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边境国的谚语

片刻之间,兰德真希望能有那么一段日子,可以单独在这座宫殿的走廊中漫步。今天早晨陪伴他的是苏琳和二十名枪姬众;高辛艾伊尔的首领贝奥;六名沙汾奈——刀手众,他们来自杰海德氏族,任务是维护贝奥的荣誉;还有巴歇尔和另外六名像他一样有着鹰钩鼻的沙戴亚人。他们拥挤在挂满织锦的宽阔走廊里。身穿凯丁瑟的法达瑞斯麦和沙汾奈,紧盯着每一名匆匆鞠躬或行屈膝礼后立刻跑走的仆人。年轻的沙戴亚人都高傲地昂着头,穿着短外衣,松腿裤的裤脚被塞进了靴子里。即使在不见阳光的走廊中,空气仍然闷热不堪,充满了灰尘。一些仆人穿着摩格丝时代的红白制服,但大多数仆人的衣服都是新的,实际上就是他们来应聘工作时所穿的衣服——从农夫的粗布衣到商人的细羊毛衫,一应俱全。其中大多数都很深沉朴素,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亮色衣衫,甚至是有一点刺绣或蕾丝。

兰德特别叮嘱首席女仆哈芙尔大妈要找到足够的制服,这样新来的人就不会觉得需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才能工作。毕竟宫廷制服比任何乡下的日常服装要好。现在的仆人数量比摩格丝时代要少,有许多穿红白色制服的人都已经头发花白,腰弯背驼了,这些人都来自退休者居住区。他们没有像别的仆人那样逃离王宫,对他们来说,即使要脱离退休生活,他们也不愿意看见王宫有任何颓败的迹象。

兰德还叮嘱哈芙尔大妈(首席女仆确实不算很吸引人的名衔,但这座宫殿中的日常事务完全是由莉恩耐·哈芙尔打理的),尽快多招收一些仆人进来,这些老人们就能重新享受他们的退休生活了。摩格丝死后,这些退休的人还能拿到津贴吗?他早该考虑到这件事的。哈文·诺瑞是这里的职员总管,应该知道这件事。兰德有一种要被羽毛压死的感觉,他想到的每一件事都会牵涉出更多的事来。不过,道的问题不是羽毛,他已经派遣士兵看守住凯姆林、提尔和凯瑞安附近的道门。但他不知道这些地区还有没有另外的道门分布。

是的,所有这些鞠躬和屈膝礼,这些荣誉卫兵,这些问题和负担,这些需要给予满足的人,他希望都抛掉,回到那种他要为了买一件外衣而担忧的日子。当然,在那种日子里,他是绝对不会被允许走进这些长廊的,即使他能走进来,也要在另一种卫兵的陪同下。那种卫兵的职责是看管他,以免他会从壁柜里偷走一只金或银的杯子,从镶嵌青金石的桌子上顺手拿走一件象牙雕刻。

至少路斯·瑟林的声音今天早晨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至少他似乎已经掌握了马瑞姆教给他的精神技巧。汗水从巴歇尔的脸上渗了出来,但现在这种炎热已经无法触及兰德了。他将身上这件刺绣银线的灰丝绸外衣的一直系到脖领,虽然感到了一点暖意,但到现在一滴汗都没出过。马瑞姆向他保证,再过一段时间,对于能让其他人失去活动力的高热和高寒他甚至也会感觉不到。这些都将变得很遥远,只要他将注意力完全内敛——有点像他准备拥抱阳极力时的样子。奇怪的是,这种行为理当让他与至上力极度靠近,但它却和至上力没有任何关系。两仪师也是这么做的吗?他从没见过一位两仪师出汗,不是吗?

兰德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他竟然在思考两仪师是否会出汗!也许他还没疯,但他确实是个羊毛脑袋的傻瓜。

“难道我说了什么很有趣的话吗?”巴歇尔用指节拨着胡子,冷冷地问。一些枪姬众也以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她们在努力理解湿地人的幽默。

兰德不知道巴歇尔是怎么保持镇定的。今天早晨,一个谣言传进了宫里——边境国发生了战斗,是边境国之间的战斗。旅人的故事如同雨后的杂草,但这个讯息是从北方传来的,向人们讲述这件事的商人们至少去过塔瓦隆。谣言里没说到战斗发生在哪里、有谁参加,有可能战斗就爆发在沙戴亚。巴歇尔自从几个月前离开沙戴亚后,至今还没从家乡得到任何讯息。但是他不为所动,仿佛这些谣言只是在说边境国的芜菁价格上涨了。

当然,兰德也不知道两河出了什么事——也许这些日子里的传闻中,西方发生的一场起义涉及到他的家乡,或者那只是无意义的谣言——但两河之于他和沙戴亚之于巴歇尔是不一样的,他已经抛弃了两河。两仪师到处都有眼线,他也绝不会赌一个铜板说弃光魔使没有间谍。转生真龙对那个抚养兰德·亚瑟长大的小村子没兴趣,他的志向早已超出了那里。如果他不这样,伊蒙村就会变成敌人用来对付他的人质。反正,他不会再为那里忧心忡忡了,抛弃了就是抛弃了。

如果我能找到一条路逃避我的命运,我有资格走吗?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不是路斯·瑟林的。

他突然感到肩部传来一阵模糊的疼痛,但他还是保持着轻快的语气:“请原谅,巴歇尔,我突然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不过我一直在听你说话。你是在说凯姆林已经人满为患了,虽然有人会因为害怕我是伪龙而逃走,但又有两倍的人因为相信我是转生真龙而涌进来。是吧?”

巴歇尔语焉不详地咕哝了一声。

“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其他原因而来的,兰德·亚瑟?”贝奥是兰德见过的最高的人,他比兰德高出了一掌以上。他与巴歇尔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比,巴歇尔比除了安奈拉之外的任何枪姬众都要矮。贝奥的深红色头发里已经出现了大片灰丝,但他的面孔瘦削而坚硬,一双蓝眼睛如同刀刃一般锋利。“在这里,你的敌人有成千上百,记住我说的,他们会再次袭击你。在他们之中甚至会有暗影跑者。”

“即使不考虑暗黑之友,”巴歇尔插话道,“各种麻烦都堆积在这座城市里,让这里变得像是已经煮开却仍然留在火上的茶壶。有许多人因为怀疑你不是转生真龙而受到严重的伤害,有个可怜的家伙被从酒馆拖进一座谷仓里,活活吊在屋梁上,只因为他嘲笑你的奇迹。”

“我的奇迹?”兰德难以置信地说。

一名满脸皱纹的白发男仆穿着有些太大的制服,手中拿着一只大花瓶,一边鞠躬一边为他们让出了路。向后退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坐倒在地上。那只淡绿色的花瓶是纸一样薄的海民瓷器,它从老仆人的手中飞出去,在暗红色的地砖上一路翻滚了一段路之后,最后立在地上,距离它飞出去的地方差不多有三十步远。老仆人爬起身,满脸惊愕地跑过去抓起了那只花瓶,一边难以置信地失声惊呼,一边用两只手在上面来回摸索,直到他确认上面没有半点裂纹和缺损,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其他仆人也都以同样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然后突然又都开始忙碌自己的工作了。他们都拼命地让自己的视线躲开兰德,甚至有几个人忘了鞠躬或行屈膝礼。

巴歇尔和贝奥交换了一个眼神,巴歇尔吹了一下自己浓密的胡子。

“奇怪的事情,”他说道,“一个孩子头朝下从四十尺高的窗口栽落到石板路面上,身上却连一块瘀伤都没有;或者一位老奶奶陷进了狂奔的惊慌马群中,但那些马完全没有碰到她,更不用说踢伤或踩伤了;有人将五枚硬币扔了二十二次,硬币都是直立在地上,有时扔骰子也会出类似的事。每天都会有这种故事流传开来,他们把这些全都归在你身上。他们倒真是有好运气。”

“据说,”贝奥又说道,“昨天有一篮屋瓦从屋顶上掉下来,完整无缺地散落在地上,排成了古代两仪师徽记的图案。”他瞥了那名大张着嘴的白发仆人一眼。当他们经过的时候,那名老仆人只是紧抱着花瓶,呆立在走廊边上。“我并不怀疑会有这种事。”

兰德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当然,他们没有提到另外一种事——一个男人绊了一下,脖子被套进挂在门把手的方巾里。从屋顶上被风刮下来的石片,穿过一扇敞开的窗户和一道门,杀死一名正和家人一起坐在桌边的女人。平时,这样的事情也确实会有可能发生,但肯定极为稀少,而这样的事情在他身边就不会少。坏事发生的频率和好事是一样多的。不管是好是坏,他扭曲了方圆几里范围内事物运行的轨迹。不,即使手臂上的龙纹和掌心的苍鹭烙印全部消失,他仍然无法摆脱自己的印记。边境国人有一句谚语:“责任重过高山,死亡轻如绒羽。”一旦将高山扛在肩上,就没办法放下它,也没有别人能扛起它,对此哀哭抱怨没有用。

他仍然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轻快:“吊死那个人的凶手,你们找到了吗?”巴歇尔摇了摇头。“那就找到他们,以谋杀罪逮捕他们,我想要阻止这种事。怀疑我,并不是罪行。”有谣言说,那名先知已经把怀疑转生真龙定为罪行,但现在他还没有精力处理这件事,他甚至不知道马希玛在哪里。马希玛现在应该是在海丹或阿玛迪西亚的某处,但也有可能已经流窜到别的地方。不过,还有另外一些原因,让兰德必须找到马希玛,并对他加以限制。

“无论对你的怀疑发展到什么程度都没关系?”巴歇尔说,“有人在悄悄议论,说你是伪龙,你在两仪师的帮助下杀死了摩格丝。人们打算发动起义反抗你,为他们的女王复仇。这样的人也许并不少,虽然我们对此还不清楚。”

兰德板起了脸。他能够容忍人们对他的怀疑与议论——他必须容忍这些,有太多变化是他无法掌控的,也是他无法抛诸脑后的——但他不会容忍挑起叛乱的行为。他不允许安多陷入战火,他会将这片土地完整无缺地留给伊兰,就如同安多落入他手中时一样。如果他能找到她的话。“找出是谁在挑起叛乱,”他用严苛的语气说,“将他们丢进监狱。”光明啊,该怎么找到这些悄声议论的源头呢?“如果他们想得到饶恕,他们可以向伊兰去乞求。”一名穿着棕色粗布裙的年轻女仆正在抹去一只蓝色玻璃丝碗上的灰尘,看见兰德的面孔,她手一颤,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兰德并非总是能带来奇迹。“有什么好讯息吗?我想听听。”

那名年轻女子有些颤抖地弯下身,将碎片捡起来,但苏琳瞥了她一眼,只是一眼,她立刻向后跳去,瞪大了眼睛,紧靠在一幅描绘着狩猎豹子的织锦壁挂上。兰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确实有些女人似乎对艾伊尔女人比对艾伊尔男人更加害怕。这个女孩看着贝奥,仿佛是希望贝奥会保护她,贝奥却仿佛完全没看见这个女孩。

“这要看你是怎么定义好讯息。”巴歇尔耸耸肩,“我听说塔梅恩家族的艾络琳和柯易蓝家族的佩利瓦在三天前进入了这座城市,可以说,他们是潜进来的。两个人应该都没靠近过内城。街上有人谈论说,塔拉文家族的戴玲就在靠近这座城市的乡下,他们都没有响应你的邀请。不过我还没听说他们和那些议论有什么关系。”他瞥了贝奥一眼,后者微微摇摇头。

“我们听到的讯息比你少,达弗朗·巴歇尔,湿地人在湿地人面前才会自由地说话。”

不管怎样,这算是个好讯息,兰德需要这些人。如果他们相信他是伪龙,他可以想办法向他们解释。如果他们相信是他杀死了摩格丝……嗯,如果他们真的还能如此忠诚于对她的记忆,这是好事情。他们同样也会忠诚于她的血脉。“再次邀请他们来见我,也包括戴玲,他们也许知道戴玲在哪里。”

“如果我送出这样的邀请,”巴歇尔犹疑地说,“也许这只会提醒他们,有一支沙戴亚军队正驻扎在安多。”

兰德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突然他笑了:“派亚瑞米拉女士去送邀请吧!我毫不怀疑她会充分利用这个机会炫耀和我的关系有多么紧密,但信要由你来写。”沐瑞关于贵族游戏的课程,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贝奥说,“但红盾众告诉我,有两名两仪师已经住进新城的客栈。”红盾众一直在帮助巴歇尔手下维护凯姆林的治安,而现在,这座城市的治安已经由他们单独负责了。贝奥朝满脸懊恼的巴歇尔微微笑了笑:“我们听到的不多,达弗朗·巴歇尔,但也许有时候我们会看到更多。”

“她们之中有我们那个爱猫的朋友吗?”兰德问。关于两仪师的故事在凯姆林一直到处流传,有时候故事里是两位两仪师,或者是三位两仪师,或者是整整一队两仪师。但巴歇尔和贝奥能搜集到的故事里,只是说一位两仪师治好了一些受伤的猫狗,那些故事永远都是从另一条街上传过来,是朋友的朋友在酒馆或市场上听来的。

贝奥摇摇头:“我不认为她们之中有那个人,红盾众说,她们应该是深夜到达的。”巴歇尔看上去很感兴趣——巴歇尔很少会错过任何让兰德相信他需要两仪师的机会——但贝奥微皱起眉头,大概只有艾伊尔人才会注意到他如此轻微的表情变化。艾伊尔人对待两仪师总是非常小心,甚至是有些不情愿。

贝奥的这几句话包含了许多兰德需要思考的信息——与他本身密切相关的信息。两位两仪师进入凯姆林一定有原因,因为其他两仪师都尽可能避开这座有他存在的城市,她们很可能是为他而来的。即使在太平的时候,也极少会有人连夜赶路,现在更不是什么太平的时候。两仪师在深夜住进客栈也许是为了避开别人的注意,而最可能要避开的,也正是他的注意。然而,她们也可能只是急着赶往什么地方,要为白塔完成某个紧急的任务。事实是,他想不出现在对于白塔有什么比他本身更加重要。或者她们只是要去加入那些艾雯坚称会支持他的两仪师。

无论事实是什么,他只想把它查清楚。只有光明知道两仪师的打算,不论是白塔一方,还是与伊兰一起躲藏的一方,但他必须把它们查清楚。两仪师危险而且数量众多,他没办法忽略她们。爱莉达知道他的特赦令时,白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两仪师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们知道这件事了吗?

当他们到达走廊末端的门前时,兰德打算要贝奥去邀请一名两仪师进宫来见他。他有能力对付两名两仪师,只要她们没有对他发动突袭,但他不打算在将情况弄清楚之前让她们有机可乘。

骄傲充满了我,我对毁灭我的骄傲感到恶心!

兰德踏空了一步。这是今天第一次路斯·瑟林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且这句话太像是他自己对于两仪师想法的诠释,这让他很不舒服,但并不是路斯·瑟林的话让他僵立原地,失去了想要向贝奥下令的念头。

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所以门没关,门外是一座花园,只是花园里并没有花朵,里面的玫瑰和白星草都已经枯萎了,但遮荫的大树仍然耸立着,虽然上面已经没有多少叶片。花园中心的白色大理石喷泉旁边站立着一名女子,她穿着宽松的褐色羊毛裙和白色亚葛衬衫,一条灰色的披巾披在两只手臂上。她带着好奇的神情望着喷泉中喷涌出的水流,直到现在,清水仅仅被用来观赏这件事,仍然会让她感到惊异。兰德目不转睛地望着艾玲达的侧脸,波浪般的浅红色头发从她系在额头上的灰色头巾下绽放出来,一直垂到她的肩头。光明啊,她真是漂亮极了。她只是盯着水面,还没看见兰德。

他爱她吗?他不知道。她和伊兰和明,她们和他的梦在他的脑海里纠缠不休,但他知道自己的危险,他能给她们的只有痛苦。

伊琳娜,路斯·瑟林哭泣着,我杀了她!愿光明永远毁灭我!

“两位两仪师现身也许是很重要,”兰德平静地说,“我想我应该去一趟那家客栈,看看她们为什么会在那里。”其他人也全都随着他停下了脚步,只有安奈拉和嘉兰妮交换了一个眼神,快步走进花园。兰德将语气加强了一点:“这里的枪姬众都跟我去,任何想要穿上裙子、谈婚论嫁的人都可以留下。”

安奈拉和嘉兰妮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气愤地看着他。索麦莱今天没在这里确实值得庆幸,她也许会做出更加激烈的事来。苏琳舞动手指,飞快地打着枪姬众的手语,她的话让那两名枪姬众退去了脸上的怒火,换上一片窘迫的红晕。在不适合说话的场合里,艾伊尔人会用手势传达各种讯息。每个部族、每个战士团都有他们表达独特含意的手法,但只有枪姬众发展出一套完整的手语系统。

兰德没等苏琳的手语结束,就转过了身,那些两仪师也许会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艾玲达仍然盯着水面,她没看见他。他加快了脚步。“巴歇尔,你能不能派人去南厩门准备好马匹?”那里是王宫通往女王广场的主要门户之一,挤满了想观看他一眼的民众,如果顺利的话,他到那里需要半个小时。

巴歇尔打了个手势,一名沙戴亚人立刻迈开惯于骑马的人那种起伏很大的步伐向前跑去。“男人必须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从一名女人面前撤退,”巴歇尔对着空气说道,“但一个聪明的男人会知道,有时候他必须停下来面对她。”

“年轻人,”贝奥带着纵容的意味说,“年轻人一心追逐影子,却要逃避月光,到最后,他们自己的矛尖会刺在他们自己的脚上。”一些艾伊尔人笑了起来,其中既有枪姬众也有刀手众,不过笑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人。

兰德有些生气地回过头:“你们两个穿上裙子都不会好看的。”让他吃惊的是,枪姬众和刀手众们又笑了,而且这次的笑声更大。也许他真的开始掌握了一点艾伊尔人的幽默。

当他骑马走出南厩门,进入内城中一条曲折的街道时,如同他所料想的一样,杰丁欢快地小跑着,在石板路面上留下了一串蹄声,这匹花斑牡马最近很少被牵出马厩。街上的行人很多,但还比不上新城,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看到兰德一行人,有许多人都会对他们指指点点,并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也许是认出了巴歇尔——和兰德不一样,巴歇尔经常会去城里。但任何从王宫中走出来的人,尤其是还有艾伊尔人护卫的,肯定是大人物。这些指指点点一路跟随着他。

尽管对于这么多目光的注视感到有些不舒服,兰德还是尽量调整心情去欣赏这座由巨森灵建起的内城。他发现自己几乎没时间欣赏一些精美的事物。许多条街道从闪亮的白色王宫中蜿蜒散出,沿着丘陵的地势迂回转折,如同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到处都屹立着覆盖彩色瓷片的纤细高塔,映衬着金色、紫色或白色的圆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在一些地方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公园中成片的树林,另一些地方则能越过整座城市以及高大的凯姆林银白城墙,鸟瞰起伏不定的丘陵平原和森林。内城的建筑风格就是为了取悦人们的视觉,巨森灵都认为只有塔瓦隆和传说中的曼埃瑟兰能够超越这座城市。而许多人类,尤其是安多人,都相信凯姆林丝毫不比那两座城市逊色。

内城纯白色的城墙之外就是环绕它的新城了,新城中也有许多圆顶和高塔,其中有许多高塔显然是要和内城的塔一较高下,但内城的塔都是建在更高的山丘上。这里的街道更加狭窄,其中有许多很人性化的布置,比如宽阔的大路中间也会种植树木。街道上充满了行人、牛车、马车,以及骑马和坐轿的人,空气中弥漫着喧嚣声,如同来自一个巨大的蜂房中一样。

虽然人群会主动让出路来,但在如此稠密的人群之中,兰德的行进速度还是明显减慢了。像凯姆林内城的那些人一样,他们不知道兰德是谁,只是没有人愿意打扰艾伊尔人。速度迟缓单纯是因为人烟稠密。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人,穿着粗羊毛衣服的农夫和穿着精致衣裙的商人,为自己的营生而忙碌的工匠和用推车、托盘装载商品沿街叫卖的小贩。小贩的货品从针线丝带到水果烟火一应俱全,不过后两者现在已经相当昂贵了。一名穿百衲斗篷的走唱人和三名艾伊尔人擦肩而过,那三名艾伊尔正在端详着一个刀匠作坊前桌子上展示的刀剑。两名身材瘦削的男人将他们的黑发编成许多小辫子,背后带着长剑(兰德相信他们是号角狩猎者),他们站在街角,一边和几名沙戴亚人闲聊着,一边听着一男一女用手鼓和长笛演奏的音乐。身材矮小、皮肤白皙的凯瑞安人和肤色黝黑的提尔人在安多人之中都非常显眼。兰德也看见了穿长外衣的莫兰迪人、穿精致马甲的阿特拉人、留着分叉胡须的坎多人,甚至还有两名留细长胡子、戴耳环的阿拉多曼人。

还有另一种人也很显眼——那些衣衫肮脏破旧、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的人,他们呆愣的目光说明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该做些什么。这种人往往是从很远的地方到这里来寻找他们的心中的目标——他,转生真龙。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些人,但他们是他的责任,虽然并不是他要求他们抛弃原来的人生,丢掉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但他们是因为他才会这样做的。如果现在这些人知道他是谁,他们一定会踩过这些艾伊尔人的身体,为了想要碰一下他而把他撕成碎片。

他摸了摸外衣口袋里那个圆胖男人形状的小法器。他有可能会用至上力对付这些为了他而放弃一切的人,这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正因为这些人,他才很少会走进这座城市,至少这是原因之一。他有太多事情要做,也没时间到城里来闲逛。

由贝奥领路,他来到这次行程的目的地。这家客栈位于城市的最西端,名字叫“库雷恩的猎犬”,它是一座三层的石头建筑,屋顶铺着红色的瓦片。客栈大门外是一条曲折偏僻的街道,兰德一行人停在那里的时候,街上的行人纷纷为他们让出了道路。兰德又碰了一下那件法器——两位两仪师,即使不使用它,他也能对付。他跳下马,走进了客栈。当然,三名枪姬众和两名刀手众已经抢在他的前面。他们在进入客栈时全都踮着脚尖,做好了立刻拉起面纱的准备,如果想让他们不要这样做,不如去教猫唱歌。留下两名沙戴亚人看管马匹之后,巴歇尔率领的沙戴亚人和贝奥一起跟随兰德走了进去。其余的艾伊尔人分成两队,一队随兰德进入客栈,一队守在外面。他们在客栈中看到的情景和兰德料想的并不一样。

客栈的大厅和凯姆林城内任何一百家客栈的大厅并没有什么不同。巨大的酒桶里装着淡啤酒和葡萄酒,排列在一堵朴素石灰墙边,上面放着装白兰地的小桶,一只灰斑猫正趴在酒桶的最顶端。两座石砌壁炉里空空如也。桌子和长凳间能看到三四名穿围裙的女侍。大厅中心留出了一片空地,能看见屋梁的天花板直接对着木地板铺成的地面。这家客栈的老板是一名有着三层下巴的圆脸男人,一条白围裙裹住了他的大肚子。他小跑着迎了过来,一边揉搓着双手,一边不时瞥一眼艾伊尔人,流露出一点紧张的情绪。凯姆林人已经知道他们并不打算将这里劫掠一空,并将剩下的全部烧毁(要让艾伊尔人相信安多并不是一片被征服的土地,他们不能拿走这里全部财富的五分之一,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名客栈老板显然不太能适应二十几名艾伊尔人同时出现在他的大厅。

客栈老板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在兰德和巴歇尔身上——主要是巴歇尔。从穿着就能知道,他们两个是这队人的领头,而巴歇尔比兰德年长许多,应该是更重要的人物。“欢迎,大人,大人们,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我有莫兰迪和安多的葡萄酒,我的白兰地是……”

兰德没有理他。这里和另外一百间大厅不同的是它的客人,在这个时间,兰德本以为至少能看到几名男性酒客,但大厅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大多数桌子旁边都坐满身穿朴素裙装的年轻女子,她们之中大部分甚至还只是女孩。这些人都在长凳上转过了身,手里拿着茶杯,有些发愣地看着刚走进大厅的这群人。她们之中不止一个人为贝奥的身高而惊愕不已。并非所有人都在盯着艾伊尔人,有将近十几个人都吃惊地看着兰德,她们也让兰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认识她们。他对她们并非全部都很熟识,但他确实认识她们,她们之中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

“珀黛?”他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声。那个大眼睛的女孩也在盯着他——她是什么时候结起辫子的?珀黛芠·考索恩,麦特的妹妹。他还看见了圆润的希尔德·巴兰,她的身边坐着皮包骨的洁丽琳·亚卡,还有漂亮的玛莉萨·艾韩,她用双手轻拍着自己的脸颊,她在吃惊的时候总是这副样子。体态丰满的爱米·鲁文、爱莉·马文、黛芮·坎德文,还有……她们全都是伊蒙村或是伊蒙村附近的人。

再次将这些女孩仔细看了一眼,他相信即使是那些他不认识的女孩一定也是两河人,至少其中大部分都是。他也看见了一张应该是阿拉多曼人的面孔,以及另外一两名其他地方的人,所有的两河女孩们都穿着她们的日常衣服。“光明在上,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正在前往塔瓦隆的路上。”珀黛很快就从惊讶中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身上唯一和麦特一样的地方,就是那种偶尔会从眼里流露出来的恶作剧神情,现在她的惊讶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融和着好奇和喜悦的灿烂微笑。“我们要成为两仪师,就像艾雯和奈妮薇那样。”

“我们也要问你这个问题啊!”腰肢柔细的蕾铃·艾玲插嘴说。她似乎是很随意地将她的粗辫子沿着肩膀垂到了胸前。她是这些伊蒙村女孩中最年长的,整整比兰德要小三岁,这些女孩里只有她和珀黛结了辫子。她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女孩,而且也有不止一个男孩向她证明了她的美丽。“佩林大人除了说你在外面冒险之外,没多说过一个字。我知道你穿的这身衣服是上等货。”

“麦特还好吗?”珀黛突然露出很焦急的神情,“他和你在一起吗?母亲很担心他,如果没人提醒他,他连换上干净袜子都不知道。”

“不,”兰德缓缓地说,“他不在这里,但他很好。”

“我们没想到能在凯姆林找到你。”简馨·托芬用她清亮的声音说道。她不可能超过十四岁,至少在伊蒙村的女孩里,她是最年轻的。“我打赌,两仪师维林和两仪师埃拉娜一定会很高兴,她们总是在追问我们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么,应该就是这两位两仪师了。他认识维林,他对这位褐宗两仪师还算认识颇深。现在维林出现在这里,他不知道应该对这件事有何看法。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女孩都是他家乡的人。“两河一切都好吗?伊蒙村还好吗?佩林平安回家了?等等!佩林大人?”

兰德的问题立刻让他陷进了滔滔不绝的洪流里。其余的两河女孩都对艾伊尔人更感兴趣,她们偷偷地打量着那些艾伊尔人,特别是贝奥,偶尔她们也会瞥一眼沙戴亚人。但所有伊蒙村的女孩都聚到兰德身边,急着要把一切事情告诉他,同时又不停地问着关于他自己、麦特、艾雯和奈妮薇的问题。而那些问题中大部分都需要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回答清楚。

兽魔人袭击两河,但佩林大人将它们赶走了,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对他讲述那场伟大的战争,这让他没听清楚任何细节。当然,那时所有人都在全力奋战,但是佩林大人救了大家。只能说“佩林大人”,无论何时只要他说一声“佩林”,立刻就会有人纠正他的错误——绝不能用这种马虎的称谓称呼佩林大人,就像不能将“马车”叫做“马”。

即使得知兽魔人已经被击败,兰德仍然感到胸膛一阵发紧。他抛弃了他们,如果他回去,两河就绝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其中有那么多他所熟悉的名字。但如果他回去了,他就不会得到艾伊尔人的支持。凯瑞安将不会落入他的手中。雷威辛很可能率领安多的军队攻击他和两河。任何决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身份就意味着巨大的代价,但付出这种代价的将是其他人。他一直在提醒自己,如果没有了他,那些人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但这种提醒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安慰。

看到兰德脸上的哀伤,女孩们急忙将话题转到快乐的事情上。佩林和菲儿结婚了,兰德希望自己能为此而感到快乐,却又在担心佩林和菲儿的快乐能持续多久。女孩们都认为他们的婚礼既浪漫又精彩,只是有些遗憾他们没能举办盛大的婚宴。她们对菲儿感到很满意。她们很钦佩菲儿,也有一点妒忌她,甚至连蕾铃也是如此。

白袍众也去了两河,他们还带着帕登·范——那个曾经每年春天都会去伊蒙村的老卖货郎,女孩们不知道那些白袍众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但帕登的出现让兰德很清楚该如何看待那些白袍众,帕登是一名暗黑之友,甚至比暗黑之友更加可怕,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地伤害兰德、麦特和佩林,特别是兰德。也许她们带给他最糟糕的讯息就是没有人知道帕登是不是死了。但白袍众毕竟是走了,兽魔人也没了,随后就是大批难民越过迷雾山脉涌进了两河。他们带来各种新鲜的东西,从风俗到贸易品,从植物、种籽到布料。除了两河本地女孩之外,她们之中还有一名阿拉多曼女孩、两名塔拉朋女孩和三名来自阿摩斯平原的女孩。

“蕾铃买了一件阿拉多曼裙装,”小简馨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做了个鬼脸,“但她妈妈要她把那件衣服退给裁缝。”蕾铃抬起手,似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只是整了整辫子的位置,然后哼了一声。简馨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谁会在乎衣服怎么样?”苏莎·亚兴喊道,“兰德才不在乎衣服。”苏莎虽然身子很单薄,但总是显得活力十足,现在她也是一边跳着一边说话。“两仪师埃拉娜和两仪师维林测试了所有的人,嗯,差不多是所有人——”

“茜拉·库勒也想接受测试。”矮壮的麦丝·爱丁插话进来。兰德不太记得这名女孩,在他的记忆里,她仿佛从来都只是把鼻子埋在书本里,甚至走在街上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一定要接受测试,结果她通过了,但她们告诉她,她的年纪已经太大了,不能当初阶生了。”

苏莎的声音压过了麦丝:“……我们全都通过……”

“自从到了白桥之后,我们就开始用整个白天赶路,整个晚上进行练习,”珀黛插话说,“能在一个地方停留一会儿实在太好了。”

“你见过白桥吗,兰德?”简馨用超过珀黛的声音说,“那座白色的桥?”

“……我们要去塔瓦隆,成为两仪师!”苏莎被珀黛瞪了一眼,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麦丝、简馨和她一起喊道:“塔瓦隆!”

“我们还不能去塔瓦隆。”

从客栈正门传来的声音让所有女孩的注意力都从兰德身上移开了。正走进来的两位两仪师一摆手,压下了所有女孩想要提问的冲动,但她们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兰德。虽然拥有相同的光洁面容,但她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维林个子矮,身材丰满,有一张方脸,发丝中能看到一点灰色;而维林身边应该就是埃拉娜了,她身材窈窕,皮肤黝黑,有一头波浪状的黑发,她是一名婀娜多姿的女人,但她眼里的光彩说明她的脾气并不小,而且她的眼睛周围稍有一点发红,似乎是刚刚哭过。兰德很难相信两仪师也会哭。埃拉娜的骑装是灰色丝料上装饰着绿色条纹,看上去就像是全新的;而维林的浅褐色骑装就显得有些皱了。虽然维林并不很在意自己的衣服,但她的黑眸里闪动着明察秋毫的光芒。她们的目光一直紧锁在兰德身上,仿佛是粘在岩石上的藤条。

两名穿暗绿色外衣的男人跟随她们走进大厅。其中一个身材矮壮,头发都已经变成了灰色;另一个瘦高如同一根黑色的鞭子。两个人的腰间都有佩剑。即使没有两仪师在身边,那种流畅的步伐也足以清楚地说明了他们护法的身份。他们完全没有理会兰德,而是将精神集中在艾伊尔人和沙戴亚人身上。凝滞不动的身体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强有力的攻击。艾伊尔人没有任何动作,但他们似乎在瞬间就会戴上面纱,不论枪姬众和刀手众都是如此。年轻的沙戴亚人手指突然靠近了剑柄,只有贝奥和巴歇尔还保持着轻松自在的神态。女孩们则只是注意着两仪师。感觉到气氛不对的肥胖老板正用力地揉捏着双手,毫无疑问,他是在想象着自己的大厅,甚至是整座客栈被打烂的惨状。

“不会有事的。”兰德提高声音,平静地说道。他是在对客栈老板、在对艾伊尔人说,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听见他这句话。“不会有事的,除非你一定要闹出事来,维林。”几名女孩朝他瞪大了眼睛,惊讶他竟然会这样对两仪师说话。蕾铃响亮地哼了一声。

维林用她那双鸟一样黑亮的眼睛端详着他:“在你身边,我们要向谁闹事?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你变了很多。”

因为某些原因,他不想提及那段往事。“如果你已经决定不去塔瓦隆,那就是说,你已经知道白塔分裂了。”这句话在女孩之中引起了一片惊愕的议论。她们一定还没听说过这件事,两仪师们则没有任何反应。“那你知道反对爱莉达的两仪师在哪里吗?”

“我们需要单独谈谈,”埃拉娜平静地说,“笛海姆先生,我们需要用一下你的私人餐厅。”客栈老板忙不迭地向两仪师保证,房间立刻就会为她们准备好。

维林向一道侧门望去。“这边走,兰德。”埃拉娜看着他,带着疑问的神情挑起了眼眉。

兰德苦笑了一下。她们刚一进来就掌控了局面,但这对两仪师来说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两河女孩们现在都在看着他,对他报以不同程度的同情,毫无疑问,她们一定以为如果他说错了话或者是坐姿不对,两仪师就会立刻剥了他的皮。也许维林和埃拉娜真的会这么做。兰德一躬身,示意埃拉娜走在他前面。他改变了很多,是吗?她们还不知道他到底改变了多少。

埃拉娜一点头,当作对他鞠躬的回应,然后她拉起裙子,走在维林身后。但这时出事了。两名护法似乎是打算要跟上两仪师,但还没等他们迈出一步,两名眼神冰冷的沙汾奈已经挡在他们前面。苏琳飞快地打着手语,安奈拉和另一名叫做黛珍妲的身材矮小的枪姬众立刻移向两仪师刚刚走进的门。沙戴亚人都望向巴歇尔,巴歇尔示意他们不要有动作,但他自己却向兰德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埃拉娜有些气恼地说道:“我们要单独和他谈话,伊万。”瘦高的护法皱起双眉,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维林回头瞥了一眼,看样子有些惊讶,仿佛刚刚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什么?哦,是的,当然,托马斯,请留在这里。”灰发护法显得有些犹疑。然后他用严厉的目光看了兰德一眼,才踱到正门旁边,靠在墙上,显出一副懒散的样子——如果绷紧的弹簧能够显示出懒散的话。

直到这时,刀手众才放松下来——那种艾伊尔人的放松。

“我想单独和她们谈话。”兰德看着苏琳说道。片刻之间,他觉得苏琳是想和他争辩。苏琳绷紧的下巴显示出顽固的棱线,但最后她只是又向安奈拉和索麦莱打了几个手语。她们移回原位,看着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苏琳的手指又晃动了几下,所有枪姬众都笑了。他很想学一点手语,但每次他向苏琳提起这件事,都会惹来苏琳的困窘,仿佛这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

兰德跟随两仪师离开时,看见两河女孩们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关上那道侧门的时候,又听见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骤然响起。这家客栈的私人餐厅是一个小房间,不过,抛光的椅子在这里代替了长凳,两张同样经过抛光的桌子上摆放着锡镴烛台,壁炉台上雕刻着藤蔓花纹。这里的两扇窗户都紧闭着,自然也没有人想要将它们打开。他想知道,这两位两仪师是不是注意到了他像她们一样没有受到炎热天气的困扰。

“你们要让她们也卷进反叛吗?”一进屋,他立刻就问道。

维林紧皱双眉理了理裙子。“你知道的要比我们多许多。”

“我们到了白桥之后才听说白塔出事了。”埃拉娜的声音冰冷,但她紧盯着兰德的眼里却燃烧着火焰。“你知道……反叛?”她似乎对这个词极为厌恶。

那么她们就是先在白桥听到了谣传,然后急忙赶到这里,一点情报也没泄露给那些女孩。依珀黛等人的反应来看,她们不去塔瓦隆是刚刚才做出的决定,似乎她们在今天早晨得到了关于白塔动乱的证实。“我不认为你们会告诉我你们在凯姆林的间谍是谁。”她们只是看着他。维林歪过头,仔细审视他。曾经,两仪师这种宁静、知性的目光只要落在他身上,就会引起他深深的不安,现在想来都让他觉得非常奇怪。现在,不管是有一位两仪师还是两位两仪师盯着他,都不会让他有心悸的感觉了。骄傲,路斯·瑟林疯狂地笑着。兰德狠狠地将他压下去。“有人告诉我发生了反叛。你们还没否认你们知道她们在哪里。我不会伤害她们,绝对不会,我有理由相信她们也许会支持我。”他隐瞒了想要知道那些两仪师身处何方的主要原因。也许巴歇尔是对的,也许他确实需要两仪师的支持,但他最希望的是见到伊兰。他需要伊兰恢复安多的和平,这是他要找到她的唯一原因,不再有其他原因了。他对于她是危险的,就像对于艾玲达那样。“为了光明之爱,如果你们知道,就告诉我吧!”

“即使我们知道,”埃拉娜说,“我们也没权力告诉任何人。如果她们决定支持你,她们自然会来找你。”

“这是她们要决定的,”维林说,“而不是你。”

他只能再次苦笑。他应该想到,自己能得到的只有这么多,甚至可能更少。沐瑞的建议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要信任任何活着的、戴着披肩的女人。

“麦特和你在一起吗?”埃拉娜问。她的语气仿佛是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件事。

“如果我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么我要告诉你们?有来有往吧?”她们似乎并不认为这句话很有趣。

“像敌人一样对待我们是愚蠢的。”埃拉娜喃喃地说道。她向他靠近了一步,“你看上去很疲倦,你有足够的休息吗?”他在埃拉娜抬起的手掌前退了一步。埃拉娜停住了。“随你吧,兰德。我不是要伤害你,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绝不会让你受伤。”

既然埃拉娜这么直接地将这句话说出来,应该是不会有问题了。他点点头,埃拉娜将手贴到他的前额,一阵微弱的刺麻感掠过他的皮肤——埃拉娜拥抱了阴极力,一阵熟悉的暖意涌过他的身体。这是埃拉娜在检查他的健康状况。

埃拉娜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间,暖意变成了热力,猛冲过他,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咆哮的熔炉之中。这种感觉在刹那间就消失了,而他又有了另外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种对自己从未有过的知觉,对于埃拉娜的知觉。他摇晃着,头脑空空的,肌肉松软,一阵困惑和不安的回声从路斯·瑟林那里传来。

“你做了什么?”他问道。他在怒火中抓住阳极力,让它的力量帮助自己站稳身体。“你做了什么?”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击打着他和真源之间的能流。她们想要屏障他!他编织出自己屏障,向她们掷去。从上次与维林见面以来,他确实已经变了很多,学到了很多。维林蹒跚着,一只手扶在桌子上,埃拉娜哼了一声,仿佛被他打了一拳。

“你做了什么?”即使是身处虚空的冰冷中,他的声音仍然凶恶可怕。“告诉我!我没有承诺过不会伤害你,如果你不告诉我——”

“她约缚了你,”维林飞快地说道,但她立刻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态,“她约缚了你,让你成为她的一名护法,就是这样。”

埃拉娜恢复得更快,虽然还是被屏障着,但她只是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平静的面容里带着一点满足。她竟然会感到满足!“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我所做的完全不会伤害你。”

兰德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像一只小狗般轻易就走进了圈套,愤怒在虚空边缘爬行。冷静,他一定要冷静。她的一名护法,那么埃拉娜就是绿宗的了,但这并不会有什么差别。他对于护法了解得很少,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约缚,或者它是否可以被打破。兰德能够从路斯·瑟林那里感觉到的只有惊骇与震撼。兰德又一次想起岚,又一次希望岚没有在沐瑞死后立即就离开了他。

“你们说你们不会去塔瓦隆。既然你们似乎是不清楚你们自己是否知道那些反叛者在哪里,那么你们可以先留在凯姆林。”埃拉娜张开嘴,但兰德的声音立刻压过了她。“如果我决定松开屏障,而不是就这样把你们丢在这里,你们应该要感到庆幸!”这引起了她们的注意。维林绷紧嘴唇。从埃拉娜眼睛里冒出的火焰几乎可以和他刚才感觉到的热力相比。“但你们不能靠近我,除非我召唤你们,否则你们不能进入内城。如果想违抗这条规定,我就会屏障你们,并将你们扔进监狱。你们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完全了解。”尽管眼里仍然喷着怒火,埃拉娜的声音却如冰一样寒冷。维林只是点了点头。

兰德猛地推开门,又停住脚步,他忘记那些两河女孩了。现在有些女孩正在和枪姬众交谈,有些则打量着枪姬众们,同时用茶杯做掩饰悄悄地说着话。珀黛和几名伊蒙村的女孩正在向巴歇尔提问题。巴歇尔的手里拿着一只锡镴杯,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听他说话的女孩们看上去半是兴奋,半是惊骇。猛然被推开的门撞在墙壁上,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兰德,”珀黛喊道,“这个人正在说你的事情,真可怕。”

“他说你是转生真龙。”蕾铃着急地说着。屋子里其他地方的女孩们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她们立刻都显出震惊的神情。

“我是。”兰德疲倦地说。

蕾铃哼了一声,将双臂抱在胸前:“我一看见你的这身衣服,我就知道你跟着两仪师跑掉后就脑袋发烧了,在你用那么傲慢的语气对两仪师埃拉娜和两仪师维林说话之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不知道你真的变成了一个瞎眼的傻子。”

在珀黛的笑声中,惊骇的成分比愉快更多:“即使是开玩笑,你也不该这么说,兰德,谭姆不会把你教成这样的。你是兰德·亚瑟,现在,不要再犯傻了。”

兰德·亚瑟,这是他的名字,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谭姆·阿瑟抚养他长大,但他的父亲是一名艾伊尔首领,而且已经死去很久了。他的母亲是一名枪姬众,却不是艾伊尔人。这就是他对自己的了解。

阳极力仍然充满着他,他用风之力包裹住珀黛和蕾铃,将她们举起,直到她们的双脚离地一尺高的地方。“我是转生真龙。否认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希望也无法改变这一点。我不是你们在伊蒙村熟悉的那个人了。你们现在明白了吗?明白吗?”他意识到自己在高声喊叫,急忙用力闭上嘴。他的胃在搅动,他在颤抖。为什么埃拉娜对他这样做?这名两仪师美丽的面孔后面藏着什么样的阴谋?不要信任她们,沐瑞这样告诉过他。

一只手碰到他的手臂,他猛地转回头。

“请让她们下来吧!”埃拉娜说,“求求你。她们非常害怕。”

她们已经不止是害怕了。蕾铃的面孔似乎完全失去了血色,她的嘴张到了不能再大的程度,似乎想要尖叫,却又忘了该怎么做。珀黛的身体不住地抖动,脸上全都是眼泪。有这种反应的女孩不仅仅是她们两个,其余的两河女孩都蜷缩到尽可能远离他的地方,她们之中大多数人也都在哭泣。女侍们也都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地呜咽着。客栈老板跪倒在地上,双眼凸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兰德急忙将那两个女孩放回地上,然后放开了阳极力。“很抱歉,我不是要吓你们。”珀黛和蕾铃一站稳脚跟,立刻就逃进了其他女孩缩成的人堆里。“珀黛?蕾铃?我很抱歉,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保证。”她们没有看他,没有任何一个女孩看他。苏琳肯定是在看着他,其余的枪姬众也是,她们都阴沉着脸,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不赞许的神情。

“覆水难收,”巴歇尔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有谁知道什么是应该的?也许这么做就是最好的。”

兰德缓缓地点点头。也许是,最好她们能够远远地离开他,这对她们是最好的。他希望自己能和她们多聊一些家乡的事,能多一些时间在她们眼里只是兰德·亚瑟。他的膝盖仍然有些虚浮,一定是因为刚才的约缚。但当他迈开步伐的时候,他就没有再停下,直到骑在杰丁的背上。她们最好害怕他,他最好忘记两河。他想知道,这座高山什么时候能够稍微轻一下,至少,不要变得愈来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