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牡鹿”大致称得上名副其实,腿上装饰着玫瑰浮雕的抛光的桌子和长椅分散在这座大厅里。一名身穿白色围裙的年轻女仆专门负责打扫这里的白石地板。蓝色和金色的蔓叶花样饰带在白灰墙上环绕了一圈,上面就是离地颇高的天花板,石砌的壁炉满是花纹,在炉边雕着常绿树的枝叶。所有壁炉横眉上都雕刻着一头牡鹿,牡鹿的叉状角上撑着一只酒杯。一个稍有些镏金的高座钟被安放在一个壁炉架上,一组乐手正在大厅里的一个小台子上演奏着乐曲——两个只穿着衬衫、浑身汗湿的人吹着长笛;另外两个人弹拨着九弦筝;一名面孔红润的女子穿着蓝条纹的裙装,用一对小木棰敲击着放在细腿支架上的响板琴。十几名穿着淡蓝色裙装和围裙的女侍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她们大部分都很漂亮,只是其中一些人的年纪已经和黛芬夫人不相上下了,这名身材圆胖的小个子老板娘在脖子后面留了一个灰色的小发髻。这个到处都散发着舒适和金钱气息的地方让麦特很中意,他会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个地点几乎就位在这座城镇的正中心。当然,这里的其他条件他也很喜欢。
当然,这家玛尔隆第二好的旅店并非事事都合人意。从厨房中传来的又是羊肉和芜菁的气味,还有那种一成不变的香料大麦汤,这些气味之中还混合着从窗外飘进来的尘土和马匹的气味。嗯,这座城镇中拥挤着许多难民和士兵,还有更多的士兵驻扎在城外,想要在这里找到丰盛的食物自然是不可能的。街上不时传来沙哑的军歌声、靴子和马蹄的敲地声,还有人们咒骂炎热天气的声音。大厅里同样很热,感觉不到一丝凉风,如果现在打开窗户,灰尘立刻就会覆盖每一个角落,而屋中的热气绝不会有半分减少。玛尔隆简直变成了一口热锅。
在麦特的眼里,这个该死的世界正在慢慢干瘪下去,他不想去思考这是为什么,他只希望能忘记这种酷热,忘记他来玛尔隆的原因,将一切都忘记。他身上的绿色外衣在领子和袖口上绣着金线。他将这件外衣和里面的亚麻衬衫都敞开来,但他仍然像虚脱的马一样浑身流淌着汗水,也许解开绕在脖子上的黑丝巾能好受一些,但麦特很少在别人能看见的场合里这么做。他喝干杯中最后一点酒,将光亮的锡镴杯放在桌上,拿起他的宽边帽,用力地扇了起来。无论他喝下什么饮料,其中的水分都会飞快地变成汗液,从他的体内流出来。
当他选择留在黄金牡鹿的时候,红手队的贵族和军官们也随他一同住了进来,这就意味着其他房客都被轰了出去。黛芬夫人通常不会因此而不高兴,她可以从红手队的贵族少爷们那里要到五倍的房钱。这些高阶军官一向出手阔绰,而且甚少斗殴,即使偶尔出现状况,他们也会在见血前到屋外去。但今天中午,只有不到十个人占据了大厅中的桌子,黛芬夫人不时会向那些空椅子眨眨眼,拍拍她的发髻,叹一口气。在晚上之前,她的酒大概不会卖出很多了,她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她的葡萄酒。乐手们还是卖力地演奏着,几位喜欢音乐的贵族扔出的赏金会比满满一屋子的普通士兵多得多。在乐手眼中,任何掏得出金币的人,都有资格被尊称一声“大人”。
不过现在这些乐手很不幸,全场唯一的听众只有麦特,而且麦特每过三个音节就会撇撇嘴。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如果你不去在意听的是什么,他们的曲子还算不错,但麦特知道这是什么曲子,这首曲子就是他教给这些乐手的,他们从麦特打着拍子的哼唱中学会了这首曲子。不过这里的人肯定有超过两千年没听过这首曲子了。麦特能给这些乐手的最高评价是,他们没有弄错拍子。
一阵说话的声音吸引了麦特的注意力。他扔下帽子,摇晃着酒杯,要侍者再将酒杯斟满,又向旁边的桌子探过身,对那张桌上的三名酒客说:“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正在讨论该如何从你那里赢回一点钱来。”塔曼尼将酒杯凑在嘴边,一脸严肃地说。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烦恼过,他比二十岁的麦特大不了几岁,也比麦特矮一个头。麦特很少见他笑过。麦特总觉得这个男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弹簧。“没有人能在玩牌上赢过你。”他是红手队半数骑兵的指挥官,也是凯瑞安的一名贵族,但他像普通士兵一样剃光前额,并敷了粉,不过汗水已经将一些粉冲掉了。现在有许多年轻的凯瑞安贵族都接受了这种士兵装束。塔曼尼的外衣也很朴素,胸口没有一道代表贵族身份的彩色横纹,实际上,他的贵族位阶并不低。
“当然不是这样。”麦特不赞同他的说法。确实,当他的运气在的时候,这种说法绝对没错,但这种状况并非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特别是当他参与的牌局有许多规则的时候。“血和该死的灰啊!上个星期你就从我这里赢了五十枚金币。”五十枚金币,大约一年前,他就算只能赢一枚金币都会心跳加速;如果是输一枚金币,他一定会哭出来。不过,一年前他根本就没有一枚金币可输。
“那我们已经输掉几百枚了?”塔曼尼冷冷地问,“我想找机会赢一些回来。”但如果他真的开始一直赢麦特,他也要开始担心了。像大多数红手队一样,他认为麦特的运气是一种可以依靠的奇迹。
“骰子可不是什么该死的好选择。”代瑞德说,他是红手队步兵的指挥官,正往嘴里猛灌着葡萄酒,完全不在乎一旁拿勒辛藏在油胡子后面的厌恶表情。麦特遇到的大多数贵族都认为骰子是低级的东西,只有贱农才会喜欢。“你玩起骰子来总是好运到无法停手,我们必须找到你无法产生影响的赌局,了解我的意思吧?”
代瑞德只比他的凯瑞安同胞塔曼尼高一点,不过他的年纪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他的鼻子断过不止一次,三道白色的伤疤交叉在他的脸上。他是这三个人里唯一非贵族出身的,一辈子都是一名士兵。
“我们觉得应该赌马。”拿勒辛一边摇晃着手中的锡镴杯一边说。他是名壮实的男人,比两名凯瑞安人都要高,他统领着红手队另外一半的骑兵。麦特总是觉得很奇怪,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他为什么还要留着他那茂密的黑胡子,他每天早晨都会将胡子梳理一番,让它保持整齐的尖形。代瑞德和塔曼尼身上的灰色外衣都敞开着;拿勒辛则将条纹灯笼袖、金缎子袖口的绿丝绸外衣一直系紧到领口,他的脸上闪烁着汗水的光亮,但他似乎不以为意。“烧了我的灵魂吧!但你的运气确实从来也不会从战场和牌局中逃走,还有骰子。”他说这句话时,朝代瑞德做了个苦脸,“但在赛马上,依靠的只能是马匹。”
麦特微笑着,将手肘支在桌上,“为你们自己找一匹好马吧,让我们看看谁能赢。”他的运气也许不会影响到赛马(除了骰子和牌之类的东西外,他还没办法确定他的运气能有什么样的作用),但他从小就看着他父亲做马匹交易,他看马的眼光是相当厉害的。
“你是不是想要斟酒?如果我够不着你的杯子,是没办法往里头倒酒的。”
麦特回头瞥了一眼,一名女侍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只抛光的锡镴酒壶。她的身材矮小苗条,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还有白皙的皮肤,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看上去很漂亮,那种精致的、音乐般的凯瑞安声调,让她说话时仿佛是一串风铃随风发出悦耳的韵律。麦特知道这名女子叫贝特丝·修文,麦特从走进黄金牡鹿的第一天开始就注意到她了,但这还是麦特第一次有机会和她说话。麦特总是有许多立刻要办的事情和更多昨天就应该处理好的事情。这时其他人已经重新把脸埋在酒杯里,只剩下麦特和那名女子。他们倒是很有礼貌,甚至那两名贵族也不例外。
麦特咧开嘴笑了笑,一条腿跨过长椅,将酒杯举到女子面前,“谢谢你,贝特丝。”女子微微一屈膝。不过,当麦特邀请她给自己也倒一杯酒,和他一起坐一会儿的时候,贝特丝将酒壶放到桌子上,双臂抱在胸前,侧过头,上下打量着麦特。
“我想,黛芬夫人大概不会喜欢这样的,噢,不,她肯定会不高兴的。你是一位贵族吗?他们好像都是你的手下,但又没有人喊你一声‘大人’。那些平民看见你也没鞠过躬。”
麦特扬起了眼眉。“不,”他的口气比他预期的还要粗鲁,“我不是贵族。”兰德可以让人们在他身边来回乱转,称呼他“真龙大人”之类的,但这不是麦特·考索恩的风格,完全不是。麦特深吸一口气,让微笑又回到脸上。有些女人喜欢以退为进,但是麦特太熟悉这种把戏了:“叫我麦特就好了,贝特丝,我相信如果你只是和我坐一坐,黛芬夫人不会介意的。”
“哦,她会介意的,但我想,我们能聊一会儿。你一定有和贵族差不多的身份,为什么你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还要系着这个?”还没等麦特反应过来,她已经将丝巾掀开了一点。“这是什么?”她用手指抚摸着环绕麦特颈间的那片苍白伤疤,“有人想吊死你?为什么?你这么年轻,不可能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吧?”麦特向后仰回头,匆忙地用丝巾掩好那道伤疤。但贝特丝并没有罢休,她伸手探进麦特敞开的衬衫,掏出那枚用皮绳挂在麦特脖子上的银狐狸头徽章。“是因为偷了这个东西吗?它看起来很值钱,是不是?”麦特拿回那只狐狸头,将它塞回衣服里,这个女人连喘口气的空隙都不给他。他听到拿勒辛和代瑞德正在他背后偷笑,不由得沉下了脸,有时候,他在赌博上的运气到了女人面前却会彻底失效,而他们总是觉得这样很有趣。“不,如果这是你偷的,你就没办法把它保留到现在了,对不对?”贝特丝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如果你有着跟贵族差不多的身份,那我想,你有这样的东西就很正常了。也许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你虽然很年轻,但看上去却像是个知道很多事情的人,至少你自以为如此。”她面带微笑,完全像是一个想把男人灌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并不会对你有多少了解,但她们能让男人们以为她们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们是不是认为你知道得太多,所以要吊死你?或者是因为你假装成贵族?你真的不是贵族吗?”
代瑞德和拿勒辛已经笑出了声,就连塔曼尼也发出一连串含混的呵呵声,但他们还在竭力装作是在为别的什么事而笑。代瑞德一边喘着气,一边在说着一个笑话,在那个笑话里,一个男人一喘气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麦特完全听不出那有什么好笑的。
但麦特还是重新让自己咧开嘴,即使这个女人说话的速度比他奔跑还快,他也不打算被她打败。她非常漂亮,而他在这几个星期里一直只能和代瑞德这种满身臭汗、偶尔会忘记刮胡子、经常没机会洗澡的男人说话。贝特丝的脸颊上挂着汗珠,但身上散发着薰衣草香皂的气味。“实际上,我有这道伤疤是因为知道得太少。”他轻声说道。女人总是喜欢男人卖弄他们的伤疤,天知道,他长大了,应付得了她们。“现在我知道得太多,而那时却知道得太少,你可以认为我是因为‘信息’才被吊起来的。”
贝特丝摇摇头,咬住了嘴唇:“你大概觉得这段话很聪明,麦特,贵族少爷们才会不停地说聪明话,但你说过,你不是贵族。而且,我只是个简单的女人,聪明的话总是一下子就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了。我想,简单的话才是最好的。既然你不是贵族,你就应该把话说得简单一些,否则就会有人以为你在假装是贵族了,没有女人喜欢男人伪装自己的身份。也许你能解释一下你在说什么?”
麦特费了不少力气才维持住自己的微笑。和这名女子发生口舌之争实在不是他想做的事,他搞不清楚贝特丝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傻瓜,还是想把他搞胡涂。不管怎样,她是个漂亮女孩,而且她身上散发着薰衣草香。代瑞德和拿勒辛似乎已经快被憋死了,塔曼尼现在哼起了“冰上的青蛙”,那么,他也像那首歌里的青蛙一样,在四脚乱蹬?
麦特放下酒杯,站起身,握起她的手鞠了个躬:“我就是我,但你的面孔把所有辞句都从我的脑子里赶走了。”贝特丝眨眨眼,无论女人如何否认,她们总喜欢别人夸赞她们的相貌。“跳个舞如何?”
没等贝特丝回答,麦特已经牵着她向桌子间的空地走去。运气好的话,跳舞能让女人拨弄舌头的速度慢一点——他的运气总是很好,况且,他从没听过有哪个女人的心不为舞蹈而软化。和她跳舞,她就会原谅许多事情;舞跳得好,她就会原谅一切事情。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非常古老。
贝特丝在麦特身后拖着脚步。她咬着嘴唇望向黛芬夫人,但那名圆胖的小个儿老板娘只是微笑着,挥手示意贝特丝跟上麦特。然后她无聊地拍了拍松开的发髻,开始向其他女侍发出一连串催促,仿佛大厅里坐满了客人一样。黛芬夫人能打倒任何她认为举止不端的男人,虽然她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她一直在裙子里藏着一根短棒。每次她靠近的时候,拿勒辛都会小心地看着她。但如果一个花钱如流水的男人想跳一支舞,又会有什么坏处?麦特握住贝特丝的双手,向两侧展开。桌子间的空地刚刚好。乐手们奏乐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点,虽然并不见得更加动听。
“跟着我,”麦特对贝特丝说,“开始的舞步很简单。”随后他就跟随节拍舞了起来。起步,然后向右侧滑步,接着左脚滑步跟上。点,滑,再滑,双臂向外伸展。
贝特丝很快就跟上步伐,且脚步很轻快,当他们到达乐手那里时,麦特顺畅地将她的手高抬过头,转到她背后,再带着她转过身。然后是继续点步和滑步,面对面的旋转,点、滑和旋转,一次又一次。一直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贝特丝很快就全心投入其中,不停向麦特投来欢愉的微笑。她真是漂亮。
“现在是复杂一点的。”麦特喃喃地说着,转过身。现在他们都是侧脸对着乐手了,他们手腕交叉,四只手在身前交握,右膝提起,稍微踢向左侧,然后向前滑步,向右转身。左膝提起,稍微踢向右侧,向前滑步,向左转身。贝特丝笑着,和麦特一起迈着复杂的舞步又一次向乐手们靠近。每往返一次,舞步都变得更加复杂,但只需要示范一次她就能跟上他。麦特带着她不停地扭动、转身和旋转,觉得她轻得仿若一片羽毛。最让麦特满意的是,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音乐占领了他的心神,恍惚间,他似乎迷失了周围的一切,包括脚下的舞步,记忆在舞步间流入他的脑海。在记忆中,他比现在还要高出一个头,有着金色的胡须和一双蓝眼睛。他穿着有红色肩带的琥珀色丝绸外衣,环状皱领用的是最好的巴辛蕾丝,胸前的钮扣是来自亚朗玛的黄色蓝宝石。和他共舞的是一名皮肤黝黑、面容秀丽的亚桑米亚尔——海民使者,一条细金链连缀着她的鼻环和诸多耳环中的一只,挂在那些耳环上的许多小徽章表明她的身份是守鼎部族的波涛长。他不在乎她有多么大的权势,要为此担心的是国王,而不是一名中阶贵族。她在他的手臂中,美丽而轻盈,他们在沙峨姆宫廷的巨大水晶圆顶下翩翩起舞,而现在全世界都在羡慕科尔曼达的光彩与力量。其他记忆飘浮在他理智的边缘,遮住一些关于那段舞蹈的回忆。第二天,兽魔人大军杀出大妖境的讯息将会传来。再过一个月,黄金尖塔之城——巴辛被劫掠并烧毁,兽魔人继续杀向南方。后世的人们称这场浩劫为兽魔人战争,但此时还没有人为它取名字。三百年不间断的战争。当兽魔人被驱逐回妖境、惊怖领主全数被猎杀时,剩下的只有血、火焰和废墟。在这场灾难中,第一批沦为焦土的就是科尔曼达和她的财富与权势,埃森尼亚和她的哲人学者与学术典籍,曼埃瑟兰、艾哈隆等十国联盟。虽然人类取得胜利,但她们已经变成齑粉。她们原先所在的土地上将有新的国家兴起。只有在人们茶余饭后的传说故事里,才能找到一些关于十国联盟的痕迹,但这些仿佛就在他眼前。他努力驱赶这些记忆和那个比他高的人。今晚,他是在跳舞,和……
他眨眨眼,在这一瞬间,他只是惊诧地望着眼前这张美丽的面孔。从窗口注入的阳光照射在这张浸润着汗水的脸上,让它泛起闪亮的光彩。他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和贝特丝正在跳的复杂舞步是什么,但他总是能在绊倒贝特丝之前找回平衡。这些舞步仿佛是他天生就会的,就像那些记忆一样,这支舞蹈是属于他的。他不知道这些是他借来的还是偷来的,但它们和那些他真正经历过的事实毫无间隙地交织在一起。他如果不认真思考,已经无法将它们分开了。
他向贝特丝说的那些关于伤疤的话是真的,他是因为缺乏信息才被吊起来的。他曾经两次像傻瓜一样走进一件特法器,那时他完全是个乡下白痴,以为走进那里就像走过一片草地那么简单。好吧,确实是那么简单没错,但这种愚行的结果只是让他更加不信任所有与至上力有关的事情。他在第一次走进特法器时得知,他命中注定将要死亡,并且重生,还有其他许多他完全不想听到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又让他第二次走进一件特法器,这次,他被一根绳子紧紧地勒住脖子。
一系列复杂的舞步,每一步都是那么巧妙而又必要,每一步都会造成他想象不到的效果。他发现自己一直落入这种舞蹈的陷阱。如果那时不是兰德切断绳子救了他,他就死定了。他开始第一百次向自己许下一个承诺——从现在开始,他要看清自己迈出的每一步,绝不会再不假思索地跳进什么地方。
实际上,他在那一天得到的不仅是伤疤,还有挂在胸前的银狐狸头。狐狸的两只眼睛各有一半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让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古代两仪师的徽记。有时候,他想到这枚徽章就会拼命地大笑,一直笑到自己肋侧发痛。他不信任所有两仪师,所以他甚至在洗澡和睡觉时也会将这样东西挂在脖子上。这个世界是个有趣的地方——总是那么奇特而有趣。
他的另一项收获就是信息,即使那不是他想要的信息。一片片其他人的人生现在塞满了他的脑袋,成千上万的残片,有时只是几小时的场景,有时却是绵延数年的回忆。优雅的宫廷和血腥的杀戮跨越了千年以上,从兽魔人战争以前很久一直到亚图·鹰翼崛起的最后一战,这些都是他的,跟他的没两样。
拿勒辛、代瑞德、塔曼尼,还有其他桌旁的酒客都在随音乐打着拍子,他们都是红手队的成员,都在为他们跳舞的指挥官鼓掌。光明啊,“红手队”这个名字只会让麦特的肠胃抽搐不已,这个名字原先属于传说中一支英雄部队,他们誓死保卫曼埃瑟兰,直至战斗到最后一刻。而现在这些站在红手队旗帜下的步兵和骑兵,绝不会想到他们也会有传说中那样的结局。黛芬夫人同样在打拍子,其余的女侍也都停下脚步,朝这里望过来。
正是因为那些陌生的记忆,这支红手队才会追随麦特,不过他们一直都以为那是麦特自己的能力。麦特的优势在于他的脑海里储存着许多战斗和战役,即使一百个男人也不可能经历这么多战火。不管他那时是属于胜利的一方,还是失败的一方,他都清楚地记得那些战争是如何胜利和失败的。只需要一点智慧,就能运用它们,让他率领的部队获得胜利。至少迄今为止都还是这样——当他找不到办法逃避战争的时候。不止一次,他希望能把这些记忆赶出脑海,没有它们,他就不会待在这里,指挥将近六千名士兵。每天还有更多人投入他的旗下。他要率领他们向南进军,前去指挥一场该死的侵略战争,而他的目标是占领被该死的弃光魔使控制的一个该死的国家。他不是英雄,也不想成为英雄。英雄有一个坏习惯,总是喜欢自寻死路,当你是英雄的时候,别人会扔给你一根肉骨头,就把你丢到墙角去,然后你要等到可以再次去狩猎的时候,再去为另一根肉骨头而拼命。当然,这也是士兵们的命运。
不过,若没有这些记忆,他就不能让六千名士兵环绕在他身旁,那样他将只是个被和转生真龙捆缚在一起的时轴,一个为弃光魔使所知的、赤裸裸的目标。一些弃光魔使显然对麦特·考索恩这个人相当了解。沐瑞曾经说过,他是非常重要的,也许兰德需要他和佩林两个人才能赢得最后战争。如果沐瑞是对的,他就只能去做他必须做的事。他会的,他必须让自己接受这点,但他不打算成为该死的英雄。如果他能想到该怎样去对付那只该死的瓦力尔号角……他为沐瑞的灵魂稍稍祈祷一下,他希望沐瑞会是错的。
他和贝特丝最后一次舞到了空地的末端。当他止住脚步的时候,女孩瘫软在他的怀里,欢笑不已:“哦,这真是太奇妙了。我觉得仿佛正在一座王宫中跳舞。我们能再来一次吗?哦,我们能吗?能不能?”黛芬夫人鼓了一会儿掌,才发现女侍们全都呆立在原地,她立刻挥动着手,仿佛赶鸡一样驱赶她们各自去做事。
“‘九月之女’和你有关吗?”这句话突然从麦特口中吐了出来,这是他从特法器里得到的信息。他设想过许多和九月之女见面的地方——光明啊,还是让那个时刻晚点来吧——却从没想过会在一个挤满了难民和士兵的小镇旅店里,将一名女侍看成九月之女。但又有谁能知道预言会如何实现?那确实是预言,某种形式的预言,虽然他并不十分明白它的意思——死亡并重生,与九月之女结婚,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以拯救世界。毕竟,当他挂在那根绳子上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如果那段预言所指的是这个,其余的也都将一一实现。这是他无法逃避的。
“九月之女?”贝特丝有些喘不过气,但这并没有让她降低说话的速度,“那是一家旅店吗?酒馆?在玛尔隆没有这个地方,也许是在河对岸的亚林吉尔?我从没去过——”
麦特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没关系。让我们再跳一支舞吧!”这次是乡村舞蹈,是他在这里学会的舞蹈,这次他用到的只有他自己的记忆。但是,他现在必须努力分辨才能认清哪些到底是他真正的记忆了。
一阵清喉咙的声音让麦特回头瞥了一眼,叹了口气——艾德隆正站在门口,剑带后面别着铁手套,手臂下夹着头盔。这名年轻的提尔贵族曾经是一名粉红脸颊的肥胖男人,只知道和麦特在提尔之岩里玩牌,但离乡北行以来,现在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黑色,看上去比原来坚毅许多。他的宽边头盔上也没了羽毛,裂纹和凹陷破坏了胸甲上精美的镏金花纹,外衣的灯笼袖是黑底色上绣着蓝色的条纹,也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你告诉过我,要在这个小时提醒你该巡查了,”艾德隆将拳头挡在嘴前,咳嗽了一声,故意装作没看见贝特丝,“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晚点再来。”
“我现在就去。”麦特对他说。每天例行的巡查是很重要的,因为每天都可能发生一些需要及时察觉的事情。这是那些记忆告诉他的,他现在已经在这些方面信任它们了。如果他无法摆脱这些工作,他就应该把它们做好,也许把它们做好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而且,贝特丝已经离开他的怀抱,正用围裙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梳理散乱的头发,刚才那种欢欣与兴奋已经从她的脸上退去了。这没关系,她会记得他的。和一个女人跳舞,麦特得意地想,她差不多就是你的了。
“把这个给那些乐手。”麦特一边对贝特丝说着,一边将三枚金币塞进她的手里。不管那些乐手演奏得多么糟糕,至少他们让他暂时忘却了玛尔隆和即将到来的未来,而且,女人们总是喜欢慷慨的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麦特鞠了个躬,就差没吻贝特丝的手了。然后他说道:“再晚一些吧,贝特丝,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再跳舞。”
让麦特感到惊讶的是,贝特丝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鼻子底下来回摇晃着,又带着劝诫的神情向他摇了摇头,仿佛已经完全将他看透。是啊,他从没自以为能搞懂女人。
他将帽子扣在头上,从门边拿起黑杆长矛。这是他第二次进入特法器时得到的另一件礼物,它的黑色长杆上雕刻着用古语写成的铭文,如同短剑般的古怪矛锋上刻着两只乌鸦。
“今天我们从喝酒的地方开始。”他对艾德隆说。他们迈步走进了正午的炎热和玛尔隆的混乱中。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但也比他离开两河前所看到的任何村镇都要大上五十倍,实际上,这里应该是一个过度膨胀的村子。镇里的砖石房屋很少有超过一层的建筑,只有几家旅店有三层高。木板或茅草屋顶的房子与石板或瓦片屋顶的房子一样多。结实泥土路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行人,其中主要是凯瑞安人和安多人。虽然这里位于艾瑞尼河凯瑞安的这一侧,但玛尔隆现在不属于任何国家,它成为这两个国家之间的缓冲地带,来自几个不同国家的人都居住在这里,或者从此经过。自从麦特到这里以后,这里甚至来了三四名两仪师。即使麦特戴着那枚徽章,他仍然选择尽量远离她们——不需要在这时候自找麻烦,而那些两仪师也都像她们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离开了。在重要的事情上,他的运气一向很好。至今都是如此。
镇民们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人去理睬那些衣着破烂、盲目地到处游荡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全都是凯瑞安人。他们之中很少会有人选择回到家乡,宁可住在环绕玛尔隆镇的难民营里。凯瑞安的内战也许是结束了,但那里还有许多盗匪,他们也害怕艾伊尔人。麦特知道,他们最害怕的是靠近转生真龙。
拥挤的人群中也有许多红手队的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地在店铺和酒馆之间来回晃荡,或者是集结成正规的队形。到处都有披胸甲的骑兵——戴宽边头盔的提尔枪骑兵和戴钟形头盔的凯瑞安骑兵,甚至还有一些戴锥形头盔和格栅护面的安多骑兵。雷威辛将一些忠诚于摩格丝的士兵从女王卫队中剔除掉,现在他们有些人加入了红手队。小贩们举着托盘穿过人群,叫卖着针线,号称能愈合任何伤口的药膏,能治好水泡、腹泻、营地热及其他各种疾病的药材,肥皂,保证不会生锈的马口铁罐和杯子,羊毛长袜,用最好的安多钢打制的小刀和匕首等士兵们也许需要,或者商贩认为能向士兵们兜售出去的东西。但巨大的嘈杂喧嚣让所有商贩的叫卖声传不到三步远就被淹没了。
士兵们一见到麦特就立刻认出了他,都向他发出欢呼声,其中有许多人只能远远地看到他的宽边帽和异形长矛。现在人们都将这两样东西看作他的标志,如同贵族的徽记一样。麦特已经听过许多关于他为什么会鄙弃甲胄和头盔的谣言,有人说这只是因为近乎他疯狂的勇敢;而另一些人则相信只有暗帝本尊铸造的武器才能杀死他;还有人说那顶帽子是两仪师给他的,只要他戴着这顶帽子,就没有人能杀死他。实际上,这只是一顶普通的帽子,麦特戴着它是因为它有很好的遮阳效果,而且这样可以提醒他不要随意冲进需要穿戴盔甲的地方去。围绕着他这柄长矛的故事就更多了,即使在贵族中,也没有几个人能读懂矛杆上的铭文,更没有一个故事能接近这杆矛的实况。它雕刻着乌鸦的矛刃是在暗影之战时期由两仪师制作的,所以它是一件经历过世界崩毁的遗物。它从不需要磨砺,而且麦特相信它不会被折断。
麦特向那些高喊“光明照耀麦特大人”和“麦特大人必胜”的人们挥手致意,和艾德隆一同挤过人群。至少他不必用力将人们推开,人们一看见他走到身边,立刻就会闪身让出道路。他希望这么多难民不要用这种眼光瞪着他,仿佛解救他们灾厄的钥匙就放在他的口袋里。除了确保他们能够从来自提尔的马车队中获得食物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对这些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人做些什么。
“营地里没有人在用那些肥皂?”他低声说道。
虽然四周人声嘈杂,艾德隆还是听到了麦特的话:“是的,大多数人都用肥皂去和小贩们换廉价酒了。他们不想要肥皂,他们想要过河,或者是其他可以让他们忘记苦难的东西。”
麦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前往亚林吉尔是他不能给他们的。
直到内战和更可怕的灾难让凯瑞安四分五裂之前,玛尔隆一直都是凯瑞安和提尔贸易的中继站,所以这座小镇里的旅店和酒馆几乎和民房一样多。即使麦特连续走进五家酒馆,也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无论是“狐狸与鹅”,还是“马车夫的鞭子”,都是石头房屋里拥挤着酒桌。偶尔麦特还会感觉到即将爆发斗殴的气氛,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在这些酒馆里,麦特没有找到喝醉的部下。
“水门”位于小镇的另一边,它是玛尔隆最好的旅店,但它雕刻着太阳图案的大门被厚木板钉死了,这是为了提醒全镇的店老板和酒保们,不要让红手队的士兵喝醉。即使是没喝醉的士兵也会打架,提尔人对凯瑞安人,凯瑞安人对安多人,步兵对骑兵,一名贵族的部下对另一名贵族的部下,老兵对新兵,士兵对镇民。不过所有争斗都会在失控之前被镇压下去,负责这个工作的是手拿棍棒、戴着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臂肘的红色臂章的士兵们。每支部队都要轮流提供人员担任这种被称为“红臂”的治安纠察员,每天执行此任务的人都不能是同一个。红臂要负责赔偿值勤当天出现的任何破坏,这让他们更勤勉认真地维持着这里的和平。
在“狐狸与鹅”里面,一名走唱人正在耍弄着火棍,那是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在“艾瑞尼旅店”里则有一名皮包骨的秃顶走唱人,正弹着竖琴,朗诵着一段寻猎号角史诗。尽管天气炎热,这两名走唱人却都穿着他们与众不同的斗篷,斗篷上补缀着上百块彩色布片,随着主人的动作随风飘扬。走唱人即使是断掉一只手也不会放弃自己的这件斗篷。他们都吸引了不少专注的观众。甚至在一家叫作“三塔”的酒馆里,一名站在桌上唱歌的女孩也无法吸引那么多观众,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头黑色长卷发,但一首关于真爱的歌曲并不能让一边大口饮酒、一边发出沙哑笑声的男人们感兴趣。其余的酒馆除了一两名乐手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娱乐可言了。但那些地方同样人声鼎沸,半数的桌子上都有人在玩骰子,这让麦特的手指总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他确实几乎每次都会赢,至少在玩骰子的时候是这样,而这样从自己的士兵手里牟取钱财是不应该的。坐在酒桌边上的几乎全都是他的士兵,难民们没有钱到酒馆里来消费。
不过在士兵们当中还是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其他几个人。一名身材瘦削,留着分叉状胡子的坎多人,在一只耳垂上戴着一枚拇指指甲大小的月长石,一条银链横过他红色外衣的胸口。一名古铜色皮肤的阿拉多曼女子,虽然只是穿着十分端庄的蓝色裙装,但有一双灵巧的眼睛,十根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在另一家酒馆里,一名塔拉朋人戴着一顶圆锥形的平顶蓝色小帽,浓密的胡子藏在透明的纱巾后面。还有几名身材圆胖的提尔男人,外衣紧勒在腰上;瘦骨嶙峋的莫兰迪人外衣则一直垂到膝头;目光锐利的女子穿着高领或长达脚踝的长裙,这些长裙的剪裁都很精良,以冷色调为主。他们全都是商人,等待着安多和凯瑞安贸易重新开启。在每个喝酒的大厅里,都有两三个人坐在距离其他人很远的地方,他们多半也不会坐在一起。这些人大部分都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其中有一些穿得很好,而另外一些衣着只比难民整齐一点;但每个人看上去都仿佛知道该如何使用他们腰上或背上的剑。麦特在这些人当中还看到两名女人,但她们都没有露出身上有武器的模样,其中一人的桌边靠着一根长行路杖,麦特认为另外一人的骑马裙里藏着小刀,他自己的身上也带着几把投掷用的小刀。他相信自己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如果那名女人真的没带武器,那她一定是个傻瓜。
当麦特和艾德隆走出“马车夫的鞭子”时,他停下了脚步,一名穿褐色开叉裙的矮壮女人正从人群中走过,圆脸上显得很平静,但毫不眨动的眼睛正在收集着街上的一切信息。她的腰带上挂着一根满是凸起颗粒的短棍,和一把完全可以由艾伊尔男人携带的重匕首,那么这就是那些人之中的第三名女性了。他们是号角狩猎者——传说中的瓦力尔号角可以从坟墓中唤回死去的英雄,让他们参与最后战争,无论是谁找到它,必将名垂史册。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能活下来,去记录该死的历史,麦特讽刺地想。
有些人相信,圣号角会出现在动乱和战火频繁之地。上次狩猎圣号角的召集令还是四百年前所发出的;这一次,各种地方都有人前去伊利安立下狩猎圣号角的誓言,只差有人从树上跳下来参加狩猎了。麦特曾在凯瑞安的街道上看见成群的狩猎者,他相信自己到提尔时,会看见更多。毫无疑问,也有许多狩猎者正赶往凯姆林。麦特真希望他们之中会有人已经找到那个东西,就他所知,那个该死的瓦力尔号角应该是躺在白塔某个隐密的角落里,而同样就他对两仪师的了解,应该不会有超过十名两仪师知道圣号角就在白塔。一队步兵跟在一名骑马的军官后面,那名军官穿戴着带凹痕的胸甲和凯瑞安头盔。现在他正好走到麦特和那名矮个儿女人之间。他率领的队伍里有两百人的长矛手,组成了一片长矛密林,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五十多名弓箭手,腰上挂着箭袋,肩头挂着弓。他们的弓并不是麦特所熟悉的两河长弓,但也足以应付战场上的厮杀了。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战斗,麦特必须找到足够的十字弩,但这些弓箭手又不会喜欢那种武器。他们一边行军,一边还在唱歌,响亮的歌声冲破街上的喧嚣声:
你的三餐将是豆子和烂干草,
你的命名日里只有马蹄跳,
你要流汗和流血,直到你变老,
你的金子要在梦里才能看得到,
这就是你从军的回报,
从军的回报。
还有一群平民跟在这支队伍后面,他们之中既有镇民,也有难民。但他们全都是年轻人,好奇地看着这些士兵,听着他们的歌。麦特总是会为这种情景感到吃惊,士兵们唱的歌愈可怕,被吸引的人就愈多。而实际上,这首绝不是他们最可怕的军歌。麦特相信,这些围观的人之中一定会有一部分在今天之内去找负责征兵的人,而且大多数人会在征兵簿上签下他们的名字,他们一定认为这样的歌是为了吓跑他们,好让唱歌的士兵们能独享光荣和战利品。至少那些长矛兵还没唱起“冲向千杀的暗影”。麦特恨那首歌。有些小伙子一知道“千杀的暗影”指的是死亡,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去找征兵人了。
你的女孩会跟别人跑掉。
泥泞的坟墓就是你的领地。
没人会为你这堆虫食哀悼。
你会诅咒你的出生。
这就是你从军的回报,
从军的回报。
“总会有事情令人吃惊,”艾德隆不经意地说着,看着那支队伍拐过前面的街角,以及仍然跟在后面的傻瓜们,“关于我们向南进军的时间,已经有谣言传出来了。”他从眼角瞥着麦特,估量着麦特的心情。“我注意到那些蹄铁匠正在为补给车队检查马匹的蹄铁。”
“我们该出发的时候自然会出发,”麦特说,“不需要让沙马奥知道我们要过去了。”
艾德隆毫无表情地看了麦特一眼。这个提尔人不是傻瓜,拿勒辛也不傻,但他有时对于某些东西会有过度热切的渴望。而艾德隆有个精明的头脑,拿勒辛永远也不会注意到那些蹄铁匠。奥迪亚家族的势力在赛罗那家族之上,这点确实很糟糕,如果不是这样,麦特一定会让艾德隆顶替拿勒辛的位置。愚蠢的贵族,愚蠢的地位和位阶。不,艾德隆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只要红手队向南移动,讯息就会顺着艾瑞尼河道先一步传过去。也许间谍的鸽子会让南方人更早知道这件事,即使自己的运气强到能打破自己的脑袋,麦特也不会打赌玛尔隆没有间谍。
“还有谣言说真龙大人昨天就在这个镇上。”艾德隆在喧嚣声中尽量压低声音。
“昨天最大的一件事,”麦特带着挖苦的神情说,“就是我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第一次洗了澡。继续做事吧!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要花半个白天的时间才能把全镇查完。”
如果能查出这个谣言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麦特会支付很大一笔钱。兰德刚离开半天,而且肯定没有别人看见他。那是在清晨时,一道光突然出现在黄金牡鹿的房间里。麦特当时拼命地跳到四柱大床的另一侧,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上的靴子还没来得及套上。当他从背后肩胛骨之间抽出匕首时,才看见兰德从那个该死的洞里走了出来。在那个洞缩小的时候,麦特看见对面林立的圆柱,推测那应该是凯姆林王宫。让麦特吃惊的是,凯姆林那边好像还是深夜。而且兰德没带半个艾伊尔人来,就那么突然出现在麦特的房间里,这让麦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麦特恰好站在那道光出现的地方,那东西肯定会将他切成两半,麦特不喜欢至上力。这件事也让他感到非常奇怪。
“别着急,麦特,”兰德一边说一边在房里四处走动,却没有看麦特一眼,汗水还挂在他的脸上。麦特能看出他正咬着牙。“他必须要看到这些完成,一切都要依靠它。”
麦特坐到床上,将脱下一半的靴子扯下来,扔到黛芬夫人为他铺的地毯上。“我知道,”他生气地说着,用手去揉刚才他撞在床柱上的脚踝,“这个该死的计划是我帮忙拟的,你忘了?”
“你该如何判断你是否爱上一个女人,麦特?”兰德并没有停下脚步,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好像他们就是在讨论这个话题。
麦特眨眨眼:“该死的末日深渊,我怎么会知道?我还没有把脚插进这个陷阱里。你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兰德只是耸了耸肩,仿佛是要甩掉什么:“我会解决掉沙马奥,麦特,我保证。这是我死也要做的事。但其他麻烦呢?我必须把它们全部都解决掉。”
“一件一件来。”麦特勉强控制住自己发问的冲动,他完全不知道最近这些日子里有什么进了兰德的脑袋里。
“在莫兰迪有真龙信众,麦特,在阿特拉也有,人们发誓向我效忠。一旦我拿下伊利安,阿特拉和莫兰迪就会像熟透的李子一样落入我手里,我会和塔拉朋与阿拉多曼的真龙信众建立联系。如果白袍众想把我挡在阿玛迪西亚之外,我会压碎他们。先知已经取得了海丹,我听说,他几乎已经占领了阿玛迪西亚。你能把马希玛想象成一名先知吗?沙戴亚会投向我,巴歇尔已经向我做了保证。所有边境国都会投向我。他们只能这样做!我要将它完成,麦特,所有国家会在最后战争之前统一为一体。我一定要完成它!”兰德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亢奋的情绪。
“当然,兰德,”麦特缓缓地说着,脱下另一只靴子,“但事情总要按部就班,对吧?”
“一个人的脑子里不该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兰德喃喃地说道。麦特正在扯下羊毛袜的手僵住了,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思考这双袜子是不是又多了个破洞。兰德知道他在鲁迪恩走进了那件特法器,也知道他在那里遇到的一些状况,知道他从那里得到了关于军事的知识。但兰德并非无所不知——麦特认为他并不完全清楚这件事,至少兰德并不知道这些知识来自他人的记忆。兰德却似乎没注意到麦特有什么反常,他只是用手指拨着头发,继续说道:“他是可以欺骗的,麦特——沙马奥总是以直线进行思考——但现在是否有什么破绽会让他逃脱?如果出现了什么错误,会有成千上万人死亡。成千上万的人。虽然仍旧会有许多人死去,但我不希望会是成千上万。”
麦特的面孔猛烈地扭曲了一下,一名满脸汗水的小贩正卖力地向他兜售一把匕首,匕首柄有一半覆盖着彩色玻璃“宝石”。看到麦特的表情,小贩连忙逃进人群里,还差点将匕首掉在地上。这就是兰德现在对他说话的方式——从入侵伊利安突然跳到弃光魔使,又突然跳到女人身上(光明啊,兰德才是有办法对付女人的人,他和佩林都可以)。兰德会和他说最后战争、枪姬众,以及各种麦特难以理解的事情,但他很少会听麦特回答,有时候他甚至根本不给麦特答话的机会。兰德谈论沙马奥的时候,仿佛对那名弃光魔使有很深的了解。麦特知道兰德最终会变成疯子,但如果疯狂已经在渗入兰德的脑子……
还有那些聚集到兰德身边、想要导引的傻瓜们,再加上那个叫马瑞姆的家伙——他已经可以导引了吧?他们又会搅起什么样的风浪。对于这件事,兰德从没认真地说过。马瑞姆·泰姆,该死的伪龙在教导兰德该死的学生们,如果他们全都变成疯子,麦特绝不想待在距离他们一千里内的地方。
但他就像漩涡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完全没有选择。他是时轴,兰德的身份却还不止是时轴。在真龙预言中没有麦特·考索恩的位置,但他被抓住了,如同被压在篱笆下的小猪。光明啊,他只希望自己从没见过瓦力尔号角。
麦特表情阴沉地走过另外十几家酒馆和旅店大厅,它们和前面那些并没有差别。在离开“银号角”(白痴名字!)酒馆和那个有一副纯真面孔的歌手时,他依然是一副凶狠阴冷的脸色。也许正因为如此,当前面另一家旅店里突然传出叫嚷声时,他才会立刻向那里跑去。如果那里的骚动有士兵参与,红臂们自然会去处理,但麦特还是不顾一切地挤开人群,朝那里奔去。兰德在发疯,丢下他被挂在风暴里;马瑞姆和那些白痴们又在追随兰德,要和他一起发疯;沙马奥等在伊利安,其余的弃光魔使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他们也许都在找机会砍掉麦特·考索恩的脑袋。这甚至还没算上那些两仪师会对他做些什么——至少那些发现他知道太多秘密的两仪师是不会放过他的。而这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一心想成为该死的英雄!他总是竭力想用和谈,而不是武力解决问题,如果他不能避开那个问题的话。但在这个时候,他很想找个理由,在某个人的鼻子上打一拳。而现在他眼前的情景却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群镇民——衣着颜色单调的矮个儿凯瑞安人,和零星几名个子高一点、衣服颜色也更加鲜亮的安多人包围住两名瘦削的高个儿,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两名被包围的高个儿男人留着卷曲的胡子,身穿亮色丝绸的莫兰迪长外衣,携带的佩剑有着纹饰华丽的镀金剑柄和剑鞘。其中穿红色外衣的那个人一边狞笑,一边望着另外那个穿黄色外衣的人,后者用双手揪住一名差不多有麦特的腰那么高的男孩,像狗咬住老鼠一样用力地摇晃他。
麦特克制住火气,提醒着自己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放下那个男孩,”他用一只手按住黄衣人的手臂,“他做了什么——?”
“他碰了我的马!”那个带着明狄恩口音的男人说道,他用力甩开麦特的手。明狄恩人总是洋洋自得地宣称他们是莫兰迪人中脾气最差的,并认为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我要打断他皮包骨的乡下脖子!我要扭断他细柴般的——”
麦特一言不发地抡起长矛,矛杆正打在那个人的两腿之间。那个莫兰迪人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眶里完全是死鱼般的白眼珠,然后他跪倒下去,脸朝下倒在地上。被抓住的男孩急忙挣脱逃跑了。“不,你不能这么做。”麦特说。
当然,事情并不会这样就结束。红衣男抓住了剑柄,但他才抽出剑刃一寸,麦特就用矛杆打断了他的手腕。他哼了一声,放开剑柄,用另一只手去抽腰间的长匕首。麦特将矛杆敲在他的耳朵上方,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那个人已经倒在黄衣人的身旁。该死的蠢货!麦特不确定这句话是在骂这个红衣人,还是在骂自己。
终于有六名红臂们推开旁观者走进人群里,他们是穿着齐膝长靴的提尔骑兵,改成步行的时候,显得有些笨重,金黑色的灯笼袖被裹在臂章里。艾德隆已经抓住了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大约六七岁,面容憔悴而阴沉。他在泥土中扭动着赤裸的脚趾,不时会猛力挣扎一下,想挣脱艾德隆的手。他也许是麦特见过最丑陋的孩子,和他的脸相比,他的嘴和耳朵都显得太大了,而扁平的鼻子仿佛贴在脸上。根据他衣裤上的破洞判断,他应该是个难民,身上肮脏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处理一下这件事,哈南。”麦特说。哈南是这支小队的队长,他有个方下巴,一张久经风霜的脸,左侧脸颊上还刺着一只画工拙劣的鹰,现在这种刺青似乎在红手队里很流行,但大多数人只是把鹰的图案刺在可以被衣服掩盖住的地方。“查清具体情况,然后将这两个蠢货赶出镇去。”无论那男孩如何挑衅他们,这是他们应得的。
一个穿暗色莫兰迪羊毛外衣的瘦子挤进了人群,跪倒在那两个人身边。那个穿黄衣的已经开始发出窒息的呻吟声,穿红衣的用手抓住头,嘟囔着一些像是咒骂的话。刚刚赶来的那个人发出的噪音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多,他着急地喊道:“哦,大人!帕斯大人!库隆大人!你们还活着吗?”他向麦特伸出颤抖的双手。“哦,不要杀死他们,大人!他们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是号角狩猎者,大人。我是他们的仆人,我的名字叫帕迪。他们是英雄,大人。”
“我不打算杀死任何人,”麦特厌恶地打断他的话,“但你要把这两个英雄扛到马背上去,在日落之前把他们带出玛尔隆,我不喜欢威胁要折断小孩脖子的成年人。在日落之前!”
“但是,大人,他们受了伤。他只是个贱农的孩子,而且他骚扰了帕斯大人的马。”
“我只是在它上面坐了一下,”那个男孩喊道,“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麦特表情严厉地点点头:“男孩们不该因为在马背上坐一下就被折断脖子,帕迪,即使是‘贱农’的孩子也不该。你把他们两个弄走,否则我就折断‘他们的’脖子。”他向哈南望了一眼,哈南用力地向其他红臂点点头。队长不会亲自做事,至少不会比旗手做得更多。红臂们粗鲁地抓住帕斯和库隆,拖走了这两个还在呻吟的人。帕迪跟在他们后面,扭动着双手,哀求着。
麦特发现,艾德隆仍然抓着那个闹事源头的一只手臂。红臂们已经走了,镇民们也纷纷散开,没有人再向那个男孩多瞥一眼。他们还有自己的孩子要照看,这对他们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麦特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难道你不知道,骑在陌生的马背上很容易受伤吗,孩子?像那样的男人骑的肯定是牡马,那种马会把小男孩一脚踩进地里去。”
“是一匹阉马。”男孩又扯了一下被艾德隆抓住的手臂,发现没有挣脱开来,显得更生气了,“那是一匹阉马。它不会伤害我的,马喜欢我。我不是小孩了,我今年九岁,我的名字是奥佛尔,不是小孩。”
“奥佛尔,是吗?”九岁?他也许已经九岁了。对于这一点,麦特判断不出来,特别是对凯瑞安的小孩。“嗯,奥佛尔,你的父母在哪里?我必须让你回到他们身边去。”
奥佛尔咬住嘴唇,没有回答,一颗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他恼怒地将泪水抹掉。“艾伊尔人杀了我爸爸,一个……沙度艾伊尔。妈妈说,我们要去安多。她说我们要在一个农场生活下去,那里会有许多马。”
“她在哪里?”麦特轻声问。
“她病了,我……我把她埋在一个有花的地方。”奥佛尔突然开始拼命地踢打艾德隆,泪水不停地从他脸上滚下来。“你放开我,我能照顾自己,你让我走。”
“照顾好他,直到我们能找到人照顾他。”麦特对艾德隆说。艾德隆一边抓着男孩,一边还在费力地抵挡着他的拳脚。
“我?我该拿这个老虎一样的小老鼠怎么办?”
“先让他吃顿饭,”麦特皱了皱鼻子,奥佛尔至少在马厩的地板上待了一段时间,“再给他洗个澡,他浑身都是臭气。”
“你看着我说话,”奥佛尔一边抹着脸一边喊道,泪水让他脸上的泥垢变成了一片片花纹,“你看着我说,不要对我的头顶说话!”
麦特眨眨眼,然后弯下腰:“我很抱歉,奥佛尔,我也一直都恨人们这样对待我。现在,事情是这样的,你身上的味道很臭,所以艾德隆会带你去黄金牡鹿,那里的黛芬夫人会让你洗个澡。”奥佛尔只是显得愈来愈生气。“如果她有什么意见,你就告诉她,是我说的,你要洗个澡。她不能违抗你。”看着这个男孩惊讶的神情,麦特压抑住自己笑出来的冲动,现在笑的话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的。奥佛尔也许不喜欢洗澡这个主意,但如果有人想要阻止他……“现在,你照艾德隆说的去做,他是真正的提尔贵族,他会为你准备一顿好吃的热饭,还有一些没破洞的衣服和一双鞋。”
“我不喜欢提尔人。”奥佛尔嘟囔着,皱起眉望向艾德隆和麦特。艾德隆正闭上眼,自言自语地叨念着什么。“他真的是贵族?你也是贵族吗?”
还没等麦特说话,艾斯丁跑了过来,脸涨得通红,上面全是汗水,他带着凹痕的胸甲上还残留了一些以往镀金的痕迹,黄色衣袖上的红条纹也都磨损了。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提尔最富有的贵族的儿子,但话说回来,他确实不曾像过。“麦特,”他喘息着,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拨起垂落到额头上的发绺,“麦特……在河那边……”
“什么?”麦特焦躁地打断他的话,他本来正在想是不是要将“我不是该死的贵族”绣在衣服上。“沙马奥?沙度?女王卫兵?还是该死的白狮军?出了什么事?”
“一艘船,麦特,”艾斯丁仍旧喘着气,拨着头发,“一艘大船,我想那是海民的船。”
这不太可能,亚桑米亚尔从不会将船驶到远离开放海域的地方,但……沿着艾瑞尼河向南的路上并没有很多村庄,马车能够运载的供给在红手队到达提尔之前会少得可怜。麦特已经雇用了内河船跟随军队一同出发,而一艘大型船只肯定会更加有用。
“照看好奥佛尔,艾德隆。”麦特没去理会艾德隆糟糕的表情。“艾斯丁,带我去看那艘船。”艾斯丁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如果不是麦特抓住他的袖子,他肯定会拔腿向河边跑去。艾斯丁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而且他又很不容易接受教训,所以现在他身上才有了五处被黛芬夫人的棍子打出的瘀伤。
麦特愈向河边走,难民的数量就愈多。六艘宽大的渡船被绑在涂了焦油的木制长码头上,但船上的桨和橹都被拿走了,而且码头和船上都看不见半个船员。只有六艘河上小船看上去是可以行驶的,这些短粗的双桅船是为了临时使用而准备的。赤脚的船员们待在这些小船里,也很少会有什么行动。这些船的货舱都被装满了,它们的船长已经向麦特保证,他们只要接到命令,马上就能出发。艾瑞尼河上也有不停颠簸的宽大方帆船和细长三角帆船在行驶,但在玛尔隆和有城墙包围、飘扬着安多白狮旗的亚林吉尔之间,没有任何船只往来。
那面旗帜也曾经在玛尔隆上空飘扬过,驻守在这里的安多士兵并不情愿将这座城镇让给红手队。兰德也许控制着凯姆林,但他的命令无法被传达给这里的女王卫队,或是加贝瑞组建的部队,比如白狮军。现在那些白狮军应该驻扎在玛尔隆东边的某个地方,至少他们是向那里逃跑的,那些关于强盗劫掠的讯息很可能都是他们干出来的。其余的安多部队在与红手队进行过短暂的冲突之后,都已经渡过了艾瑞尼河。
真正吸引麦特注意的是一艘停泊在宽阔河道中央的大船,那确实是一艘海民船,它比河上任何船只都更高、更长,船体也更流线,在船上有两根倾斜的桅杆。许多身影在索具间来回攀爬,其中有一些赤裸着胸膛,穿着宽松的裤子,在岸上还能看到他们黝黑的肤色;另外一些穿着色彩鲜艳的宽松上衣,表明她们都是女性,那些忙碌的海民之中有半数都是女人。巨大的方形帆已经被拉起,收拢在横桅上,但它们绑得很松,随时都能被放开。
“为我找一艘小艇,”麦特对艾斯丁说,“还有一些桨手。”他总是需要向艾斯丁提醒这样的小事。这名提尔人向他眨眨眼,又拨了拨头发。“快点!”艾斯丁哆嗦似的点了一下头,向码头跑去。
麦特将长矛斜倚在肩上,向距离他最近的码头走去,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望远镜。当他将那个小铜管放到眼前的时候,那艘船立刻变得清晰了。船上的海民们显然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在等什么?一些海民在向玛尔隆观望,但大多数人都在朝对岸眺望,包括所有站在后甲板上的人——那里应该是领航长等人所在的地方。麦特将望远镜向对岸转去,看见一艘细长划艇正快速接近海民船,划艇上的桨手都袒露着黝黑的皮肤。
在亚林吉尔的长码头上似乎正发生着某种骚动,那座码头几乎跟玛尔隆码头的一模一样,一小群穿着白领的红色外衣、披挂着光亮胸甲的女王卫队正在迎接一队刚刚登岸的海民。麦特轻声吹了个口哨,因为他在那队海民里看见两顶花边红阳伞,其中一顶是双层阳伞。有时候,那些过去的回忆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双层阳伞是部族波涛长的标志,另外一顶则属于她的掌剑手。
“我找到船了,麦特,”艾斯丁跑回他身边,气喘吁吁地说,“还有桨手。”
麦特将望远镜转回到海民船上。甲板上的人们正在将那艘划艇拖到船边上,同样有许多船员在卖力地转动锚链绞盘,拉起船锚,船帆也被抖开。“看样子,我不需要小船了。”麦特喃喃地说道。
河对岸的亚桑米亚尔使节团已经在女王卫队的护送下离开了码头,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即使从那些记忆中,他也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海民到了距离大海九百里以外的地方。波涛长的地位仅次于大船主,掌剑手的地位则仅次于剑士长。这些完全没有意义。麦特只“记得”,亚桑米亚尔是如同艾伊尔一样神秘的族群。他在亲身经历中对于艾伊尔的了解,远比他从那些记忆中得到的更多,但他依然所知甚少。也许有人了解现在的海民,也许那样的人能从这件事里找到一些信息。
海民船上的帆篷已经完全张开,船锚还在被拉上前甲板,看起来,那些海民有一段时间不会回到海里去了。随着船速缓缓加快,海民船向上游驶去,转向澳关雅河的泥沼河口,那里位于玛尔隆北方几里之外。
这件事现在和麦特完全没有关系了。最后带着遗憾看了那艘船一眼(这个大家伙能运输的物资,肯定和他雇用的那些小船加起来一样多),麦特将望远镜塞回口袋里,转身向岸上走去。艾斯丁仍然不知所以地瞪着他。
“告诉那些桨手,他们可以走了。”麦特叹了口气。那名提尔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开了——他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还在用手拨着头发。
比起麦特几天前来这里的时候,河边的淤泥更多了。河两侧是两道一拳宽的黏稠泥浆,靠外面的泥地都已经干硬龟裂了。即使是像艾瑞尼这样的大河也在逐渐枯竭。麦特又向那些酒馆和大厅走去。今天似乎没有超乎寻常的事,这才是重要的。
当太阳西斜的时候,麦特回到黄金牡鹿,又开始了和贝特丝的舞蹈。贝特丝取下了围裙,乐手们也用最大的声音演奏着舞曲,这次他们跳的是乡村舞。桌子都被推到一旁,空出一片可以让七八对舞伴跳舞的空地。黑夜带来了一点凉意,但也只是比白昼好一点而已。欢笑饮酒的男人们坐满了长椅,女侍们小跑着将羊肉、芜菁和大麦汤端到桌上,同时不停地将酒杯斟满。
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女人似乎认为跳舞是端盘子工作空当的一种休息。至少当轮到要跳舞的时候,她们都会带着期待的微笑,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利落地摘下围裙,做好跳舞的准备。但只要一迈开舞步,汗水又会立刻湿透她们的面孔。也许黛芬夫人修改了一下工作安排,贝特丝显然已经从其他女侍中被分了出来,现在这名苗条的年轻女子只为麦特斟酒,只和麦特跳舞。而且这名老板娘总是向这对人儿投来灿烂的笑容,仿佛一位母亲在她女儿的婚礼庆典上一样,这让麦特觉得很不舒服。实际上,贝特丝一直在和麦特跳舞,直到麦特的双脚和小腿都已经感到疼痛。而且她从没停止过微笑,她的眼睛里闪耀着纯粹的欢乐。到后来,麦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喘口气,但她却显然不需要休息。当他们停下脚步的时候,她的舌头立刻就会开始飞快地动起来。每次麦特想要亲她的时候,她都会转过头,朝着某样东西发出惊叹或欢呼,于是麦特只能亲到她的耳朵或是头发。而每次被麦特亲到,她似乎都会吃惊一下。麦特仍然搞不清她纯粹只是个蠢女孩,还是非常非常地聪明。
当麦特终于告诉她,今晚已经跳够了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午夜后的两个小时。失望的表情堆满了女孩的面孔,她撅了撅嘴,似乎是想一直跳到黎明才肯罢休。除了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女侍正靠在墙边,按摩着脚踝之外,大厅里其他的女侍都像贝特丝一样,双眼洋溢着光彩,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而大多数男人都显得很疲倦了,任由女侍们把他们从椅子上拉起来,另外有许多人只是挥手向那些女人们表示拒绝。麦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男人们在跳舞时负责了大部分动作——他觉得这就是原因所在。毕竟托举和转身这种动作都是男人在做,女人们就轻松多了,只是偶尔会小跳一步而已。麦特朝一名正在和艾斯丁转个不停的矮胖女侍眨眨眼(艾斯丁很有跳舞的天赋),然后将一枚金币塞进贝特丝手里——一枚厚重的安多金币——这个足够让她买些漂亮衣服了。
贝特丝将这枚硬币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尖,轻吻了一下麦特的嘴唇,轻得仿佛羽毛碰一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把你吊起来。明天你会和我跳舞吗?”还没等麦特回答。她已经笑着跑开了。当她将艾德隆拖进跳舞区的时候,还回过头来看着麦特。黛芬夫人拦住他们,将一条围裙塞进贝特丝手里,另一只手用力地向厨房指了一下。
麦特稍有些瘸地向墙角处的一张桌子走去,塔曼尼、代瑞德和拿勒辛都躲在那里。塔曼尼正盯着他的酒杯,仿佛是要从里面寻找出人生的答案。代瑞德正笑着看拿勒辛拒绝一名身材丰满、浅褐色头发、灰色眼睛的女侍的邀请,同时又不承认他的脚已经酸痛不堪了。麦特将拳头拄在桌上。“红手队在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向南出发,你们最好现在就开始做准备。”三个男人立刻张大了嘴瞪着他。
“只剩几个小时了。”塔曼尼表示反对。拿勒辛也同时说:“这点时间只够把他们从酒馆里轰出来。”
代瑞德哆嗦了一下,不停地摇着头:“今晚我们是睡不成觉了。”
“我会睡觉的,”麦特说,“你们之中的一个要在两个小时后叫醒我,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我们就要出发。”
麦特在黎明前灰色的天光中跨上果仁——他强健的褐色阉马,他的长矛横放在鞍头,没有挂弦的长弓插在马肚带下面。困倦和头痛缠绕着他,但他还是在看着红手队从他面前源源不断地走过。全部六千人,半数骑兵,半数步兵,他们发出的噪音足以将死人惊醒。尽管时间还早,人们仍然涌到街上,或是从窗户里观望着这支军队的离去。
队伍最前方是红手队方形的红边旗帜,雪白的底色上画着一只红色的手,下面用红线绣出红手队的铭言:Dovie’andi se tovya sagain——“该是扔骰子的时候了”。拿勒辛、代瑞德和塔曼尼都走在那面旗下。十名骑兵击打着用红色带子挂在马上的黄铜鼓;同样数量的号手以同样巨大的声音吹着铜号。他们后面是拿勒辛的骑兵部队,这其中混着提尔骑兵和岩之守卫者、插着背旗的凯瑞安贵族和他们的扈从,以及为数不多的一些安多人。每个分队都有他们自己的长三角旗,上面绘着红色的手、一把剑和一个数字。麦特要求所有人抽签决定他们从属于哪个分队。
这种混合招致不少抱怨。一开始,凯瑞安骑兵全都要跟随塔曼尼,提尔人则服从于拿勒辛,步兵则从一开始就是一群杂烩。虽然有人在讨论应该让每个单位都有同样的规模,以及单位配置的数量。贵族和将军们过去总是尽可能将多数人召集到自己身边,这些人都被称为艾德隆的人、麦尔辛的人,或是亚汉丁的人。直到现在,这种现象依然存在,比如艾德隆的五百人就自称为艾德隆之锤,而不是第一小队。但麦特要将这个概念砸进他们的脑子里——所有人都属于红手队,无论他碰巧出生在什么地方。任何不喜欢按照麦特的方式做事的人都可以自由地离开,不过让麦特吃惊的是,并没有人因此而离开。
为什么所有人都会留下来?这点实在令人费解。当然,在他的率领下他们可以打胜仗,但总会有人死亡。他也曾有过没办法让他们吃饱饭、找不到钱发给他们薪饷的时候。他们也许已经忘了他们曾经夸口要去夺取的财富,至今为止都没有人看到过一枚这样的硬币,而且他也看不到他们会有获得这些财富的机会。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们会有这种选择,只能说他们都疯了。
第一小队发出的欢呼很快就被第四和第五小队压下去了,这两支伍称呼自己为卡罗明之虎和雷门之鹰。“麦特大人必胜!麦特大人必胜!”
如果麦特手里有块石头,他一定会朝那些人扔过去。
步兵排成长队跟在骑兵之后,每个小队前面都有一名击打节拍的鼓手和一面长三角旗,旗子后面是二十名长矛兵和跟随长矛兵的五名弓箭手或十字弩手。每个小队都有一两支长笛或类似的乐器,步兵们都在随着音乐唱歌:
我们整夜痛饮,整日跳舞,
把薪水都扔进女孩的衣服深处。
等到一切都结束,
我们就冲向千杀的暗影。
麦特一直等到唱歌的步兵过去,第一批塔曼尼的骑兵出现,然后用脚跟踢了一下果仁的肋侧。不需要等到最后的补给马车队和替换马匹过来再加入队伍,从这里到提尔的路上,一定会有马匹瘸腿或是死于蹄铁匠无法治疗的伤病。然而,没有马匹的话,骑兵就没什么用处了。在河面上,七艘挂着三角帆的河船正顺流行驶,它们的速度比河水的流速稍微快一些,每艘船上都有一面白色的小红手旗。那些小船也都随军出发了,它们都张满了帆,以更快的速度赶到了部队前面。
当麦特赶到全军最前面的时候,太阳终于露出了地平线,用第一缕曙光扫过起伏的丘陵和稀疏的灌木林。麦特压低帽子,挡住那道耀眼的光亮。拿勒辛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捂住嘴,压下去一个大哈欠。代瑞德消沉地坐在马鞍上,眼皮不停地向下坠,仿佛随时都会睡着的样子。只有塔曼尼挺直脊背,警觉地睁大了眼睛。麦特觉得代瑞德更值得同情。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用盖过鼓号声的嗓音喊道:“等到城镇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就派出侦察兵。”南方的地形有开阔地和森林,一条通畅的大道贯穿了这两种地形,通往南方的主要交通是水路,但足够多的脚步和车轮经过经年累月的碾压,已经开出一条坚实的道路。“停止这些该死的噪音。”
“侦察兵?”拿勒辛有些惊诧地说,“烧了我的灵魂吧,在十里内都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军队,除非你认为白狮军已经停止了逃窜。即使他们停下来了,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势力,他们就绝不会靠近距离我们五十里的范围内。”
麦特没有理他:“今天我打算前进三十五里,当我们每天都能前进三十五里的时候,我们要将速度再加快一些。”当然,他们都朝他张大了嘴。马匹不可能保持这个速度行走太久,除了艾伊尔人之外,任何人都会认为步兵一天行军二十五里已经是很不错的速度了,但他必须这样去逼他们。“柯马迪恩曾经写过,‘发动攻击的地点、时间和方向要出乎敌人的预料,守御在敌人以为你会疏忽的地方。在敌人以为你会逃跑的时候站稳脚跟。出敌预料是胜利的关键,而速度则是出敌预料的关键。对于士兵,速度就是生命。’”
“谁是柯马迪恩?”过了一会儿,塔曼尼问道。麦特恍惚了一下才做出回答:“一名将军,死了很久了,我曾经看过他的书。”不管怎样,他确实记得自己看过那本书,还不止一次,他怀疑现在那本书是否还有一本留下。而且,麦特还记得自己在一场败给柯马迪恩的战役之后见到过他,那大概是亚图·鹰翼之前六百年的事情了。那些记忆不断地爬进他的脑海。不过,他至少没有把那段话用古语直接说出来,现在他已经可以避免这种事了。
看着侦察骑兵成扇形向远处飞驰而去,麦特感觉松了一口气。计划中他的这一部分开始了,这次匆忙的启程会造成他想要偷偷溜向南方的假相,而且这样的排场已经足够造成一些人的注意了。造成这种状况,他完全像是个傻瓜,不过这也就是他们需要的效果。让红手队快速行军是个好主意——迅速行动可以避开战斗——他们的进展肯定会被别人从河面上监视到。麦特抬头看了天空一眼,没有乌鸦,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也没有鸽子,但如果说今天早晨没有鸽子从玛尔隆飞走,他就把马鞍吃掉。
顶多再一两天,沙马奥就会知道红手队正在靠近,而且速度很快。而兰德在提尔散布的讯息会让人们清楚,只要麦特一到,就表示入侵伊利安的行动将要开始。即使以红手队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到达提尔也需要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运气好的话,麦特不必走到距离沙马奥一百里之内,那名弃光魔使就会像两块石头间的虱子一样被碾死。沙马奥能看到任何事物向他靠近——几乎是任何事物——但这场舞蹈将和沙马奥所预料的完全不同。只有兰德、麦特和巴歇尔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舞蹈,这才是他们真正的计划。麦特发现自己正在吹口哨,这一次,所有事情都要依照他的预料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