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问题和答案

“怎么样?”奈妮薇以最大的耐心问。平静地坐在床上,让双手能够一直不离开膝盖确实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她压下一个哈欠。时间还早,到现在,她已经有三个晚上没能好好睡一觉了。那只柳条笼已经空了,歌雀被放归自然,她希望自己也能像那只小鸟一样自由。“怎么样?”

伊兰正跪在自己的床上,头和肩膀都从窗口探了出去。窗外是房子背后一条狭窄的小巷,从这里,她隐约能看见小白塔的后方。在那里,大多数宗派守护者正在会见白塔来的使节,即使是在这里,她也能看见那座客栈外面防止有人借助至上力偷听的结界。

片刻之后,伊兰坐回到自己的脚跟上,脸上堆满了挫败的神情。“什么也没有。你说过,可以不被察觉地绕过那些能流,我想我应该没有被注意到,但我肯定是什么都没听见。”

伊兰说话的对象是魔格丁,她正坐在角落里那张摇摇欲坠的凳子上。这个女人一滴汗水都没有的样子总是让奈妮薇非常生气,她说这种不受寒暑侵扰的特性,必须经过长期与至上力的接触才能获得。而两仪师们也只是含混地告诉她们,这种能力她们“最终一定会拥有的”。奈妮薇和伊兰在不停地出汗,魔格丁看上去却仿佛置身于早春的阳光中一样鲜活凉爽。这太让人生气了!

“我说过可以潜进去,”魔格丁的黑眸不停地向四下窥望,眼里闪烁着戒备的神色,但她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会盯着伊兰——她总是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戴着罪铐的人身上,“就是可以的。穿过结界的办法有几千种,有些结界需要用几天时间才能穿过。”

奈妮薇勉强能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她们已经试过几天了,这是塔娜·弗尔到这里之后进行的第三次会谈,而评议会仍然没有公布爱莉达信使带来的讯息。当然,雪瑞安、麦瑞勒她们会知道(如果她们是更早于评议会知道的,奈妮薇也不会吃惊),但即使是史汪和莉安也被挡在这些日常会议之外。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奈妮薇意识到自己正在拉身上的裙子,便急忙让双手停了下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她们必须查清楚爱莉达想要什么;还有更重要的——评议会的回答。她们必须查清楚。

“我必须走了,”伊兰叹息了一声,“我必须去为两仪师们示范特法器的制作方法。”沙力达的两仪师们极少有人能领会伊兰示范中的诀窍,但她们全都想学会这种技能。大多数两仪师都相信只要伊兰向她们示范够多,她们肯定就能学会。“你可以试一试,”她一边解下手镯一边说道,“我想在示范结束后试着做一些新的东西,然后我还要给初阶生上课。”听伊兰的语气,这两件事她都不愿意去做,她在最开始接到这些任务时那种兴奋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了。现在每一次课程结束之后,她都会装了一肚子火气回来,仿佛一只被惹怒的猫。那些小女孩们都迫不及待地要掌握那些她们还没有一点概念的技巧,经常是没有求得许可就莽撞尝试。年长些的初阶生虽然会更谨慎一点,但也更喜欢和她争论,或者干脆拒绝和这名比她们年轻六七岁的女子合作。伊兰现在已经像有十年资历的见习生一样,一张口就是“蠢初阶生”或“顽固白痴”。“或者你可以继续从她嘴里挖讯息出来,运气好的话,也许你能把侦测男性导引的办法弄得更清楚一些。”

奈妮薇摇摇头:“今天上午我要帮珍雅和黛兰娜整理笔记。”她的面孔也因气恼而扭曲了。黛兰娜是灰宗的守护者,珍雅是褐宗的守护者,但奈妮薇却没办法从她们那里刺探到任何信息。“而且瑟德琳还要给我上课。”又是一桩浪费时间的事情,沙力达的每个人都在浪费时间。看见伊兰要把手镯挂在墙上,她急忙对伊兰说:“戴上它。”金发女孩重重地叹了口气,但还是重新戴上了手镯。

奈妮薇觉得伊兰对这副罪铐过于信任了,实际上,只要那只项圈还留在魔格丁的脖子上,任何能够导引的女人都能借助这只手镯找到她,控制她。如果没有人戴上这只手镯,魔格丁只要走到距离它十几步处,就会呕吐着倒在地上。如果魔格丁想将这只手镯稍微移动几寸,或者想摘下脖子上的项圈,她也会落得同样下场。也许即使把手镯挂在墙上,魔格丁也无可奈何,但也许给一名弃光魔使足够的机会,她就能想办法解开这副罪铐。奈妮薇在坦其克时曾经将魔格丁封闭并固定住编织,但她还是逃脱了。再次捉住她之后,奈妮薇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她在坦其克时是怎么逃跑的。奈妮薇几乎拧断了她的脖子才问出一点答案。似乎一个固定住后被导引者放开的编织是很脆弱的,如果被屏障的女人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她就有办法打开编织。伊兰坚持说罪铐不是这样的——罪铐没有可以攻击的结点,而且如果没有得到允许,魔格丁甚至不能碰触阴极力。但奈妮薇不打算给魔格丁任何机会。

“抄写的时候别着急,”伊兰说,“我以前为黛兰娜做过抄写,她痛恨任何一点错误。如果有必要,她会为了得到一页干净的文本而让你抄写五十遍。”

奈妮薇气恼地瞪了伊兰一眼。她的笔迹也许不像伊兰那样整洁精雅,但她并不是个只知道该把钢笔的哪一端蘸进墨水瓶的傻瓜。伊兰并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只是又给了她一个微笑,就跑出门。也许伊兰真的是一番好意。如果两仪师知道奈妮薇这么痛恨抄写,她们说不定会将这个作为对她的惩罚方式。

“也许你们应该去兰德那里。”魔格丁突然说道。她的坐姿比刚才稍有一些不同——似乎腰更直了。她的黑眼睛注视着奈妮薇的眼睛。她这是怎么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奈妮薇问。

“你和伊兰应该去凯姆林,去兰德那里。她可以成为女王,而你……”魔格丁的微笑里没有半点愉悦,“迟早她们会对你们产生怀疑,并开始调查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发现,但同时你们在为她们做导引的时候又会像偷糖块时被抓住的女孩一样战战兢兢。”

“我没有……”她不打算向这个女人解释什么。为什么魔格丁突然会对她说这种话?“你只要记住,如果她们发现实情,不管我会出什么事,你的脑袋肯定会先被放到断头桩上。”

“而你会受更久的苦。色墨海格曾经让一名男子在五年之中全部清醒的时间里不曾停止地尖叫,她甚至让他无法失去理智,但到了最后,即使是色墨海格也无法让他的心脏继续跳动。我怀疑那些孩子能不能有色墨海格十分之一的能力,这点你倒是有机会体验一下。”

这个女人怎么会说到这个?她平时那种阿谀、焦虑的神态如同蛇蜕皮一般脱落了,她们仿佛是两个平等的人正在谈论某个随意的话题。不,比那个要糟。魔格丁的态度仿佛是在表明,这对她自己是一个随意的话题,但对奈妮薇却是一件可怕的事。奈妮薇希望那只手镯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样她会感到舒服一些,魔格丁的情绪不可能像她的表情和声音那样平静、冷漠。

奈妮薇的呼吸停滞了一下。那只手镯。原来是这样,那只手镯不在这个房间里,她觉得自己的胃里仿佛郁结了一块冰,汗水从她脸上滚落的速度似乎突然加快了。从逻辑上说,那只手镯是不是在这里并不重要,伊兰戴着它——光明护佑,千万别让伊兰把那只手镯拿下来!——而罪铐的另外一半正牢牢地固定在魔格丁的脖子上。但逻辑与此完全无关,奈妮薇从没有在手镯不在身边时和魔格丁独处过。而在魔格丁戴上罪铐之前,她们的交锋都差点导致了无可挽回的灾难。魔格丁是弃光魔使之一,她们再次单独相处,而这次奈妮薇仍然没办法控制她。她抓住了裙子,以免自己会抽出腰间的匕首。

魔格丁的笑容更深了,仿佛她看到奈妮薇的想法。“在这件事上,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同样都很感兴趣,这个,”她的手绕着那只项圈转了一下,很小心地不要碰到它,“在凯姆林也一样能锁住我。在那里做奴隶也要比在这里死掉好。不要花太长的时间做决定,如果那些所谓的两仪师决定回归白塔,有什么比你更适合作为礼物献给那个新玉座的?一个关系与兰德·亚瑟如此紧密的女人,还有伊兰。如果兰德对她的感觉有她对他感觉的一半,那么抓住伊兰就是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根他没办法割断的绳子。”

奈妮薇站起身,强迫自己挺直膝盖。“现在,你可以整理床铺、清扫房间了,我回来的时候不能看见一点尘埃。”

“你还要用多少时间?”魔格丁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说道,她的语气就像是在问是否水已经烧开,可以沏茶了。“在她们将答案送去白塔之前几天?几个小时?为了让她们珍爱的白塔恢复统一,对于兰德·亚瑟或者爱莉达的罪行,她们会如何取舍?”

“特别是那些壶罐,”奈妮薇在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身,“这次它们要全部被清洗干净。”

还没等魔格丁说完,她已经走出了房门,用力将门板在身后关上。

她靠在那块粗木门板上,在没有窗户的走廊里沉重地呼吸着。然后她将手探进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袋子,将两片萎皱的鹅薄荷叶塞进嘴里。鹅薄荷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平缓胃部的烧灼感,但她用最快的速度咀嚼、吞咽着,仿佛这样会让这些叶片快一点生效。在她离开房间之前那段短暂的时间里,魔格丁在她面前打碎了一个又一个希望,也仿佛是一拳又一拳地打在她的胃上。她不信任魔格丁,知道这个女人是在恐吓她。是假话,哦,光明啊,都是假话。但她曾经相信魔格丁对于伊兰和兰德之间的事情像两仪师一样毫无了解。哦,光明啊,是假话。而魔格丁会建议去他那里……她们在魔格丁面前时,说话实在是太随便了。她们还泄露了什么,魔格丁会怎样利用那些信息?

另一名见习生从这座小房子的前厅走进阴暗的走廊,奈妮薇直起身体,收起鹅薄荷,抚平裙子。除了前厅之外,这座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被当成宿舍,里面住满见习生和仆人,往往是每三或四个人才能住上一个不比奈妮薇和伊兰的宿舍大多少的房间,有时要两个人同睡一张床。对面那名见习生是个腰身纤细的女子,有双灰眼睛和甜美的面容,名字叫爱玛拉,是伊利安人。她不喜欢史汪和莉安,这点奈妮薇非常能够理解。她认为应该把那两个女人送走(以体面的方式,这也是她的看法),就像所有遭到静断的女人一样。除此之外,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甚至从没因为伊兰和奈妮薇的“大房间”和“玛丽甘”为她们两个收拾杂务而怨恨她们。在沙力达,这样的见习生实在是不多。

“我听说你要为珍雅和黛兰娜做抄写,”爱玛拉轻盈地走过自己的房间,一边用清亮的嗓音说道,“听我的话,尽量抄快一些,珍雅不在乎一点涂改,她要的是足够多的量。”

奈妮薇瞪了爱玛拉一眼。为黛兰娜要抄得慢,为珍雅要抄得快,真是些令人气恼的建议,但不管怎样,她现在没有心思为抄写而烦恼。魔格丁也被抛到了脑后。当然,如果有时间的话,她会和伊兰谈一下魔格丁。

她摇摇头,低声嘟囔了两句,然后向外走去。也许她一直都过于疏忽,随意说了太多东西,但现在她会好好提醒自己,停止这种错误。她知道她必须找到谁。在最近几天里,沙力达陷入一种平静,虽然街道上仍然像以前一样拥挤,但就连村外的铸造厂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受到告诫,当塔娜在这里的时候要管住自己的舌头,绝不能泄露沙力达已经派遣使者前往凯姆林,以及洛根的事。现在洛根被安全地藏到了士兵营地里,而即使是这些士兵和他们聚集的原因也是要保密的。这让所有的人谈论所有事情的时候,都不敢让声音高过耳语,但无数的窃窃私语又造成另一种令人烦躁不安的气氛。

所有人都受到了影响。原先总是一路小跑地完成工作的仆人,现在犹豫地迈着步子,带着畏惧的神情不停地瞥向背后,即使是两仪师,在她们平静的表情下似乎也多了一份警觉,仿佛在审视经过的每个人。现在街上已经很少能看到士兵了,仿佛塔娜在刚来的那一天看见的挤满街道的部队是幻象。评议会的一个错误的答案,也许会让所有这些士兵的脖子都套上绞索。即使是那些想要避开这场白塔争端的统治者和贵族们,一定也会将他们能捉到的这些士兵全部绞死,以免让他们沾染上反叛白塔的罪名。士兵们可能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出现在街道上的少数几名全都小心地板着脸,或者忧心忡忡地紧蹙双眉。只有加雷斯·布伦除外,每次评议会和塔娜在小白塔会面的时候,他都会耐心地等在小白塔门外,从那些人进去一直到她们离开。奈妮薇觉得他是想让她们还记得他,还有他为她们做的一切。奈妮薇曾经见过一次宗派守护者们和加雷斯相遇的情形,她们看见他时并不曾显露出任何高兴的神情。

只有那些护法的神情和红宗两仪师来之前没什么两样,还有那些孩子们。当三个小女孩像鹌鹑般蹦跳着来到奈妮薇面前时,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她们的头发上绑着缎带,满脸汗水和泥巴,一边笑一边向对面跑去。这些孩子们不知道沙力达正在等待着什么,即使她们知道,很可能也不明白。而每名护法都会跟从他的两仪师,无论她有什么样的决定,要去什么地方,他们甚至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人与人之间大多数无聊的谈论都是关于天气,还有一些从其他地方传来的怪事——双头牛在说话;人被大群的苍蝇埋住,窒息而亡:一个村子里的小孩在子夜时分突然全部消失;人们在白天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打死。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这种干旱和不合季节的炎热代表暗帝的手已经碰触到世界。尽管伊兰和奈妮薇坚持认为其他这些事也是真的,但大多数两仪师都在怀疑她们的看法是否正确。随着封印的削弱,邪恶的泡沫正从暗帝的牢狱中升起,沿着因缘四处飘散,在各处爆裂。大多数人都无法认识到这点。有些人把这些事归罪于兰德;有些人说是因为人类没有聚集到转生真龙身边,创世主因此而发怒;还有人说让创世主发怒的原因是两仪师们没有捉住并驯御转生真龙,或是两仪师们在反对现任的玉座。奈妮薇听到过人们说,只要白塔再次统一,天气就会恢复正常。她挤过人群,继续向前走去。

“……发誓这是真的!”一个满手面粉的厨子嘟囔着,“一支白袍众的军队正在埃达河的另一侧聚集,只要爱莉达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向这里发起进攻。”除了天气和双头牛之外,关于白袍众的讯息现在也多了起来,但白袍众在等待爱莉达的命令!这个女人的脑子一定是被热天气搞昏了!

“光明不会欺骗眼睛,这是真的。”一名头发花白的马车夫对一个紧皱眉头的女子悄声说道。那女子穿着剪裁优良的羊毛裙,表明她是两仪师的侍女。“爱莉达死了,红宗是来请雪瑞安回去当玉座的。”女子点着头,似乎毫不怀疑他讲的每一个字。

“我觉得爱莉达是一位好玉座,”一个穿着粗布外衣的樵夫一边说着,一边挪了挪肩膀上的柴捆,“就像其他玉座一样好。”这些话他是大声说出来的,但他似乎又竭力不去看周围有谁在听他说话。

奈妮薇撇了撇嘴。这个人是想让别人听到他的话。爱莉达怎么会如此迅速地发现沙力达?塔娜一定是在两仪师们开始向这个村子聚集的时候就离开了塔瓦隆。史汪曾经在暗中指出,有许多蓝宗两仪师仍然处于失踪状态,在沙戴亚聚集的最初讯号正是出自于蓝宗——而奥瓦琳是非常善于审讯犯人的。这样就导致了一个令人反胃的推断。但比这个推断更加令人不安的是普遍流传在人们的议论中的解释:在沙力达有爱莉达的秘密支持者。每个人都在偷窥别人,这名樵夫并不是奈妮薇第一个听到以这样的方式说这种话的人。两仪师也许不会这么说,但奈妮薇怀疑其中有人是想这么说的。沙力达变成了一锅混合着各种食料的炖菜,而味道并不鲜美,这就使她正在做的事情变得更加正确了。

找到她要找的人需要一点时间。这个人应该在有孩子游戏的地方,而在沙力达并没有很多孩子。果然,柏姬泰正在看着五名男孩互相投掷一个装了石头的小袋,无论是谁被打中了,都会引来所有人的一阵笑声,就连被击中的人也会笑。这和大多数男孩或者男人的游戏并没有什么不同。当然,柏姬泰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她很少会是一个人,除非她不想让其他人待在身边。爱瑞娜站在她身边,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竭力不表现出厌烦的样子。她将黑头发编成像柏姬泰的金发一样的辫子,但她的头发才刚到她肩膀下面一点而已,柏姬泰的则一直垂到了腰际。她的衣服也是依柏姬泰的样子做的,一件浅灰色齐腰外衣,青铜色的松腿裤,裤脚在脚踝处收紧,脚上穿着高跟的短靴,而且她也拿着一张弓,在腰间挂上了箭袋。奈妮薇不认为爱瑞娜在遇到柏姬泰之前曾经碰过弓箭。她并没有理会那个女人。“我需要和你谈谈,”她对柏姬泰说,“单独谈谈。”爱瑞娜瞪了她一眼,蓝色的眼睛里抛出轻蔑的眼神:“这么好的天气,我本来以为你会戴上你的披肩的,奈妮薇。哦,天哪,你像马一样在出汗,这是为什么?”

奈妮薇绷紧了面孔。最开始全心善待这个女人的是她,而不是柏姬泰,但她们的友谊在到了沙力达之后就结束了。在知道奈妮薇不是正式的两仪师之后,爱瑞娜的反应并不止是失望。只是因为对柏姬泰有所求,她才没有向两仪师告发奈妮薇曾经冒充两仪师。爱瑞娜曾经立下号角狩猎者誓言,柏姬泰肯定已经变成了她的人生典范,奈妮薇还曾经可怜过她的身上的瘀伤呢!

“从你的脸上看,”同样在出汗的柏姬泰向奈妮薇一笑,“你像是要掐死什么人——也许就是爱瑞娜——又像是你的裙子在一群士兵中间掉落了,而你却没穿衬衫。”爱瑞娜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看上去有些震惊,奈妮薇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个女人和柏姬泰共处了这么长时间,应该已经能听得懂柏姬泰所谓的幽默了。这种幽默其实更适合一个没有刮胡子,将鼻子伸在酒杯里,同时已经灌了一肚子淡啤酒的男人。

奈妮薇看了那些男孩一会儿,让自己有机会平息一下怒火。当她要向人家求助的时候,随便发火是毫无益处的。

塞弗和佳瑞也在那些互相投掷、躲避沙包的孩子们之中,黄宗两仪师对他们的诊断是对的,他们需要的药饵是时间。在沙力达和别的男孩为伴,远离恐惧的两个月后,他们已和其他孩子一样大笑大叫了。

一个突然的想法如同一把铁锤般击中她,“玛丽甘”仍然在照看他们,给他们洗澡和喂食,虽然也许她是极不愿意的。但现在这两个孩子已经开始说话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说出那个女人不是他们的母亲,也可能他们已经说了。这样也许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而怀疑会让她们用树枝搭起来的房子砸到她们的头顶上。冰块重新出现在奈妮薇的胃里。为什么以前没想到过这件事?

柏姬泰碰了碰她的手臂,让她打了个寒颤。“出什么事了,奈妮薇?你看上去仿佛是你最好的朋友死了,死的时候还用最后一口气诅咒了你。”

爱瑞娜已经走开了,她后背挺直,最后还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这个女人会眼也不眨地看着柏姬泰喝酒和卖弄风情,甚至会仿效,但每次柏姬泰想要与伊兰和奈妮薇独处的时候,她都会怒不可遏。男人不是威胁,只有女人才能是爱瑞娜的朋友,但只有她才能是柏姬泰的朋友,而有两个朋友的观点对她来说绝对是陌生的。

“你能为我们准备马匹吗?”奈妮薇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这本来不是她要问的,但塞弗和佳瑞让这个问题显得非常必要了:“要用多少时间?”

柏姬泰拉着她离开街道,来到一条窄巷里。她又小心地向周围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会偷听或注意这里之后,才回答道:“一或两天,乌诺刚刚告诉我——”

“不要乌诺!我们会把他留在这里,只有你、我、伊兰和玛丽甘,除非汤姆和泽凌能及时赶回来。也许还有爱瑞娜,如果你坚持的话。”

“从某种角度讲,爱瑞娜是个傻瓜,”柏姬泰缓缓地说,“但生活会把她的愚蠢挤掉,或者把她挤掉。你知道,如果你和伊兰不愿意,我绝不会坚持带着她的。”

奈妮薇没有说话,这个女人的态度就仿佛奈妮薇是在嫉妒爱瑞娜!如果柏姬泰想带着像爱瑞娜那种翻脸不认人的人,这可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柏姬泰用指节磨了磨嘴唇,皱起眉头:“汤姆和泽凌都是好人,但避开麻烦最好的办法是确认不会有人麻烦你,十几名武装的夏纳人可以在长途旅行中产生这种作用。我不明白你和乌诺的关系,他很粗鲁,但他会跟随你和伊兰直到末日深渊。”她突然露出一个笑容。“而且,他是个很有型的男人。”

“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拉着我们的手。”奈妮薇僵硬地对柏姬泰说。很有型?那个画出来的眼睛只会让奈妮薇感到恶心,还有那道伤疤。这个女人对于男人的品味真是怪极了。“我们可以打理一切,我相信我们已经证明这一点了,而且这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我知道我们可以,奈妮薇,但我们会招惹来麻烦,如同粪堆会招惹来苍蝇。阿特拉的局势并不平静,每天都会冒出一个真龙信众的故事。我用我最好的丝裙和你的旧衬衫打赌,他们之中有半数人在看见四名女子的时候,会立刻变成真正的强盗,我们每天都要向那些人证明我们不是容易欺负的。我听说莫兰迪的情况更糟,那里全都是真龙信众和强盗,还有因为害怕转生真龙而从凯瑞安流散过来的难民。我想你不会去阿玛迪西亚,你的目标应该是凯姆林。”她侧过头,带着疑问挑起了一侧眉弓,编织繁复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伊兰同意你抛弃乌诺吗?”

“她会的。”奈妮薇嘟囔着。

“我明白了,嗯,如果她同意了,我会准备足够数量的马匹。但我想让她先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带上乌诺。”

柏姬泰强硬的口气让奈妮薇的脸立刻被怒火烧热了,即使她真的让伊兰柔声细语地告诉柏姬泰,乌诺要留在这里,她们也许仍然会发现乌诺等在路上。而柏姬泰一定会吃惊地问他怎么知道她们要走,从哪条路走。这个女人也许是伊兰的护法,但有时候奈妮薇会感到奇怪,她们之中谁真的说话算数。等她找到岚的时候(她要找到岚!),她一定会让他立下能让他的头发立起来的誓言,要他听从她的一切决定。

奈妮薇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和一堵石墙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也许最好是回到她来找柏姬泰的目的上。

她随意地朝巷子里走了一步,让那个女人跟在她身后。虽然这里的道路也经过了清理,但棕褐色的杂草仍然在妨碍着她的脚步。她一边装出随意的样子,一边向街上仔细看了一眼。没有人朝她们多瞥一下,但她还是放低了声音:“我们需要知道塔娜对评议会都说了什么,还有她们是怎么对塔娜说的。伊兰和我试过偷听她们,但她们设下了结界,但那些只是至上力的结界。她们只注意到有人会使用至上力的手段,却忘记可以将耳朵贴到门缝上。如果有人能——”

柏姬泰语音平板地打断她的话:“不。”

“至少考虑一下。伊兰或者我被抓住的可能都会比你多十倍。”奈妮薇认为加上伊兰是个聪明的办法。但柏姬泰只是哼了一声:“我说不!从我认识你开始,我看到了你的很多特点,奈妮薇,但我从没见你愚蠢过。光明啊,她们在一两天之内就会向所有人公布了。”

“我们现在就要知道,”奈妮薇用力压低了声音,又咽了一口口水,“你这个男人脑袋的白痴。”愚蠢?她当然从没愚蠢过!她绝不能生气。如果她能说服伊兰离开,她们也许一两天之后就不在这里了。不再打开装蛇的袋子也好。

柏姬泰打了个哆嗦(奈妮薇觉得她的动作很卖弄),靠在长弓上:“有一次,我进行侦察的时候曾经被两仪师发现,她们在三天之后才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扔出去,我找到一匹马之后立刻离开了沙峨姆。我不会为了替你争取到你不需要的一天时间而再经历这些了。”

奈妮薇维持着自己的平静,努力让没有表情的面容不因为咬紧牙关而扭曲,更不能拉自己的辫子:“我从没听说过任何关于你曾经刺探过两仪师的传说。”这句话一出口,她就想收回来。柏姬泰的秘密在于她就是传说中的柏姬泰,任何时候,这件事都是不能被提起的。

片刻之间,柏姬泰的面孔变得如同石雕般,将所有情绪都藏在里面。这已经足以让奈妮薇发抖了。柏姬泰的秘密中包含着太多的痛苦。但最终,石像又恢复了活气,柏姬泰叹息一声:“时间会改变一切,关于我的传说,大概我只能勉强认出一半而已,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这很显然不是个建议。

奈妮薇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想再次触及这名女子的痛处,但既然她两个简单的要求都被拒绝了——第三名女子的声音这时突然在巷口响起:

“奈妮薇,珍雅和黛兰娜要你立刻去她们那里。”

奈妮薇竭力抓住空气爬起身,她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在巷口外,穿着初阶生衣服的妮可拉显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柏姬泰也是一样。然后妮可拉将柏姬泰的长弓仔细看了一遍,又变得很愉快了。

奈妮薇不得不咽下两口口水才强迫自己发出声音。这名女子听到了多少?“如果你认为能以这种方式向见习生说话,妮可拉,你最好快点多学一些东西,否则就会有人教你了。”

这是一句正经的两仪师风格的话,这名身材苗条的女子用一双黑眼睛检验、估量、揣度着奈妮薇,然后行了个屈膝礼,说道:“很抱歉,见习生,我会努力更小心一些的。”

她的屈膝礼刚好到为见习生而行的标准,她的语音是冰冷的,却又还没有冰冷到可以招致责骂的地步。爱瑞娜并不是唯一因为伊兰和奈妮薇的真实身份而失望的,不过妮可拉已经同意要保密,而且似乎很惊讶于她们竟然要向她叮嘱这种事。而在她经过测试,被发现有学习导引的潜质之后,那种检验、估量、揣度的眼神就出现在她的眼里。奈妮薇对此看得非常清楚。妮可拉缺乏那种天生的火花——如果没有教导,她永远也不会碰触到阴极力——但两仪师们认为她有相当强的潜力。如果是在两年以前,她的潜力要比几个纪元以来的任何初阶生都要强,那时她一定能引起白塔的兴奋,但这必须是在伊兰、艾雯和奈妮薇进入白塔之前。妮可拉从没说过什么,不过奈妮薇确定她是要赶上伊兰和奈妮薇,甚至超越她们。她从没做过越界的事,但她经常会在界线前踱步。

奈妮薇向她用力地一点头,理解并不能阻止她将治疗白痴行为的三倍羊舌根药剂灌进这个蠢女人的嘴里。“注意你的行为。去告诉两仪师,我马上就过去。”妮可拉又行了个屈膝礼,但当她转过身的时候,奈妮薇又说:“等等。”那名女子立刻停下了脚步,现在她的脸上没有那种表情了,但在片刻之间,奈妮薇确信自己是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满意?“你把该向我说的事都告诉我了吗?”

“我被派来就是要告诉你两仪师在等你,见习生,该说的我都说了。”她温和的口气就像是在水罐中放了一个星期的水。

“她们是怎么说的,把原话一字一句地告诉我。”

“一字一句?见习生,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记得确切的字眼,不过我会试一试。记得她们是这样说的,我只是在重复,两仪师珍雅说的是,‘如果那个蠢女孩还没立刻到我面前来,我发誓她在成为老祖母之前都不能舒服地坐着了’。两仪师黛兰娜说,‘看样子她在决定过来之前就会有这么老了,如果她在一刻钟之内还没到这里,我会把她的皮变成尘土’。”妮可拉的眼睛显得很无辜,“这是大约二十分钟前的事了,见习生,也许还要更久一点。”

奈妮薇几乎又咽了口口水。两仪师不能说谎并不代表说出来的每个威胁都会实行,但有时这其中的差别很可能连粒米都放不进去。如果站在面前的不是妮可拉,她一定会呻吟一声“哦,光明啊”,然后立刻向两仪师那里奔去。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这样一个知道她许多把柄的女人面前,她不能这样。“既然如此,我想你不需要去跟两仪师说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然后她便转过身,用后背对着行屈膝礼的妮可拉,一副对此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对柏姬泰说:“我以后会再和你谈,我建议在那之前你不要着手于那件事。”运气好的话,这也许能让柏姬泰不去找乌诺——如果她的运气非常好的话。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柏姬泰严肃地说道。但她的表情中只流露出同情和饶有兴味的情绪。这个女人了解两仪师,在某种程度上,她对于两仪师的了解更胜于任何在世的两仪师。

除了接受和抱持希望之外,奈妮薇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向街上走去,妮可拉走在她的身边。“我告诉过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她们要我找到你之后就回去,见习生。这是你的草药吗?为什么你会使用草药?这是因为你不能……原谅我,见习生,我不该提到那个的。”

奈妮薇向手中那袋鹅薄荷眨了眨眼——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把它拿出来——她急忙将它塞回口袋里,但她真想把这一整袋叶片都嚼下去。她没理会妮可拉的道歉,谁知道这道歉是不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装出来的。“我使用草药是因为治疗疾病并非总是需要至上力。”黄宗两仪师们听到这样的话会不会不赞成?她们蔑视草药,而且她们似乎只对需要至上力治疗的病患感兴趣,对于不需要浪费至上力的微小病痛完全不予理会。她为什么要担心自己向妮可拉说的话会传到两仪师的耳里?这个女人是初阶生,无论她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她和伊兰。“闭嘴,”她恼怒的说,“我需要思考。”

妮可拉果然闭上嘴,一言不发地跟随奈妮薇穿过拥挤的街道,但奈妮薇觉得这女人似乎是故意放慢脚步。也许这只是想象,因为奈妮薇的膝盖确实在渴望着要超过她,又不能让妮可拉看出任何慌张的表现,这种情形让奈妮薇觉得仿佛有一股火苗缓慢地灼烧着内脏。任何被派来找她的人都要比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妮可拉好。柏姬泰也许在这时候已经跑去找乌诺了。宗派守护者们也许正在告诉塔娜,她们准备好了要跪倒在爱莉达的面前,亲吻她的戒指。塞弗和佳瑞也许在对雪瑞安说,他们并不认识什么“玛丽甘”。也许这些事全都发生了,而熔金般的太阳到无云的天顶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距离了。

珍雅和黛兰娜正等在她们住宅的前厅里。这幢小房子是她们和另外三位两仪师共同的宅邸,当然,每一位两仪师都有自己的卧室,每个宗派都有一幢用于集会的房屋,但两仪师是根据她们到这里来的先后次序分散住在全村的。珍雅紧皱眉头盯着地板,用力抿住嘴唇,似乎完全不知道她们的到来。浅色头发的黛兰娜(她的发色浅到奈妮薇说不出那到底是白色还是其他颜色)在她们刚一踏进门的时候,就用同样浅蓝色的眼睛紧盯着她们。妮可拉吓了一跳,奈妮薇也不比她好多少。平时这名矮胖的灰宗两仪师的眼睛和其他两仪师并没有不同,但当她真的望向一个人的时候,其他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有人说,黛兰娜是一位成功的仲裁者,因为接受仲裁的双方都会为了避免自己被她盯住而同意她的判决。在她面前,即使清白无罪的人也会思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想法让奈妮薇不由自主地行了个像妮可拉一样深的屈膝礼。

“啊!”珍雅眨眨眼,仿佛她们是突然从地板里冒出来的,“你们来了。”

“请原谅我的迟到。”奈妮薇急忙说道。就让妮可拉听到她想听的东西吧!被黛兰娜盯在眼睛里的是她,而不是妮可拉。“我那时迷了路,然后……”

“没关系。”黛兰娜的声音对女人而言有些过于沉厚,重音像乌诺和其他夏纳人般有种喉音的共鸣,所以矮胖的黛兰娜能有如此优美的语调和典雅的动作,实在让奈妮薇感到奇怪。“妮可拉,你可以走了,你要去听从芙芮恩的差遣,直到下次上课。”妮可拉立刻又行了个屈膝礼,跑了出去。也许妮可拉很想听听两仪师们会对迟到的奈妮薇说些什么,但没有人会寻找两仪师的界线在哪里。

即使妮可拉是拍着翅膀飞出去的,奈妮薇也不会在乎。她刚刚意识到在两仪师们吃饭的桌上并没有墨水瓶,没有沙碗,没有钢笔,也没有纸,她所需要的工具都没有。她是要自己把那些工具带来吗?黛兰娜仍然盯着她,这个女人从没盯着任何人看过这么长的时间。除非是有理由,她也不会盯住任何人。

“想喝杯凉薄荷茶吗?”珍雅说道。这回轮到奈妮薇眨眼了。“我想喝了茶会舒服一点,这样可以让我们的沟通更方便,这个我有经验。”没等她回答,这位鸟一样的褐宗两仪师已经从餐具柜上拿下一只有蓝色条纹的茶壶,将里面的茶水倒在三只并非是一套的茶杯里。那个餐具柜断了一条腿,用一块石头作为替代,两仪师也许比别人有更多的房间,但她们的家具也同样破烂。“黛兰娜和我决定可以等到另外的时间再整理笔记,我们这次只想谈一谈。要蜂蜜吗?我个人不太喜欢,不过女孩们总是喜欢蜂蜜。你真是做出了不少精彩的成绩,你和伊兰。”一阵响亮的清嗓子声音让珍雅带着疑问的表情望向黛兰娜。片刻之后,她才又说道:“啊,是了。”

黛兰娜已经将一把椅子从桌边拖到房间的空地中央,一把藤条椅。珍雅提到谈话的时候,奈妮薇就知道,她们之间要进行的根本不会只是一场谈话。黛兰娜示意她坐到椅子上,奈妮薇压着椅子边坐下,伸手接过珍雅用缺口托盘递来的一杯茶,低声说道:“谢谢,两仪师。”她不需要等待太久。

“跟我们说说兰德·亚瑟。”珍雅说,她显然是还想说些什么,但黛兰娜又清了清喉咙,珍雅眨眨眼,闭上了嘴,不急不徐地吮着杯子里的茶。她们就站在奈妮薇的两侧。黛兰娜瞥了珍雅一眼,叹了口气,用风之力将第三只杯子带到自己手里,然后她继续用那种能在脑袋上钻出洞的目光盯着奈妮薇。珍雅似乎又走神了,视线完全不在奈妮薇身上。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跟你们说了,”奈妮薇叹息一声,“嗯,都向两仪师说了。”实际上是她知道的所有不会伤害兰德的事——大致只有兰德在小时候的样子——她想让两仪师们将兰德看成一个普通的人,而不是一名能够导引的男人,想对转生真龙造成这样的效果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不要生气,”黛兰娜严厉地说道,“也不必慌张。”

奈妮薇将茶杯放回托盘上,用裙子擦了擦手腕。

“孩子,”珍雅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悯,“我知道你认为你已经说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但黛兰娜……我无法想象你会故意隐瞒……”

“为什么她不会?”黛兰娜喊道,“生在同一个村子里,照看他长大,她对他的忠诚也许比对白塔的更多。”那种剃刀般的目光又落回奈妮薇身上。“告诉我们一些你以前没说过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所有的故事,女孩,所以我会知道你话中的真伪。”

“试一试,孩子,我相信你不想让黛兰娜发火,为什么——”珍雅被另一阵清嗓子的声音打断了。

奈妮薇希望她们认为自己手中茶具的碰撞只是因为她的慌乱,她必须用畏惧(不,不算是畏惧,但至少是一种担忧)掩饰住她的愤怒。虽然两仪师总是教导她要认真倾听她们的话,但这样往往不会明白她们真正的意思。反倒是不那么认真地领会时,也许还有机会听懂她们的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对付两仪师的。这两个人从没真正地说出她们认为奈妮薇有所隐瞒,她们只是想吓唬她,找机会从她嘴里抖一些东西出来。她不害怕她们,嗯,不是很害怕,她只是非常愤怒。

“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奈妮薇小心地说道,“他会毫不争辩地接受对他的惩罚,只要他认为那是他应得的;但如果他认为他没有错,他就会寸步不让地反抗。”

黛兰娜哼了一声:“这个你对所有听你说话的人都提到过,说些别的,快点!”

“你可以引导他,或者说服他,但他不会被推动。他会死死地站稳脚跟,如果他认为你——”

“这个你也说过。”黛兰娜将双手叉在粗腰上,俯下身,平视着奈妮薇的双眼。奈妮薇几乎希望盯着她的还能是妮可拉。“说些你没有对沙力达每一名厨子和洗衣工说过的事情。”

“试一试,孩子。”珍雅说道。令人奇怪的是,这次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们俩在分工合作,珍雅施舍同情,黛兰娜施加威严。奈妮薇的脑子里泛起能记得的每一件事,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每一件事情甚至没来得及被她过滤就被说出来了。但就像黛兰娜“温和”地指出的那样,这些事都已经被奈妮薇说过许多遍了。等到奈妮薇终于有时间喝一口茶的时候,才发觉茶水完全走味了——甜得她几乎卷起了舌头,珍雅显然是真的相信年轻女人都喜欢很多的蜂蜜。这个上午过得很慢,非常非常慢。

“这些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最后黛兰娜说道。她瞪着奈妮薇,仿佛全都是奈妮薇的错。

“那么,我能走了吗?”奈妮薇疲倦地问。湿透她衣服的每一滴汗水似乎都是两仪师从她身上榨出来的,她只是感觉疲软无力,几乎想要在这两张两仪师凉爽的面孔上各扇一巴掌。

黛兰娜和珍雅交换了个眼神。灰宗两仪师耸耸肩,走到餐具柜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当然可以。”珍雅说,“我知道这对你一定很难,但我们确实需要了解兰德·亚瑟更胜于他对自己的了解,才能决定该如何行动,否则,一切也许都将变成灾难。哦,天哪,是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孩子,但我对你有很高的期待。你能有那么多发现,而且还是在有障碍的……嗯,我相信你一定还会有惊人的发现,想一想……”

两仪师在说了一大堆废话之后,终于让奈妮薇蹒跚着走了出来。她确实是蹒跚着脚步,膝盖一直在打颤。每个人都在谈论她,她本该听伊兰的话,把所有那些所谓的发现都丢到伊兰头上。魔格丁是对的,迟早她们会开始调查她是怎么做出那些发现的。那么,两仪师们在决定怎样才是避开灾难的最好办法。这并没有让她得到任何与兰德有关的线索。

她瞥了一眼几乎升到头顶的太阳,和瑟德琳的约会已经耽误了,至少这次她有个好理由。

瑟德琳的房子(这座房子里一共住了二十五名女子)坐落在小白塔的另外一边,当奈妮薇经过那座以前的客栈时,她放慢了脚步。在加雷斯·布伦身边的许多护法说明会议仍在进行中,心中残余的怒火让奈妮薇能够看见那道结界。那是个扁圆形的护罩,大部分由火之力和风之力构成,其中还有一点水之力。它在奈妮薇眼前闪耀着,覆盖了整座建筑。系住这个编织的结点似乎正在吸引着奈妮薇要去解开它,但碰触这个结点很可能会让她的皮被送去硝皮场——在街道上有许多两仪师。护法们都在来回走动,相互攀谈,不时会有一名护法出入这道闪光的护罩,他们是看不见它的。伊兰无法渗透这道防止借助至上力偷听的护罩。

瑟德琳的房子在大约一百步外的街上,但奈妮薇先走进了老客栈附近一座茅草顶房屋旁边的院子里。一排摇摇摆摆的木栅栏立在这一小片只剩下一些干枯的杂草的空地上,不过栅栏上有一道门,悬挂在一根几乎完全生了锈的铰链上。当奈妮薇将门打开的时候,铰链发出尖细刺耳的声音。奈妮薇急忙向周围看了一眼——没人看见她——她拢起裙子,穿过那道门,冲进一条窄巷里,一直跑到她和伊兰努力想要探察的那幢房子外面。

片刻之间,她犹豫了一下,在裙子上擦了擦汗湿的双手。她还记得柏姬泰所说的,她知道自己在心里是一名懦夫,虽然她极为痛恨这个事实。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很勇敢的,就算不像柏姬泰那样是一位英雄,但也够勇敢了。这个世界让她学到了许多事情。只要想想如果那些两仪师抓住她的话,会对她做些什么,她就想立刻转过身,跑到瑟德琳那里去。她不太可能找到一扇窗户通向那些宗派守护者们开会的房间,完全不可能。

她竭力在嘴里弄出一些湿气——她的嘴怎么会这么渴?当她身体其余的地方几乎已经湿透的时候。她悄悄向那个房间靠过去,总有一天,她会想要知道勇敢是什么样的,如何才能变成像柏姬泰和伊兰那样,而不是一名懦夫。

当她穿过结界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刺麻感,实际上,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她知道这样做是不会有感觉的。碰触它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她还是让自己趴伏在粗石墙壁上,石块裂缝中的爬墙虎残茎擦过她的脸颊。

她缓缓沿着一扇铰链窗户的边缘摸索了一圈,它关得很紧,所有玻璃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能够透光的油布,但肯定没办法透过这种油布看到或听到里面的情形。不知道窗户对面有没有人,没有一点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她向另一扇窗户溜过去。这里的一扇窗户也被油布封死了,但她能从另外一扇窗里看到一张曾经有着华丽纹饰的破桌子上堆满了纸张和墨水瓶,还有几把椅子。除了这些,这个房间完全是空的。

她念了一句从伊兰那里听到的脏话(这个女孩知道的脏话数量简直令人吃惊),摸索着石墙继续向前走去。第三扇窗户是打开的,她将鼻子靠过去,又立刻退了回来。真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运,但塔娜就在那里,和她在一起的不是宗派守护者,而是雪瑞安、麦瑞勒等人。如果奈妮薇的心跳不是如此剧烈,她本来应该能在看见她们之前先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奈妮薇跪下身子,尽量靠近窗口,窗子的下沿磨到了她的头顶。

“……这就是你们希望我带回去的讯息?”这个钢铁般的声音一定是塔娜的,“你们需要更多时间考虑?还要考虑什么?”

“评议会……”雪瑞安开口道。

“评议会,”白塔使节带着嘲笑的声音说,“不要以为我是瞎子,看不见这里的权力掌握在谁手里,那个所谓的评议会只会按照你们告诉她们的去思考。”

“评议会已经要求有更多的时间,”波恩宁坚定地说,“有谁知道她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爱莉达必须等待她们的决定,”摩芙玲用与塔娜同样冰冷的声音说,“对于白塔的统一,她就不能有耐心点吗?”

但塔娜的回答更加冰冷:“我会带回你们……评议会的……讯息,呈递给玉座。我们看看她会怎么想吧!”随后就是开门声和震耳的关门声。

奈妮薇几乎失望得叫出声来。现在她知道答案了,却不知道问题。只要珍雅和黛兰娜早一点放她走。嗯,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也总要好过听到“我们会回去,并遵从爱莉达”。现在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她。

她正准备离开,却听见麦瑞勒说:“也许我们应该送信过去,也许我们应该召唤她。”奈妮薇皱起眉头,没有挪动。她是谁?

“形式必须符合规范,”摩芙玲粗声说道,“必须沿用正确的仪典。”

波恩宁用坚定的声音说:“我们必须符合律法的每一个字,即使是最小的疏失也会被用来对抗我们。”

“如果我们已经犯下错误了呢?”卡琳亚的声音也许在她生命中第一次有了热度,“我们还要等多久?我们还敢等多久?”

“所需要的那么久。”摩芙玲说。

“我们所必须的那么久,”这是波恩宁的声音,“我还会等待那个顺从的孩子,这样的等待现在还不会让我们的计划被放弃。”

不知为什么,房里安静下来。奈妮薇只听见有人喃喃地说着“顺从”,仿佛是在检查这个词汇。什么孩子?一名初阶生?一名见习生?不会是这样,两仪师从不会等待初阶生和见习生的。

“我们已经走了太远,无法回头了,卡琳亚。”雪瑞安最后说道,“或者我们将她带来这里,并确认她做了她应该做的。或者我们把一切丢给评议会,希望她们不会带领我们走向灾难。”从语气上判断,雪瑞安认为这第二个办法完全只是个愚蠢的希望。

“只要有一个疏忽,”卡琳亚的声音甚至比平时更加冰冷,“我们就全都会把脑袋插到矛尖上。”

“但谁会这么做?”爱耐雅若有所思地问,“爱莉达,评议会,还是兰德·亚瑟?”

之后又是沉默,裙子的窸窣声,又一次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奈妮薇冒险向窗里窥望了一眼,房间已经空了。她焦躁地哼了一声。她不知道她们要等什么,也没找到任何有意义的线索,爱耐雅的话表明她们仍然对兰德·亚瑟和爱莉达保持着同样的警觉,也许对兰德·亚瑟的更多。爱莉达并没有聚集能导引的男人,而谁又是那个“顺从的孩子”?不,这不重要,她们可能正在谋划着五十个她完全不知道的计划。

结界发生了闪动,奈妮薇吓了一跳,她已经失去了离开这里的最佳时机。她爬起身,用力掸掉膝盖上的泥土,从墙边走开。刚迈出一步,她就停住了,以最快的速度弯下腰去,双手僵在膝盖的泥渍上,两只眼睛直盯着瑟德琳。

苹果色脸颊的阿拉多曼女子也在盯着她,紧闭的双唇没有吐出一个字。

奈妮薇匆忙地考虑着又抛弃了那个有东西掉在地上的愚蠢借口,而是重新直起身,缓缓地走过瑟德琳身旁,仿佛没有任何需要解释的。瑟德琳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双手叉在腰间。奈妮薇拼命考虑着该怎么办。她能打晕瑟德琳的头,然后逃跑:她能回过身,跪下来乞求瑟德琳。她知道这两个办法全都是破绽百出,但她就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行。

“你一直都能保持这么镇静吗?”瑟德琳问道,眼睛望着前方。

奈妮薇打了个哆嗦。这是瑟德琳昨天在尝试打破她的封锁后给她的指点,保持镇静,非常镇静,只去想平静舒缓的事情。“当然,”她虚弱地笑了笑,“有什么能困扰我的?”

“这很好,”瑟德琳由衷地说,“今天我要试一些更……直接的办法。”

奈妮薇瞥了她一眼。没有问题?没有指控?她完全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如此轻松地度过今天。

她们两个都没看见那个从一座建筑物二楼窗户中看着她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