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殿下,您可以在这里看到,”埃德拉斯·布莱克摩尔中将说道,“王国的税赋得到了合理的使用。营地中布置了各种预防措施。实际上,这里的保安措施可以说是极其严密,我们甚至可以在这里举行角斗竞赛。”
“我也听说了。”阿尔萨斯说道。他正在战俘营指挥官的陪同下四处巡视。敦霍尔德城堡本身并不是一座战俘营,不过可以算是其他所有战俘营的神经中枢。这座堡垒非常巨大。现在这里正洋溢着一片节庆的气氛。时间已经进入了凉爽而晴朗的秋天,飘扬在城堡上方的蓝白色旗帜在清风的吹动下猎猎作响。风同样在撕扯着布莱克摩尔鸦黑色的长发和阿尔萨斯的斗篷。现在,他们正走在城头的垛口后面。
“您现在也可以亲眼看到了。”布莱克摩尔一边做出保证,一边给了他的王子一个逢迎的微笑。
进行这种突击检查是阿尔萨斯的主意。泰瑞纳斯对阿尔萨斯的主动精神和怜悯之心一直都赞誉有加。“我只是在做我应做的事,父王。”阿尔萨斯这样回应父亲的赞扬。他的回答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心话,不过他提议这样做多少也有一点私人的原因——他对于这名中将所豢养的宠物兽人很好奇。“我们应该确保国库的金钱被正确地使用在那些战俘营中,而不是进入布莱克摩尔的腰包。我们需要查清楚他是不是认真照顾好了那些参加角斗的兽人。还有,要确保他没有走他父亲的老路。”
布莱克摩尔的父亲艾德林·布莱克摩尔将军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叛徒,因为出卖国家秘密而被审判并定罪。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埃德拉斯·布莱克摩尔还只是一个孩子,但这个污点在他的军事生涯中一直紧紧跟随着他。只是因为他的累累功绩,尤其是与兽人作战时的勇猛表现,才让他晋升到今天的职位。不过,即使现在还是上午,阿尔萨斯已经能从他的呼吸中闻到酒气了。他怀疑泰瑞纳斯早就知道了这个家伙酗酒的问题,但他还是决定必须将这件事亲口向父王报告。
阿尔萨斯向下望去,装作对城下那数十名笔直站立的卫兵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很想知道,如果不是在他们未来的国王面前,这些士兵是否还会如此精神百倍。
“我很期待看到今天的角斗。”他说道,“我能看到你的那个萨尔吗?对于他,我可是闻名已久了。”
布莱克摩尔脸上露出了笑容。经过精心修剪的山羊胡分了开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按照日程表,今天本没有他的战局,但既然殿下已经有了吩咐,我一定会给他找一个最有价值的对手。”
两个小时以后,巡查结束了,阿尔萨斯与布莱克摩尔和一个名叫卡拉米恩·朗斯顿的年轻领主一同吃了一顿极为精致的午餐。布莱克摩尔向阿尔萨斯介绍这个年轻人的时候,称他为“我的门生”。阿尔萨斯从直觉上就很不喜欢朗斯顿,这个人柔软的手掌和倦怠的样子都让他很不舒服。至少布莱克摩尔是通过战功获得了今日的地位,而这个男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双手捧到他面前的——实际上,朗斯顿要比十七岁的阿尔萨斯年长,但阿尔萨斯依旧觉得他只不过是个男孩。
我不也是这样嘛,阿尔萨斯想到。但他同时也知道,一位国王要做出怎样的牺牲。看样子,朗斯顿一生中从没有克制过自己的任何欲望,即使现在也是一样。他只用叉子挑起最好的肉、最奢华的点心,然后再用不止一杯葡萄酒把这些食物冲下喉咙。布莱克摩尔则完全不同,他吃得非常节俭,但他喝进肚子的酒精显然比朗斯顿要多。
当他们的侍女走进餐厅的时候,阿尔萨斯对这两个人的厌恶达到了顶点。布莱克摩尔伸出手抚摸这个女孩,就像是在玩弄专属于自己的小玩意儿。那个金发女孩衣着朴素,秀美的面容完全不需要任何修饰。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很喜欢被这样对待,但阿尔萨斯从她蓝色的眼睛里瞥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苦恼。
“她的名字叫塔蕾莎·福克斯顿。”当那个女孩在收拾碗碟的时候,布莱克摩尔的一只手仍然在抚弄着她的手臂,“是我的贴身仆人塔密斯的女儿。相信再过不久,您就会见到他了。”
阿尔萨斯向这个女孩报以最热切的笑容。她让阿尔萨斯想起了吉安娜——他不由得回想起吉安娜被太阳照亮的金发,被晒成茶褐色的皮肤。那个女孩飞快地向阿尔萨斯回应了一个微笑,就开始认真地收拾起桌上的餐具,最后向三个人行了一个屈膝礼,便转身退出了餐厅。
“很快你也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孩了,小子。”布莱克摩尔笑着说道。阿尔萨斯愣了一秒钟,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惊讶地眨了眨眼。而那两个人笑得更厉害了。布莱克摩尔举起高脚杯,向阿尔萨斯祝酒。
“敬金发女孩。”他用含混的声音说道。阿尔萨斯转头看着塔蕾莎的背影,心中想着吉安娜,强迫自己举起了酒杯。
* * *
一个小时以后,阿尔萨斯已经忘记了塔蕾莎·福克斯顿,还有自己为那个女孩而感到的愤慨。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手掌也拍痛了。他正在经历人生中一段无比精彩的时光。
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一点不舒服。最初被放进角斗场的只是一些猛兽。它们相互撕咬,直到对方死亡。这些战斗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娱乐周围的看客。“它们在战斗之前是怎样被对待的?”阿尔萨斯问道。他喜欢动物,看到这些动物被如此虐待,他感到了些许不安。
朗斯顿张开嘴,但布莱克摩尔飞快地一摆手,没有让他把话说出口。他则一直面带微笑,悠闲地躺在长椅中,手里拿着一串葡萄。“我们当然希望它们在战斗时都处在巅峰状态。所以它们在被捕获之后,都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您可以看到,这种角斗的速度很快。如果一头野兽活下来,却不能再参加战斗了,我们就会立刻以仁慈的手段结束它的生命。”
阿尔萨斯希望这个人没有对他说谎,但他的肚子里还是长久地盘踞着一种恶心的感觉。他知道,布莱克摩尔很可能没说实话,不过他没有对此追根问底。而当人兽大战开始的时候,他的狐疑和不悦很快就消失了。就在他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布莱克摩尔说道:“这些人都能得到丰厚的报酬。而且他们会因为在角斗场上的胜利成为小有名气的人物。”
当然,兽人不会得到这种待遇。阿尔萨斯知道这一点,而且赞同这种区分对待,而布莱克摩尔的宠物兽人才是他一心等待的大戏。这些兽人从婴儿时期就被人类俘虏,被作为战士培养长大,为的就是在这个角斗场中一决生死。
他没有失望。显而易见,到现在为止的一切表现都只不过是在为观众们热身。当角斗场边上的一道大门在“吱呀”声中打开,一个巨大的绿色形体迈着大步走进角斗场的时候,所有观众都站了起来,发出一阵阵吼叫。阿尔萨斯发现自己也是这群人里狂呼乱吼的一分子。
萨尔非常魁伟,而且远比阿尔萨斯在战俘营里见过的那些兽人要健康得多,神情显得极为警惕——这让他显得更加高大凶猛。他赤着双脚,身上几乎没有护甲,也没有戴头盔,绿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如树根般虬结坚硬的肌肉。他站立的身姿也要比其他兽人挺拔得多。欢呼声震耳欲聋,萨尔绕着角斗场走了一周,举起双拳,扬起他那张丑陋的面孔,迎向如雨点般纷纷朝他撒落的玫瑰花瓣——这一幕让阿尔萨斯觉得自己所见到的简直就是一次节日庆典。
“他的一切技艺都是我教给他的。”布莱克摩尔骄傲地说道,“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们为他而欢呼,但每一次,他们又都希望他被打倒。”
“他输过吗?”
“从来没有,殿下。他是不会输的,但人们还是这样希望着。于是,金钱就不断地流淌了过来。”
阿尔萨斯看了他一眼。“只要王室金库得到应有比例的分成,你就可以继续这种游戏,中将。”他再次转过头,看着那个兽人完成绕场地一周的仪式,“他……完全处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对不对?”
“绝对如此。”布莱克摩尔立刻说道,“他由人类养育长大,早已学会了畏惧和尊敬我们。”
战俘营统帅的这句话立刻就被淹没在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中,但萨尔却仿佛听到了这句他不可能听到的话。那个高大的兽人向阿尔萨斯、布莱克摩尔和朗斯顿转过头来,将拳头抵在胸膛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到了吗?绝对服从命令。”布莱克摩尔用粗重的声音说道。他站起身,举起一面小旗挥动了几下。圆形角斗场对面,一个身材健壮的红发男人开始挥舞另一面小旗。萨尔转向角斗场边的大门,同时攥紧了手中巨大的战斧。
卫兵们开始将那座大门升起。还没有等它完全开启,一头足有无敌那么高的熊就从里面冲了出来。它颈部的鬣毛高高炸起,巨大的身躯直扑向萨尔,就如同一颗飞出炮膛的炮弹。狂怒的熊吼声甚至盖过了人群的欢呼。
萨尔稳稳地站在原地,直到最后一刻才向旁边退出一步,如同摆弄一根柴枝般挥动巨型战斧。斧刃在这头猛兽的肋侧劈开了一道可怕的伤口。疼痛让巨兽发出疯狂的吼叫。它猛转过身,赤红的鲜血泼洒了一地。兽人再次站定身躯,用足跟抵住地面,以和他高大的身材绝不相符的速度开始移动。他转到熊面前,用粗噶的声音喊出一连串嘲讽的话语,但阿尔萨斯听得出来,他所说的是标准的通用语。巨大的战斧随即斩落,熊头几乎完全从脖子上被砍了下来。巨熊又向前奔跑了几步,才轰然倒在地上,只是全身依旧在不停地抽搐。
萨尔仰起头,发出胜利的呼吼。人群兴奋若狂,阿尔萨斯则只是愣愣地看着这幅情景。
根据阿尔萨斯的观察,那个兽人身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甚至胸口都看不到剧烈的起伏。
“这只是开始。”布莱克摩尔看到阿尔萨斯的反应,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下一场将有三个人攻击他,但他绝不能杀伤人类,只能击败他们。那将是一场蛮力毫无用处,只能凭策略取胜的战斗。不过我必须承认,看到他一下子就砍下了一头熊的脑袋,我总是会感到非常自豪。”
三个人类角斗士,全部都是身材健硕、肌肉堆垒的大汉。他们走进角斗场,向对手和观众敬礼。阿尔萨斯看着身材远超过他们的萨尔,心中寻思着布莱克摩尔到底有多么聪明,竟然能够将他的宠物兽人训练得如此擅长战斗。如果萨尔逃出战俘营,他完全有可能把这些技艺传授给其他兽人。
也许这里守卫森严,但这种情况依旧是有可能发生的。毕竟,如果奥格瑞姆·毁灭之锤能够从都城的核心处——王宫脚下的地下城中逃出来,萨尔也完全有可能逃出敦霍尔德。
* * *
对敦霍尔德城堡的访问一共持续了五天。在其中的一天中,塔蕾莎·福克斯顿来到了王子的私人居所。阿尔萨斯不明白为什么当轻柔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没有一个仆人去开门。而当他自己将屋门拉开,看到那个漂亮的金发女孩站在门口,手中托着满满一盘美味佳肴的时候,就更感到惊讶了。女孩目光低垂,但她过分暴露的穿着让阿尔萨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塔蕾莎行了一个屈膝礼。“布莱克摩尔主人派我给您送来这些。”她的面颊上浮起了粉色的云朵,阿尔萨斯却只是感到困惑。
“我……告诉你的主人,很感谢他的热情招待,但我现在并不饿。而且我很想知道,我的仆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都被邀请去与其他仆人一同用餐了。”塔蕾莎解释道。她依旧只是低着头。
“我明白了。看来,中将对待下人一定很仁慈。相信大家都会因此而敬爱他。”
女孩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还有什么事吗,塔蕾莎?”
她面颊上的粉色变得更深了。她终于抬起眼睛,望向阿尔萨斯。那双眼睛里显露出听天由命的平静神情。“布莱克摩尔主人派我给您送来这些。”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相信您也许会喜欢这些。”
阿尔萨斯一下子明白了。这让他感到困窘、气恼,还有愤怒。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不是眼前这个女孩的错,她只是被别人错误地利用了。
“塔蕾莎,”阿尔萨斯说道,“我收下你送来的食物,也很感谢你的服务。除此之外,我就不需要什么了。”
“殿下,我害怕他会坚持要我那么做。”
“告诉他,我说了,这样就很好了。”
“殿下,你不明白,如果我让他知道……”
阿尔萨斯低头瞥了一眼女孩捧住托盘的双手。她的金色长发一直垂到了手腕上。阿尔萨斯向前迈出一步,将她的头发从手腕上拨开。看到女孩的手腕和喉咙上都带有正在消退的青黄色瘀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明白了。进来吧。”塔蕾莎一走进房间,阿尔萨斯就关上了门,转向她。
“只要你愿意,尽可以留在这里。而且,我也不可能吃完这么多食物。”他示意塔蕾莎坐下,自己也拿过一把椅子,坐到塔蕾莎对面,伸手拈起一块小点心,同时笑了起来。
塔蕾莎朝阿尔萨斯眨了眨眼。片刻之后,她才明白王子的意思。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放松下来,脸上也逐渐显露出感激的神色。她为王子倒了一杯酒,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越来越详细地回答王子问的每一个问题。他们在谈话中度过了几个小时,直到他们都认为该是塔蕾莎回去的时候了。当塔蕾莎重新捧起托盘的时候,她转过头对阿尔萨斯说道:“殿下,知道我们的下一任国王会是您这样仁慈善良的人,我非常高兴。您所挑选的王后一定是一位非常幸运的女人。”
阿尔萨斯微笑着,在塔蕾莎身后关上屋门,然后在门板上靠了一会儿。
他所挑选的王后。他回忆起了与佳莉娅的对话。他的姐姐才是幸运的。那时,泰瑞纳斯很快就对普瑞斯托产生了怀疑——国王并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证据,但已经足以让他再次考虑自己的决定。
阿尔萨斯已经快要成年了。佳莉娅差一点被父亲许配给普瑞斯托的时候只有十六岁,而他现在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始考虑王后的问题。这是他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塔蕾莎可以说是及时地提醒了他。
* * *
空气中充斥着冬季的寒意。秋季最后一段灿烂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曾经以金色、红色和橙色叶片辉映阳光的树林现在只剩下了骷髅一般的枝干,被笼罩在灰色的天空下。再过几个月,阿尔萨斯就要十九岁了,他将会加入白银之手骑士团,为此,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几个月以前,穆拉丁对他的训练刚刚结束,现在他的格斗训练对手变成了乌瑟尔。导师虽然不同,他们传授的技艺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不过,穆拉丁一直都强调要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战斗之上,并且要有无论如何都必须赢得战斗的决心与意志;这位圣骑士则会用更加仪式化的方式看待战争,更关注一个人进入战斗时的心态,而不是斗剑本身。阿尔萨斯发现这两种作战方式都非常有效,不过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有机会在真正的战场上施展才能,发挥出自己所学到的一切。
通常情况下,现在应该是他参加祈祷的时间,但他的父亲正前往激流堡进行外交访问,乌瑟尔也在随行的队伍中。这意味着阿尔萨斯在随后几天的下午都是完全自由的。他可不打算浪费掉这段宝贵的时间。哪怕外面的天气说不上有多好,他还是迫不及待地跳到了无敌背上,一人一马飞驰在原野中。地面上数寸厚的积雪并没有对这匹骏马的速度产生多少影响。这匹神骏的白马一直在兴奋地甩着头,阿尔萨斯能看到白色的雾气不断从自己和无敌的鼻孔中喷涌出来。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不是那种洋洋洒洒、随风飘动的鹅毛雪花,而是飞快坠落的小粒冰晶。阿尔萨斯皱了皱眉,催马继续向前。再往前跑一段路就回去——他这样对自己说。他还可以去巴尼尔的农庄避避雪,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过那里了。乔罗姆和佳力姆如果看到他们接生下来的那匹笨拙孱弱的小马驹,已经变成了如此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呢。
心血来潮的阿尔萨斯立刻在左腿上轻轻加力,撞了一下无敌的身子。无敌顺从地调转过方向。雪越下越急,如同细小的钢针刺入阿尔萨斯暴露的皮肤。阿尔萨斯戴上斗篷的兜帽,稍稍遮挡一下冰晶的袭击。无敌摇着头,皮肤不断抽动,就像夏日里被蚊虫滋扰时的样子。它沿着道路一直奔驰下去,向前伸直了脖子,像阿尔萨斯一样,享受着每一次跃离地面时那种兴奋与自由的感觉。
他们很快就跑上了那片高地。再过不久,无敌就可以在温暖的马厩中休息,阿尔萨斯则可以喝上一杯热茶。得到充分休息以后,他们才会悠闲地回到王宫里。阿尔萨斯的面孔已经开始被冷风吹得麻木了,一双只戴着薄皮手套的手也好不了多少。他用僵硬的双手紧攥住缰绳,强迫自己的手指弯曲,与无敌一同用力,腾身跃起——不,他们不是在跳跃,而是在飞翔,他们会飞过这片高地,就像……
……但他们并不是在飞。在离地的最后一刻,阿尔萨斯惊骇地感觉到无敌的后蹄在冰冻的岩石上滑了一下,他的马向地面上跌去。在惊慌的嘶鸣中,无敌拼命蹬踏着四条腿,想要在空中找到一个立足点。阿尔萨斯感觉喉咙突然被勒紧,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拼命尖叫。迎接他们的不是柔软的雪地,而是藏在枯草下的犬牙交错的石块,正以致命的速度向他们扑来。阿尔萨斯拼命勒紧缰绳,仿佛这样做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实际上,现在无论他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在昏迷中,阿尔萨斯听到了某些声音。他眨了眨眼,清醒过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痛苦嘶鸣不断钻进他的大脑。一开始,他甚至做不出任何动作,但他的身体仿佛在出于本能地痉挛着,竭力想要向那恐怖嘶声传来的方向移动。终于,他能坐起来了。痛苦穿透了他的身体,逼迫他也发出了凄惨的呼吼。他意识到自己至少断了一根肋骨,或者可能更多。
大雪遮天蔽日地扑落下来。他几乎看不到面前三尺以外的地方。他压抑住体内的剧痛,仰起脖子,竭力想要找到……
无敌。他的眼睛被不远处正在抽动的物体和那一摊融化了积雪的鲜红色所吸引。即使在寒冬之中,从无敌体内涌出的热血还在冒着热气。
“不。”阿尔萨斯悄声说道。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镶了一圈黑色。他几乎再一次失去知觉,纯粹靠意志支撑着自己,他慢慢走到那匹惶恐不安的马前,拼命抵抗着时刻都有可能将他再次击倒的伤痛、寒风和冰雪。
无敌还在被热血融化的积雪中挣扎。它的两条后腿并没有受伤,依然强健有力;两条前腿却已经彻底碎裂了。看到笨拙地在雪地上蠕动的无敌,阿尔萨斯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两条腿曾经是那样笔直、洁净和强韧,现在却只能以怪异的角度挂在无敌胸前。而无敌还在一次次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却又一次次失败。也许是出于一种仁慈,大雪模糊了阿尔萨斯的视野,让他无法完全看清这幅可怕的情景,但热泪还是滚落到了他的腮边。
阿尔萨斯蹒跚地向他的马走过去。他哭泣着跪倒在这匹已经发疯的马旁边,想要……做些什么?无敌受到的并不是轻微的擦伤,让阿尔萨斯能够迅速为它包扎好,再牵着它去温暖的马厩,享受热气腾腾的饲料。阿尔萨斯向这匹马的头伸过手去,想要抚摸它,让它平静下来,但无敌已经因为痛苦而丧失了神智,只是在不停地尖叫着。
他们需要得到救援。牧师和乌瑟尔爵士能够帮助他们……也许他们可以治好……
比肉体的疼痛更加猛烈的痛苦撕扯着这个年轻人的心。主教也跟随他的父亲一起去了激流堡,就像乌瑟尔一样。也许首都附近的村庄中还有牧师,但阿尔萨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而现在的暴风雪……
他在无敌身边颓然坐倒,用手捂住耳朵,紧闭双眼,哭泣到全身都开始颤抖。在这样的暴风雪中,他不可能及时找到治疗者,无敌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或者严寒而丧命。阿尔萨斯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就在不远处的巴尼尔农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他只能看到身边即将死去的无敌——它曾经是那样信任阿尔萨斯,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跳过冰冻的石墙,现在却只能在冒着热气的血池中抽搐。
阿尔萨斯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但他不能那样做。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地中坐了多久,哭了多久,一心只想看不到也听不到自己的爱马在痛苦中挣扎。直到最后,无敌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俯身躺倒在雪地中,只有肋侧还在一起一伏,眼珠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断翻动。
阿尔萨斯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脸部的麻木,不过他还是努力向无敌移动过去。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但他欢迎这种疼痛对自己的折磨——这全都是他的错,他的错。他将硕大的马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在上天赐予的这段短暂而仁慈的时间里,他不再是和一匹身受重伤、奄奄待毙的马坐在风雪之中,而是坐在马厩里,怀中抱着一只刚刚落地的马驹。此时此刻,一切才刚刚开始,那个令人心胆俱裂的、灾难性的,本可以避免的结局还远未到来。
他的泪水落在这匹马宽阔的面颊上。无敌颤抖着,褐色的大眼睛中依然能看到渐渐消逝的痛苦。阿尔萨斯摘下手套,轻轻抚摸着它灰粉色的鼻孔,感觉到无敌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手掌上。然后,他慢慢地把马头从腿上移开,站起身,用被无敌的呼吸暖和过来的手掌摸到剑柄。他在这匹马旁边站起身,双脚沉陷在红色的融雪池塘中。
“对不起。”他说道,“非常非常对不起。”
无敌平静而信任地看着他,仿佛知道即将发生些什么,也明白他必须这样做。阿尔萨斯无法承受它的眼神,刹那间,泪水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视野。他眨着眼睛,用力把泪水压了回去。
阿尔萨斯高举起剑,让剑刃直直地落下。
他的动作准确无误,本来已经被冻僵,不可能再挥剑的手臂发出有力的一击,让剑刃一举刺穿了无敌巨大的心脏。他感觉到剑尖穿过皮肤、肌肉,擦过骨骼,一直刺进无敌身下的土地。无敌的身子猛然弓起,然后哆嗦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雪渐渐停歇,乔罗姆和佳力姆发现了阿尔萨斯。那时他正紧紧拥抱着一匹马的尸体。那曾经是一匹英武美丽的骏马,是旺盛的生命与力量的化身。当已近年迈的农夫弯下腰,抱起阿尔萨斯的时候,阿尔萨斯发出了痛苦的哀号。
“抱歉,小子。”乔罗姆声音中的慈爱与关怀同样让阿尔萨斯感到无法承受,“抱歉弄痛你了。也很抱歉让你遇到这样的意外。”
“是的。”阿尔萨斯无力地说道,“一场意外。它一失足……”
“在这样的天气里,会发生这种事并不值得奇怪。暴风雪总是来得非常快。你还活着,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来吧,我们先带你回我家,再派人去王宫报信。”
阿尔萨斯在农夫有力的抱扶中转过头。“能把它埋在……这里吗?这样我就能来看它了。”
乔罗姆和自己的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点头。“当然。它是一匹高贵的良驹。”
阿尔萨斯探过头,看着那匹曾经被他命名为“无敌”的马。他宁可让所有人都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他没办法告诉任何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他立下一个誓言。如果任何人需要保护——哪怕是为了别人的福祉,他需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也将在所不辞。
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