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 AR 春
“嘿!小心坑洞,我在调音!”马车在道上颠簸时,罗杰叫道。他小心翼翼地为魔印人送的小提琴安上琴弦——在吟游诗人公会会馆购买最昂贵的琴弦。他以前的小提琴是杰卡伯大师的,那廉价的工艺导致他随时都会错音。在杰卡伯大师之前,他用的是艾利克的小提琴,做工较为细致,但因为太过老旧,所以早在被杰辛·黄金嗓和他的学徒们打坏前就已经不能用了。
这把从那座被遗忘的废墟里找出来的琴完全是个古董。琴头和琴身的弧度与罗杰之前用过的大不相同,但做工十分精致,而存放了不知道多少世纪后的木质部分看起来和新的一样。一把足以配得上为公爵演奏的小提琴。
“很抱歉,罗杰,”黎莎说。“你是不是在调音,我不知道回去的路为什么这么颠簸不平。”
罗杰对她吐舌头,轻轻转动位于残缺手掌上的食指和大拇指间最后一枚弦轴,以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拨弄琴弦。
“好了!”他终于叫道。“停车!”
“罗杰,天黑前还是多赶些。”黎莎说。
罗杰知道在洼地之外多待一刻对她都是种折磨,她担心洼地镇民就像母亲担心自己生病的小孩。
“停一下就好。”罗杰哀求。黎莎啧了一声,不过还是照做。加尔德和汪妲同时停马,好奇地打量马车。
罗杰站在驾车座位上,挥舞着小提琴和琴弓。他将乐器顶在下颌之下,以琴弓轻扶琴弦,拉出一阵嘹亮的嗡嗡声。
“你听,”他眉飞色舞道,“像蜂蜜一样温润醇厚,相比之下,杰卡伯的小提琴简直就是玩具。”
“你觉得好听就好,罗杰。”黎莎说。
罗杰皱眉片刻,继续挥挥琴弓,不去理她。他伸出仅存的两指取得平衡,琴弦如同残缺手掌的一部分在琴弦上舞动。罗杰以小提琴演奏着音乐,整个人徜徉在音乐的旋律中。
他感受到艾利克的金牌安稳地贴在自己胸口,隐藏在七彩上衣下。它带来的不再是痛苦回忆,而是为他带来慰藉,用以纪念为他牺牲的人;感觉到它的存在让他腰身挺得更直。
这不是罗杰第一个护身符。数年来,他都把绑有艾利克金发的木娃娃放在七彩裤腰带的暗袋内。在那之前,他的护身符是他母亲的娃娃,上头绑着母亲的金发。
但有了这块金牌,罗杰可以感受到老师以及父母都在守护自己,而他则透过小提琴与他们交谈。他演奏自己的爱,演奏自己的孤独与遗憾,诉说着无法在他生前告诉他们的事。
终于演奏完毕后,黎莎和其他人依然凝望着他,他们一脸茫然,有如遭受蛊惑的地心魔物。经过一段沉默后,他们终于晃晃脑袋,清醒过来。
“从来不曾听过如此美妙的音乐。”汪妲说。加尔德咕哝一声。黎莎拿出手帕轻拭眼角。
接下来通往解放者洼地的旅程充满了音乐,只要罗杰一有空就会演奏。他知道他们回去后依然得面对同样的问题,但有了公爵及吟游诗人公会答应的援助,加上脖子上挂着守护金牌所提供的慰藉,他对未来充满信心——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距离洼地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道上开始出现众多难民,很多人都直接在道上搭起帐篷和魔印圈。黎莎立刻认出他们是雷克顿人,因为雷克顿人普遍矮胖,拥有一张圆脸,而且能从站姿看出他们惯于在船只甲板而非陆地上行走。
“出了什么事?”黎莎询问遇上的第一个人,那是一名来回踱步安抚婴儿的少妇。女人的目光茫然空洞,看着黎莎跳下马车。接着她注意到黎莎的草药围裙,闪了一丝光芒。
“求求你,”她说,捧起不停叫闹的婴儿,“我想他病了。”
黎莎接过婴儿,伸出灵巧的手指检查他的脉搏和体温。片刻过后,她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然后将一个指节塞到他嘴里。婴儿立刻安静下来,精神抖擞地大力吸吮。
“他没问题。”她说。“只是感受到母亲的恐惧。”女人松了一大口气。
“出了什么事?”黎莎再度问道。
“克拉西亚人。”女人说。
“造物主呀,他们这么快就进军雷克顿了?”黎莎问。
女人摇头。“他们拥入来森堡的附属村落,强迫女人以长袍裹身,强拉男人对抗恶魔。他们挑选来森女孩当作妻子,就像屠夫挑选牲畜一样,把男孩赶人训练营,教导他们仇视自己的家人。”
黎莎皱眉不语。
“外围村落不再安全。”女人说。“有钱人就搬进雷克顿了,少数人留下来捍卫家园,剩下的人就前往洼地寻找解放者。他不在那里,镇民说他去安吉尔斯了,所以我们要去安吉尔斯。他会解救大家的,是不是?”
“我们都是如此期望。”黎莎叹气说道,虽然她心存怀疑。她把婴儿交还给母亲,爬回马车。
“我们立刻赶回洼地。”她对其他人说。接着她转向加尔德。
“让路!”伐木巨汉喊道,如同狮吼,难民们争先恐后地离开道路,让他驾马通过,帐篷、毯子以及魔印转眼间收得一干二净。黎莎对此感到抱歉,但马车不能离开道路,而她的孩子需要她。
远离数以千计的难民后,他们立刻策马急驰,但绝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到洼地。黎莎以眼神示意,罗杰当场拿起小提琴,一行人就凭着黎莎的木杖引导方向、罗杰的小提琴驱赶地心魔物,穿越黑暗继续赶路。
黎莎可以在光亮边缘看见遭受迷惑的恶魔,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摆身躯,像喝醉了酒的醉汉,缓缓跟随罗杰前进。
“我宁愿与它们直接干一仗。”汪妲说。她拉弓搭箭,随时准备攻击。
“这样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加尔德同意道。
他们于午夜时分抵达黎莎位于洼地边缘的小屋,稍事停留让黎莎卸下车上的各种物品,然后继续穿越黑暗,前往镇上。
如果之前的状况算乱,现在镇上比之前还要糟上很多倍。雷克顿的难民装备比较齐全,有帐篷、魔印圈,以及满载补给品的马车,但他们围在禁忌魔印外围,削弱了魔印的威力。
黎莎转向加尔德和汪妲。“去找其他伐木工,沿着禁忌魔印巡逻。任何位于魔印边缘十英尺内的营帐都必须搬离,不然街道上就会满是地心魔印物。”两人点头离开。
她转向罗杰。“通知史密特和约拿。我们今晚召开座谈会,不管他们睡了没有。”
罗杰点头。“我想我不用问你要去哪里。”他跳下马车,在她朝诊所方向前进时拉上魔印斗篷的兜帽。
贾迪尔抬头看着阿邦一拐一拐地走进王座厅。“你今天精神不错,卡菲特。”
阿邦鞠躬。“绿地的春天令我精神百倍,沙达玛卡。”
阿山在贾迪尔身旁轻哼一声。贾阳和阿桑退向一旁,他们已学会不在父亲面前攻击阿邦。
“你对于解放者洼地了解多少?”贾迪尔问,不理会其他人。
“你想找魔印人?”阿邦问。
阿山冲到阿邦身前,一把抓紧他的脖子。“你从哪里听来那个名字,卡菲特?”他问道。“如果你又贿赂奈达玛打探消息,我就——”
“阿山,够了!”贾迪尔在阿邦虚弱地喘气挣扎时叫道。一看达玛基没有立刻照做,贾迪尔没有再度下令,而是冲走去对准他的腰部狠狠一脚。阿山被踢到一旁,重重摔倒在光滑的石板地上。
“你为了穿花衣服的卡菲特而殴打你忠心的达玛基?”阿山在呼吸平衡后难以置信地诘问道。
“我打你,是因为你不服从命令。”贾迪尔纠正道,接着目光扫视王座厅里的所有人,阿雷维拉克、贾阳和阿桑、阿山、哈席克,还有厅门守卫。只有英内薇拉躲过他的目光,她身穿半透明长袍躺在位于王座旁摆满亮丝枕头的床上。“我已经宣读过这条规定,今天我再次公开宣布,任何没有我的允许就在我面前动手打人的人都将处以死刑。”
阿邦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贾迪尔立刻转身瞪他。“还有你,卡菲特,”他吼道,“你要是再敢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我就挖出你的右眼让你吃下去。”
阿邦脸色苍白,看着贾迪尔大步走回王座,重重坐下。“你如何得知魔印人的事?达玛假装盘问了很久才从青恩圣徒口中套了这个名字。”
阿邦摇头。“所有青恩都在谈论他,解放者。无须拿一点点面包屑或是说几句好话就能在街上探听来很多的消息。”
贾迪尔皱眉。“那些消息指出他在一个叫作解放者洼地的村落?”阿邦点头。“你对这个解放者洼地了解多少?”
“直到一年之前,该村都叫作伐木洼地。”阿邦说。“某个归安吉尔斯公爵管辖的小村落,专门砍伐树木当木材和燃料。木头在沙漠中难以运送,所以我很少和他们做生意,但我在那里或许还有联络人,某个贩卖上等纸张的商人。”
“上等纸张有什么用处?”阿山问道。
阿邦耸肩。“我不知道,达玛基。”
“那么自从该地改名后,你又听说过些什么?”贾迪尔问。
“去年魔印人在该村瘟疫肆虐、魔印失效时伸出援手,”阿邦说,“他赤手空拳杀了数百头阿拉盖,并且教导镇民参与阿拉盖沙拉克。”
“不可能。”贾阳说。“青恩如此虚弱,不可能面对黑暗。”
“或许不是所有青恩都是如此。”阿邦附和道。“别忘了帕尔青恩。”
贾迪尔瞪着他。“没有人记得帕尔青恩,卡菲特。”他低声吼。“你最好忘了他。”
“我要亲自出去看一看。”贾迪尔决定。“你随我一起去。”所有人惊讶地看着他。“哈席克,去通知山杰特。叫他调集解放者长矛队。”贾迪尔的迷宫部队成为他的专属护卫后就使用这个称谓。解放者长矛队是由克拉西亚最顶尖的五十名戴尔沙鲁姆所组成,指挥官是山杰特凯沙鲁姆。
哈席克鞠躬,快步离开。
“你认为这样明智吗,解放者?”阿山问道。“在敌人的地盘上与主力部队分开并不安全。”
“想要安全就不要参与沙拉克卡。”贾迪尔说。他一手搭上阿山的肩膀上。“但如果你担心,可以随我来,我的朋友。”
阿山深深鞠躬。
“这是愚蠢之举。”阿雷维拉克低吼道。“就算是解放者长矛队也敌不过一千名懦弱的青恩。”
贾阳哼了一声。“我不这么认为,老头。”
阿雷维拉克转向贾迪尔。贾迪尔点头表示允许。年迈的达玛基朝贾阳出手,男孩当场摔倒。
“我要杀了你,老头。”贾阳吼道,立刻翻身而起。
“试试看,小鬼。”阿雷维拉克挑明道,摆出沙鲁沙克的动作,扬起独臂对他招手。贾阳怒吼一声,但在最后关头,他看向自己的父亲。
贾迪尔微笑。“没有问题,想就试试看。”
贾阳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但片刻过后他就被摔在地上;阿雷维拉克拉扯他的手臂,用脚抵住贾阳脖子缓缓施压。
“够了。”贾迪尔说。阿雷维拉克立刻放手,向后退开。贾阳一边揉揉喉咙一阵猛咳,一边走向旁边。
“就算是我儿子也要尊敬达玛基,贾阳。”贾迪尔警告。“这下你就会记住话不能乱说了。”
他转向阿雷维拉克。“我不在的时候,艾弗伦恩惠就交给达玛基统治,议会唯你马首是瞻。”
阿雷维拉克眯起双眼,在决定是否还要继续抗议。他深深鞠躬。“谨遵沙达玛卡号令。阿山达玛基不在期间,谁会代表卡吉部族发言?”
“我儿子,阿苏卡吉达玛。”阿山说,朝年轻人点头。阿苏卡吉还不满十八岁,但已取得穿着白袍的资格,这表示他有资格缠黑头巾,只要他有能力保住它。
贾迪尔点头。“如果贾阳能够学会谦逊,他就可以暂代沙鲁姆卡。”
所有目光集中在贾阳身上,而贾阳无法掩饰脸上惊讶的神情。片刻过后,他半跪下,一手撑地,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做。“我当然愿意为达玛基座谈会效劳。”
贾迪尔点头。“我不在的时候,督促弱小部族持续征服青恩。”他对阿苏卡吉和阿雷维拉克交代道。“沙拉克卡需要全新的战士,而不是部族之间为了小事争论不休的人。”两人鞠躬。
英内薇拉从枕头床上坐了起来,半透明的面纱下神情平静。
“我要私底下与我丈夫交谈。”她说。
阿山鞠躬。“当然,达玛佳。”他们迅速退出,只留下阿桑走在最后,不情愿离去。
“有什么事令你困扰,我的儿子?”贾迪尔等其他人离开后问道。
阿桑鞠躬。“如果你不在时贾阳可以暂代沙鲁姆卡,那我应该有权担任安德拉。”
英内薇拉哈哈大笑。阿桑眯起双眼,但他知道不能激怒她。
“那你的地位就会高于你哥,儿子。”贾迪尔说。“一个父亲不会轻易作出这种决定。再说沙鲁姆卡向来是指派的,安德拉则是必须亲自争取的头衔。”
阿桑耸耸肩。“召唤达玛基。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他们通通杀光。”
贾迪尔凝视儿子双眼,看见了他那疯狂的野心,同时也或许足以驱使这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通过生死考验的强烈自尊,即使这表示他得杀死自己的兄弟,或他最好的朋友兼谣传中的爱人阿苏卡吉。阿桑的白袍或许禁止他使用武器,但他比贾阳还要高强许多,就连阿雷维拉克都不敢对他掉以轻心。
贾迪尔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他已认定自己的次子会比贾阳更适合继承自己的事业,但他还需要更多磨练,而且他的长子贾阳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任由弟弟骑到自己脖子上。
“只要我还在位一天,克拉西亚就不需要安德拉。”结果贾迪尔说道。“贾阳也只有我不在时才能戴白头帽。你要协助阿苏卡吉管理卡吉部族。”
阿桑想再度开口。但英内薇拉打断他。“够了,这件事讨论到此,赶紧出去吧。”
阿桑很反感,但还是鞠躬退了出去。
“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伟大的领袖,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贾迪尔在儿子出门后说道。
“我对你也是如此期待,丈夫。”英内薇拉说,转头面对他。这话十分刺耳,但贾迪尔没说什么,心知在妻子说完之前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阿雷维拉克和阿山说得对,”英内薇拉说,“你没有必要率队犯险。”
“沙达玛卡难道不是为沙拉克卡召集军队吗?”贾迪尔问。“根据传言,这个青恩参与圣战。我一定要调查清楚。”
“你至少应该等到我掷骰子后再作决定。”英内薇拉说。
贾迪尔皱眉。“没必要每次都掷骰子。”
“或许有。”英内薇拉说。“沙拉克卡不是游戏。想要成功的话,我们必须掌握所有优势。”
“如果艾弗伦要我成功,我就不需要其他优势。”贾迪尔说。“如果他不是这么安排的……”
英内薇拉拿起装阿拉盖霍拉的袋子。“祈祷,就当让我高兴一下。”
贾迪尔叹气,还是点了点头,退到王座厅后方英内薇拉的房间。就和以前一样,屋内放满色彩鲜艳的枕头,充斥着甜腻的焚香气味。贾迪尔心跳加速,英内薇拉的体香让他血脉贲张。吉娃卡在欲望满足时会很乐意与其他女人分享丈夫,但她几乎与男人一样饥渴,这间经常使用的侧房就是专门为这个目的而设,甚至通常是当达玛基的顾问在王座等待时派上用场。
英内薇拉拉上所有的窗帘。他则幸福地透过她现在唯一会穿的半透明长袍欣赏她的胴体。尽管年过四十——她从来不曾透露自己的年纪——她仍比他其他妻子美艳许多,线条依然浑圆紧实,肌肤依然光滑柔顺。他很想立刻占有她,但投骰子时英内薇拉心无旁骛,他知道在掷完骰子前她一定会拒绝自己。
他们躺在丝质枕头上,空出一大块空间让骰子滚动。就和以前一样,英内薇拉需要他的血来施法,拿她的魔印匕首干净利落地划开伤口。她将匕首上的鲜血舔干净,然后插回腰带上的刀鞘,手掌压住伤口,将骰子通通置人掌心。骰子在黑暗中绽放耀眼的光芒,她摇晃骰子,一掷而出。
恶魔骨骰散落在地上,英内薇拉迅速察看结果。贾迪尔知道骨骰落地的位置就和上面的符号一样重要,但他对骷髅图的理解也仅止如此。他曾多次见过其他妻子为了掷骰结果争得面红耳赤,但没有人胆敢质疑英内薇拉的解释。
达玛佳朝面前的骨骰发出愤怒的嘶吼,突然抬头看向贾迪尔。
“你不能去。”她说。
贾迪尔皱眉,走到窗边,愤怒地抓起窗帘。“不能?”他大声问道,沉重的窗帘一把拉开,屋内立即撒落耀眼的阳光。英内薇拉差点没能及时收回骨骰。
“我是沙达玛卡,”他说,“世上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英内薇拉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不过稍纵即逝。“骨骰说如果你去会遭逢大难。”她警告道。
“我已经厌倦你的骨骰了。”贾迪尔说。“特别是它们总告诉你一些你认为我没资格知道的事,这次我偏要去。”
“那我就随你一起去。”英内薇拉说。
贾迪尔摇头。“你不能去。你要留在这里,防止你儿子自相残杀,直到我回来。”
他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不过在启程前,我还要再尝一次我妻子的滋味。”
英内薇拉手腕翻转,看起来似乎只是轻轻碰了他手臂一下,让他顿时力量全失。她立刻向后退开。“如果你要自己去,你就给我等着,”她说,脸上浮现一丝残酷的微笑,“让你更有活着回来的理由。”
贾迪尔怒目以对,但知道不能逼她,不管自己是不是沙达玛卡兼她的丈夫都一样。
汪妲打开通往黎莎小屋的房门,让罗杰和加尔德进去。她听说魔印人命令加尔德贴身保护罗杰后,立刻坚持也要贴身保护黎莎,还要每晚睡在小屋里。黎莎开始安排她帮忙做一些日常杂务,试图浇灭她这种紧迫盯人的热情。但汪妲欣然接受所有工作,黎莎得承认自己渐渐习惯她高大身躯跟在身边了。
“伐木工已经把下一道大魔印的规划区给清出来了。”罗杰在黎莎的桌旁坐下喝茶时说道。“一里见方,和你要求的一样。”
“很好,”黎莎说,“我们立刻开始铺设石块,标清边界。”
“那块土地上积满木恶魔,”加尔德说,“数百头。砍树就像是粪堆吸引苍蝇一样将它们吸引过来,开始建设前必须先召集群众杀光它们才行。”
黎莎仔细打量加尔德。伐木巨汉总想着战斗,如同挂在他腰带上那支布满凹痕和缺口的铠甲护手给人的联想。但黎莎一直不能肯定他是为了杀戮的乐趣和魔力的快感,还是真的为了镇上着想。
“他说得对。”罗杰在黎莎保持沉默时补充道。“魔印启动后,恶魔会被逼到魔印圈外,导致数量越来越多,随时准备杀害任何不小心离开禁忌魔印圈的人。我们最好在开阔的空地上杀光它们,避免日后要进入树林内逐一猎杀。”
“要是魔印人在就会这么做。”加尔德道。
“魔印人会杀掉半数恶魔,”黎莎说,“但他不在这里。”
加尔德点头。“所以我们要有你的帮忙。我们需要雷霆棒和液态恶魔火,越多越好。”
“我知道了。”黎莎说。
“知道你很忙,”加尔德说,“如果你写下配方,我可以找镇民帮忙调配。”
“你要我交给你火焰的秘密?”黎莎哈哈大笑。“我宁愿让这个秘密永远消失!”
“恶魔火和我的魔印斧头到底有什么不同?”加尔德问。“你愿意把斧头交给镇民,却不愿把恶魔火交给镇民?”
“不同的地方在于,你的斧头不会在不小心摔落地面或放在太阳底下晒时炸毁方圆五十英尺内的一切。”黎莎说。“我自己的学徒如果有朝一日能学到火焰的秘密就算她们幸运了。”
“所以我们就应该将难民的城镇建在恶魔肆虐的土地上?”加尔德问。
“我们是要扩建洼地,不是另建难民镇。”黎莎纠正道。“拟订清剿计划,如果看来可行,我就会提供所需物资。但——”她补充道。“我会现场监督,确保不会有哪个木脑袋白痴放火烧死自己或烧毁树林。”
加尔德摇头。“那不安全。你得待在诊所,以免有人受伤。”
黎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那你们就得在没有恶魔火的情况下作战。”
汪妲照样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只要有我在,没有恶魔能动黎莎女士一根寒毛,加尔德·卡特,我也同意黎莎女士在场监督。”
“一星期后行动。”黎莎说。“还有很多时间架设陷阱、调配药水,去知会班恩一声。在让恶魔见识阳光的同时帮我们加持一些玻璃也不错。”
加尔德和罗杰都不太满意。但黎莎知道他们除了点头同意别无选择。她或许没有做到阿瑞安那般完美,无法让男人们认为是自己希望她到场监督的,不过也算不错了。她心想当年布鲁娜是否也是如此,在无人知情的情况下实际统治着洼地。
五十名战士驾驭沙漠黑战马,跟在骑着白马驹的贾迪尔和阿山身后穿越绿地。阿邦坐在他的长脚骆驼背上,远远落在后面,不过依然与部队保持在视线范围。部队为了让他跟上,几度被迫停下来等待,通常是停在可以让马喝水的溪边或湖边。水源在绿地几乎随处可见,沙漠战士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艾弗伦的胡子啊,路上的石头真多。”阿邦在抵达一条小溪时哀号道。他完全是从骆驼背上摔下来的,一边呻吟,一边揉搓臃肿的背部。
“我不懂为什么要带这个卡菲特来,解放者。”阿山问。
“因为我希望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不用靠数手指头就能做算术。”贾迪尔说。“阿邦可以看见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而我如果想要率领绿地人参与沙拉克卡,就得从所有角度看清楚这块土地。”
阿邦不断抱怨凹凸不平的道路或是寒风。不过贾迪尔发现奔驰的时候可以轻易忽略其他人永无止境的抱怨。他感到数十年不曾感受过的自由,仿佛一个难以想象的重担突然离开自己的肩膀。因为在这段或许会持续数星期的旅程中,他都只须为阿邦、阿山及身后五十名坚强的戴尔沙鲁姆负责就好。他有点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奔驰下去,远离青恩、达玛基及达玛丁的政治纠纷。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些绿地难民,但难民一看到他们立刻抱头鼠窜,而贾迪尔没有理由追捕他们。这些人徒步行走,又不敢趁夜走路,根本不可能赶在他们前面警告洼地镇民,而且也没有人胆敢攻击解放者长矛队。就连夜里的地心魔物都不敢阻挡他们的去路,因为贾迪尔没有在日落时下令休息。不过阿邦倒是有办法在夜里跟上部队。他驾驭骆驼挤在战士之中,为了性命安全不得不忍受他们的冷嘲热讽。
他们就在这样一个夜晚抵达洼地,道路另一端呼声震天,还夹杂着许多震耳欲聋的声音以及熊熊的火光。
他们放慢步伐,贾迪尔钻入树林,循着声音找过去,战士尾随在后。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满是树墩的空地边缘,目睹青恩展开他们北地人的阿拉盖沙拉克。
烈火沿着壕沟蔓延,伴随着战场上持续不断的魔印光芒,将空中照耀得亮如白昼,地上躺满阿拉盖的尸体。烈火和魔印将恶魔赶往几个地点,北地人就等在那里将它们碎尸万段。
“他们预先准备了战场。”贾迪尔沉思道。
阿邦东张西望,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拴好骆驼,从鞍袋内取出一道携带式魔印圈,开始在自己和骆驼身边架设起来。
“即使在这么多战士身边,你还是像懦夫一样躲在魔印之后?”贾迪尔问。
阿邦耸肩。“我是卡菲特。”他简短说道。
贾迪尔轻哼了一声,转向北地人,继续观战。
与艾弗伦恩惠里的青恩不同,这些北地人身材高大魁梧。其中最壮硕的男人不使长矛和护盾,而是舞动魔印巨斧和锄头。这些男人与木恶魔一般高大,而且把它们当成树木一样劈砍。
北地人勇猛善战,但有数百头木恶魔持续涌入。就在青恩快被恶魔攻陷时,他们突然向一旁,为等在后方的弓箭手让出射程范围。
看见弓箭手身穿北地女子偏好的长裙,如同妓女般露出面孔和胸口上半部时,贾迪尔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让女人参与阿拉盖沙拉克?”阿山惊讶地问道。贾迪尔仔细观察战场,发现就连近身肉搏的战士里面也有几个女人。其中还有一名巨人,耸立在一群高大的男人中,在足以传出数里的吼叫声中领头进攻。他一手拿着在他手中看起来像是手斧的双刃巨斧,另一手使的是如同随身小刀的大弯刀。
一名北地人被一头八英尺高的木恶魔击倒,巨人在恶魔挥出致命一拳前,一把擒抱住对方将其摔倒。他跌倒时武器脱手,但当阿拉盖冲上来时对他并没有任何影响。巨人单凭一条手臂阻挡恶魔的冲势,紧紧抓住,接着举起另一条手臂一拳挥下,魔光四射,打得阿拉盖团团乱转。贾迪尔看出他手上戴着一副以魔印金属打造的护手。
巨人不给木恶魔时间恢复,跳到它身上,殴打它的脑袋,直到身上沾满浓汁,对方不再动弹。他朝夜空呐喊,浓密的金色长发和胡须相衬映,看起来就像站在猎物身上的雄狮。
另一头恶魔逼近,但一位发色鲜红、肤色苍白,身穿如同卡菲特般七彩鲜艳服饰的瘦弱男孩站在对方面前,拿出一把看起来像乐器的东西。他拉出刺耳的声音,阿拉盖紧抱脑袋,发出痛苦的尖叫。男孩持续拉奏噪声。恶魔仿佛受伤一般拔腿就跑,直接冲向另一名青恩的利斧。
“艾弗伦的胡子啊。”阿邦喘息道。
“那家伙到底有什么样的魔法?”阿山问。
“我们一定要查清楚。”贾迪尔同意道。
“请允许我杀死巨汉,将男孩抓来给你。”哈席克请缨道,眼中绽放准备出战的疯狂目光。
“不要动手。”贾迪尔说。“我们是来观察,不是来战斗的。”他看得出来自己的战士不喜欢这个答案,但他不在乎,因为还有另外两个身影吸引他的目光。其中一名显然是女子,手无寸铁,只提着一只小篮子。另一名身材魁梧许多,而且身穿男子服饰,但与其他北地女子一样手持长弓,她的脸上布满恶魔伤疤。
两人身上都披着编有魔印的斗篷,在战阵中来去自如,没有阿拉盖去骚扰她们,其他北地人也都与她们保持距离。
“阿拉盖看不见她们,仿佛她们身披卡吉斗篷。”阿山说道。
一头恶魔一爪划开一名男子胸口,他惨叫倒地,斧头脱手。身披斗篷的女人迅速冲向男子,高个子一箭射中恶魔,苗条的女人们则半跪在男子身边。她拉开兜帽,贾迪尔看见她的容颜——她甚至比英内薇拉还美丽,皮肤如牛奶般白皙,与漆黑可比石恶魔外壳的秀发形成强烈对比。
女人撕开男人的上衣,处理他的伤口,女保镖则站在旁边守护她,射杀任何胆敢接近的阿拉盖。
“某种北地达玛丁?”贾迪尔道。
“或许是愚蠢可笑的异端。”阿山说。
片刻后,美貌女子对保镖下令。保镖长弓上肩,抱起伤患。一群阿拉盖阻挡她们的退路,但北地达玛丁把手伸进袋里取出一样物品。火光乍现,于她的掌心剧烈燃烧,她扬起手臂抛出烈焰。一声巨响炸飞所有挡路的阿拉盖,落地后不再动弹。
“或许。”贾迪尔说。“但这些北地人并不缺乏实力。”
“这些男人一定比卡菲特还要懦弱,竟然依赖女人伸出援手。”山杰持说道。“我宁愿战死沙场。”
“不。”贾迪尔说。“我们才是懦夫,在青恩展开阿拉盖沙拉克时躲在阴影中。”
“他们是敌人。”阿山说。
贾迪尔看着他,缓缓摇头。“白天或许是敌人,但在夜晚,所有男人都是兄弟。”他拉起面巾,举起长矛,发出一声战呼,冲入战阵中。
他的手下惊讶地迟疑片刻,接着一声大喊,加入战斗。
“克拉西亚人!”屠夫的妻子梅伦叫道。罗杰大惊抬头,发现她没看错。数十名身穿黑衣的克拉西亚战士冲入空地,挥舞长矛,大呼小叫。他血液凝结,琴弓自小提琴上滑开。
一头恶魔差点将他当场击杀,幸亏加尔德一刀砍下疾挥而来的魔爪。
“注意恶魔?”加尔德朝所有伐木工下令。“如果死在恶魔手中,克拉西亚人就会没有敌人可战。”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克拉西亚人并不攻击洼地镇民。在某个头缠白布、手持看起来像由纯银打造的魔印长矛的男人带领下,克拉西亚人如同闯入羊圈的狼群般扑向恶魔,以极具效率的手法展开杀戮。
那领袖独自冲入一群木恶魔中。但如此胆大的行径似乎是以强大的实力为后盾,他出手如电,将长矛挥舞得连影子都看不到,杀恶魔就如魔印人一样轻松。
其他战士护盾相连,组成三角战斗阵型,将恶魔如同夏天的大麦般连根铲除。其中一组人马由某个身穿白袍的人带领,与其他战士的围裙形成强烈的对比。白袍男子赤手空拳,但充满自信地穿梭于战阵中。一头木恶魔朝他冲了过去,他向旁一让,趋势一推一拐,将恶魔推入一名战士的矛头下。
另一头恶魔攻击他,但白袍男子向左一偏,接着转回右边,在没有移动双肢的情况下闪避恶魔的利爪。恶魔挥到第三爪时,他抓住对方的前肢,狠狠一扭,以恶魔本身的力道反击其身,将恶魔翻倒在地,旁边的战士顺手刺穿它的身体。
罗杰和其他人本来预计要战斗一整晚,预备的援军也会投入战局,而且会用掉黎莎大部分的火药。
克拉西亚人参战后,一切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
最后一头恶魔倒地后,克拉西亚人和绿地人全都僵在原地,张大眼睛互瞪着。所有人都紧握武器,似乎不能肯定此役到底结束没有,但没有人胆敢抢先行动,大家都在等待领袖下令。
“青恩都用一只眼睛在看我们。”贾迪尔对阿山说道。
阿山点头。“另一只眼睛看向那个巨人,还有让阿拉盖抱头鼠窜的红发卡菲特男孩。”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站在原地。”贾迪尔注意道。
“那就不是真正的领袖,”阿山猜测,“只是异端的凯沙鲁姆,那个巨人甚至可能是他们的沙鲁姆卡。”
“依然是两个值得尊敬的男人。”贾迪尔说。“来吧。”
他大步走向两人,将长矛插回背上的肩带,摊开手掌,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来到两人身前时,他礼貌地轻轻鞠躬。
“我是霍许卡敏之子阿曼恩·贾迪尔,卡吉之子的嫡传血脉。”他以标准的提沙语寒暄道,看着男人们眼中露出理解的目光。“这位是阿山达玛基。”他指向阿山。
阿山也轻轻鞠躬。“我的荣幸。”阿山说。
两名绿地人好奇地互看一眼。最后,红发男孩耸了耸肩,巨人接着松懈下来。贾迪尔惊讶地发现男孩的地位较高。
“罗杰,河桥镇旅店杰桑之子。”红发男也跟着将七彩斗篷甩到身后。他一脚向前,一脚在后,以某种绿地人的鞠躬姿势弯腰行礼。
“加尔德·卡特,”巨人说。“呃……史蒂夫之子。”他的行礼方式很野蛮,就这么向前一步,伸出手掌,动作快得贾迪尔差点抓起他的手腕,扭断他的手臂。直到最后关头,他才了解巨人只是想要握手招呼。他握手的力道非常大,或许是男人之间某种原始的测试。贾迪尔也用力紧握,直到两个男人的骨头都磨在一起。终于放手后,巨人对他点头表达敬意。
“沙达玛卡,又有青恩来了。”阿山以克拉西亚语道。“一名异教祭司还有那个异教医疗师。”
“我不希望与这些人对立,阿山。”贾迪尔说。“不管是不是异教徒,我们都要像对待达玛和达玛丁一样对待他们。”
“我要不要顺便帮他们的卡菲特洗脚?”阿山语气厌恶道。
“如果我下令的话。”贾迪尔回应,朝新来的人深深鞠躬。红发男孩跨步向前,帮忙引见。贾迪尔和祭司打招呼、鞠躬,然后立刻忘记对方姓名,转而面对女子。
“黎莎·佩伯女士。”罗杰介绍道。“解放者洼地的草药师。”黎莎轻拉裙摆,屈膝点头,贾迪尔发现自己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办法离开她的乳沟。她直视他的双眼。他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珠如同天空般蔚蓝。
在一股冲动下,贾迪尔拉起她的手,亲吻她手背。他知道这样做十分大胆,特别是对陌生人,但根据传说,艾弗伦宠幸胆大之人。黎莎对他的举动发出一声惊呼,苍白的脸颊微微变得红润,那一刻她甚至还比之前更加美丽。
“感谢你的协助。”黎莎说,朝空地上数百具阿拉盖尸体点了点头。
“所有男人在夜里都是兄弟。”贾迪尔鞠躬说道。“我们团结一致。”
黎莎点头。“那白天呢?”
“看来北地女子不只会打架。”阿山以克拉西亚低声说道。
贾迪尔微笑。“我认为所有人在白天也该团结一致。”
黎莎眯起双眼。“团结在你的统治下?”
贾迪尔察觉阿山和绿地人都开始紧张。那感觉像是场上所有人都不重要,只有他们两人足以决定战场上的黑色恶魔胆汁上会不会染上一片血红。
但贾迪尔不怕那种情况,他觉得今晚会面仿佛是许久以前就已注定的。他无奈地推开双手。“如果那是艾弗伦的旨意,或许有一天吧。”他再度鞠躬。
黎莎的嘴角微微上扬。“至少你很诚实,或许这样也好。既然如此,你和你的部属是否愿意赏光一起喝杯茶?”
“我们深感荣幸。”贾迪尔说。“我的战士们能否在这块空地上扎营等待?”
“去那一头吧。”黎莎立。“这边还有工作要做。”
贾迪尔好奇地看着她,接着发现许多绿地人在战事结束后集结而来。这些人体型稍矮,也没有使斧头的战士那般强壮,他们开始在战场上收集闪闪发光的的物品。
“他们在干吗?”他问,只是为了听到她的声音,而不是真的在乎北地卡菲特在干什么。
黎莎看向旁边,弯腰拾起一只有瓶塞的玻璃瓶,递给贾迪尔。那是只优雅的瓶子,散发出简朴的美感。
“拿你的矛柄击碎它。”她说。
贾迪尔皱起眉,不能理解摧毁如此美丽的事物代表什么意义。或许只是某种代表友情的仪式。他拔出卡吉之矛,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但矛柄在清脆的声音中自瓶身上弹开。瓶子却完好无损。
“艾弗伦的胡子啊。”贾迪尔喃喃说道,不断敲击玻璃瓶,但怎么打也打不破。“难以置信。”
“魔印玻璃。”黎莎说,再度捡起瓶子,递交给他。
“真是慷慨的礼物。”阿山以克拉西亚语说道。“至少他们懂得尊敬我们。”
“我们的人民可以从彼此身上学到很多,如果白天和黑夜一样和平共处。”黎莎说。
“我同意。”贾迪尔说,凝视她的双眼。“让我们在喝茶时谈论此事,还有其他话题。”
“你看到他的王冠了吗?”黎莎问。
罗杰点头。“还有那根金属长矛,他就是马力克和魔印人提到的那个人。”
“显然是。”黎莎说。“我是说那顶王冠上的魔印,魔印人的额头上纹有同样的魔印。”
“真的吗?”罗杰惊讶地问道。
黎莎点头,压低音量,只让他听见。“我认为亚伦并没有告诉我们他对此人所知的一切。”
“不敢相信你竟然请他喝茶。”汪妲说。
“难道我应该对着他的眼睛吐口水吗?”黎莎问。
汪妲点头。“或是叫我射杀他。他杀死来森堡中半数男人,命令手下强暴那里所有适合生育的女人。”
汪妲突然住嘴,接着转向黎莎,凑到近处。“你打算对他下药,是不是?”她问,眼中闪闪发光。“囚禁他和他的手下?”
“我不会做这种事。”黎莎说。“我们对于这人所知都是听别人讲的,唯一所见的只有他和他手下帮助我们除掉两百头木恶魔。除非做出任何不规矩的行为,不然他都是我们的客人。”
“更别说绑架他们的解放者,肯定会把克拉西亚大军直接引来洼地。”罗杰补充道。
“那也是个重点。”黎莎同意道。“去请史密特清空旅店,召集议会成员。让所有人亲自评判这头所谓的沙漠恶魔。”
“他与我想象中不大相同。”约拿牧师说道。
“看起来彬彬有礼。”加尔德同意道。“但都是虚情假意,就像公爵王宫中的仆役。”
“那叫作礼貌,加尔德。”黎莎说。“你和其他男人也该上点礼貌课。”
“他说的有理。”罗杰说。“我以为他是头野兽,而不是什么在抹油的胡子后面微笑的贵族。”
“我懂你的意思。”黎莎说。“我肯定没有想过他会如此英俊。”
约拿、罗杰以及加尔德全停下脚步。黎莎又走了几步,这才察觉他们没有跟上。她回头发现男人们都在看她,就连汪妲都面露惊讶。
“干吗?”她问。
“我们会假装你没说那句话。”罗杰过了一会儿说道。他继续前进,其他人跟在他身后。黎莎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这些绿地人比想象中还要糟糕,”阿山在回去与部下会合时说道,“我相信他们竟然听从女人号令!”
“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贾迪尔叹道。“如此强势,如此出众,如同黎明般美丽。”
“她打扮得像个妓女。”阿山说。“她胆敢直视你的双眼就该处死。”
贾迪尔嘶吼一声,挥手驱离这个想法。“杀害达玛丁是死罪。”
“对不起,沙达玛卡,但她并不是我们的达玛丁。”阿山说。“她是个异教徒。所有绿地人都是异教徒,崇拜某个虚假的神祇。”
贾迪尔摇头。“不管知不知情,他们都遵循艾弗伦的安排。《伊弗佳》中只有两条神圣法条:崇拜神祇,以及参与阿拉盖沙拉克。除了这两条圣律,所有部落都有权遵守自己的传统。或许这些绿地人与我们也没有那么不同,或许我们只是不习惯他们的习俗。”
阿山张嘴欲言。但贾迪尔的眼神表示讨论已结束。阿山闭上嘴,深深鞠躬。“当然,既然沙达玛卡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事实。”
“去吩咐戴尔沙鲁姆扎营。”贾迪尔下令道。“你、哈席克、山杰特,还有阿邦和我一起参加他们的茶会。”
“我们要带卡菲特去?”阿山皱眉。“他没资格和男人一起喝茶。”
“他说他们的语言比你流利,我的朋友。”贾迪尔说。“哈席克和山杰特两人加起来只会说几个字。我带他来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会在这次会面中发挥宝贵的作用。”
克拉西亚人抵达时,全镇的人仿佛都已聚在史密特的旅店外面。黎莎只让议会成员及他们的配偶参加茶会,加上史密特的儿子和孙子端茶服务,洼地的人可比克拉西亚人多太多了。
贾迪尔走向旅店时,人群中开始发出不满的声浪。“滚回沙漠去!”有人叫道,人群纷纷附和。
如果克拉西亚人因此感到不安,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来。他们抬头挺胸地挤过人群,毫不畏惧。只有其中那个身穿亮丽服饰、手持拐杖的肥胖瘸子,在经过时面露谨慎。黎莎站在门口,随时准备有群众失控时冲上前去。
“你说得对,他真的很英俊。”伊罗娜只是微笑。
黎莎惊讶地转头看她。“谁告诉你我这么说了?”伊罗娜只是微笑。
“欢迎。”黎莎在贾迪尔抵达门口时说道。她和她妈行了一模一样的屈膝礼。贾迪尔看向伊罗娜,接着转向黎莎。她们长得很像,不会有人看不出来她们的关系。
“你的……姐姐?”贾迪尔问。
“我母亲,伊罗娜。”黎莎两眼一翻,听着伊罗娜咯咯娇笑,任由贾迪尔亲吻她手背。“还有我父亲厄尼。”她朝父亲点头。贾迪尔对他鞠躬。
“容我介绍我的部属。”贾迪尔说,指向身后的男人。“大家已经见过阿山达玛基了。这位是山杰特凯沙鲁姆,那位是我的戴尔沙鲁姆、保镖哈席克。”众人依次低头鞠躬。贾迪尔没有介绍第五名随行人员,便径自与其他手下一起走进旅店,一边鞠躬一边相互介绍。
第五人与其他人不同。其他人很瘦,他却很胖。其他人身穿简单朴素的服饰,他则身穿鲜艳得如同吟游诗人的七彩服。其他人身手矫健,他却整个人倚在拐杖上,好像没了拐杖就会摔倒。
黎莎在对方进屋时开口招呼,但他的目光瞟向她身后,接着对她父亲鞠躬。“很荣幸终于与你见而了,厄尼·佩伯。”
厄尼好奇地打量他。“我们认识吗?”
“阿邦·安哈曼·安卡吉。”男人自我介绍道。
“我……之前卖纸给你。”厄尼片刻后突然想起。“我,啊……事实上你上次订的货还在我的仓库里。我还在等待付款,结果一直没有来森堡信使的回信。”
“没记错的话,好似六千张你女儿的压花纸。”阿邦说。
“黑夜啊,那是你订的?!”黎莎惊呼。“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在那些纸上吗?结果却只能堆在干燥的库房里当……当废品!”
贾迪尔立刻走了过来,打断正在作自我介绍的史密特,好像他根本无关紧要。
“你说了什么话冒犯了主人,卡菲特?”他大声问道。
阿邦在拐杖允许的情况下深深鞠躬。“看来我欠她父亲一笔钱,解放者,她和她父亲数年前制作的一批纸张因为我们的边疆封闭导致无法收货。”
贾迪尔怒吼一声,随手一拳将他打得摔倒在地。“你要支付欠款的三倍价钱,立刻!”阿邦落地时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黎莎推开贾迪尔,冲到阿邦身边蹲下。他试图挣脱,但她用力捧着他的脑袋,检视他的伤势。他嘴唇裂开,不过应该不用缝合。
她立刻走向瞪视贾迪尔。“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贾迪尔面露震惊的神色,仿佛黎莎头上突然长出角来。“他只是卡菲特。”他解释。“一个毫无荣誉可言的弱者。”
“我不在乎他是什么!”黎莎大声说道,冲到贾迪尔面前,鼻子差点碰到一起,她的双眼绽放蓝色怒火。“他是我们的客人,就和你一样,如果还想继续当我们的客人,你就给我注意礼貌,不准动手打人。”
贾迪尔站在原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下也都一副同等惊讶的模样。他们转向领袖,打算听从指示行动。战士们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拔出肩膀后方的短矛,而黎莎则准备把手伸进围裙口袋中抓出一把盲眼药粉,提防他们发难。
但贾迪尔偏开目光,后退一步,深深鞠躬。“你说得对,我为动手打人向你赔罪。”他转向阿邦。“我会支付三倍价钱购买你自她父亲那买来的纸张。”他大声说道,然后转向黎莎。“任何黎莎女士如此看重的东西肯定都是无价的珍宝。”
阿邦额头磕地,接着撑着拐杖起身。厄尼连忙过去扶他,不过瘦小的厄尼根本扶不动对方肥胖的身躯。
贾迪尔转身朝黎莎微笑,一脸骄傲,仿佛他真的认为展示自己的财力会比暴力殴打更能取悦她。
“不管英不英俊,他都是个浮夸的浑蛋。”黎莎低声对罗杰说道。
“或许,”罗杰同意,“不过是个只要有心就可以把他当成小虫一样踏扁的浑蛋。”
黎莎皱眉。“那可不一定。”
“北地女子个性坚强。”哈席克在人们招呼他们于长桌旁的硬板凳上就座时以克拉西亚语说道。
“我们的女人也不遑多让。”贾迪尔回应。“她们只是把一切隐藏在长袍下。”所有男人,包括阿邦在内,通通发了一阵认同的笑声。
茶童端茶上桌,外带一盘硬饼干。北地圣徒清理喉咙,所有人转头看他。阿山看他的神情如同猛禽打量猎物。绿地牧师在达玛的目光下脸色发白,但依然开口说话。
“我们有祷告的习俗。”他说。
伊罗娜轻哼一声。约拿瞪了她一眼。贾迪尔不去理会女人,但对于她的无礼感到惊讶。“我们也有这样的习俗,牧师。”他鞠躬说道。“我们理应感谢艾弗伦所赐予的一切。”
“造物主啊,”约拿吟咏道,双手捧起茶杯,仿佛献祭一样,“我们感谢眼前的食物和饮料,代表你赐给我们的生命以及享受生活的恩典。我们祈祷你赐予服侍你的力量,并且请你降福于我们,以及所有今晚不能聚集在餐桌前的人们。”
“今年可没有什么富饶的恩典。”伊罗娜喃喃说道,拿起一块硬饼干,厌恶地皱紧眉头。接着女人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贾迪尔从她瞪向黎莎的模样猜测可能是被女儿在桌底下踢了一脚。
“很抱歉我们无法提供更丰盛的菜肴。”黎莎在与贾迪尔目光相对时说道。“但战争的蹂躏深深影响我们的村子,数千名难民失去他们拥有的一切,以及许多深爱的人。”
“无动于衷么?”阿山用克拉西亚语低声道,“他们这是攻击您和您发动的圣战,解放者。”
“不!”阿邦嘶声道。
“这是一项挑战,小心应答。”阿山瞪视着他。
“两个都给我闭嘴!”贾迪尔压低声音斥道。他目光离开黎莎和她母亲身上,转向牧师点头。
“你们的餐前祷告与我们的大同小异。”他说。“在克拉西亚,我们就算只有空碗也要祷告,因为透过艾弗伦的意志,空碗比盛满的饭碗更能坚定人心。”
他看向黎莎。“我听说一年前你们村子与其他村落没什么两样。”他说。“但现在你们人口众多,实力雄厚。街道上没看见饥民,也没有乞丐、哀痛或残疾的人。不但如此,你们甚至在黑夜中挺身出战,对抗数以百计的恶魔。相信我的出现改变了你们的村子,让你们变得更加坚强。”
“改变我们的不是你,”加尔德突然说道,“是魔印人,当时你们还在沙漠上啃沙。”
哈席克神色一凛。贾迪尔怀疑自己是否听懂绿地人的意思,但巨人说得很清楚。他对哈席克摇摇手指,要他冷静。
“我想了解这个魔印人。”贾迪尔说。“在艾弗伦恩赐下,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迹,但从未真的见过此人。”
“他是解放者,你只须知道这点就够了。”加尔德低声吼道。“为我们带回失传多年的魔法。”
“对抗阿拉盖的战斗魔印。”贾迪尔说。加尔德点头。
“我可以见识他制作的战斗魔印武器吗?”贾迪尔说。
加尔德迟疑,目光瞟向黎莎。贾迪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再一次,他几乎陷入她如同冰水般的蔚蓝双眼中。她面露微笑,他全身感到一阵快意。
“可以让你看,”黎莎说着露出羞怯的笑容,“只要你也给我们看看你们的——你的长矛。”
就连阿邦也为她如此大胆的想法发出一声惊呼,但贾迪尔只是微笑。他伸手拔矛,但阿山拉住他的手。
“解放者,不行!”阿山嘶声道。“卡吉之矛不能被青恩亵渎。”
“它不再只是卡吉之矛了,阿山。”贾迪尔以克拉西亚语说道。“它同时也是阿曼恩之矛,我想给谁看就给谁看。这也不是它第一次被青恩的手碰到,它的法力依然存在。”
“万一他们想要据为己有呢?”哈席克道。
贾迪尔看着他,神色冷静。“如果他们敢这么做,我们就杀光这个镇上所有男人、女人以及小孩,将整座村落夷为平地。”
争论结束,他将长矛平举在身前。加尔德把手伸向腰带,取下一把长刀。哈席克和山杰特神情紧张,随时准备应变,但巨人翻转刀面,手握刀身,将柄递给贾迪尔。两人同时交换武器。
接着双方再也顾不得礼仪,各自对魔印有研究的人通通凑上前来观摩研究。
贾迪尔将长长的刀身转向明亮处,凝视着刻蚀在刀面上如同发光的河道般的复杂魔印。他立刻看出大多数魔印都和自己的族人用来加持武器的魔印一模一样,是源自几乎包含世上所有战斗魔印的卡吉之矛上的符号。
但这些魔印不只是实用,与戴尔沙鲁姆长矛上粗糙的魔印不同。它有种可以和卡吉之矛相提并论的艺术之美,数百个魔印飘逸纵横,编织出一张美观而致命的魔印网。
“美不胜收。”贾迪尔喃喃道。
“无价之宝。”阿邦说。
“这个魔印人会不会是从安纳克桑中盗出这些魔印的?”阿山怀疑。
“荒谬。”贾迪尔说。“那里千年之内无人踏足,除了……”
他看向部下,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暗示。
“不。”最后贾迪尔说道。“不,他死了。”
“当然,他不可能还活着。”阿山于片刻后说道,其他人纷纷点头。
他们抬起头来,看见黎莎和她戴起眼镜的父亲正在仔细打量卡吉之矛。他们观察卡吉之矛已经够久了,他没理由透露所有的秘密。
“这些魔印威力强大。”他说,将长刀归还给加尔德,刀柄在前。他指向长矛,绿地人颇不情愿地归还长矛。黎莎看着长矛归还时的渴望神情十分动人。她迫切想要取得长矛中的秘密。
“魔印人在哪里?”贾迪尔将卡吉之矛插回肩带后对加尔德问道。“我非常想要见他一面。”
“他独来独往。”黎莎在巨人回话之前插嘴说道。
贾迪尔朝她点头。“你这件奇妙的斗篷是他给你的吗?它就和卡吉本人身穿的斗篷一样,可以让你在阿拉盖之前隐形。”
黎莎脸色一红。贾迪尔了解到自己无意间恭维了她。
“隐形斗篷是我自己发明的。”她说。“我修改了困惑和强化视觉的魔印,整合一点禁忌魔印,不让任何地心魔物看见身披斗篷的人。”
“不可思议。”贾迪尔说。“艾弗伦必会对你有所启示,赐给你修改魔印的能力,制作出如此美丽且威力强大的物品。”
黎莎低头看着自己的斗篷,若有所思地伸手把玩。最后,她轻呼一声,站起身来,解开喉间的银扣环。“那我就送给你吧。”她说,将斗篷递给贾迪尔。
“你疯了吗?!”伊罗娜大叫,冲上前去挡在她面前,就像阿山之前阻止贾迪尔交出卡吉之矛一样。
“斗篷只对恶魔有效。”她说,不单向母亲解释,也向贾迪尔解释。“明早太阳升起时,让它提醒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她推开母亲,将斗篷交给贾迪尔。
贾迪尔双掌平放桌面,低头鞠躬。“这个礼物太珍贵了,我没有东西可以交换。看在艾弗伦的分上,我不能收啊。”
“它能提醒你那一点就是最好的回报。”黎莎说。贾迪尔再度鞠躬,难以置信地接下神奇的斗篷。如果那魔印人武器上的魔印算是和谐的曲调,黎莎的隐形斗篷简直堪称交响乐章。他小心翼翼地折叠斗篷,在自己或手下开始研究礼物而分心前塞入自己的长袍内。
“感谢你,黎莎女士,厄尼之女,解放者洼地的草药师。”他说着,深深鞠躬。“你的厚礼让我感激不尽。”
黎莎微笑,坐回座位。一时间,绿地人全都假装喝茶,并在喝茶的同时交头接耳。贾迪尔任由对方私下讨论,转头看向阿邦。
“告诉我关于打扮得像个卡菲特的红发男孩的事。”他命令道。
阿邦鞠躬,“绿地人称他这种人为吟游诗人,解放者。他们是四处游荡的说书人兼乐手,身穿亮眼的服饰以吸引观众的目光。这是种高深的职业,从业人员常被视为鼓舞人心的领袖人物。”
贾迪尔点头,尽力消化这些信息。“他的音乐能影响阿拉盖,以音乐控制它们,那是怎么回事?”
阿邦耸肩。“魔印人传说中从未提到某个能以音乐蛊惑阿拉盖的人,但我对他的能力一无所知。可以想见,这是天赋,并非什么普遍的能力。”
罗杰不自在地看着克拉西亚人偷偷打量自己。他们很显然在谈论自己,尽管罗杰的耳力敏锐,足以辨认如同惊异音乐般的语言的声调和模式,不过要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又是另一回事了。
克拉西亚人对他又爱又怕,就和魔印人对他的态度很像。罗杰不仅是个乐手,同时也是个说书人,而他曾唱诵过许多克拉西亚的传说,但从来不曾遇过任何来自那片土地的人。他的脑中浮现出上千个问题,不过在抵达他的舌尖之前就已经乱成一团,因为面前这些根本不是他故事中的那些异国王子。罗杰曾经骑马穿越通往来森堡的道路,亲眼见过他们的手段——不管有没有文化,这些都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恶人。
贾迪尔再度朝他看来,在罗杰不得已偏过头去之前,两人目光交会。罗杰大吃一惊,感觉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兔。
“请见谅,实在太抱歉了。”贾迪尔鞠躬说进。
罗杰假装搔着胸口,其实只是借机摸摸自己的护身符。他透过金牌以及随侍左右的加尔德建立信心。这已不是罗杰第一次庆幸这名伐木巨人曾发誓守护自己了。
“我不介意。”他说,轻轻点头。
“我们家乡没有吟游诗人。”贾迪尔说。“我们对你的职业感到好奇。”
“你们没有音乐家?”罗杰一脸讶异地问道。
“有。”贾迪尔说,“但在克拉西亚,音乐唯一的作用就是赞美艾弗伦,而非用在战场上操控恶魔。告诉我,这种能力在北地普遍吗?”
罗杰哈哈大笑。“一点也不普遍。”他放下茶杯,希望杯子里是比较烈的酒。“我甚至无法教会任何人,我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或许艾弗伦曾经引导你,”贾迪尔试探道,“或许也赐福给你家中血脉。你的儿子当中有人展露天赋吗?”
罗杰再度大笑。“儿子?我根本还没结婚。”
克拉西亚人似乎对此感到震惊。“拥有这种力量的男人应该有很多妻子帮你生孩子。”贾迪尔说。
罗杰窃笑,朝他们举起茶杯。“同意,我就该有很多妻子。”
黎莎轻哼一声。“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应付妻子。”餐桌旁的两方人马通通开口嘲笑罗杰。罗杰一言不发地等待笑声止歇,洼地的人每天都在开罗杰的玩笑,但他并不会因此习以为常而不脸红。
他看着贾迪尔,却发现克拉西亚领袖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笑。
“我可以请问一个私人问题吗,杰桑之子?”贾迪尔问。
罗杰在听见父亲名字时触摸胸口的金牌,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贾迪尔问,指向罗杰只有两根手指以及部分手掌的手。“看起来是旧伤,不可能是你长大成人后对抗阿拉盖所留下来的,神奇的是它并没有妨碍你的演奏,可见手上的伤已跟了你很多年。”
罗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他的目光飘向身穿亮眼丝绸、因为身有残疾而忍受同伴嘲弄的肥胖商人。他不知道克拉西亚人会不会因为自己只有半只手掌而不把他当作男人看待。
所有人都不再交谈,默默地等待罗杰回答。本来他们就在偷听两人交谈,但现在所有人都敛声屏息地看着他们。
罗杰皱起眉。洼地人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他怀疑。没有任何洼地人,包括黎莎,曾提起自己的断指,大家都假装没这回事,然后又在自以为不在看时偷偷瞄它。
至少他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罗杰心想。转头看回贾迪尔。而且我也没必要在乎他对我有什么看法。
“我三岁的时候,恶魔闯入我们家。”他说。“我父亲拿起拨火棒阻挡恶魔,我妈则带着我逃命。一头火恶魔扑到她背上,咬断我的手指,然后咬中她的肩膀。”
“你怎么逃过一劫?”贾迪尔问。“你父亲救了你吗?”
罗杰摇头。“当时我父亲已经死了。我母亲杀掉那头火恶魔,将我推入地窖中。”
桌旁惊呼四起,就连贾迪尔也瞪大双眼。
“你母亲徒手杀了一头火恶魔?”他问。
罗杰点头。“她把恶魔从我身上拉开,将它按在水槽中直到溺死。恶魔不再挣扎时,水面已翻滚沸腾,但她的手煮得一片通红,布满水泡。”
“喔,罗杰,真是太可怕了。”黎莎呻吟道。“你从来不曾告诉我这件事!”
罗杰耸肩。“你也没问啊。从来不曾有人问我手是怎么受伤的,所有人都刻意避开我的手,包括你。”
“我一直以为你想要保留隐私。”黎莎说。“我不希望你不自在,只因为提起你的……”
“残疾?”罗杰说,不喜欢她那同情的语气。
贾迪尔突然起身,一脸愤怒。餐桌旁双方人马立刻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开打或是逃命。
“这是阿拉盖伤疤!”他大叫,伸手越过餐桌,抓起罗杰的手掌,高高举在众人面前。“这是荣誉的象征,任何以同情眼光看他的人都该下地狱去。”
“伤疤表露我们对抗阿拉盖的决心!”他叫道。“以及对抗奈本人的决心!这些伤疤让她知道我们曾经见识她的深渊,并且朝里面吐口水!”
“哈席克!”贾迪尔指向体型最壮硕的手下。在他的命令下,战士豁然起身,拉开护甲长袍,露了占据半个胸口的半圆形齿痕。
“土恶魔。”他说,带有浓厚的口音。“很大。”他补充,摊开手臂。
贾迪尔转向加尔德,挑衅地眯起双眼。
“还不错,”加尔德哼道,“不过我应该有更大的。”他拉开胸口的上衣,转身露出一条从右肩延伸到左腰的爪痕。“木恶魔这一下着实不轻,”他说,“个子小一点的人可能当场就被撕成两截了。”
罗杰讶异地感受沸腾的情绪如同涟漪般扩散。餐桌两边的人纷纷述说自己受伤的故事,争辩着谁的伤势比较沉重。这一年来,镇上几乎人人都曾受过伤。
但屋内没有任何悔恨的气氛。人们笑着谈论差点没能闪开的攻击,有时甚至出手比画,就连克拉西亚人也开心地拍腿大笑。罗杰看向脸上布满丑陋伤疤的汪妲,却发现她露出印象中从未见过的笑容。
当屋内的气氛达到高潮时,贾迪尔如同吟游诗人大师般站上自己的板凳。“让阿拉盖看见我们的伤疤,并且心生绝望!”他大叫,脱下他的长袍。
橄榄色肌肉隆起,但这并不是所有人惊呼的原因,而是他身上的疤痕,那些疤痕都是魔印。数百个魔印,甚至可能上千个,如同魔印人的文身般刻在他身上。
“黑夜呀,或许他真的是解放者。”罗杰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