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稳住它的头,就是这样,小子!”
这匹母马正不断转动着眼珠,发出一声声长鸣。它的白色皮毛已经因为浸透汗水而变成了灰色。阿尔萨斯·米奈希尔王子,国王泰瑞纳斯·米奈希尔二世唯一的儿子,洛丹伦王国未来的统治者一边牢牢地抓着母马的马嘴笼,一边不停地小声说着话,安慰这匹马。
母马猛地仰起头,差一点把这个九岁的男孩也甩起来。阿尔萨斯急忙说道:“喔,放松,好姑娘,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亮鬃。”
乔罗姆·巴尼尔打趣地咕哝了一声。“要是这么大一头马驹从你的肚子里冒出来,你也会这样的,小子。”
他的儿子佳力姆蹲在父亲和王子旁边,听到父亲的话立刻大笑起来。阿尔萨斯也笑了,就算亮鬃温热濡湿的口沫掉在他裤子上,也没能让这笑声停下来。
“再加把劲,好姑娘。”巴尼尔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从亮鬃身边走过,来到那匹马驹面前。现在,这匹被包裹在亮晶晶的胎衣里面的马驹,已经有两只蹄子踏到这个世界上了。
阿尔萨斯其实并不应该在这里,但当不上课的时候,他经常会从王宫中溜出来,跑到巴尼尔农场,和自己的朋友佳力姆一同游戏,看一看远近闻名的巴尼尔的骏马。这两个少年都知道,无论一个养马人养育出的马匹多么受王室青睐,成为王室经常购买的坐骑,他的儿子也不可能与王子平起平坐,但他们都不在乎这种事。至少到现在为止,大人们还没有插手阻止他们的友谊,所以,巴尼尔农场成了阿尔萨斯最喜欢来的地方。他在这里和佳力姆用沙子堆城堡、打雪仗,玩卫兵和强盗的游戏,而乔罗姆也会让这两个孩子看到生命降临在这个世间的奇迹。
不过,阿尔萨斯觉得这种“奇迹”有一点让人不舒服。他原先根本没有想到,这种事情里会有这么多……黏糊糊的东西。亮鬃喷着鼻息,再一次仰起了头,它用力蹬直了四条腿,随着一阵浆液泼溅到地面上的声音,它的孩子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亮鬃沉重的头垂到了阿尔萨斯的大腿上。它闭起眼睛,就这样休息了一会儿,胸口和肋侧都在剧烈地起伏着。男孩微笑着,一边轻轻拍抚它湿漉漉的脖子,捋顺它浓密的鬃毛,一边看着佳力姆和他的父亲照料新出生的马驹。一年中的这个时候,马厩里寒意正浓。小马驹暖热潮湿的身体不停地冒着白色的蒸气,养马人父子用一条毛巾和一堆干草为它擦去最后一点没有脱落的胎衣。阿尔萨斯感觉到了自己脸上漾起的笑容。
满身潮气的灰色马驹磕磕绊绊地伸展自己的四条细腿,用一双大眼睛观察周围,在昏暗的灯光下不住地眨眼。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很快就盯住了阿尔萨斯。你真美,阿尔萨斯心想。不知不觉间,他屏住了呼吸,意识到这个“生命的奇迹”真的很神奇。
亮鬃开始挣扎着迈开了自己的四条腿,阿尔萨斯急忙跳向一旁,背靠在马厩的木墙上,以免这匹高大的母马在转身时撞到自己。母亲和新生的孩子将头凑到一起,相互嗅着彼此。亮鬃轻轻咕哝着,用自己的长舌头为儿子清洁全身。
“呃,小子,你现在的样子可不怎么好看。”乔罗姆说道。
阿尔萨斯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心立刻沉了下去。他全身都是稻草和马的唾液。王子耸耸肩,笑着说:“也许我应该在回王宫之前先到雪堆里去打个滚。”然后,他的神情变得正经了一些,“不必担心,我已经九岁了,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可以去我想去的……”
一阵慌乱的鸡叫声和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从马厩外传来。阿尔萨斯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他挺起自己的小肩膀,用力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干草,但收效甚微。然后,他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马厩。
“乌瑟尔爵士。”他的口气仿佛是在说——我才是王子,你最好记住这一点,“这里的人对我都很好。我希望你不要踩死他们的家禽。”
也不要踩坏他们的金鱼草苗床,他一边想,一边向远处那些被大雪覆盖的一个个隆起的土堆瞥了一眼。再过几个月,美丽的花朵就会在那里绽放,那是薇拉·巴尼尔的骄傲与喜悦。阿尔萨斯听到乔罗姆和佳力姆也跟着他走出了马厩,不过他并没有回头,只是仰头看着面前这个高居在马背上,全副武装的骑士,禁不住欣赏起了他光芒闪烁的盔甲……
“盔甲!”阿尔萨斯不由得惊呼一声,“出什么事了?”
“我在路上再向您解释。”乌瑟尔严肃地说道,“随后我会派人回来取您的马,阿尔萨斯王子。铁蹄就算是背着我们两个,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俯下身,伸出一只大手握住了阿尔萨斯的手臂,一把将这个男孩拽到自己身前,仿佛阿尔萨斯根本没有一点重量。薇拉也从巴尼尔一家的住宅中走了出来,她显然也听到了战马全速奔来的声音。她一边向外走,一边用一条毛巾擦着双手,在她的鼻子上还留着一摊面粉。她用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目光中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乌瑟尔则礼貌地向这位女士点了点头。
“给您造成的打扰,我以后再做赔偿,女士。”乌瑟尔说道。他用覆裹钢甲的手碰了一下额头,亲切地向巴尼尔一家敬了一个礼,然后猛踢铁蹄的肋下,这匹像主人一样全身披甲的骏马立刻扬起四蹄,绝尘而去。
乌瑟尔的手臂就像是一根钢柱,环绕在阿尔萨斯腰间。恐惧在男孩心中翻腾,但他努力将这种代表着懦弱的情绪压了下去,同时也用力推着乌瑟尔的胳膊。“我知道该怎么骑马。”暴躁的心情完全覆盖了他的忧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名信使从南海镇骑马赶来,做完报告之后就匆匆离开了。他带来了糟糕的消息:几天前,数百艘载满难民的小船从暴风城驶来,停靠在我国海岸边。”乌瑟尔说道。他并没有丝毫要移开手臂的样子。阿尔萨斯终于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挣扎,开始转过头,认真地倾听骑士的讲述。他瞪大了那双海水般清澈的绿眼睛,认真地瞧着乌瑟尔严肃的面孔。“暴风城被攻陷了。”
“什么?暴风城?它怎么会被攻陷?敌人是谁?这到底……”
“很快我们就会得到更详细的情报。瓦里安王子也在暴风城难民之中。他们的统帅则是暴风城的前冠军勇士安杜因·洛萨殿下。他和瓦里安王子,以及其他难民会在几天之内到达洛丹伦首都。洛萨已经向我们发出警讯,他会带来坏消息。当然,如果连暴风城都被摧毁了,那么无论他带来怎样的消息,都不会令人吃惊。我被派来找您,并立刻带您返回王宫。现在可不是您和平民儿童玩耍的时候。”
阿尔萨斯惊讶地转过身,再次望向前方。他的手紧紧抓住了铁蹄的鬃毛。暴风城!他还从没有去过那里,但关于那座传奇都市的传说早已灌满了他的耳朵。那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在山岳一般高大的城墙中,矗立着许多美丽的建筑。人们将它建造得格外坚固,让它能在猛烈的风暴吹袭中岿然不动——这也正是这座城市名字的由来。而现在,竟然连这样一座城市都失陷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能够强大到攻破如此坚不可摧的城市?
“和他们一起逃过来的人有多少?”阿尔萨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太过高亢了。就算是响亮的马蹄声也仿佛被他的问话压了下去。
“不知道。能确定的就是数量并不少。信使说,所有逃过一劫的人都在那里了。”
逃过一劫?
“那瓦里安王子呢?”当然,他从小就听说过瓦里安王子的威名。那时他才刚刚知道所有邻国的国王、王后、王子和公主的名字。忽然间,他睁大了眼睛,乌瑟尔一直在说瓦里安,却绝口不提那位王子的父亲——国王莱恩……
“他很快就会是瓦里安国王了。莱恩国王已经在暴风城殉难。”
这个悲惨的消息狠狠地击中了阿尔萨斯。他仿佛突然看到了成千上万在转瞬间失去家园的可怜人。阿尔萨斯有一个关系紧密的家庭——他、他的姐姐佳莉娅、他的母亲丽安妮王后,当然,还有泰瑞纳斯国王。阿尔萨斯亲眼见过另外一些君主和他们家人的关系。他很清楚,米奈希尔家族的浓厚亲情是多么来之不易。想到如果自己是瓦里安,失去了自己的城市,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还有自己的父亲……
“可怜的瓦里安。”泪水迅速涌进了他的眼眶。
乌瑟尔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对于那个孩子来说,这绝对是一段黑暗的日子。”
阿尔萨斯突然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个阳光明亮的冬日午后有多么寒冷,只是他觉得,眼前湛蓝的天空、轻柔的卷云和连绵起伏的原野突然之间都阴暗了下来。
* * *
数天之后,阿尔萨斯站在城堡垛口后面,卫兵法瑞克陪侍在侧。他递给这名卫兵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他是跑来和这名卫兵聊天的,就像他去看巴尼尔一家、城堡的厨娘、男仆、铁匠和其他所有王室仆从一样。泰瑞纳斯总是为他这种有失体统的行为叹气,但阿尔萨斯知道,从没有人因为和他交谈而受到过惩罚。实际上,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的父亲在默许仆人们和他交流。
法瑞克露出感激的微笑,充满敬意地向王子鞠了一躬,然后才摘下铁手套,让杯子能够温暖自己的双手。浅灰色的天空大概可以算是晴天,但依旧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下雪的样子。阿尔萨斯靠在城墙上,用交叠在一起的手臂垫着下巴,眺望提瑞斯法连绵起伏的白色丘陵穿过银松森林,直到南海镇的大道。安杜因·洛萨、法师卡德加和瓦里安王子即将沿着这条大道来到这里。
“看到他们了吗?”
“还没有,殿下。”法瑞克喝了一口热茶,“他们可能在今天就赶到,也可能是明天或者后天。如果您想要第一个看到他们,那至少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阿尔萨斯向卫兵咧嘴一笑,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神情。“总比上课要好。”
“嗯,殿下,关于这一点,您应该比我清楚。”法瑞克圆滑地回应道,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不笑出声。
就在这名卫兵喝干了杯中茶水的时候,阿尔萨斯叹了口气,回头再次向大路上望去。他做这个动作已经有十几次了。一开始,他还觉得这种等待很让人兴奋,而现在,他已经越来越感到无聊了。他想去看看亮鬃的小马驹,并开始在心里寻思,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几个小时。法瑞克是对的,洛萨和瓦里安也许今天是到不了的……
阿尔萨斯眨眨眼,缓缓地从手臂上抬起了下巴,又眯起眼睛。
“他们来了!”他指着远处喊道。
法瑞克立刻来到他身边,甚至忘记了手中仍端着茶杯。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您的眼力可真好,阿尔萨斯王子!玛维恩!”他喊道,旁边另一名士兵立刻挺直了身子,“去向国王报告,洛萨和瓦里安已经在城外了。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能赶到。”
“是,队长。”那个年轻人一边说,一边敬了一个礼。
“让我去!我这就去!”阿尔萨斯一边喊着,一边拔腿跑了起来。玛维恩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官。阿尔萨斯则已经打定主意要跑在这名传令兵前面。他飞快地跑下台阶,结果在结冰的台阶上滑了一跤,不得不一步跳了下去,然后又跑过城门后的广场,一直跑到王座大厅才猛然停住脚步,差一点忘记让自己镇定下来,表现出王子应有的样子。今天是泰瑞纳斯接见平民代表的日子,国王要听取民众的吁求,尽其所能帮助他们。
阿尔萨斯掀起了斗篷的兜帽——现在他正披着一件美丽的红色符文布刺绣斗篷。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一团白雾,然后向王座大厅门口处的两名卫兵点点头,便朝大厅里面走去。那两名卫兵以干净利索的动作向王子敬礼,为他推开了王座大厅的大门。
王座大厅比外面的广场要暖和得多。这是一座由大理石和岩石砌成的高大的穹顶殿堂。即使在阳光暗淡的冬季——比如今天——穹顶上方的八角形大玻璃窗也能引入足够的光线,照亮整座大厅。墙壁上的火炬都已被点燃,闪动着稳定的火光,在为大厅增加温暖的同时,也洒下了一片片橙黄色的光亮。地板上,一个个复杂细腻的环形图案围绕着洛丹伦的纹章。现在,这些美丽的图案已经被聚集在这里的人群遮住了,所有人都在毕恭毕敬地等待着谒见他们的君王。
在大厅最前方的层叠台基上,泰瑞纳斯二世国王正坐在宝石镶嵌的王座中。他的金色头发只在鬓角处刚刚出现了一点灰色,脸上微露出几道皱纹。在那些皱纹中,来自笑容的要比来自怒容的更多——无论内心还是外表,泰瑞纳斯二世都是这样一个人。他身穿剪裁得体、纹饰美丽的蓝紫色长袍,长袍上的金线刺绣在火炬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和他头顶的王冠相映生辉。现在这位国王正微微向前倾过身,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站在面前的那名臣民向自己陈情。那是一个低阶贵族,阿尔萨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泰瑞纳斯那双蓝绿色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个人。
片刻之间,虽然心中知道自己跑过来要做什么,阿尔萨斯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门口,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像瓦里安一样,是一位国王的儿子、一个王国的王子,但瓦里安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父亲。想到有朝一日,坐在这个王座上的人也会消失,古老的加冕颂歌会为自己唱起,阿尔萨斯忽然感到一块硬结出现在喉咙里。
圣光在上,请让那一天在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到来吧。
也许是感觉到了儿子的目光,泰瑞纳斯向大厅门口瞥了一眼,他的眼角立刻显现出微笑的纹路,但很快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陈情者身上。
阿尔萨斯清了清喉咙,向前迈出一步。“请原谅我打扰您,父亲。他们来了,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再过一个小时就会赶到这里了。”
泰瑞萨斯的面容变得有些严肃,他知道儿子所说的“他们”是谁,于是点了点头。“谢谢你,我的儿子。”
聚集在大厅里的人们都在和同伴们交换着眼神,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也都知道王子口中的“他们”的身份,于是众人纷纷准备告退,仿佛会见已经结束了。泰瑞纳斯却举起一只手。“不必着急,现在天气晴朗、道路畅通,他们自能准时到达,不过也不会到得更早。在那以前,我们还可以继续做好眼前的事情。”他露出略带歉意的微笑,“我有一种预感,他们到来之后,我和大家这样的见面就要无限期向后拖延了。让我们在有时间的时候,先尽量解决掉更多的问题吧。”
阿尔萨斯自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正是泰瑞纳斯这样的作风,才让他赢得了人民的爱戴。大概也正是因为国王的这种性格,才让他对儿子在普通人之中的“冒险”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泰瑞纳斯对自己统治的人民怀有极深的关爱,而他也在不断地将这种感情一点一滴地注入儿子的血液之中。
“我应该骑马出去迎接他们吗,父亲?”
泰瑞纳斯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然后摇了摇头。“不,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参与这次会面。”
阿尔萨斯仿佛被狠狠打了一下。不要参与?他已经九岁了!他们极为重要的盟友遭遇了非常可怕的灾祸,一个并不比他年纪大多少的男孩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一阵怒意猛然涌上阿尔萨斯心头。为什么父亲要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把他拒之门外?为什么他不被允许出席如此事关重大的会议?
如果大厅里只有他和泰瑞纳斯两个人,他一定早就激动地出言反驳了,但在臣民面前,他不能肆无忌惮地顶撞父亲,即使他是完全正确的一方。他深吸一口气,鞠躬,然后离开。
一个小时以后,阿尔萨斯·米奈希尔已经安全地溜进了一个能够俯瞰王座大厅的包厢里面——王座大厅周围的墙壁上颇有一些这样的包厢。现在他的身材还不算很大,完全可以躲在包厢的座椅下面,就算有人突然探头往包厢中看上一眼,也绝不可能发现他。想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心烦。再过一两年,他就不可能再做这种事了。
但只要再过一两年,父亲就一定会明白,我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那时我就不必再这样躲躲藏藏了。
这个想法让阿尔萨斯颇有些欢欣鼓舞。他躺到地上,卷起斗篷当作枕头。王座大厅因为点燃了许多火盆和火炬,再加上聚集在大厅里的人依旧不少,所以非常温暖。舒适的环境和人们微弱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勾起了阿尔萨斯的困意,他差一点就睡了过去。
“陛下。”
洪亮有力的声音将阿尔萨斯猛然惊醒。
“我是安杜因·洛萨,暴风城的骑士。”
他们到了!安杜因·洛萨领主,曾经的暴风城冠军勇士……阿尔萨斯从座位下面蹭出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用包厢的蓝色帷幔遮住自己的身体,探身向外望去。
洛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战士——这是阿尔萨斯见到这个人的第一个想法。他高大威武、身材健壮,身披重铠却姿态轻松,说明他早已习惯了钢甲的重量。他的上嘴唇和下巴都生有短粗的髭须,但头顶却是光秃秃的一片,所剩不多的头发结成了一根小辫子,垂在脑后。他身边站立着一位身穿紫罗兰色长袍的老者。
阿尔萨斯的目光落在了那一队人中唯一的男孩身上。那肯定就是瓦里安·乌瑞恩王子了。他身材高瘦,但肩膀宽阔,预示着这副单薄的骨架迟早有一天会被肌肉充满。看上去,他面色苍白,显得十分疲惫。阿尔萨斯看到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心中一颤。他只比阿尔萨斯大一两岁,却显得那么落寞、孤独,心中充满了恐惧。当安杜因介绍到他的时候,他打起精神,礼貌地回应了洛丹伦国王的问候。泰瑞纳斯很懂得如何安慰人心。没过多久,他就遣退了一众侍从,只留下了几名重要的廷臣和卫士。然后,他从王座中站起来,郑重地向客人们问好。
“请坐吧,不必拘束。”他说着,并没有坐回到华丽的王座里,而是选择坐到了王座的台阶上,还像父亲一样把瓦里安拽过来,让这个男孩在自己身边坐下。看到这一幕,阿尔萨斯露出会心的微笑。
年轻的洛丹伦王子藏在包厢里,看着下方大厅中人们的一举一动,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而传入他耳中的话语所讲述的就像是一个幻想出来的故事,但看着那名勇武的暴风城勇士,还有那位未来国王的苍白面容时,阿尔萨斯意识到,无论是对于洛丹伦的那个曾经无比强大的盟国,还是洛丹伦自己,这都绝不是一个幻想出来的故事,而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这才是整件事最为可怕的地方。
王座大厅中的人们一直在谈论一种被称为“兽人”的生物,描述这种身材高大、绿色皮肤、獠牙外露、嗜血好杀的生物如何在艾泽拉斯肆虐。他们组成了一个“部落”,如同无可遏制的洪涛般四处蔓延。洛萨用阴沉的语气说,他们“足以覆盖从东方海岸到西方海岸之间的整片大陆”。正是这些怪物进攻了暴风城,让那里的居民成了难民(阿尔萨斯明白,有更多的暴风城居民已经变成了尸骨)。当一些洛丹伦的廷臣明确地表现出对洛萨的怀疑时,大厅中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洛萨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但泰瑞纳斯很快就控制了局势,并结束了这次会议。“我会召集邻国的君主们。”他说道,“这一事件与我们所有人都息息相关。瓦里安殿下,只要你有需要,尽可以居住在这里,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我将竭尽全力为你提供保护。”
阿尔萨斯又笑了。瓦里安要留在这里,和他一起居住在这座宫殿里了。能够有另一个身份对等的同龄男孩一起玩耍实在是一件好事。佳莉娅只比他大两岁,但不管怎样,她是个女孩。阿尔萨斯也很喜欢佳力姆,但他知道,他们还能在一起玩耍的机会注定会越来越少。但瓦里安也是一位天生的王子,就像阿尔萨斯一样。他们可以比试武艺,一同骑马,去探索……
“你警告我们,要为战争做好准备。”父亲的声音彻底打断了阿尔萨斯的思绪。他的情绪立刻又变得低沉了。
“是的。”洛萨回答道,“一场为了吾族的延续而进行的存亡之战。”
阿尔萨斯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然后,尽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藏身的包厢。
就像阿尔萨斯所预料的那样,瓦里安王子很快就来到了王宫中的宾客寓所。泰瑞纳斯亲自陪伴在这个男孩身边,一只手一直扶在少年肩头。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在宾客寓所等待他们,国王也许感到了一丝惊讶,但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这样的表情。
“阿尔萨斯,这位是瓦里安·乌瑞恩王子,未来的暴风城国王。”
阿尔萨斯向他的同龄人一鞠躬,庄重地说道:“殿下,诚挚地欢迎您来到洛丹伦。真希望能与您在更加欢快的时候相逢。”
瓦里安也以优雅的动作向阿尔萨斯鞠躬还礼。“就像我对泰瑞纳斯国王说过的那样,我非常感激你们在这个艰难的时候给予我们的支持和友谊。”
他的声音显得僵硬、紧张而且疲惫不堪。阿尔萨斯看着他身上的斗篷、长外衣和长裤,它们全部是用符文布和魔纹布制成,装饰以精美的刺绣,但都已十分肮脏褶皱,仿佛瓦里安半生时间都在穿着它们。他在与泰瑞纳斯国王会面之前显然已经洗过了脸和手,但他的额角和指甲缝里依然能发现泥垢的痕迹。
“我马上就让仆人准备好食物、毛巾、热水和浴盆,瓦里安王子。”泰瑞纳斯继续以正式的名号称呼这个男孩。以后,他们肯定不需要以这种谨小慎微的态度相互对待,但阿尔萨斯明白他的父王现在为什么要一直强调暴风城王子的身份。他们需要让瓦里安知道,在他已经失去一切,孑然一身的时候,他仍然受到人们的尊敬,仍然是一名王族。瓦里安闭住嘴唇,点了点头。
“谢谢。”他最后说道。
“阿尔萨斯,我把王子交给你了。”泰瑞纳斯安抚地拍了拍瓦里安的肩头,然后就走出了宾客寓所,关上了屋门。
两个男孩彼此打量着对方。阿尔萨斯的意识陷入了一片空白。充斥在房间中的沉默让人觉得越来越不舒服。终于,阿尔萨斯突兀地说道:“你父亲的事,我很难过。”
瓦里安打了个哆嗦,转过头,向能够俯瞰洛丹米尔湖的大窗走去。从早晨开始就变得越来越阴暗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雪,雪花轻轻洒落,为大地盖上了一层无声的毯子,也遮蔽了人们的视野。阿尔萨斯觉得很可惜——如果天气晴朗的话,瓦里安本应该能一直看到芬里斯城堡的……“谢谢你。”
“我相信,他的牺牲是高尚而光荣的,为了保卫国家,他一定进行了英勇的战斗。”
“他是被刺杀的。”瓦里安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阿尔萨斯惊骇地望向他,但只能看到被冬日冷光照亮的一侧面容。现在,他那半张脸显示出一种不自然的平静,只有充满血丝的褐色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痛苦,让人觉得他还活着。“他所信任的一个朋友诱使他进行单独交谈。然后,那个女人杀死了他,刺穿了他的心脏。”
阿尔萨斯愣在原地。哪怕是父亲光荣地死在战场上,也会让人难以承受。而这样……
他冲动地伸手按住了王子的手臂。“昨天,我亲眼见到一匹马驹降生。”这句话听起来非常愚蠢,但这是他空白的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件事。他诚心诚意地说道:“等天气好些的时候,我带你去看它。它真是个让人吃惊的小家伙呢。”
瓦里安也向他转过头来,注视着他,久久没有说一句话。各种情绪从他的脸上涌过——感到被冒犯、怀疑、感谢、期冀、理解。突然间,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急忙将脸别向一边,双臂交叉蜷缩着身子。虽然他竭尽全力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抽噎,肩膀却还是在不断地颤抖。哭声终于响起,这凄厉而痛楚的声音是为了一位父亲,为了一个国王的哀悼。也许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能真正对自己所失去的一切表达哀伤。阿尔萨斯握住他的手臂,感觉到自己手指碰到的肌肉就像石块一样僵硬。
“我恨冬天。”瓦里安抽泣着说道。这四个字比阿尔萨斯的话更显得没头没脑,却传达出难以言喻的深刻伤痛。阿尔萨斯无法直视这种纯粹的痛苦,却又无力改变眼前的一切。他放下手,转过身,也向窗外望去。
窗外,大雪依然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