合自己身份的礼仪,向从身旁经过的两位两仪师表达着另一种谨慎的谦恭。在问好时,他们会小心地在假设的平等地位,和实际的势力差别中间寻求一个微妙的平衡,压低声音说话,以免别人听见。现在他们又充分证明了那个古老的谚语——“奇怪的时刻会有奇怪的同伴”。旧日的敌人在面对新的危险时抛弃了曾经的敌对关系,至少暂时是如此。肤色白皙的凯瑞安贵族们的丝绸外衣在前胸部位堆积着一道道彩色横条纹,有一些像士兵一样剃光了前额,并在上面敷上粉。而在两三个这样的凯瑞安人身边,萨弥苏看到了肤色黝黑、身材高挑,穿着色彩鲜艳、有条纹灯笼袖的提尔人。提尔贵妇戴着珍珠软帽,身穿有雪白蕾丝高领的艳色长裙。凯瑞安女贵族将头发挽成精致的塔状发髻,烟灰色的衣领一直顶到下巴,代表本家族色彩的细长条纹,在宽大的黑丝裙摆前面一直延伸下来。而她们竟然手挽着手走在一起。提尔人和凯瑞安人变成了贴心兄弟和知己。

有些结伴而行的朋友看上去更加怪异。一些女人最近开始穿上了异国服装,完全没注意到她们是多么吸引男人的目光,甚至就连仆人们也努力不去看她们,紧身裤和几乎遮不住屁股的外衣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不合适的,无论那上面有多么华丽的刺绣、镶缀了多少宝石。宝石项链、手镯和胸针,一簇簇五彩斑斓的羽毛也只是让她们显得更加怪异,那些色彩艳丽的高跟鞋让她们的身子足足高了几寸,也让她们仿佛每走一步都会跌倒在地。

“真不像样!”萨莎勒一边嘟囔着,一边盯着一对如此穿着的女贵族,不高兴地抖了抖裙摆。

“真不像样!”萨弥苏也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她急忙用力闭上嘴,结果两排牙齿撞在一起,咯地响了一声。她需要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她已经习惯了对凯苏安表示赞同,但她绝对不能对萨莎勒有这种表现。

但她还是禁不住回过头,以不赞同的神情瞥了那两个人一眼,但她心中却也对这两个人感到好奇。一年以前,爱兰恩·索连德和费欧妲·安奈利兹如果见到对方,肯定会扑上去掐断彼此的喉咙,或者是命令自己的部下去掐断对方的喉咙。但在那时候,有谁会想到博图姆·赛甘能够与维蓝芒·桑尼戈一同散步,而不是抽出腰间的匕首,杀个你死我活?奇怪的时刻会有奇怪的同伴,毫无疑问,他们还在玩权力游戏,像往常一样透过各种阴谋为自己牟取利益。但他们之间刻于金石上的仇恨现在已经没入水中,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了。这真是个奇怪的时代。

厨房位于太阳王宫背面,地上部分的最底层。在这里,许多裸露着石砌墙壁和房梁的房间全部围绕着一个没有窗户的长形大房间,这个房间里全都是铸铁火炉和砖砌的烤箱,它们散发出的热量足以让任何人忘记外面的大雪,忘记现在正是严冬时节。平时,身穿黑衣、外罩白色围裙、满脸汗水的厨师和厨师助手们肯定都在为了准备午餐而忙碌不停,在长长的大理石面案上揉面,转动火炉上穿着大块牛羊肉和各种飞禽的烤肉叉。而现在,只有几条小狗还在吐着舌头,四处乱跑,想要咬一口挂在架子上的肉块。一篮篮没有削皮切块的芜菁和胡萝卜堆在一起,各种盛放调料酱的罐子敞开着,从里面散发出香甜或辛辣的气味。一大群女人包围着一张桌子,站在她们外面的是做杂役的男孩女孩,一边用围裙抹着汗,一边从那些女人之间的缝隙向里面窥视。站在房间门口的萨弥苏能够看见那群人中间有一个巨森灵的后脑勺,那个巨森灵显然是坐着的,但他仍然比大多数男人更高,而且身躯极为壮硕。萨弥苏伸手拉住萨莎勒的手臂,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这名红宗姐妹立刻停住脚步,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巨森灵浑厚的声音仿佛让大地也随之震颤,他的黑发一直垂到高衣领上,头发里冒出两只生满绒毛的尖耳朵。现在那颗头正不住地前后摇晃着,显示出巨森灵内心的不安。

“哦,不要再谈他了,黎德大人。”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萨弥苏能清楚地听出那个女人刻意表达出的颤抖。“他太可怕了,半座宫殿都被他用至上力扯碎了。他只要看你一眼,就能让你的血液冻成冰块,要你的小命,他亲手杀死了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人!哦,我一谈到他就会禁不住地打哆嗦。”

“你真的是不愿意谈到他吗,爱蒂·梅辛?”另一个女人严厉地说,“你直到现在还没有说过别的东西呢。”这个说话的女人身材壮实,在凯瑞安人中算是个高个子,几乎和萨弥苏一样高。在她的头顶上,朴素的白蕾丝帽外面逸出了几缕灰发。她一定是当值的首席厨师。萨弥苏看到那群女人一听到她的话,就立刻飞快地点头表示赞同,并一边逢迎地笑着,一边尖声附和:“哦,您说得没错,贝妲尔太太。”仆人们同样有自己的位阶,其牢不可破的程度完全能与白塔相比。

“这种事情不该成为我们闲聊的内容,黎德大人。”那名壮实的女人继续说道,“这是两仪师的事情,和你我无关。再跟我们说一些关于边境国的事情吧,你真的见到过兽魔人吗?”

“两仪师!”被淹没在桌边女人群中的一个男人嘟囔着,他一定是黎德的同伴。萨弥苏今天早晨在厨房里并没有见到任何穿围裙的男人。“告诉我,你真的相信她们约缚了你所说的那些男人吗?就是那些殉道使。他们成为了两仪师的护法?那个死掉的殉道使呢?你还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转生真龙把他杀了。”爱蒂插话道,“被两仪师约缚的男人当然就是护法啰。哦,真可怕,他们是殉道使啊,他们能把你变成石头。你看他们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样子,他们都有那种闪闪发亮的恐怖眼睛。”

“安静,爱蒂,”贝妲尔太太又训斥了她一句,才转回头说,“也许他们是殉道使,也许不是,安德希尔大人,也许他们受到了约缚,也许没有。我们只能告诉你,他们都是他的人。”每个人都能听出她所说的“他”是谁。爱蒂也许真的认为兰德·亚瑟是可怕的,而这位首席厨师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起。“他一离开,那些两仪师就突然开始对他们发号施令,而他们也都对两仪师言听计从,当然,任何傻瓜都知道要听两仪师的话。不管怎样,那些人现在已经走了。为什么你对他们如此感兴趣,安德希尔大人?安德希尔——这是个安多名字吗?”

黎德仰头大笑,带着共鸣的笑声充满整个房间,他的耳朵猛烈地抖动着。“哦,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想要知道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贝妲尔太太。你想知道边境国的事?你也许认为这里很冷,但我们在边境国见到过篝火中的树干像烤热的坚果一样爆裂。你在这里看到河面上漂浮着冰块,但我们看见过像澳关雅那样宽阔的河流被冰层封住,商人们驾着满载的马车从上面走过,人们在上面凿出几乎有六尺深的冰洞,才能钓到河水里的鱼。那里的夜空中会出现一片片游动的光芒,明亮得足以让你看不见星星,还会伴随劈啪的响声,还有……”

就连贝妲尔太太也向巨森灵倾过身去,专注地听他说话,但一名被挤在旁边的小厮这时偶然回头,向身后瞥了一眼。当他看到萨弥苏和萨莎勒时,眼睛立刻睁大,眨也不眨地盯着两名两仪师,一只手却伸进人群,拉住了贝妲尔太太的袖子。贝妲尔太太先是不予理睬地甩脱了他的手,当袖子再次被拉住的时候,她怒气冲冲地转过头,但在看到两仪师时,她的表情眨眼间就改变了。

“光明保佑您,两仪师。”她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将散乱的头发塞进帽子里,跳起身,行了一个屈膝礼。“请问有什么吩咐?”黎德停住口,耳朵在片刻间变得有些僵硬,但他并没有向门口转头。

“我们想要和两位来访者谈一谈,”萨莎勒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我们不会打扰很久的。”

“当然,两仪师。”无论首席厨师是否对两位两仪师的出现感到惊讶,她并没有将这种表情显露在脸上,她环顾着自己的下属们,拍着丰满的手掌,开始大声吆喝:“爱蒂,那些芜菁可不会自己给自己削皮。谁在做无花果酱?干无花果可是没法捣成酱的!卡西,你该死的涂油勺在哪里?安蒂尔,赶快去拿……”厨师和小厮们都向四面八方跑去。锅勺撞击的声音很快就充满了整个厨房,但每个人都竭力闭紧嘴巴,以免打扰两仪师。每个人都努力不去看两位两仪师,但每个人的注意力显然都在她们的身上。

巨森灵飞快地站起身,他的头顶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下厚重的房梁,他的衣服让萨弥苏想起以前遇到过的巨森灵——一件黑色的长外衣,下摆一直垂到上沿外翻的靴腰上。衣服上的尘垢说明他刚刚经历的旅途是多么艰苦。实际上,巨森灵是一个相当挑剔的种族,并不习惯这种旅行。他只是向两仪师半转过身,鞠了个躬,而且他还用手揉着鼻子,仿佛鼻子在发痒。他的手掌遮住了一部分面孔,不过萨弥苏还是能看出他很年轻。“请原谅,两仪师,”他喃喃地说道,“但我们现在真的要走了。”他俯下身,拿起一只大皮袋和一卷同样巨大的被褥,将绑着行李的宽皮带挂在肩膀上。萨弥苏透过皮袋的轮廓,能看出那里面装了一些长方形的硬东西,他的衣兜里显然也装着同样的长方形物品。“在日落之前,我们还要赶很长的一段路。”他的同伴却还留在座位上,双手按住桌面,那是个浅色头发的年轻男子,看上去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刮过胡子,而且从他褐色外衣上的褶皱判断,他已经不止一个晚上和衣而眠了。他警觉地看着两仪师,黑眸仿佛一只被逼进角落的狐狸。

“你们在天黑前能走到哪里?”萨莎勒一直走到年轻的巨森灵面前,和他贴近到需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程度,但她一直保持着优雅的身姿,仿佛他们之间的对话方式本就该是这样。“你们是要去参加那个会议吗?那个在商台聚落举行的会议?黎德……大人,是这样吗?”

巨森灵的尖耳朵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静止不动了,他茶杯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几乎显示出像自己同伴一样的警觉,这也让他的长眉梢一直垂到了脸颊上。“我是黎德,商丁之子,科意麦之孙,两仪师。”他有些不情愿地说,“我不是要去参加树桩大会,我甚至还没资格旁听长者们的讨论。”他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但笑声有些勉强,“我们今晚到不了目的地,两仪师,但我们现在多走三里,明天就可以少走三里。我们要出发了。”那个没刮胡子的年轻人站起身,紧张地按住腰间的长剑柄,但他并没有去捡脚边的皮囊和被褥卷,也没有要跟上同伴的意思。正在朝通往街道的门口走去的巨森灵只好回过头对他说:“我们要走了,凯尔玎。”

萨莎勒快步追上巨森灵,挡住他的去路——虽然她要走上三步才相当于巨森灵的一步。“你们在找石匠的工作,黎德大人。”她郑重其事地说道,“但你的手上没有茧,和我看见的石匠并不一样。你最好还是回答我的问题。”

萨弥苏克制住一个得意的微笑,走到红宗姐妹身边。看起来,萨莎勒自以为能把她撇到一边,自行掌握局面了。那这名红宗姐妹可是要吃上一惊了。“请务必再多留一段时间,”她压低声音对巨森灵说,厨房里的噪音应该让人们无法听到他们的交谈,但她还是决定要小心一些,“我刚到太阳王宫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一位年轻的巨森灵,是兰德·亚瑟的朋友,他在几个月前离开了凯瑞安,和他结伴而行的是一个名叫凯尔玎的青年男子,对不对,罗亚尔?”巨森灵的耳朵垂了下来。

那个年轻男人咒骂了一句,大概意思是在面对两仪师时就该把嘴紧紧闭上。“我想走就走,两仪师。”他凶狠地说道,但他也压低了声音,目光不停地在两名两仪师之间游走。实际上,厨房中所有人都在他警戒的范围内,他也不希望他们的对话被别人听到。“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想得到一些答案,我的……朋友们……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他,他真的疯了吗?”

罗亚尔重重地叹了口气,安慰地向同伴挥了挥大手。“放松,凯尔玎,如果你和两仪师之间发生冲突,兰德是不会高兴的,放松。”凯尔玎却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

萨弥苏突然意识到,她可以把现在的状况处理得更好一些。凯尔玎的眼睛不是一双狐狸的眼睛,而是狼的眼睛。她已经习惯了达莫、佳哈和艾本,他们都已经被约缚、被驯服。梅瑞丝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够和佳哈相处——这样说也许有些夸大,但这就是梅瑞丝的方式。最重要的是,曾经的恐怖在习惯之后就会变成今天可以炫耀的成就。凯尔玎·曼弗也是殉道使,没有被约缚,没有被驯服,他是否已经拥抱了至上力男性的一半?她几乎要笑出声。鸟儿飞起来了吗?

萨莎勒皱起眉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这个年轻人,她的两只手过分坚硬地按在裙摆上。萨弥苏很高兴没有在她周身看到阴极力的光晕。殉道使能感觉到女人握持至上力,这也许会刺激他……采取激烈的行动。她和萨莎勒合力当然可以控制住他,但如果他正握持着至上力,她们还有把握吗?当然有,当然!不过,现在不是发生暴力事件的时候。

萨莎勒并没有试图取得谈话的主导权,所以萨弥苏伸出一只手,轻按住凯尔玎的左臂,她觉得被裹在这只袖子里的是一段铁棍。看样子,这名殉道使就像她一样不安。果然是这样吗?光明啊,那三个被驯服的殉道使已经让她忘记殉道使该是什么样子!

“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神智应该还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清醒。”萨弥苏轻声说。她没有对“他”这个字进行过分强调。那些在厨房工作的人并没有走近他们,但的确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朝这里偷瞥几眼。罗亚尔长吁了一口气,那声音就像一股强风吹过洞穴,但萨弥苏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凯尔玎身上。“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至少在几天前还活着。”埃拉娜对一切情况都是三缄其口,而且她手里握着凯苏安的字条,所以态度自然相当蛮横。“恐怕费德文·穆尔是死于毒药,但我不知道是谁下的毒。”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凯尔玎只是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嘟囔了几句关于喝酒之类的话。“至于其他人,他们按照自己的意志成为了护法。”当然,她所指的是男人可以拥有的自由意志,她的罗山曾经很不愿成为护法,直到她决定他应该成为一名护法。就算不是两仪师的女人往往也能让男人按照她的意志做出决定。“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比起回到……你们那种情况更加安全。要知道,这座宫殿遭受的损伤就是阳极力造成的。你是否明白操纵这阳极力的是谁?摧毁这座宫殿的战斗,实际的目的正是要杀死那个你惟恐会发疯的人。”

这似乎同样没有让凯尔玎感到吃惊。这些殉道使到底是怎样的男人?难道他们所谓的黑塔本身就是一个杀戮场吗?但他绷紧的手臂终于放松了,突然间,他变成了一个因长途跋涉而困倦不堪,非常需要刮刮胡子的年轻人。“光明啊!”他喘了口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罗亚尔?我们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罗亚尔答道。他的肩膀疲惫地低下去,一双长耳朵也垂了下来。“我……我们必须找到他,凯尔玎,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还不能放弃。我们必须让他知道,我们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我们尽力而为了。”

兰德要求他们去做什么?萨弥苏心中暗自思忖着,如果能有点好运气,她能从这两个人身上套出不少情报。一个疲倦的男人或者巨森灵,感到失落和孤独,这正是取得情报的好机会。

突然间,凯尔玎愣了一下,伸手握住剑柄。萨弥苏只能将一句咒骂咽回肚子里。一名宫中的女仆匆忙地跑进厨房,她的裙摆被一直拉到膝盖上。“多布兰大人被谋杀了!”她大声尖叫着,“我们全都会被杀死在床上!我亲眼看到死人在走路,是老马林金。我母亲总是说,被谋杀的灵魂也会把你杀死!他们……”当她看见两仪师,张大的嘴立刻没办法合拢,就那样两只手抓着裙子,站在原地。厨房里的人似乎也都僵住了,所有人全都从眼角偷瞥着两仪师,看她们两个人会怎么做。

“多布兰!”罗亚尔呻吟着,耳朵紧贴在脑袋上,“不要是他啊!”他显得愤怒且悲伤,他的面孔变得像岩石一样刚硬。萨弥苏以前从没见过巨森灵发怒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萨莎勒抢在萨弥苏前面问那名女仆,“你怎么会知道他被谋杀了?你确定他真的死了吗?”

那个女人咽了咽口水,双眼迎向萨莎勒冰冷的目光。“我叫塞尔拉,两仪师。”她一边犹疑地说着,一边弯下膝盖,行了个屈膝礼,这时她才意识到手里还握着裙子,然后她匆忙将裙摆抚平,却只是让自己显得更加狼狈。“塞尔拉·多因纳。他们说……每个人都说多布兰大人被……我是说,他……我是说……”她又费力地咽了咽口水,“他们全都说他的房里都是血,他的身子下面更是有一大滩血,他们说他的头也被割掉了。”

“仆人们喜欢添油加醋,”萨莎勒冷冷地说,“他们的话不能全信。萨弥苏,你跟我来,如果多布兰受了伤,你也许能救他。罗亚尔、凯尔玎,你们也过来,在我向你们提问之前,你们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让你的问题去死吧!”那名年轻的殉道使怒吼着,将行李甩到肩头,“我要走了!”

“不,凯尔玎,”罗亚尔温和地说着,伸出大手按住同伴的肩头,“在确认多布兰的情况之前,我们不能离开。他是兰德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不能就这样走掉。而且,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凯尔玎将目光转向一旁,他的确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萨弥苏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但这没能让她好受一些。她发现自己跟随萨莎勒走出厨房,再一次竭尽全力跟随着红宗姐妹平稳、迅捷的步伐,实际上,现在她已经是半走半跑了。萨莎勒的脚步比刚才还要快。

她们刚走出厨房,背后立刻传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那些人肯定是拼命想要从塞尔拉口中挖出更多的东西来,塞尔拉也会绞尽脑汁编造出更多细节去满足她们。十个不同版本的故事很快就会从这间厨房中流传出来,也许最终流传出来的故事数量会和现在厨房里的人数一样多。最糟糕的是,今天在厨房里发生的事情肯定已经有十个不同的版本流传出去,而且每个都会被加上珂盖德的谣言。萨弥苏几乎想不起还有哪一天能像今天这样糟糕,她觉得自己刚从一块冰上爬起来,立刻又在另一块冰上滑倒。凯苏安一定会把她的皮剥下来做成手套!

至少,罗亚尔和凯尔玎也跟在萨莎勒身后,如果能从他们身上取得有价值的情报,萨弥苏也许还能有所作为。她一边在萨莎勒身旁跑着,一边偷偷审视旁边的巨森灵和殉道使。罗亚尔迈着小步,好让自己不至于超过两仪师,紧皱的双眉间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他应该是在担心多布兰,但也有可能在担心他那个“尽力而为”的神秘任务,萨弥苏决心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团。年轻的殉道使轻松地迈着大步,他的脸上是一副不情愿的倔强表情,手指不停地抚弄着剑柄,但他的危险并不在于他腰间的那把武器。他以怀疑的目光盯着萨莎勒的后脑,又用阴沉的眼神与瞥向他的萨弥苏对视了一眼。他很清楚,自己应该闭紧嘴巴,萨弥苏怀疑自己必须找一个强硬的办法把他的嘴撬开,而不是用虚与委蛇的方式去套他的话。

萨莎勒一直没有回过头,当然,她可以听见巨森灵沉重的脚步声,知道那两个人并没有跑掉。她显示出一副正在思考的神情,如果能知道她在想什么,萨弥苏肯定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萨莎勒的确向兰德·亚瑟发了誓,但这个誓言应该无法阻止她向殉道使动手。她是红宗两仪师,这点并没有随着她的面容一起改变。光明啊,这可能是她将要踩到的最险恶的一块冰!

从厨房到多布兰在满月塔的寓所是一次漫长而辛苦的攀登过程,通常也只有来拜访太阳王宫中高阶贵族的人才会走这条路。但现在,挤在这里的人们让萨弥苏确信,塞尔拉绝不是第一个得知凶信的人。在川流不息的仆人中间,激动的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一看到两位两仪师,仆人们立刻退到墙边,让出道路。有几个人在看到巨森灵时惊讶地张大了嘴,但更多的人都是逃命一般匆匆地跑开了。萨弥苏看不到一个贵族,毫无疑问,他们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思考多布兰的死亡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际遇和危险。无论萨莎勒怎样想,萨弥苏已经不再怀疑多布兰的死亡。如果那个大贵族还活着,他的仆人早就应该出来平息谣言了。

仿佛是要进一步证明这个噩耗,多布兰房间外面的走廊挤满面色灰白的仆人们,他们的袖子从袖口到臂肘是代表塔波文家族的蓝白色图案。有一些仆人在哭泣,另一些人则是满脸失落的样子,他们已经失去脚下的基石。萨莎勒的一句话让他们躲到走廊两侧,但每个人的脚步都显得迟缓而笨拙,那些失神的眼睛在扫过巨森灵的时候,也没有出现任何好奇的光彩。他们全都忘记应有的礼仪和规矩。

多布兰寓所的前厅同样挤满仆人,其中大多数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多布兰本人躺在位于这个大房间正中间的一副担架上,他的头仍然连在脖子上,但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血液从头顶上一道可怕的伤痕中流出来,覆盖整张面孔,已经完全干掉了。从他张开的嘴里,同样能看到血液流出,干掉,变成黑色。两名满面泪水的仆人正要用一块白布覆盖多布兰的面孔。看到两仪师走进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多布兰看上去已经没了呼吸,他上衣前襟的彩色横纹从胸口一直延展到膝盖上,但现在这些横纹上也出现几道染血的伤口。在他旁边,黄绿色的提尔迷舞流苏地毯上,有一片比一个躺倒的人面积还要大的黑色血污,任何流了这么多血的人都不可能再活下来了。地上还倒着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双眼盯着天花板,那是一双死人才会有的眼睛;另一个的肋骨中间插着一把象牙柄的匕首,可以肯定的是,匕首的锋刃肯定刺入他的心脏。两个都是白皮肤的矮个子凯瑞安人,穿着太阳王宫仆人的制服。一名塔波文家族的扈从正狠狠地踢着一具尸体。看到两仪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再一次用力踹在那个死人的肋骨上。很显然,此时此刻这里的人已经完全忘记应有的礼仪。

“把那块布拿开。”萨莎勒对多布兰身旁的两名仆人说,“萨弥苏,去看看多布兰大人还有没有希望。”

实际上,萨弥苏已经下意识地向多布兰走去,但这个命令让她踉跄了一下。这显然是个命令!萨弥苏紧咬着牙,一步步走到多布兰身边,谨慎地跪下去,伸手按在多布兰染血的头顶上。她并不介意自己的双手染上血渍,但她还是刻意绕到多布兰身旁没有血污的那一侧。如果丝绸染上血,那除了导引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将其清除干净,将至上力浪费在这种琐碎的事情上会让她产生一种罪恶感。

关于治疗的编织已经成为她的第二本能,所以她不假思索就拥抱真源,开始了解这位凯瑞安大人的身体状况。她惊讶地眨眨眼,直觉在引领她前进,现在,她可以确定,房间里只有两具尸体。多布兰的体内依旧闪烁着极其微弱的生命迹象,而治疗编织的震动很可能会扑灭最后这一点生命的火苗。但现在她知道,治疗编织并非只有她所掌握的一种。

萨弥苏抬起头,寻找那名浅色头发的殉道使,他正俯身在一具尸体旁边,平静地在那个仆人装束的人身上进行搜索,完全无视那些塔波文家族部属惊讶的瞪视。一名女仆突然注意到门口处的罗亚尔,立刻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仿佛巨森灵是突然凭空出现的一样。罗亚尔将双臂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刚硬,看上去就像是一名保持高度警戒的卫兵。

“凯尔玎,你是否知道达莫·弗林所使用的那种治疗方式?”萨弥苏问,“就是那种使用了全部五行之力的方式?”

凯尔玎停了一下,向萨弥苏皱起眉:“达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在治疗方面没什么天赋。”他看了多布兰一眼,又说道:“我觉得他已经死了,但我希望你能救他,他也曾经在杜麦的井战斗过。”他弯下腰,继续翻动那个死人的衣袋。

萨弥苏舔舔嘴唇。她所有能做的选择都是不可行的,现在,就连充满身体的阴极力似乎也无法让她感到兴奋了。她只能小心地凝聚起风之力、魂之力和水之力,将它们编织在一起,这是每一名姐妹都掌握的基本编织。在有记录的历史中,还没有人的治疗功能像她这样强大。姐妹们的治疗能力都很有限,有些人只不过能治疗一些瘀伤而已。萨弥苏一个人的治疗能力几乎比得上一个完整的连结能够激发出的治疗力量。绝大多数姐妹都无法控制治疗的强度,大部分姐妹甚至不会去学习这种方法。萨弥苏从一开始就能控制自己的治疗强度,但她没办法像达莫那样只治疗一个创伤,而完全不触及身体的其他状况。她只能对多布兰的整个身体进行治疗,包括他的所有伤口和因为感冒而堵塞的鼻子。透过分析异能,她已经清楚地掌握多布兰体内的每一点变化,她能抹去一个人身上所有的伤口,仿佛那些伤口从没出现过,也能让患者在数日之间逐渐恢复,仿佛是自行休养的效果一样。每种治疗都需要消耗她同样的体力,但对于病人的体力消耗还是有所不同的。总之,被治疗者身体的变化幅度愈小,消耗的体力也就愈少。只是,除了多布兰头上的那道伤口之外,他身上其余的伤口都是致命的。他的肺有四处刺穿,心脏也被割伤了两处。最强的治疗编织会在所有这些伤口愈合之前就把多布兰杀死;而最弱的治疗编织在奏效之前,多布兰就会流血而亡。她只能谨慎地选择一个中等强度的编织,并希望她的选择是对的。

我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治疗者,她坚定地想。这是凯苏安告诉她的。我是最优秀的!她以极微小的程度改变着编织,让它逐渐渗入这具僵硬的躯体。

随着多布兰的一次抖动,一名仆人发出惊讶的喊声。他半坐起身,深陷的双眼猛地睁开,一阵极像是垂死者呻吟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迸出。他的双眼随之向上翻起,身体从萨弥苏的双手间滑落,重新摔倒在担架上。萨弥苏急忙重新调整编织,再次对他进行分析。她屏住呼吸——多布兰活过来了,但只要她有毫厘之失,他还是会死去,只不过不是死于那些伤口。虽然多布兰的头顶还被血污覆盖着,但萨弥苏还是能看见那道伤口正变成粉红色,并缓缓合拢,变成柔软的伤疤,他身上的伤口一定也在经历着同样的变化。即使多布兰能挺过这一关,他可能还是会有呼吸困难的后遗症,但他的确是活过来了,这是最重要的。只是萨弥苏仍然不知道是谁想要杀死他,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

萨弥苏放开至上力,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在导引中耗尽体力总是会让她有一种特殊的疲惫感。站在她身旁的一名仆人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手中还拿着那块本来要盖在多布兰面孔上的白布。萨弥苏就用那块布擦了擦手。“把他抬到床上去,尽量让他多喝一些温的蜂蜜水,他需要迅速恢复体力。再找一名智妇来……你们这里叫朗读者?是的,一名朗读者,他需要适当的照料。”现在萨弥苏已经没办法再为这名凯瑞安领主做什么了,不过草药也许还能再发挥些作用,至少不会有害。而且,即使是最糟糕的智妇也能确保他喝到足够多、又不至于过量的蜂蜜水。

四名仆人一边拼命地鞠躬,低声说着谢谢,一边将多布兰抬进了寓所的里屋。其他仆人也都匆匆地跟在他们身后,脸上露出一副宽慰的神情,还有几名仆人冲进了走廊,片刻之后,喜悦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萨弥苏听到那些人不停地高喊着自己和多布兰的名字,这当然是让她感到满意的一幕,但如果萨莎勒没有微笑着向她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她也许会更高兴。她不需要这个红宗姐妹的赞许!为什么萨莎勒不拍拍她的头,就像鼓励一名表现优秀的初阶生那样?

萨弥苏觉得凯尔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治疗,现在这名殉道使已经完成了对第二具尸体的搜索。他站起身,向罗亚尔走去,仿佛是要让巨森灵看某样东西,而两名两仪师都只能看到他的后背。罗亚尔把那东西接到手中,高举到眼前,那是一张奶油色的信纸,已经揉得褶皱不堪了。他的动作让凯尔玎皱了皱眉,但巨森灵显然没想到要防止两仪师看到这张纸。

“但这没有任何意义,”巨森灵一边阅读,一边皱起眉,喃喃地说道,“一点意义都没有,除非……”他突然闭上嘴,尖耳朵抖动着,带着紧张的神色向浅色头发的殉道使看了一眼。而凯尔玎只是点了一下头。“哦,这太可怕了。”罗亚尔说,“如果还有其他人,凯尔玎,如果他们发现……”看到自己的同伴在用力摇头,他说到一半的话又止住了。

“请让我看看。”萨莎勒说着伸出了手,虽然她的措辞很客气,但这当然不是真正的请求。

凯尔玎试图将那张纸从罗亚尔手中拿回去,但巨森灵平静地将它交给了萨莎勒。红宗两仪师将它看了一遍,然后不带任何表情地把它递给萨弥苏。这是一张相当厚实且光滑的信纸,显然也很昂贵。萨弥苏一边读着纸上的内容,一边压抑着要挑起眼眉的冲动。

根据我的命令,持有此文件之人将从我的寓所取走一些物品,带出太阳王宫。他们知道该取走何物,不要打扰他们在我房间里的工作,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交给他们,并对此保持沉默。以转生真龙的名义,因他的不快而痛苦。

多布兰·塔波文

萨弥苏经常见到多布兰的笔迹,所以能认出这正是他的圆形字体。“很显然,有人雇佣了一名非常优秀的赝品专家。”她的话却只得到萨莎勒轻蔑的一瞥。

“这当然不应该是他自己写的,他也不会是被自己的人误伤了。”红宗姐妹的目光转向罗亚尔和殉道使,“他们可能找到了什么?你们在害怕他会找到什么?”凯尔玎同样不带任何表情地和她对视着。

“我只是担心他们在这里的偷窃行动。”罗亚尔回答道,但他毛茸茸的耳朵仍然在剧烈地颤动着,绝大部分巨森灵都不是说谎的好手,至少在他们年轻时是这样。

萨莎勒摇着头,她发丝间的铃铛也随之发出一阵轻响。“你们所知道的肯定非常重要,在把你们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之前,你们不能离开。”

“你打算怎样阻止我们呢?”凯尔玎平静的声音只是让他们显得更加危险。他看着萨莎勒,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能够让他担心的事情。他肯定是一头狼,而不是一只狐狸。

“我还以为永远也找不到你们了。”罗莎拉·梅丹诺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走进这个静默而充满危险气氛的房间。她依旧戴着手套,披着裘皮衬里的斗篷,只是她已经把兜帽掀到背后,露出黑发和别在上面的雕花象牙发梳,在她斗篷的肩膀部位能看到雪融后留下的水渍。她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有着艾伊尔人一样被阳光晒成褐色的皮肤。今天她清早时就出去了,想要为她的故乡提尔风味鱼汤找一些香料。她只向罗亚尔和凯尔玎投去短暂的一瞥,甚至没有浪费一点时间问一下多布兰的情况。“一队姐妹已经进了城,萨弥苏,我发了疯一样地鞭打坐骑,才抢在她们前面回到这里,但她们此时应该也已经进入太阳王宫了。和她们同行的还有殉道使,其中一个是洛根!”

凯尔玎大笑了一声。突然间,萨弥苏开始怀疑自己大概已经活不到凯苏安剥她皮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