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由时光之轮得知

将真龙令牌放在膝头,兰德懒洋洋地靠在王座里,或者,他至少表现出了慵懒的样子。王座并不是能让人放松的地方,尤其是这个座位,但这并不完全是让他难受的原因,更让他难受的是,他随时都会感觉到埃拉娜。如果他告诉枪姬众,她们就会……不,他怎么能想到这种事?他已经很严厉地吓唬了她,足以让她远离自己了。埃拉娜至今都没有任何想进入内城的意思,如果她这么做了,他立刻就会知道。此时,埃拉娜并不比这个坚硬的坐垫更让他不舒服。

尽管绣银的蓝色外衣连领扣都已经扣上了,但周遭的炎热并不能触及他,他已经开始习惯了马瑞姆的技巧。不过,如果纯粹的急躁能让人出汗的话,他一定已经像是从河里爬上来一样浑身湿透了。保持凉爽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要保持平静。他要献给伊兰一个没有受过伤害的、完整的安多,今天上午他就要向这个目标迈出第一步了,如果他确实要开始行动的话。

“……另外,”站在王座前的高瘦男人用平板的声音说道,“有一千四百二十三名难民来自莫兰迪,五百六十七人来自阿特拉,一百零九人来自伊利安,城里难民数量已经如此庞大,让我不得不加快工作速度。”哈文·诺瑞头顶上最后几缕灰发仿佛是几根别在他耳后的羽毛笔,他从成为摩格丝的首席职员时起,就是这副样子。“我又雇用二十三名职员进行难民的统计工作,但人数显然还不够……”

兰德没有继续听下去,这个人不像其他人一样逃跑,他已经很感激了。不过兰德觉得,对哈文来说,唯一真实的只有他账目上的数字。无论是这周的死亡人数,还是从乡下运进城来的芜菁价格,在哈文口里都只是没有差别的数字。无论是安排埋葬死去的难民,还是雇用泥瓦匠修缮城墙,在他眼中大概都只是一份计划书而已。伊利安对哈文来说,只是一个异邦,所谓沙马奥的巢穴是没有意义的,兰德也只是另外一名统治者而已。

她们在哪里?兰德焦躁地想着。埃拉娜至少也应该试着向我靠近一下吧!要是沐瑞就绝不会这么容易被吓退。

那些死掉的都在哪里?路斯·瑟林悄声说道。为什么他们不安静下来?

兰德发出冷酷的笑声。这肯定是个笑话。

苏琳轻盈地坐在王座旁的台阶上,红头发的乌伦坐在另一侧。今天有二十名艾散多——红盾众,和枪姬众一起分散在王座大厅的圆柱中间,其中有一些系着红色的头巾。他们或站或蹲或坐,一些人在低声交谈着,但像任何时候一样,所有这些人都会在眨眼间跳起身,展开最猛烈的攻击,即使是正在玩骰子的那名枪姬众和两名红盾众也是一样。随时都至少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哈文,没有艾伊尔人能放心地让湿地人如此靠近兰德。

巴歇尔突然出现在大厅门口,当他点头时,兰德坐起了身。终于来了,该死的,终于来了。他挥了一下雕刻着龙纹、缀着绿白色枪穗的霄辰枪。“你做得很好,哈文大人,你的报告确实巨细靡遗,我会提供你所需要的黄金。但我现在必须处理其他事务了,请原谅。”

突然被打断的哈文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好奇或是遭到冒犯的表情,他只是停止发言,深深鞠了个躬,用同样冰冷的语调说:“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然后倒退三步,转身离开了,他甚至没有瞥一眼从身边经过的巴歇尔。他的心里只有他的账目。

兰德不耐烦地朝巴歇尔点点头,在王座中坐直身体。艾伊尔人也都沉默下来,他们的样子显得比刚才更加警戒了。

当那名沙戴亚人走进来时,他并不是孤身一人,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跟在他身后,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身上穿着华贵的丝绸和锦缎衣服。他们都尽量装作巴歇尔不存在的样子,但在圆柱群中注视他们的艾伊尔人却是他们完全无法忽视的。金发的戴玲还只是踉跄了一步,而同样是灰发,表情刚硬的埃布尔莱和鲁安则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才发现自己今天并没有佩剑。黑发的艾络琳是一名身材圆胖的女子,如果不是如此强毅果决的面容,她本来应该算是个美人的。她先是停下脚步,瞪视着大厅中的一切,然后才好像是反应过来的样子,快步跟上其他人。当这四个人看清兰德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吃了一惊,用诧异的眼神彼此对望了一眼,也许他们以为兰德不该是这么年轻。

“真龙大人,”巴歇尔停在台阶前,用庄重的长音说道,“晨光王子,黎明君主,光明真正的守护者,在他面前,世界将敬畏地跪倒。我向您介绍塔拉文家族的戴玲女士、潘达家族的埃布尔莱大人、塔梅恩家族的艾络琳女士,和柯易蓝家族的佩利瓦大人。”

四名安多人紧绷嘴唇,用严厉的目光瞥了巴歇尔一眼,巴歇尔的语气仿佛是他向兰德献上了四匹马。然后他们都挺直了背脊,直视着兰德。当然,他们的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兰德背后高台上光华闪烁的狮子王座。

兰德看着他们满脸愤慨的表情,止不住地想笑。愤慨,但又夹杂着谨慎,也许还有一点震撼。关于他的那段称号,是他和巴歇尔一同想出来的,但那句“世界将敬畏地跪倒”是巴歇尔自己加上去的。沐瑞以前也给过他这方面的建议,他几乎还能听见沐瑞银铃般的声音。人们对你的第一印象是留在他们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全世界莫不如此。你可以从王座上走下来,甚至如果你在一个猪舍里当农夫,人们总还是会记得你是从王座上走下来的。但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只是看到一个来自乡下的年轻人,他们就会怨恨你篡夺了王座,无论你有什么样的道理和权力。一两个能够给人们留下印象的名衔,会让所有事情处理起来都更容易一些。

我是晨光王子,路斯·瑟林嘟囔着,我是黎明君主。

兰德一直保持着面容的平静:“我不会欢迎你们——这是你们的土地,是你们女王的宫殿——但我很高兴你们接受我的邀请。”他们足足耽搁了五天,而且又声明只会停留几个小时,但兰德并没有提到这件事。他站起身,将真龙令牌放在王座上,然后小跑着下了台阶,脸上带着笑意——永远不要显露出敌意,除非你必须这样。沐瑞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但更重要的是,不要显露出过分的友谊,永远也不要着急。他伸手指了一下五把排成环形的软垫椅,“一起坐下吧!我们可以喝一些凉酒,聊聊天。”

当然,他们跟随他向椅子走去,同时不停地望向那些艾伊尔人,眼神里流露出同等的好奇和憎恶。对于这两种情绪,他们都没有任何掩饰。当他们全部坐定之后,穿着兜帽白袍的奉义徒走上前来,送上来葡萄酒和外侧已经有水珠凝结的黄金高脚杯。每把椅子后面都站着一名奉义徒,用羽扇不停地扇出轻柔的微风,只有兰德身后没有奉义徒。他们注意到了这点,也注意到兰德不见一丝汗迹的面孔,那些穿着白色长袍的奉义徒和艾伊尔人也都没有出汗。兰德将酒杯捧到面前,越过酒杯上缘看着这些贵族。

安多人以坦诚率直而自傲,他们总是夸耀他们的土地上没有那些盘根错节的贵族游戏,但他们也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在达斯戴马中绝不会弱于别人。但事实是,凯瑞安人,甚至是提尔人都认为他们完全没有控制权力游戏的技巧和手腕。这四个人在大多数情况下还能保持镇静,但对于经历过沐瑞的训练,和凯瑞安与提尔人打过不少交道的兰德来说,他们的眼神和表情的变化泄露了许多信息。

首先,他们注意到这里没有巴歇尔的座位,眼里立刻闪过几道光芒。当他们看到巴歇尔离开王座大厅时,全都瞥向巴歇尔的背,露出非常微弱却实在的满意微笑。他们肯定像娜埃安和其他人一样不喜欢沙戴亚军队进入安多,现在他们的想法表露得很明显:也许外国军队的影响并不像他们害怕的那样严重。巴歇尔的待遇也许只是一名高级仆人。

没多久,戴玲和鲁安的眼睛就稍稍睁大了一点,然后埃布尔莱和艾络琳也露出同样的表情。片刻之前,他们全都专注地望着兰德,同时尽量避免去看其他人。巴歇尔是外来者,但他也是沙戴亚的元帅,三地的领主,是泰诺比女王的叔叔,如果兰德只把他当成一名仆人……

“真是好酒,”鲁安望着杯子,又过了一会儿才犹豫地说道,“真龙大人。”这个词像是被拴住绳子,从他的喉咙里拖出来的一样。

“来自南方,”艾络琳抿了一口之后说道,“是汤奈汉丘陵的葡萄。您竟然能在这种天气里在凯瑞安找到冰,这真令人惊讶。我听人们称呼现在是‘无冬的一年’。”

“你认为当世界正在被如此众多的灾难困扰时,”兰德说道,“我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寻找冰块吗?”

埃布尔莱棱角分明的面孔开始变得苍白,他似乎是强迫自己又咽下一口酒。而在另一边,鲁安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然后将杯子向捧酒的奉义徒伸过去。那名奉义徒被太阳晒黑的面孔维持着和顺的表情,眼里却闪过一阵怒火,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古怪。侍奉湿地人会让自己变得像是一名仆人,而艾伊尔人极为蔑视仆人这个概念。将仆人与奉义徒混为一谈,会引起艾伊尔人怎样的嫌恶,兰德至今都还不是很清楚。

戴玲用力将酒杯按在膝盖上,就再也没有理它。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兰德能看见她金发中的灰丝。她的相貌仍然很可爱,但除了头发的颜色之外,她与摩格丝和伊兰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身为下一个顺位的王位继承者,她至少应该是摩格丝的表亲。现在她微微向兰德皱了一下眉,似乎有种要摇头的冲动,但她只是说道:“我们也关心世界上的灾难,但我们更关心安多受到的影响。你要我们来这里是想要找办法解决安多的困难吗?”

“如果你有办法当然最好,”兰德答道,“如果你没有,我就必须再从其他地方找一找。有许多人认为他们知道疗救安多的方法,如果我找不到我想要的,我会退而求其次,接受我认为可行的办法。”所有人都闭紧了嘴。在前来这里的路上,巴歇尔有意地带他们穿过一个院子,亚瑞米拉、里尔和其他那些贵族都等在那里,他们肯定会显示出在这座宫廷里闲适从容的样子。“我相信你们想帮助安多重新团结成一体,你们知道我宣布的命令了吗?”他不必说出是哪一个命令。

“任何人报告与伊兰有关的讯息都能得到奖赏,”艾络琳不带表情地复述道,她的面容变得比刚才更加刚硬了,“摩格丝死后,伊兰将成为安多女王。”

戴玲点点头:“在我看来,这是件好事。”

“我看不是!”艾络琳喊道,“摩格丝背叛了她的朋友,抛弃了她的支持者,我们要看到传坎家族在狮子王座上终结。”她似乎忘记了兰德,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兰德。

“戴玲,”鲁安说。戴玲摇了摇头,似乎是知道鲁安要说什么,但鲁安还是继续说道:“她是最有权力得到狮子王座的人,我提议由戴玲执掌安多王位。”

“伊兰才是王女,”金发女子冷冷地对他们说,“我拥护伊兰。”

“我们说拥护谁又有什么用?”埃布尔莱问道,“如果他杀死了摩格丝,他也会——”埃布尔莱突然用力闭上了嘴,扭曲着面孔望向兰德。他的表情算不上明显的挑战,但也清楚地向兰德表明,他不会采取任何激烈的行动,同时也不会害怕兰德的任何反应。

“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兰德悲伤地瞥了高台上的狮子王座一眼,“光明在上,为什么我要杀死摩格丝,只为了把那东西交给伊兰?”

“没有人知道该相信什么。”艾络琳僵硬地说,她的脸颊上仍然有两片红晕,“人们会谈论许多事情,其中大部分是愚蠢的。”

“比如?”兰德向艾络琳问道。但回答的是戴玲,她在说话时直视着兰德的眼睛:“你会在末日战争中战斗,杀死暗帝。你是伪龙,或者是两仪师的傀儡,或者两者都是。你是摩格丝的私生子,或者是一名提尔大君,或者是一名艾伊尔人。”她又皱了一下眉头,但并没有停止说话。“你是两仪师和暗帝的儿子,你是暗帝,或者是创世主在人间的化身。你会毁灭世界,拯救它,征服它,带来一个新的纪元。这几个月里,安多流传着无数这种议论,其中大多数都说是你杀死了摩格丝,还有许多人说你把伊兰也杀死了。他们说你宣布那个命令只是为了掩饰你的罪行。”

兰德叹了口气,这些议论中有一些比他听到的还要糟糕。“我不会问你们相信什么。”为什么戴玲要一直朝他皱眉?戴玲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鲁安也和她一样,而埃布尔莱和艾络琳不停地在瞥他,那种眼神完全像是亚瑞米拉那些人偷窥他时的样子。观望,观望。这是路斯·瑟林的声音,一阵沙哑的窃笑。我看见了你,谁看见我?“我只想问,你们会帮助我让安多重新成为一体吗?”我不想让安多成为另一个凯瑞安,或者更糟糕,成为塔拉朋和阿拉多曼。

“我知道《卡里雅松轮回》中的一些内容,”埃布尔莱说,“我相信你是转生真龙,但《卡里雅松轮回》里并没有说你会统治世界,那里只说你会在末日战争中与暗帝作战。”

兰德的手紧紧地握住高脚杯,直到暗色的酒浆表面开始不住颤抖。如果这四个人是四名提尔大君,或者凯瑞安贵族,对付他们就容易多了,但他们想的并不是如何为自己掠取更多的权势。他是在他们的杯子里倒进冰冷的酒浆,但他怀疑他们是否感受到了至上力的威胁。他们大概会要求我杀死他们,再诅咒我会因为这个罪行而被烧死吧!

被烧死。路斯·瑟林愤懑地回应着。

“我要说多少次?我不想统治安多。当伊兰坐上狮子王座的时候,我就会离开安多,永远不再回来,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说王座该属于谁,”艾络琳寸步不让地说,“那也应该属于戴玲。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就让她戴上王冠,然后离开这里,那时安多就能恢复统一了。而我毫不怀疑,安多士兵将跟随你参加末日战争,即使它真的是我们的末日。”

“我拒绝!”戴玲用强硬的声音回答,然后她转身望着兰德,“我会等待并考虑你的话,真龙大人。当我看到伊兰活着,戴上王冠,你离开安多的时候,我会派遣我的士兵跟随你,无论安多的其他人是否会这么做。但如果时日耽搁,而你仍然在这里发号施令,或者如果你的艾伊尔野蛮人在这里做了我听说他们在凯瑞安和提尔做过的那些事,”她向枪姬众、红盾众,甚至是那些奉义徒们投去一个愤怒的目光,仿佛她看见他们在烧杀抢掠,“或者你让……那些被你赦免的男人在这里肆意妄为,那么我就会反抗你,无论安多的其他人是否会这么做。”

“我会跟随你。”鲁安坚定地说。

“还有我。”艾络琳说。随后是埃布尔莱的回应。

兰德向后一扬头,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半是高兴,半是挫败。光明啊!我本以为诚实正直的人会比想要偷袭我背后的人,和想要舔我脚趾的人更容易对付的!

他们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毫无疑问,他们认为这是他发疯的表现。也许真是这样,他自己也不确定。

“去考虑你们必须怎样做吧!”兰德站起身,示意会见已经结束,“我没有半点虚言,当然,这句话也由你们去考虑。末日战争已经临近,我不知道你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考虑。”

他们互相道别——安多人谨慎地不让自己低头的幅度比兰德更大,不过这已经算是比他们来时要客气了。但是当他们转身要离开时,兰德抓住了戴玲的袖子。“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安多人全都停下脚步,半转过脸看着他。“一个私人问题。”片刻之后,戴玲点点头。她的同伴们都向远处走了几步,虽然他们听不见兰德和戴玲的交谈,但全都专注地看着这两个人。“你看我的样子……很奇怪。”兰德说道。你和我在凯姆林遇到的所有贵族都是这样。至少所有安多贵族都是这样。“为什么?”

戴玲注视着他,最后微微点点头:“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兰德眨眨眼,“我母亲?”他的母亲是凯丽·阿瑟,他是这么认为的,当他还是婴儿时,那名女子养育他长大,直到去世。但他决定说出那个他在荒漠中知道的冰冷事实。“我的母亲名叫莎伊尔,她是一名枪姬众。我的父亲是姜钝,他是塔戴得艾伊尔的部族首领。”戴玲怀疑地挑起了眉弓。“对于这件事,我会以你选择的任何誓言发誓。这和你看我的眼神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早已经去世了。”

戴玲的脸上出现了放松的表情:“看来,只是个巧合而已,我并不是要说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但你有安多西部的口音。”

“巧合?我在两河长大,但我并没有说错我父母的事。我到底像什么人,让你一直这样盯着我?”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我想,这应该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为什么你有艾伊尔人的父母,却在安多长大。二十五年前,安多的王女在某天夜里消失了,她的名字是提格兰,她丢下了她的丈夫塔林盖尔和儿子加拉德。我知道这只是巧合,但我似乎在你脸上看到提格兰的影子,这太令人感到惊讶了。”

兰德自己也感到一阵惊讶。他有一种冰冷的感觉,智者们所讲述的一些零星往事在他的脑海中旋转……一名金发的年轻湿地人,穿着丝绸衣衫……她钟爱的儿子,她不爱的丈夫……莎伊尔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她从没说过自己有别的名字……你的容貌中有一些属于她的东西。“提格兰是怎么消失的?我对安多的历史很有兴趣。”

“如果你不把它称为历史的话,我会感谢你,真龙大人。当那件事发生时,我还是个女孩,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时我经常会进宫来,那天早晨,宫里任何人都没看见提格兰,以后也没有人再看见她。有人说看见塔林盖尔在那时有异常的行为,但当时塔林盖尔已经因为悲痛而几乎半疯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他的女儿成为安多女王,儿子成为凯瑞安国王。这场婚姻的目的就是结束安多与凯瑞安之间的战争,它确实达到了效果,但提格兰的失踪让凯瑞安人以为安多想要破坏和约,这让他们做出了新的决定,让傲慢的雷芒上台,你也知道由此而导致的后果。”她又用干涩的语音说,“我的父亲本来还说两仪师吉塔拉完全错了。”

“吉塔拉?”兰德很惊讶自己怎么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个名字,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位两仪师的全名是吉塔拉·摩罗索,她有预言的能力,她宣称真龙已经在龙山的山麓上转生,沐瑞和史汪也因此才会进行长久的搜索。也是吉塔拉·摩罗索在多年前告诉“莎伊尔”,除非她不告诉任何人,只身前往荒漠,成为枪姬众,否则安多和全世界都将遭受巨大的灾祸。

戴玲有点不耐烦地点点头,“吉塔拉是摩黛伦女王的顾问,”她加快了语速,“但她总是用更多的时间陪着提格兰和她的兄弟路克,路克前往北方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吉塔拉让路克相信,他要在妖境中建立功勋和名誉,或者是他命中注定要去妖境。还有人说他要在那里找到转生真龙,或者他去那里是末日战争的关键。那大约是在提格兰消失前一年的事。我自己则怀疑吉塔拉对提格兰和路克的行动其实没有任何影响,她一直都是女王顾问,直到摩黛伦女王去世。人们都说,摩黛伦女王是因为失去了路克和提格兰才伤心而死的。当然,随后就引起了继承战争。”她向其他人瞥了一眼,他们都不耐烦地挪动着脚步,带着怀疑的神情皱起眉头。但她还是忍不住又说道:“如果没有这些波折,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安多。提格兰是女王,摩格丝只是传坎家族的家主,伊兰则根本不会出生,摩格丝在得到王座之后就嫁给了塔林盖尔。有谁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样的改变?”

兰德看着戴玲和其他人一同离开,想到了另外一件可能会发生改变的事情。他将不会在安多,他也许根本不会被生出来。无尽的轮回将每件事情都连系在一起。提格兰秘密进入荒漠,导致雷芒·达欧崔为了制作自己的王座而砍倒爱凡德拉狄拉——艾伊尔人赠送给凯瑞安的礼物,使得艾伊尔人跨越世界之脊来取他的性命。这是艾伊尔人唯一的目的。但诸国都称此一役为艾伊尔战争。在这场战争里,一位名叫莎伊尔的枪姬众死于难产。这么多人生被改变,这么多人生被终结,只是为了能让她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生出他,而她自己也要因此死亡。凯丽·阿瑟是他记忆中的母亲,虽然那些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他也很想知道提格兰、莎伊尔,或者是用其他任何名字称呼自己的那位女子,即使只能和她见上一面,只要能见见她就好了。

但这是无用的梦想。她早已死去,一切都已结束。而这些往事为什么还要来烦扰他?

时光之轮,或是一个人命运的转轮,都没有任何怜悯和仁慈可言。路斯·瑟林喃喃地说。

你真的在吗?兰德心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声音和一点古老的回忆,回答我!你在吗?他得到的只有寂静。他可以听从沐瑞的建议,或者是其他某个人的。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正盯着王座大厅白色的大理石墙壁,盯着西北方,那是埃拉娜所在的方向。那位两仪师已经不在库雷恩的猎犬客栈了。不!烧了她吧!他不会让一名偷袭他的两仪师取代沐瑞的位置,他不能信任任何与白塔有关的人。除了她们三个——伊兰、奈妮薇和艾雯。他希望自己能信任她们,即使他的信心并不是那么强。

不知为什么,他抬头望向富丽堂皇的天花板,望向那些描绘着战争和女王肖像、中间用白狮图案隔开的彩绘玻璃窗。那些比真人更加巨大的女子肖像似乎都在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又似乎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当然,这是他的想象,但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象?因为他知道了提格兰的事?想象,还是疯狂?

“有人来了,我想你应该见一见他。”巴歇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兰德猛地从那些女子面前转过身,他真的也在瞪着她们吗?巴歇尔的身边还带着一名沙戴亚骑兵,他比矮个子巴歇尔要高一些,留着黑色的胡须与髭髯,有一双眼角上翘的绿眼睛。

“除了伊兰,我谁也不见,”兰德的语气比他想象的更严厉,“或者是能证明暗帝已经死亡的人,今天上午我要去凯瑞安。”在话音脱口而出之前,他甚至根本还没有这个打算。艾雯在那里,而且那里也没有这些女王肖像。“我已经有几星期没去过那里了,如果我不留意一下他们,大概就会有某位贵族或女士背着我占据太阳王座了。”巴歇尔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他解释得实在太多了。

“你说的没错,但你会想要先见见这个人的,他说是布兰德大人派他来的,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艾伊尔人全都立刻站了起来。他们知道是谁在使用这个名字。

兰德只是惊讶地盯着巴歇尔,他最预料不到的事情就是沙马奥会派使者来。“带他进来。”

“哈麦德。”巴歇尔转过头说道。那名年轻的沙戴亚人立刻跑了出去。

几分钟之后,哈麦德带着一队沙戴亚人,警觉地看守着一名中年男子走进大厅。看上去,这个人并不值得沙戴亚士兵们如此小心,他并没有携带武器,身上穿着一件立领的灰色长外衣,留着卷曲的胡子,但没有髭髯,这些全都是标准的伊利安风格。他有着短鼻子和一张正露出笑容的大嘴,但是当他走近时,兰德意识到他的嘴一直是这样咧开着的。这个男人整张面孔都被冻结在这种愉快的表情里,与此相反的是,他的黑眼睛从这张面具里望出来,眼里充满了恐惧。

当距离兰德还有十步的时候,巴歇尔抬起手,卫兵们停住了脚步。那名伊利安人却仍然盯着兰德,继续向前迈步。直到哈麦德用剑尖抵住他的胸口,才让他停下来。他只是瞥了那根微微弯曲的剑刃一眼,就继续带着笑脸,用那双畏惧的眼睛看着兰德。他的两只手垂在身侧,却不停地扭动着。

兰德本来要向他靠近一些,但苏琳和乌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并没有完全挡住他的路,但兰德还是必须推开他们才能走过去。

“我想知道,这个男人被怎么了?”苏琳一边说,一边端详着他。一些枪姬众和红盾众已经从圆柱中走了出来,其中有一些人甚至戴上了面纱。“如果他不是暗影生物,他一定也接触过暗影。”

“这样的生物也许会有我们不知道的能力,”乌伦说,他是那些系了红头巾的人之一,“也许他有利用碰触来杀人的能力。向敌人派来这样一个信使是能产生很大作用的。”

苏琳和乌伦都没有看着兰德,但兰德点了点头。也许他们是对的。“你叫什么名字?”兰德问。苏琳和乌伦确认他会留在原地之后,就向旁边让出了一步。

“我是……是从沙马奥那里来的,”那个带着笑容的男人有些迟钝地说道,“我为……为转生真龙带来了讯息,为你。”

嗯,这算是够直接的了。他是一名暗黑之友,还是一个被沙马奥用可怕手段陷住的可怜灵魂?那肯定是比亚斯莫丁告诉过他的更加可怕的手段。“什么讯息?”兰德问。

那名伊利安人翕动着嘴唇,挣扎着,而从他的口中传出来的声音和他刚才的说话声完全不同,这个声音更加深沉,充满自信。“在暗主回归那天,我们会站在不同的两边,你和我。但为什么我们现在要彼此攻杀,却让狄芒德和古兰黛踩着我们的骨头,瓜分这个世界?”兰德认识这个声音,他的脑子里有路斯·瑟林关于这个声音的记忆残片。沙马奥的声音。路斯·瑟林发出没有言辞的咆哮。“你已经有太多东西要消化了,”那个伊利安人还张着嘴,发出沙马奥的声音,“为什么还要吃下更多?在你费力去咀嚼时,你不害怕色墨海格和亚斯莫丁从背后偷袭你吗?我建议我们之间暂时休战,直到回归之日。如果你不攻击我,我也不会攻击你,我保证向东不会越过马瑞多平原,向北不越过东边的卢加德和西边的杰罕那。你明白,我留给你的部分远比我自己的要大。我不能代表其他使徒,但至少你可以不必再害怕我和我控制的国家。我保证绝不帮助他们对抗你,也不会帮助他们抵御你的攻击。现在你已经除去不少使徒,我毫不怀疑你会继续干下去。如果你不必担心你的南翼,又知道他们得不到我的帮助,你一定会比以前做得更好。我怀疑等到回归之日时,只有你和我会留下,最后一定会是这样。”那个人的牙齿猛地咬在一起,脸上重新出现了那个冻结的笑容。从他的眼睛看,他几乎已经要发疯了。

兰德盯着那个男人。和沙马奥休战?即使沙马奥真的能遵守这个约定,即使这意味着他能暂时搁置一个危险,但这么做会让成千上万人要乞怜于沙马奥的仁慈——沙马奥绝不会有任何仁慈。兰德感觉到愤怒滑过虚空表面,才发现自己已经抓住了阳极力,灼热的甜蜜和刺骨的污秽组成的洪流似乎在响应他的愤怒。路斯·瑟林的疯狂和他的怒火共鸣在一起,直到他无法将自己和他区分开来。

“带信给沙马奥,”他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他醒来之后造成的每一个死亡,我都要和他清算,要他偿还。他所进行和导致的每一场谋杀,我都要和他清算,要他偿还。他在罗恩米多,在诺凯曼,在索哈德逃脱了正义的惩罚……”更多路斯·瑟林的记忆涌现出来,那些记忆中的痛苦,路斯·瑟林的眼睛所看到的苦难在虚空中燃烧。“……但我现在要让他接受正义,告诉他,我不会和弃光魔使休战,不会和暗影休战。”

那名信使抬起一只痉挛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不,不是汗水,他拿开手的时候,那上面全是红色,猩红的颜色从他的毛孔中渗透出来,他从头到脚都在打着哆嗦。哈麦德倒抽了口气,后退一步,他不是唯一这么做的,巴歇尔扭曲着面孔,用指节抚过胡子,连艾伊尔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全身都变成红色的伊利安人瘫倒在地上,从他身上溢出的鲜血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深色的浅潭,又被他来回抽动的四肢抹得到处都是。

兰德深埋在虚空中,看着他一点点死去,没有任何感觉。虚空摒除了情绪。而他对这个人做不了任何事,即使他掌握了医疗异能,他也不认为自己能阻止这个人的死亡。

“我想,”巴歇尔缓缓地说,“也许沙马奥不需要这个人回去就能知道你的答案。我听说过有人会杀死带回坏讯息的信使,却从没见过有人会当着对方的面杀死信使,以此表明自己不喜欢这个讯息。”

兰德点点头,这个死亡改变不了任何事,正如同他即使知道了提格兰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叫人把他埋了,为他祈祷一下不会有什么坏处,虽然这么做也不会有什么用。”为什么彩绘玻璃窗上的那些女王看上去仍然是在责备他?她们在一生中肯定见过同样可怕的事情,也许同样就是在这个大厅里。现在兰德仍然能指出埃拉娜的方向,感觉到她,虚空并不能阻挡这种感觉。他能信任艾雯吗?她也对他隐瞒着秘密。“也许我会在凯瑞安度过今晚。”

“一个有奇怪结局的奇怪的男人。”艾玲达说着,绕过王座台阶走了出来。王座台阶后面有小门通向更衣室,从那里就有通向别处的走廊了。

兰德下意识地要挡住艾玲达,不让她看地上的那团血肉,但又停住了脚步。艾玲达好奇地瞥了那具尸体一眼,就没有再去看那里了。当她还是枪姬众时,她见过的死人肯定不比兰德见过的少。在她放手弃枪时,她杀死的人也许就和兰德在那之前见过的死人一样多了。艾玲达真正关心的是兰德,她上下打量了兰德许久,最后才确定他真的没受伤。一些枪姬众朝她笑了笑,然后她们为她让开一条通向兰德的路,同时也把红盾众都推到一旁。但艾玲达只是停在原地,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披巾,一边端详着兰德。无论枪姬众是怎么想的,这样就很好了,她会留在他身边,只因智者们命令她这么做,要她刺探他。而兰德却想立刻就把她抱进怀里,艾玲达不想让他拥抱她,这样很好。她手腕上的象牙手镯是他送她的,上面雕刻着荆刺中的玫瑰,很符合她的个性。除了脖子上的银项链之外,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首饰,那条项链错综复杂的花纹在坎多被称为“雪花”,兰德不知道那是谁送给她的。

光明啊!他厌烦地想着。艾玲达和伊兰,他都想要,而他知道他得不到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比麦特想要当的那种人还坏。即使是麦特也知道,如果他会伤害某一名女子,就一定要避开她。

“我也一定要去凯瑞安。”艾玲达说。

兰德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凯瑞安夜晚的吸引力就是他不必和艾玲达同室而眠。

“这完全无关于……”艾玲达猛地咬了一下自己丰满的下唇,蓝绿色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我必须和智者们,和艾密斯谈一谈。”

“当然,”兰德对她说,“你当然可以去谈一谈。”他还有机会能把她丢下。

巴歇尔碰了碰他的手臂。“今天下午你还要再次检阅我的骑兵。”他的口气显得很随意,但他上翘的眼睛流露出另一种含意。

这件事很重要,但兰德却只想离开凯姆林,离开安多。“明天,或者是后天。”他必须离开这些女王的眼睛。她们是不是在怀疑她们的后代(光明啊,那就是他!)会像撕裂许多其他国家一样撕裂她们的国家。他还要离开埃拉娜。即使只是一个晚上,他必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