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萨尔,曾经强悍而伟大的部落酋长。现在,他只是一名萨满,和站立在他身边的同伴一样,紧闭双眼,努力站稳双脚。他们脚下的地面正在剧烈地跌宕起伏。在狂暴激荡的海面上,这只是一小片可怜的陆地,不断震荡、颤抖,显得痛苦不 堪。

不久以前,一头发疯的守护巨龙闯入了艾泽拉斯,狠狠地撕裂了这个世界。疯狂的死亡之翼再一次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伴随他汹涌而来的破坏力给艾泽拉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对于那些还没有放弃希望的人来说,艾泽拉斯依旧是可以治愈的,但它将永远不会是以前的样子了。

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心,一个被称作大漩涡的地方,在海底深处沉睡了无数个岁月的陆地骤然间被推升到海面以上。正是在这里,竭尽全力想要修复这个破碎世界的人们聚集到了一起。

他们是强大的萨满,大地之环的成员。他们全都舍弃了各自重要的任务与职责,齐集于此。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面对这场灾难都很难有所作为,但是当所有这些技艺高深、深具智慧的萨满团结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至少不会再软弱无力了。

现在这里一共有数十位萨满。他们全都紧闭双眼,或者单身一人,或者结伴成双,或者聚成小群,在这座地面依旧湿滑,不断颤抖的岩石小岛上努力站稳身子。所有人都高举双臂,像是在宣布命令,又像是在向天空恳求。在精神层面上,他们已然结为一体,正在全力以赴施展一种治疗法术。

萨满们在尝试安抚大地元素,并鼓励它们进行自我治疗。实际上,受到伤害的是这些元素,而不是萨满,而且大地元素所蕴含的能量要远超过这些萨满。如果能够让大地平静下来,找回自我,大地就能运用自己浩瀚无边的力量弭平这场灾难。但直到现在,这片陆地,这些岩石、泥土和支撑艾泽拉斯的骨架仍然在相互冲撞。除了躯体的损伤,它们还在承受另外一种伤害: 背叛。黑色的守护巨龙死亡之翼曾经被称为奈萨里奥。他正是大地守护者,其责任就是护卫大地,并保守藏于其中的秘密。现在,他对于大地已经毫不在意,只是不顾一切地将其撕成碎片,全然不理会他所造成的劫难和痛苦。

大地在哀恸,并因此而剧烈地震动着。

“立稳足根!”一个声音喊道。虽然地面在颤抖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涛猛浪吼叫着要将他们从这个岌岌可危的落脚之地扫荡下去,但萨尔依旧能清楚地听到这个声音。这是努波顿的声音。他是第一个成为萨满的破碎者。这一次的仪式就是由他来主持的。到目前为止,他都以超凡绝伦的能力掌控着局势。

“向兄弟姐妹们敞开自己!知晓他们,感觉他们,看到生命之灵在他们体内闪耀,如同光辉的火焰!”

和萨尔一同站在一片刚刚形成的、稍大一些的礁岩上的是阿格娜,一名玛格汉兽人,霜狼氏族的后代。萨尔在纳格兰与她相逢,并爱上了她。她有着健康的棕褐色皮肤,红褐色的长发在脑后被束成一条马尾辫,除此之外,头顶上其余的头发都被剃光了。她的一只手紧握着萨尔,手指格外有力。他们现在所施展的法术绝没有半点柔和细腻的成分。他们正在梳理和治疗整个世界的伤口。

他们毫无畏惧地站在惊涛骇浪之中,身边不远处就是陡峭的悬崖。狂风托起海面,狠狠地砸在犬牙交错的巉岩上。在让伤口开始愈合之前,所有这些发狂的力量都需要先平静下来,但这依旧是一个冒险的选择。

萨尔感觉到自己的肌肉绷紧,在竭力让他能够站稳。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杂耍: 他要在狂躁不安的地面上站稳,不能一头栽进饥饿的海洋中,或者倒在锋利的岩牙上; 同时又要在内心中保持绝对的平静,让他能够与自己的萨满兄弟姐妹们在灵魂的最深处建立联结。只有在那个地方,技艺深湛、准备充分的萨满才能够引入生命之灵,以这种能量和元素进行沟通,影响它们的运行,并与其他共同施法的萨满融为一体。

萨尔能够感觉到所有的萨满在向他伸展过来。在无尽的混乱之中,他们共同形成了一片平静的绿洲。萨尔竭尽全力要进入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他努力控制住呼吸,快速轻浅的呼吸会让他的身体感觉到忧虑和恐惧,所以他需要强迫自己的肺悠长而大量地吸入,再呼出带有盐味的潮湿空气。

从口中吸入……从嘴里呼出……从脚底进入大地,伴随着心念向远处延伸。紧紧抓住阿格娜,但不要依赖她。闭住双目,敞开灵魂。找到核心,并在核心中找到平静。伴随着这份平静,与其他人联系在一起。

萨尔感觉到手心在冒汗。他的重心开始移动,突然间脚下一滑,他急忙恢复平衡,再次开始深呼吸,凝聚精神的过程。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根本不听他的命令。这副躯体想要战斗,想要采取行动,而不是站在这里,呼吸,平静。他……

一阵强光蓦然亮起,甚至透过了这个兽人紧闭的双眼。随后是一阵可怕的爆裂声扯动着他的耳膜——这是一道近在咫尺的闪电。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更加深沉的隆隆声,地面的颤抖更加猛烈了。萨尔及时睁开眼睛,发现数码之外一片被闪电烧焦的地面崩塌了,塌陷一直延伸到一个地精和一个矮人的脚下。他们同时惊呼一声,相互抓紧,同 时又抓住了另外一边的萨满。两个人就这样悬挂在了怒涛和岩牙之上。

“坚持住!”死死抓住地精的牛头人喊道。他用巨大的蹄子稳稳踏在岩石地面上,用力向上拽着地精的手; 抓住矮人的德莱尼也在做同样的事。两名险些掉落海中的萨满就这样被拽了回来。

不远处的一座礁岩也变成了碎片,落进海中。这时,天空已被闪电撕裂,寒意刺骨的硕大雨滴打在萨满的身上。“撤退,撤退!”努波顿高声喊道,“撤到庇护所去……快!”聚集在这里的萨满不需要再多加催促。兽人、牛头人、巨魔、地精、矮人和德莱尼,所有种族的萨满都向他们的坐骑跑去,飞快地爬到自己正在颤抖的伙伴背上,催促坐骑向一片大型礁岩上的庇护所跑去。一直看着阿格娜上了她的飞行坐骑,萨尔才骑上自己的双足飞龙,飞向天空。

所谓的庇护所无非是一些临时搭建的棚屋。不过它们都位于这片新陆地的正中央,而且受到了层层结界的保护。每一位独身萨满和萨满夫妇都有各自的房间。这些棚屋呈环状排列,棚屋中央是一片用于举行仪式的圆形广场。布置在这里的结界能够保护萨满免于受到愤怒元素小规模的攻击,比如闪电。当然,它们无法阻止这片陆地碎裂崩塌,但现在这种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无论萨满们身处何方,也不可能奢望逃过这场劫难。

萨尔先一步到达了庇护所。他掀起熊皮门帘,让阿格娜进屋,然后放下帘子,将其在门框上绑紧。如注的雨水狠狠击打在熊皮上,仿佛要闯进这幢小屋。整个小屋的框架都在微微颤抖着,抵抗着强风的推搡。它会坚持住的。

萨尔迅速脱下了被雨水浇透的长袍,全身微微颤抖。阿格娜也在沉默中做着同样的事。如果他们的速度不够快,湿透的衣服会比盲目落下的闪电更快杀死他们。他们分别擦干绿色和棕褐色的身体,从箱子里取出干爽的长袍穿上。萨尔点燃了一只小火盆。

他感觉到阿格娜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寂静在棚屋中持续着,空气显得格外沉重。终于,阿格娜打破了沉默。

“高尔 。”她开口道。她的声音低沉沙哑,语气中充满了关切。

“什么都不必说。”萨尔只是忙着烧热水,为两人准备饮料。

他看到阿格娜向他皱了皱眉,然后又翻翻眼珠,努力地咽回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萨尔不喜欢用这样的口气对阿格娜说话,但他的确没有兴趣讨论刚刚发生的事。

他们的施法失败了,萨尔知道,失败的原因就在他身上。

他们无声地坐在火盆边,暴风雨就在屋外咆哮。大地的隆隆声依旧持续不断。终于,几乎就像是一个哭泣中的孩子渐渐睡去,大地恢复了沉寂。萨尔能够感觉到,这并不是因为大地元素平静了下来,更不是因为世界的伤口被治愈了。整个世界只是不再发出任何声息。

直到下一刻的到来。

萨尔几乎立刻就听到了屋子外面的召唤。他和阿格娜重新跑到灰色的天空下。他们赤脚所踩到的地面依然满是积水。其他人这时也都聚集到了主广场上。每个人的面孔上都反映出沉郁的忧虑、疲惫以及不可动摇的决心。

努波顿转向赶过来的萨尔和阿格娜。他曾经是一名德莱尼,现在,他已经不再拥有高大强壮、令人自豪的身躯。他的身体枯瘦、腰背弯曲,因为长时间暴露在恶魔能量中,他的骨架几乎已经是畸形的了。许多破碎者都是黑暗而且堕落的,但努波顿绝非如此。实际上,他应当受到赞美,正是他向萨满力量敞开了自己伟大的心灵,才将这种力量带给了他的族人。在他身边站立着几名德莱尼。他们蓝色的身躯并没有受到恶魔能量的伤害,皮肤依旧光洁健康。但在萨尔和这里的众多萨满眼中,努波顿远比他们显得更加高大伟岸——只因为他是努波 顿。

当这位高阶萨满的目光落在萨尔身上的时候,萨尔只想将头转开。他对这个人抱有深深的敬意。实际上,他尊敬聚集在这里的每一位萨满。他绝不想让他们失望,但他辜负了他们。

努波顿用一只大手扶住萨尔。“不要这样,我的朋友。”他温和地看着这个兽人,声音也如同他的眼神一般平静。

但并非所有人都像努波顿这样宽容。萨尔能感觉到愤怒的目光向他射来。越来越多的人正加入到这场非正式的集会之中。

“你知道我们尝试使用的法术。”努波顿的声音依旧镇定如常,“它的目的是安抚大地。没有人会否认这个任务有多么困难,但我们都了解这个法术。你能否告诉我们,为什么你……”

“不要再拐弯抹角了。”雷加说道。他是一头身材魁梧的兽人,粗蛮的脸上能看见一道道战斗留下的伤疤。大概没有人会把这样一张脸和“心灵的领悟”联系在一起。但任何仅凭他的相貌就作出判断的人都大错特错。雷加曾经是一名角斗士,一个奴隶主。后来,他成为萨尔忠实的朋友与谏臣。现在他正当盛年,还有很长的一段生命历程要走。面对他的怒火,如果萨尔不曾是整个部落的酋长,很可能会被吓得不知所措了。“萨尔……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全都能感觉到!你没有集中精神!”

萨尔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想要握成拳头,急忙强迫它们放松开来。“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允许你这样对我说话,雷加。”他的声音不高,但语气中已经显露出怒意。

“雷加是对的,萨尔。”穆恩·大地之怒用他浑厚深沉的声音说道,“这个任务非常困难,但并非绝无可能。实际上,我们都很熟悉这个仪式。你是一名萨满,而且你已经通过了全部必需的仪式,并得到了你的人民的认可。德雷克塔尔将你视为族人的救星,因为元素在沉寂了多年之后,开始与你交谈。你不是缺乏经验的孩子,你不需要娇宠和同情。你是大地之环的一员,一个有着荣誉和力量的人,否则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但你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退却了。我们本应该能够平息这场地震。但你破坏了大家全部的努力。你需要告诉我们,是什么让你分了心。也许这样我们才能帮助你。”

“穆恩……”阿格娜开了口,但萨尔抬起手阻止了她。

“没什么。”他对穆恩说道,“这个任务要求太高,太过繁重。我的脑子里还想着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雷加咒骂了一声。“你的脑子里还想着很多事!”他恨恨地说道,“我们也都在想着些不重要的事。比如拯救我们的世界,不要让它分崩离析!”

眨眼之间,萨尔视野中所有的东西都变红了。不等他说话,穆恩已经开了口。“萨尔是部落的领袖,雷加,而你不是。你不可能懂得他背负着怎样的重担。这样的重担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放下来的。作为一个不久之前还拥有奴隶的人,你没有资格在道德上评判他!”

他又转向萨尔。“我不是要攻击你,萨尔。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该如何才能帮助你,让你能更好地帮助我们。”

“我知道你有什么打算。”萨尔的声音已经接近于吼叫了,“我不喜欢这样。”

“也许,”穆恩依旧坚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你需要休息一下。我们的任务的确有着太严苛的要求。就算是最强的人也会感到疲惫。”

萨尔甚至没有向面前这位萨满告别。他只是点点头,就回身向自己的棚屋走去。

现在他的怒意绝非平日可比,而他最生气的正是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这场仪式中最弱的一环,并且在最需要将精神彻底集中的时刻没有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维。他还不能进入自己的内心深处,与其中的生命之灵建立联系。这正是他现在急迫要做的,而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正是因为他没能做到,他们的努力才失败了。

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也不满意这次任务,不满意刚才无聊的争吵——他什么都不满意。萨尔惊讶地意识到,这种愤懑的情绪在他心中郁积已经很长时间了。

几个月以前,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离开部落酋长的位置,为的就是来到这里,来到大漩涡。作为一名萨满的使命这时已经超越了领袖的职责。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他将酋长的职位交托给加尔鲁什·地狱咆哮——格罗姆·地狱咆哮的儿子。随后他便前往纳格兰,接受他的祖母,也就是盖亚安的教诲。在恐怖的大地的裂变撼动艾泽拉斯以前,萨尔就已经感觉到了元素的不安。他那时便希望能做些什么让元素平静下来,阻止现在这场已经遍及整个世界的灾难。

在纳格兰,真正指导他的却不是他的祖母,而是一位美丽动人,却又总是让他感到恼火和沮丧的萨满——阿格娜。她一直毫不留情地督促萨尔,强迫他进入自己的内心和整个世界的最深处,去寻找真实的答案。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两人坠入了爱河。当大地的裂变到来时,他返回了艾泽拉斯,并决定前往大漩涡,为了保护自己所钟爱的世界而战。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正确的——虽然是艰难的选择,但也是最佳选择。离开自己熟悉和热爱的地方,为的是做更好的事情。但现在,萨尔的心中产生了怀疑。

正当萨尔在纳格兰逗留的时候,加尔鲁什杀死了萨尔的挚友——牛头人酋长凯恩·血蹄。他们进行了一场一对一的正式决斗。后来萨尔才知道,加尔鲁什早已与凯恩·血蹄不合,在受到了玛加萨·恐怖图腾的欺骗之后,他拿着一把有毒的利刃和凯恩进行了这场决斗。如果萨尔不离开艾泽拉斯,凯恩就不需要反抗加尔鲁什的命令,就能够活下来。萨尔至今依然无法摆脱这种想法。

他本来期待阿格娜会……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些什么,但至少阿格娜应该和其他人不一样。刚刚和这个女孩相遇的时候,萨尔曾经被她的鲁莽率真吓了一跳。但很快,他便开始欣赏她的这些特质,更进一步爱上了它们。而现在,阿格娜本应该是他坚定的伙伴,应该支持他、鼓励他,但他却觉得阿格娜只是在和别人一起批评他。

他终究没有能帮助大地之环,让元素的躁动得以平复——今天的失败让他明白了这一点。他撇下了酋长的责任,承受着失去好友的痛苦,前来帮助大地之环。而他在这里一事无成。

一切都失败了。所有事情都不在它们应当的轨道上。萨尔——曾经的部落酋长、战士、萨满——对这一切却只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不习惯这种感觉。多年以来,他一直统率着整个部落,而且他做得很好。对于战争和外交,他全都有着充分的理解,知道作为一名领袖,何时该倾听,何时该发言,何时该采取行动。而这种怪异的、让他觉得内心纠结的不确定感……这实在是一种非常陌生,同时也令他极为厌恶的感觉。

他听到了熊皮门帘被掀起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就凭雷加对你说的那些话,我定要狠狠抽他耳光。”阿格娜的声音响起,响亮而又有力,“我早就应该抽他耳光了。”

萨尔用沉闷的声音说道: “你实在很懂得如何给别人支持。我觉得自己真是得到了非常大的帮助。现在,我应该能出去,毫无困难地进入我内心的最深处了。也许这么多年以来,部落应该由你统率,而不是我。毫无疑问,那样我们就能够看到部落和联盟终于和谐相处,孩子们可以在奥格瑞玛和暴风城尽情嬉戏了。”

阿格娜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非常温暖。当她将手掌按在萨尔的肩膀上时,萨尔感受到了同样的温暖。他压抑下把那只手甩掉的冲动,却依旧紧绷着全身的肌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再说一句话。阿格娜用力握紧他的肩头。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转到萨尔面前。

“自从我们相逢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看着你,高尔。”她的眼睛努力地在他的脸上搜索着,“一开始,我很讨厌你。后来,我爱上了你,开始关心你的一切。现在我看着你的时候,心中只有爱和挂念,而我的心却因为我所看到的一切感到深深的困扰。”

萨尔没有回答,但他在认真听阿格娜说话。女兽人的手温柔地抚过他坚毅的面孔,轻轻摩挲着他绿色额头上的沟壑。

“我知道你经历过很多磨难,但我现在摸到的这些皱纹在我们相遇的时候还不曾有过。这双像天空和海洋一样湛蓝的眼睛里也没有今天的哀伤。这颗心……”她伸手按在萨尔宽阔的胸膛上,“……跳动得绝没有这样沉重。无论你的内心中有些什么,它只是在伤害你。但因为它并非是来自于外界的威胁,所以你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的敌人作战。”

萨尔眯起眼睛,感到稍微有些困惑。“仔细和我说一说。”

“你所荒废的……不是你的身体——你仍然强壮,拥有非凡的力量。但你的精神正在衰弱,就好像你的一部分在被寒风和冻雨一点点剥蚀。如果你任由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你就会被伤痛摧毁。而我……”她突然瞪起了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萨尔哼了一声,转过头。但阿格娜不依不饶地又追到他面前。“生病的是你的灵魂,而不是你的身体。你将自己深埋在了日复一日的部落事务中。结果当你离开的时候,你把自己也留在了部落。”

“我不想再听了。”萨尔的声音中流露出警告的意味。

阿格娜完全没有理睬他的警告。“你当然不喜欢听。你不喜欢受到批评。我们全都要听从你的吩咐。如果我们要表达异议,也必须抱持尊敬的态度。而最终的结论一定要由你来下达,酋长。”

阿格娜的声音中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但她的每一个字都刺进了萨尔的心里。“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接受批评?我一直都会倾听不同的声音。我在制定任何计划的时候都会邀请大家提出反对意见。只要是对我的人民最为有利,我甚至会与我的敌人进行沟通。”

“我并没有否认你做过的所有这些事情。”阿格娜镇定如常地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够很好地接受人们的批评。当凯恩从奥格瑞玛来找你,告诉你他认为你错了的时候,你又是怎样反应的?”

萨尔打了个哆嗦。凯恩……他的意识闪回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位挚友的时候。那时,萨尔派人给那头老公牛送去消息,告诉凯恩,加尔鲁什将会在他离开的时候负责管理部落事务。凯恩立刻就找到萨尔,并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加尔鲁什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需要你帮我度过这个难关,凯恩。我需要你的支持,而不是你的反对。”萨尔那时候这样对凯恩说道。

“你向我寻求智慧和理智。我只能给你一个答案,不要把这样的权力交给加尔鲁什……这就是我的智慧,萨尔。”凯恩如是回答。

“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萨尔扔下这句话,就走掉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凯恩。

“你当时并不在场。”萨尔说道,他的声音在痛苦的回忆中变得沙哑,“你不明白。我必须……”

“呸!”阿格娜用力挥着手,仿佛是在驱赶嗡嗡叫的苍蝇,“你们那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并不重要。你也许的确是对的。而且现在我也不在乎你的那个决定是否正确。但你肯定没有认真听他的话。你把他挡在了门外,就像是捆住了这条门帘,把雨滴全部挡在外面一样。你也许永远也不可能说服他。但你能对我说,你认真听过他的建议吗?”

萨尔没有回答。

“你拒绝了一位老朋友的劝告。如果凯恩相信你认真听取了他的意见,也许他就不会认为有必要挑战加尔鲁什了。而现在,你永远也不知道当时换一种态度,结果又会怎样。因为他已经死了。你甚至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好好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就算是阿格娜狠狠给他一拳,萨尔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加震惊。他实实在在地后退了一步。阿格娜的批评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实际上,他的心中一直隐藏着这个疑问,只是他从没有敢把它说出来。最近,他更是时常会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思考这个问题。他心中清楚,自己必须前往纳格兰。以现在的形势判断,这是他能做出的最佳选择。但……如果他当时不那么着急离开,更认真地思考一下凯恩的建议……结果又会怎样?阿格娜是对的……无论他是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当其他人表示不同意见的时候,我一直都能认真听完他们的话。看看我和吉安娜会面时的样子,你就会知道了!她并不总是赞同我的见解。她也从不会约束她的舌头。”

阿格娜哼了一声。“一个人类女性。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对兽人说狠话。吉安娜·普罗德摩尔对你根本没有威胁。她也不会真正反对你。”她皱起眉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你的塔蕾莎也不会。”

“当然,她不会反对我。她是我的朋友!”萨尔胸中的怒火越来越盛。他完全没有想到,阿格娜竟然会把塔蕾莎·福克斯顿扯进这场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和他进行的怪异争斗中来。塔蕾莎是一个人类女孩。当她还只是小孩的时候,就成了萨尔的朋友。长大以后,她想办法帮助萨尔逃脱了角斗士的命运,让萨尔不再只是埃德拉斯·布莱克摩尔领主的一名奴隶。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像她那样为我牺牲了那么多。而她是一个人类!”

“也许这正是你的问题,高尔。一个并非是由你造成的问题。在你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全都是人类。”

萨尔眯起了眼睛。“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舌头。”

“啊哈,你又一次让我看到了我所说的事实: 你听不得别人的不赞成。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只想让我闭嘴!”

阿格娜说的是实话,所以她的话格外刺痛了萨尔。萨尔吃力地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那么告诉我, 你是什么意思?”

“我来到艾泽拉斯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已经听说了那些谣言。那些谣言让我怒火中烧,所以它们一定也让你非常气愤。人们在暗中议论你和吉安娜的绯闻,甚至捕风捉影地说你和塔蕾莎也有过亲密的交往。”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怒意和厌恶。萨尔不知道她气恨的对象是他,还是那些谣言。不过他也不在乎。

“你这一步走得很危险,阿格娜。”他低声吼道,“吉安娜·普罗德摩尔是一个坚强、勇敢、聪明的女人。她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帮助过我。塔蕾莎·福克斯顿也是一样。而且她甚至为我牺牲了自己。我不会让你用这种狭隘的态度诋毁她们,只不过因为她们不是兽人!”

萨尔逼近到了阿格娜的面前。两个人的面孔相距只有几寸。阿格娜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稍稍挑起了一道眉毛。

“你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些什么,高尔。我在重复谣言。而且我从没有说过我会相信这些谣言。我也从没有说过这两个女人有什么不好。也许她们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懂得如何批评一个兽人。实际上,她们都让我看到了人类的可敬之处。但她们毕竟不是兽人,高尔。而你恰恰又不是一个人类。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来自于同族女性的质疑; 或者,也许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任何人的质疑。”

“我无法相信你竟然会这样说!”

“我更无法相信,直到这个时候,你还没有听懂我说的话!”他们两人的声音都在提高。萨尔知道,这个勉强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小棚子不可能阻止外面的人听到他们的争吵。而阿格娜依旧对他不依不饶。

“你一直都躲在酋长的面具后面。所以你现在发现,你已经很难摆脱这层面具了。”她将面孔向萨尔逼得更近,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依然在用奴隶的称谓来称呼自己,因为你现在是部落的一个‘萨尔’[1] 。你以为要忠于职守,其实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副奴隶的枷锁。而这副枷锁却又成为你的一面盾牌、一道屏障,为你挡开阴影、愧疚、恐惧和反思。你是你自己的奴隶,也是其他所有人的奴隶。你总是预先做好计划,却从不给自己一些时间考虑一下你已经走了多远; 考虑一下你的生命应该是一件多么神奇的礼物。你总是在为明天谋划,那么现在呢?此时此刻……还有这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呢?”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眼睛里闪动着温柔,而不再是愤怒。她按住萨尔的手,动作轻柔得让萨尔感到吃惊。“你该如何使用这只强有力的手?”

萨尔气恼地将手从阿格娜的掌心中拽开。他已经受够了。先是大地之环,然后又是阿格娜。这个女人本来应该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无条件地支持他。他转过身,背对着阿格娜,头也不回地向棚屋门口走去。

阿格娜的声音依然紧追着他。

“没有了部落,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高尔。”向以前每一次一样,阿格娜只用父母给他的名字称呼他。萨尔从不会使用这个名字。他从没有见过给他这个名字的家人。阿格娜已经用这个名字叫过他上千次了,但突然之间,萨尔觉得这个名字让他感到非常恼火。

“我不是高尔!”他咆哮道,“我得告诉你多少次?不要这么叫我!”

阿格娜依旧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你不明白吗?”她的声音显得非常哀伤,“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又怎么可能知道该怎样做?”

萨尔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