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义的问题

兰德觉得今晚他应该能睡个好觉,他已经疲惫到几乎忘记了埃拉娜的碰触。更重要的是,艾玲达去智者的帐篷那里并没有回来,他不必战战兢兢地脱衣上床,也不必被她的呼吸声干扰自己的休息了。但还有些事情让他感到不安,那就是他的梦,他总是会为自己的梦设下结界,以阻挡弃光魔使,还有那些智者们,但结界挡不住已经在里面的。梦变成了巨大的白色物体,仿佛是没有鸟的巨型鸟翼。它滑过天空,看见许多宏伟的城市,里面矗立着一座座高度无法想象的建筑,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它们的形状像倒伏的甲虫和水滴,沿街道排列。他以前在鲁迪恩的那座大型特法器里见过这些,他就是在那里得到了手臂上的龙纹。他知道这是传说纪元的影像,但这次完全不同了。一切都仿佛遭到了扭曲,那些颜色……都是错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的视觉。梭翼颤抖着向下坠落,每一架上面都携带着数百个即将死亡的生命,建筑物如同玻璃般碎裂。一次又一次,他面对着一位美丽的金发女子,看见她的面容从爱意转变为恐惧。他的一部分认识她,他的一部分想要拯救她,从暗帝手中,从一切灾厄中,从他自己的所做所为中。他分成了那么多部分,思想裂开成闪烁的碎片,而所有碎片都在尖叫。

他在黑暗中醒来,满身汗水,颤抖不止。路斯·瑟林的梦。他以前从不曾梦到过那个人的梦。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躺在床上,双眼盯着虚空,直到日出。他害怕闭上眼睛。他握持着阳极力,仿佛能够用它与那个死人战斗。但路斯·瑟林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当苍白的阳光终于出现在窗口时,一名奉义徒无声地走进房间,手里捧着一只盖着布的银托盘。看见兰德已经醒了,奉义徒并没有说话,只是鞠了个躬。因为至上力的关系,兰德能闻到香料酒和热面包、奶油和蜂蜜,还有麦片粥的气味,如同他的鼻子就在托盘上一样。放开真源,他穿好衣服,佩上剑。但他没有去碰那些被盖住的食物,他没什么食欲。将真龙令牌捧在臂弯里,他离开卧房。

枪姬众们跟随着苏琳站在宽阔的走廊里,还有乌伦率领的红盾众。人们簇拥在这些卫兵组成的防御线外面,他们里面则站着艾玲达和一个智者们的代表团——艾密斯、柏尔、麦兰,当然,还有索瑞林。属于米雅各布马艾伊尔烟水氏族的凯尔林,在她深红色的头发上已经出现了灰丝。还有锡安德艾伊尔尼德氏族的伊达拉,她看上去并不比兰德年长,但她的蓝眼睛里已经有一种不可动摇的镇静,和不输于其他任何智者的强硬。

贝丽兰也和她们在一起,但所有的部族首领都不在。昨天兰德要对她们说的事情都已经说了,而且艾伊尔人不会拖延事情。那么,这些智者为什么又会在这里?为什么贝丽兰也在?她现在穿的白绿色裙装在胸口处露出很大一片赏心悦目的肌肤。

聚集在艾伊尔人防卫线外的全都是凯瑞安人。克拉瓦尔有着吸引人的俊俏面容,她刚近中年,黑发被卷成结构精细的塔状发髻,平行的彩色横纹从她的绣金高领一直延伸到裙摆的膝盖下,她是这群人之中彩色条纹最多的。身体坚实、方形脸的多布兰依照士兵的风格,将灰发的前额部分剃光了,他的上衣外面还用皮带拴着胸甲。马林金站得如同剑刃一般直,白发一直垂到肩膀,他没有剃光前额。他的黑色丝绸外衣像多布兰一样,彩色横纹铺到了接近膝盖处,这身衣服更适合出现在舞会中。另外还有二十几个人挤在他们后面,其中大多数都比较年轻,没有几个人的横纹能到达腰际的。他们一边纷乱地说着“仁慈眷顾真龙大人,仁慈因真龙大人而眷顾我们”,一边手捂胸口向他鞠躬,或是向他行屈膝礼。

提尔人也派来他们的使节团,他们全都由男女大君组成,没有普通贵族。其中男人戴着尖顶的天鹅绒帽,穿着镶缎条纹的灯笼袖丝绸外衣;女人穿着有缎带环领的亮色裙装,戴着用珍珠或宝石串成的小帽。他们向兰德说着:“光明照耀光明真龙。”当然,麦朗站在他们最前面,瘦削、严厉、面无表情,下巴上的尖胡子都已经变成灰色。在他身后,费欧妲强硬的表情和铁灰色的眼睛却无损于她的美丽,而腰肢绵软的安奈伊莱的假笑却让她的容貌逊色不少。在马拉孔的脸上则找不到任何形式的笑容,他有着一双在提尔人中非常罕见的蓝眼睛。秃顶的桂亚姆和亚拉康同样是一脸严肃,亚拉康足足要比魁梧的桂亚姆瘦一半,而他,甚至是麦朗都要比荷恩和西曼更胖一些。兰德昨天并没有提到荷恩和西曼,当然也没有提到他们的叛逆行为,但他相信这些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而他的沉默会在他们心中造成不同的想法。自从他们来到凯瑞安之后,他们就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事。现在他们看着兰德的眼神,仿佛是在等待兰德突然宣布逮捕这两个人。

实际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另外一些人。有许多双眼睛紧张地看着艾伊尔人,而在那些眼睛里也不同程度地掩饰着忿恨的情绪,还有一些人用同样专注的神情看着贝丽兰。让兰德感到惊讶的是,即使在那些提尔男人的脸上,思考的成分也多过了想入非非。但大多数人都在看着他。克拉瓦尔冰冷的目光一直在他和艾玲达之间来回移动着,那道目光中一直闪动着憎恨的火焰。但艾玲达似乎完全忘记了克拉瓦尔这个人,只是克拉瓦尔肯定不会忘记,当艾玲达发现她在兰德的房间里时对她的那一顿痛打,她当然也不会因为艾玲达和兰德众所周知的关系就原谅艾玲达。麦朗和马林金都尽量躲避着对方的视线,他们两个全都想得到凯瑞安的王座,也都认为对方是自己的首要竞争者。多布兰看着麦朗和马林金,只是他为什么会看着他们,在不同人的心中就会有不同的推测了。麦兰审视着兰德,而索瑞林却审视着她。艾玲达则紧皱眉头,盯着地板。凯瑞安人中间有一名大眼睛的年轻女子,她松垂的头发在肩膀被修齐,并没有盘成精巧的发髻。她穿着黑色的骑马裙,佩着一把剑,衣服上只有六道横纹。其他许多人在瞥向她的时候都毫不掩饰蔑视的微笑,但她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不停地在枪姬众和兰德之间移动着,看枪姬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而看兰德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变成了畏惧。兰德记得她,赛兰蒂,克拉瓦尔用来引诱转生真龙的众多女子之一。现在兰德总算是让克拉瓦尔相信,这招是没用的。不幸的是,这其中艾玲达未经兰德要求就帮了他很大的忙。兰德现在只希望克拉瓦尔能够足够惧怕他,忘记向艾玲达复仇。但他也希望能让赛兰蒂相信,完全不需要惧怕她。你不能让所有人都高兴,沐瑞这样对他说,你不能安慰所有人。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艾伊尔人们监视着除了智者之外的所有人,但贝丽兰不在他们的监视之列。他们总是会以怀疑的目光盯着湿地人,而贝丽兰似乎也被他们当成了一位智者。

“你们全都得到我的欢迎。”兰德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太过僵硬。他又要带上一支游行队伍了。他现在想知道艾雯在哪里,也许她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他只想找到艾雯,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不,如果艾雯执意不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她。时轴的作用在他最需要时却没发挥出来,这实在太糟糕了。“但很不幸,今天早晨我不能和你们进行更多的交谈,我要回凯姆林了。”安多现在还有他要处理的问题,安多,还有沙马奥。

“你的命令会得到执行,真龙大人。”贝丽兰说,“就在今天早晨,所以你可以作为见证人。”

“我的命令?”

“芒金,”她说道,“他被告知是在今天早晨。”大多数智者的脸上都戴上了冰冷的面具,而柏尔和索瑞林则直接表现出不赞成的神情。令兰德感到惊讶的是,这些智者们所针对的都是贝丽兰。

“我不打算见证每一个杀人犯被吊死。”兰德冷冷地说。实际上,他已经忘记这件事,或者至少是把它从自己的思考范畴内排除了。吊死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并不是谁都愿意去记得的,鲁拉克和其他首领甚至没有再向他提到过这件事。另一个问题是,他不能让这次绞刑变得特殊。艾伊尔人必须像任何其他人一样依照法律生活。凯瑞安人和提尔人必须看到这一点,知道他不会特别袒护艾伊尔人,当然更不会袒护他们。你要利用所有人,所有事,他心想。这让他感到恶心,但至少他希望自己是这么想的。他不想看见任何绞刑,特别是芒金的。

麦朗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汗水出现在亚拉康的额头,不过这也许是因为炎热的天气。克拉瓦尔的脸色变白了,仿佛这一生里第一次看见兰德。贝丽兰沮丧地向柏尔和索瑞林望了一眼,智者们点了点头。她们是否告诉过贝丽兰他会给出这样的回答?看起来确实是有可能的。其他人的反应从惊讶到满意都有。兰德特别注意了一下赛兰蒂,那名女子大睁着眼睛,显然已经忘记了枪姬众。如果她刚才看兰德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还是畏惧,那么她现在的表情就是彻底的恐惧。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我马上就要去凯姆林了。”兰德对他们说。凯瑞安人和提尔人中间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将兰德送到他用于穿行的房间时,就不会再多走一步了,兰德对此丝毫不感到奇怪。只有贝丽兰除外。枪姬众和红盾众一直将湿地人挡在远离兰德的地方,他们尤其不喜欢让凯瑞安人靠近兰德,而今天他们把提尔人挡在远处也让兰德很高兴。有许多人对此怒目而视,但从没有人对他提过这件事,连贝丽兰也没有。她现在与智者们和艾玲达走在一起,紧跟在兰德身后。她们一边走一边低声地交谈着,偶尔还会发出轻微的笑声。这让兰德脖子上的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贝丽兰和艾玲达会一起聊天,竟然还有说有笑?

兰德在那个雕刻着方形花纹的房门前,认真地看着贝丽兰向他行深深的屈膝礼。“我会照料凯瑞安,没有畏惧,没有偏袒,直到你回来,真龙大人。”也许,尽管出了芒金这样的事,她今天早晨到这里来真的只是为了说这件事,也许她是要让那些贵族们听到他的判决。索瑞林给了她一个宽容的微笑。他需要查清楚她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打算让智者们干涉贝丽兰。其余的智者将艾玲达拉到一边,她们似乎是在依次和她说话。智者们的样子显得很坚定,但兰德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等你下次见到佩林·艾巴亚,”贝丽兰又说道,“请替我向他转达最诚挚的祝福,还有麦特·考索恩。”

“我们热切地期盼着真龙大人回来。”克拉瓦尔在说谎,但小心地保持着真诚的表情。

麦朗瞪了抢先说话的克拉瓦尔一眼,然后发表了一段热情洋溢的致词,他说出的实话并不比克拉瓦尔多。然后是马林金更加华丽的致词。费欧妲和安奈伊莱双双走出队列,颂扬真龙大人的伟大。兰德只是焦急地看着艾玲达,但智者们仍然在和她说话。多布兰说完“直到真龙大人回来的时候”以后,马拉孔、桂亚姆和亚拉康嘟囔了一些关于要提高警觉的话。

当兰德将房门关上,把那些人挡在外面的时候,确实松了一口气。让他惊讶的是,麦兰在艾玲达之前走到他面前,兰德疑惑地挑起了眉弓。

“我必须和贝奥商谈关于智者们的事情。”她郑重其事地对兰德说道,然后又立刻瞪了艾玲达一眼。艾玲达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让兰德相信她一定是在掩饰什么。艾玲达经常是坦然直率的样子,但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表现出天真的模样。

“就依你。”兰德说道。他怀疑那些智者们一直在等机会派她去凯姆林。如果贝奥没有妻子管束,有谁能知道他会不会受到兰德错误的影响?贝奥就像鲁拉克一样,有两位妻子,兰德一直不知道这应该算是梦想还是噩梦。

当兰德打开前往凯姆林王座大厅的通道时,艾玲达一直在仔细地看着。她一直都会这样观察兰德的导引,但她看不见兰德的能流。她曾经自己打开过一个通道,那是在她极度混乱时做到的,之后她一直没能记起当时自己做出的编织。今天不知为什么,这道旋转的光芒显然是让她想起那时发生的事情,她茶褐色的脸颊立刻涨得通红,而且她突然就在兰德面前转过头去。因为被至上力充满,兰德能闻到她身上那种草药肥皂的香气,还有另一种芳香的气息,兰德不记得自己以前从她身上闻到过这种气息。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地想要摆脱阳极力。他是第一个走进空旷的王座大厅的,埃拉娜似乎立刻就冲进他的脑海。兰德觉得她仿佛正在面前看着自己。她哭过了,兰德心想,因为自己离开了吗?嗯,就让她因为这个而哭泣吧!他必须摆脱她。当然,枪姬众和红盾众并不喜欢他第一个走出去。乌伦只是嘟囔着,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而苏琳却脸色惨白地踮起脚尖,差点让自己的鼻尖撞在兰德的鼻尖上。“伟大和强大的卡亚肯应该由法达瑞斯麦来维护他的荣誉,”她用压低的嘶声说道,“如果强大的卡亚肯在伏击中死掉了,法达瑞斯麦就不再有任何荣誉可言。如果征服一切的卡亚肯不在乎,也许安奈拉是对的——无所不能的卡亚肯只是个任性的男孩,应该好好抓住他的手臂,以免他闭着眼睛跑到悬崖外边去。”

兰德的下巴绷起一道道棱线。如果是私底下,他也就咬咬牙忍了,他对枪姬众是有所亏欠的,但即使是安奈拉和索麦莱也没有公开斥责过他。麦兰这时已经走进大厅很远了,她用手拉着裙子,几乎是一路向前小跑,她显然是等不及要去实行智者们对贝奥的影响了。兰德不知道乌伦是否听到了苏琳的话,但那个男人似乎正笨拙地全力指挥戴面纱的艾散多协同枪姬众对王座大厅进行检查,实际上这种行动根本不需要指挥。艾玲达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皱起了双眉,但兰德确信她的表情中也混杂着赞同的成分。

“昨天就很平安。”兰德坚定地对苏琳说,“从现在开始,我认为两名卫兵就足够了。”

苏琳的眼睛几乎从眼眶中凸出来,而且她似乎是已经窒息得说不出话来了。现在是该让步的时候了,否则她一定会像照明者的烟火一样爆裂开来。“当然,我在宫外时就不一样了,那时你可以为我安排护卫。但在这里,或者是在太阳大厅和提尔之岩里,两个人就够了。”当苏琳还在无声地翕动嘴唇时,他就转过了身。

当兰德绕过放置着王座的台阶时,艾玲达走到他身边,他们并肩向王座后面的那些小门走去。兰德走到这里而不是直接回他自己的房间,目的就是为了能摆脱她。即使没有阳极力,他仍然能闻到她身体的气息,或者这只是他的回忆。不管怎样,他希望自己能因为感冒而失去嗅觉,他太喜欢这股气味了。

艾玲达用披巾紧紧地裹住身体,瞪着前方,仿佛是遇到什么极为困扰的事。甚至当兰德为她打开通往一个有狮子图案嵌板的房间时,也完全没注意到兰德的动作。通常兰德这么做的时候,总会招致艾玲达的一点恼怒,因为这对她来说就像是用嘲讽的口气问她哪只手断了。兰德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愣了一下。“没事,苏琳是对的,但……”突然间,她不情愿地笑了笑,“你看见她的表情了吗?没有人能让她这样惨白,即使是鲁拉克也不行。”

“知道你站在我这边,让我感到有点惊讶。”

艾玲达用那双大眼睛盯着他。兰德觉得如果要确定这双眼睛到底是蓝色的还是绿色的,一定要用去他一整天的时间。不,他无权去想她的眼睛。她开出那个通道之后,她从他面前逃走,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不会造成任何区别。他尤其无权去想那些。

“你让我如此困扰,兰德·亚瑟。”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光明啊,有时候我觉得创世主造你出来只是为了困扰我。”

兰德想告诉她,这是她自己的错。兰德曾经不止一次找机会送她回智者们那里去,虽然这样只会让智者们找别人来代替她的位置。但还没等兰德开口,嘉兰妮和莉艾已经跑了过来,还有两名红盾众紧跟在她们身后,其中一个人的头发已经开始变成灰色,脸上的伤疤比莉艾多三倍。兰德要求嘉兰妮和那名满脸伤疤的人回到大厅里去,这差点引起了一场争吵。那名红盾众只是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耸耸肩就走了回去,但嘉兰妮却不屈不挠地朝兰德走了过来。

兰德指着通往大厅的门口:“卡亚肯希望法达瑞斯麦听从命令,去他所指的地方。”

“你也许是湿地人的国王,兰德·亚瑟,但不是艾伊尔的,”一阵粗暴的怒意抹去嘉兰妮的镇定,让兰德记起她的年纪是多么小,“枪姬众永远不会在枪矛之舞中辜负你,但这不是舞蹈。”不过,在和莉艾交换了一连串复杂的手语之后,她还是离开了。

现在只有莉艾和另一名身材瘦削的红盾众留了下来。这名黄发男子名叫卡辛,他的个子比兰德还要高。兰德在他们的护卫下快步穿过宫殿,朝他的房间走去,当然,艾玲达也在他身边。如果他以为那条宽大的裙子会减慢艾玲达的脚步,那他就完全错了。莉艾和卡辛留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这卧房的起居室是个很大的房间,在高天花板下有着狮子纹样的大理石雕刻横梁,墙壁上的挂毯描绘着狩猎的场景和云雾缭绕的山峰。艾玲达紧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你不是应该和麦兰在一起吗?”兰德问,“难道你不需要去处理那些智者们的事务?”

“不,”艾玲达说道,“如果我现在打扰麦兰,她一定会不高兴的。”

光明啊,他不该因为她没有离开而感到高兴的。将真龙令牌扔到四条腿雕刻着镀金藤蔓的桌子上,他解开剑带,又说道:“艾密斯她们有没有告诉你伊兰在哪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艾玲达只是站在蓝色地板的中央看着他。兰德看不懂她的表情。“她们不知道,”最后,她说道,“我问过了。”兰德相信她是问过的。在随兰德第一次来到凯姆林之前,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兰德,他是属于伊兰的,不过她已经有几个月没再提过这个了。这就是艾玲达的看法,无论在她打开的那个通道外面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都无法改变,而且那样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她很清楚地向他表明过这一点,但他却还想再有那样的经历,所以他只能带着懊悔的心情骂自己比猪还要蠢。艾玲达没有看那些镀金椅子一眼,而是盘腿坐到地板上,用优雅的动作整理她的裙子。“但她们确实说到了你。”

“为什么我不会因此而惊讶呢?”兰德冷冷地说。让他惊讶的是,艾玲达的脸颊变红了。艾玲达不是个容易脸红的女人,但今天她却接连脸红了两次。

“她们都做了一些梦,一些关于你的梦。”她的声音有点奇怪,然后她清了清喉咙,又用稳定、坚决的目光看着兰德。“麦兰和柏尔梦到你在一条小船上,”在湿地生活了这么多个月之后,她在说到“船”这个字时仍然显得很生涩,“你身边还有三个女人,但她们的相貌都没办法看清楚。小船在剧烈地左右摇晃。麦兰和艾密斯梦到一个男人站在你身边,用一把匕首刺向你的喉咙,但你却没看见他。柏尔和艾密斯梦到你用剑将湿地劈成两半。”她用轻蔑的眼神瞥了那把放在真龙令牌上面、插在鞘里的武器一眼,那种轻蔑里还带着一点愧疚感。那把剑是她给兰德的,它曾经是雷芒王的佩剑。她在将那把剑给兰德时,还小心地用毯子将它裹住,以免碰触到它。“她们不能解释这些梦,但她们认为你会知道。”

对于第一个梦,兰德只觉得像那些智者们一样迷茫,而第二个梦看起来就很明显。一个拿着匕首、看不见的男人一定是一名灰人,他们已经将灵魂献给了暗影,不止是抵押,而是彻底地抛弃了灵魂。这样的人即使是正眼看到时也很容易被忽略,所以他们可以从容溜过许多护卫的眼睛,而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行刺。为什么智者们不明白如此明显的事情?至于最后那个梦,他害怕那也是同样明显的。他已经让许多国家分裂了,塔拉朋和阿拉多曼成为了废墟,提尔和凯瑞安的反叛任何时候都可能不再仅限于暗中的密谈。伊利安肯定也会感受到他的剑的重量。这还不包括那名先知,以及阿特拉和莫兰迪的真龙信众。

“我觉得后面那两个梦没有任何神秘可言,艾玲达。”但是当他解释的时候,艾玲达只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智者们不能解释的梦肯定也不是别人能解释的。兰德咕哝了几声,滑进艾玲达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她们还做了什么梦?”

“还有一个我能告诉你,但它也许和你无关。”这么说意味着艾玲达有一些事是不会说的。兰德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智者会和她讨论梦的事呢,艾玲达并不是梦行者。

“三位智者都做了那个梦,这让它显得特别重要,那就是雨,”她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也显得很笨拙,“雨从一个碗里冒出来,围绕着那个碗有陷阱和深渊。如果正确的手拿起它,从那些陷阱和深渊中也许能找到如同那个碗一样巨大的财富;如果错误的手拿起它,世界就将毁灭。找到那个碗的关键在于找到那个已经‘不久的人’。”

“‘不久的人’?”这点听起来比这个梦的其他部分更重要,“你是说某个就要死去的人吗?”

艾玲达深红色的头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抚过肩背:“她们只知道这些。”她忽然站起来,让兰德吃了一惊,她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样,又在抚平自己的衣服。

“你……”兰德故意咳嗽了一声。你一定要离开吗?他是要这样说。光明啊,他肯定是想让她离开的,在她身边的每分钟都像是种刑罚,但离开她的每分钟同样是种刑罚。但他能做出对他自己是正确的、好的选择,这个选择对她则是最好的。“你想回智者们那里去吗,艾玲达?继续你的学习?你留在这里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你教了我这么多,我已经和在艾伊尔人中长大没什么两样了。”

艾玲达哼了一声,这一声似乎代表很多含意,但她当然没有就此罢休:“你知道的比一个六岁的男孩还要少。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听从他的次母胜于他自己的母亲,一个女人会听从她的次父胜于她自己的父亲?什么时候一名女子可以嫁给一名男子,而不必制作新娘花冠?什么时候一位顶主妇必须遵从一名铁匠?如果你得到一名身为银匠的奉义徒,为什么你让她为你工作一天就必须让她为自己工作一天?为什么对织工就不必这样?”兰德挣扎着想找到答案,却不得不承认他完全不知道。艾玲达突然扯着自己的披巾,仿佛完全忘记了他。“有时候,节义会造成很大的笑话。如果我自己不是笑柄的话,我一定会因此而大笑一场的。”她的声音低弱成了耳语,“我会符合我的义。”

兰德觉得她是在自言自语,但还是小心地回答了她:“如果你指的是兰飞儿,不是我救了你,是沐瑞做的,她用她的生命拯救我们所有的人。”雷芒的剑已经让她偿清了对兰德欠下的其他的义,虽然兰德从来也不明白她欠自己什么义。对兰飞儿的那场战斗应该是艾玲达知道的唯一对他的亏欠了。他只能祈祷艾玲达永远也不会知道另一件事,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也会把它看成是对兰德的亏欠,但兰德并不这么认为。

艾玲达侧过头眯起眼睛看着他,唇边带着一点微笑,她已经恢复了能让索瑞林感到骄傲的冷静:“谢谢你,兰德·亚瑟。柏尔说,应该不时提醒自己,男人并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一定要让我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我不会晚回来吵醒你的。”

艾玲达走后,兰德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门口。一名精通权力游戏的凯瑞安人也要比任何并非有意玩弄玄虚的女人更好理解。他也不明白自己对艾玲达到底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只知道,那种感觉让一切都更加混乱不堪。

我爱的,我就会毁灭,路斯·瑟林大笑着。我所毁灭的,我都爱。

闭嘴!兰德凶狠地想。那个狂乱的笑声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爱谁,但他知道自己要拯救谁,他要拯救一切,但他更要拯救自己所爱的。

在走廊里,艾玲达颓然靠在门板上,悠长地呼吸着。不管怎样,她要平静下来,她的心脏仍然在竭力冲破她的肋骨。靠近兰德·亚瑟就如同在热煤上拉直她赤裸的躯体,直到她感觉自己的骨骼逐一断裂。他为她带来如此巨大的羞耻,而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玩笑,她这么告诉他,她心中的一部分确实非常想笑。她欠他义,但对伊兰就欠得更多。他只是救了她的性命,如果没有他,兰飞儿就会将她杀死,而且兰飞儿特别想杀死她,用最痛苦的手段杀死她。兰飞儿一定是知道什么。和欠伊兰的义相比,她欠兰德的就如同世界之脊脚下的一个白蚁巢。

卡辛几乎没有瞥她一眼。从他的衣服判断,艾玲达知道他是高辛的艾散多,但她认不出他属于哪个氏族。现在他正蹲在墙边,短矛横放在膝上。当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莉艾正在朝艾玲达微笑。即使和莉艾并不相识,艾玲达也知道那微笑里显然有着太多的鼓励,任何看到的人都会明白其中的意思。艾玲达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想莉艾(从她的衣服判断,艾玲达知道她属于查林部族)经常会溜出去鬼混的事,她从没想过枪姬众还会有法达瑞斯麦以外的生活。兰德·亚瑟切断了她的思绪,她的手指愤怒地晃动着。为什么你要微笑,女孩?你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消磨时间了吗?

莉艾微微竖起了眼眉,仿佛她刚才微笑的事情变得十分有趣了。她晃动手指回答了艾玲达。你叫谁女孩,女孩?你还不是智者,但也不再是枪姬众了。我想你会把灵魂编进一只花圈里,然后把它放到一个男人的脚边。

艾玲达恼怒地向前迈出一步——在枪姬众之中没有比这个侮辱更甚的了——但她立刻又停在原地。如果是穿着凯丁瑟,她不认为莉艾能强过她,但现在她穿着裙子,她会被击败。更糟糕的是,莉艾也许会拒绝让她成为奉义徒。如果一名不是枪姬众,但还没成为智者的女人攻击莉艾,又被莉艾打败,莉艾就能让这个女人成为奉义徒,或者莉艾可以要求在所有能聚集起来的塔戴得艾伊尔面前鞭打艾玲达——这个羞耻没有被拒绝成为奉义徒大,但也绝不算小。更糟糕的是,无论艾玲达是否打赢,麦兰肯定会找一种手段让她记得她已经离开了枪矛,这种手段会让她宁愿让莉艾在所有部族面前鞭打十遍。在一位智者的手里,羞耻比刀子更锋利。莉艾连一根肌肉都没动,她像艾玲达一样清楚这些。

“你们终于只是盯着对方了,”卡辛懒懒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学会你们的手语。”

莉艾瞥了他一眼,发出清脆的笑声:“你穿上裙子一定很漂亮,红盾众,我等你来加入枪姬众。”

当莉艾转开视线时,艾玲达放松地吸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首先移开目光还能维持自己的荣誉。她自然而然地开始晃动手指,这是所有枪姬众第一个学习的手语,也是新枪姬众使用得最多的手语——我亏欠你的义。

莉艾马上发出响应——很小的,枪之姐妹。

艾玲达露出感激的微笑。莉艾没有把小指勾起来——那是嘲笑的意思,它经常会被用在放弃枪矛却又想装作仍然拥有它们的女人身上。

一名湿地人的仆人沿走廊跑了过来,艾玲达努力保持着表情的平和,但心底仍然泛起了对于终生侍奉别人的厌恶。她向另外一条路走去,这样就不必和那名仆人擦身而过了。杀死兰德·亚瑟会实现一个义,杀死她自己会实现第二个,但这两个义都让彼此的解决手段无法实行。无论智者们说了什么,她一定要找出办法来实现这两个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