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欧克的宫廷

333 AR 春

魔印人离开魔印店,步行一段距离后再度跳上屋顶,确保没有人跟随,才回到瑞根和伊莉莎的家。

这里比他印象中要小。当他十一岁初到密尔恩时,瑞根和伊莉莎的家在他眼中有如一座小村庄,拥有自己的花园、围墙、仆役房舍及大宅本身。现在就连庭院,他小时候学习战斗和骑马的辽阔场地,似乎都带来一种幽闭恐惧的感觉。他太习惯行走于无边天际的黑夜中,围墙令他窒息。

门口的仆役二话没说就让他进去。伊莉莎派人回家报信,还派了另一个人去旅馆牵黎明舞者并带回他的行李。他穿过庭院,进入大宅,走上大理石台阶,回到自己以前住过的房间。

屋里就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亚伦居住密尔恩期间拥有很多东西——书籍、衣物、工具、绘有魔印的物品——外出送信时带不下,因为信使只有一匹马可以驮信件。他将大部分的东西都留在这里,而这个房间似乎完全不受时间打扰。床上铺有新床单,一尘不染,不过所有物品都在原位。他的书桌依然凌乱不堪。他在桌前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熟悉的感觉中,重温十七岁的时光。

门上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令他回过神来。他打开房门,看见玛格莉特母亲,她厚实的手臂交握胸前,冷冷打量着他。玛格莉特自从他第一天抵达密尔恩就开始照顾他,帮他疗伤,教导他在城里做人处世的道理。魔印人惊讶地发现这么多年后她依然令他不安。

“让我看看。”玛格莉特说。

他甚至不用问她看什么。他鼓起勇气,放下兜帽。

玛格莉行凝视他良久,没有露出预期中的恐惧或惊讶神情。她嘟哝一声,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这下是为了你令我家女主人心碎而打!”她叫道。这一巴掌出乎意料地沉重,而在他站稳脚步之前又被甩了一耳光。

“这下是为你令我心碎而打!”她啜泣一声,然后抓住他,将他拉到身前,紧拥到令他透不过气。“感谢造物主你没事。”她呜咽道。

没过多久,瑞根回到家,他拍拍魔印人的肩,直视他的双眼,完全不提他脸上的魔印。“很高兴你回来了。”他说。

事实上,魔印人看到瑞根反而更加惊讶,因为他胸口别着一个沉重的纯金胸针,其上刻有魔印师公会的开键魔印。

“你现在是魔印师公会的公会长?”他问。

瑞根点头。“卡伯和我在你离开后成为合作伙伴,而你发起的魔印交换生意让我们成为全密尔恩最大的魔印商行。卡伯当了三年公会长,后来因患癌症而虚弱去世。身为他的继承人,我很自然就继任了公会长的职位。”

“这是一个全密尔恩没有任何人有异议的决定。”伊莉莎补充道,凝望她丈夫的眼神中充满骄傲与爱恋。

瑞根耸肩。“我也只是恪尽职守。当然,”他转向魔印人,“这职位本来应该是你的,它依然属于你。卡伯的遗嘱中很清楚地写着,只要你回来,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要转交给你。”

“魔印店?”魔印人问,想不到自己从前的老师会在多年后依然把自己定为遗嘱继承人。

“魔印店、魔印交换生意、仓库,以及魔印玻璃制品,”瑞根说,“学徒合约在内的一切。”

“足以让你成为密尔恩最有钱的权威人物。”伊莉莎说。

魔印人的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他走在欧克公爵的宫殿大厅里,帮助公爵阁下出谋划策,号令数十名甚至数百名魔印师。分配权力……缔结同盟……

审阅报告。

发布报告。

旁边跟着一大群仆役任他驱使。

在城墙内窒息……

他摇头。“我不能接受,全都不要。亚伦·贝尔斯已经死了。”

“亚伦!”伊莉莎吼道。“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怎么能说那种话?”

“我不能就这么回来重拾以前的生活,就算是现在,空气也异常凝重,让我难以呼吸……”

瑞根搭着他的肩膀。“我以前也当过信使。”他提醒道。“我知道野外的空气是什么气味,也知道身处城墙内会渴望新鲜空气,但这种渴望是会随着时间消逝的。”

魔印人凝视他,目光深沉。“我为什么要让它消逝?”他大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让它消逝?为什么要在手持钥匙的时候把自己锁在囚牢里?”

“因为玛雅,”瑞根说,“因为亚伦。”

“亚伦?”魔印人语气困惑。

“不是你。”瑞根低吼,他也有点火了。“我五岁的儿子亚伦。他需要父亲,这比他父亲需要新鲜空气重要多了!”

这下重击比玛格莉特的巴掌还要沉重。魔印人心知自己就应该受此惩罚。刚刚他对瑞根说话的语气就像以在对自己父亲说话,好像他是提贝溪的杰夫·贝尔斯,那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自己妻子惨遭屠杀的懦夫。

但瑞根并非懦夫,他已经证明这个事实数千次了。魔印人曾亲眼见识过他手持长矛与盾牌面对地心魔物。瑞根不是因为恐惧而放弃黑夜,他是为了征服恐惧才这么做的。

“我很抱歉。”他说。“你说得对,我无权……”

瑞根嘘了一口气。“没关系,孩子。”

魔印人走到瑞根和伊莉莎的接待厅墙上一排排的肖像画之前。他们每年都有会请人画一幅画,以记录岁月的流逝。第一幅画里只有瑞根和伊莉莎,外表十分年轻。第二幅绘于数年后,魔印人看着儿时的脸瞪视自己,不过脸上没有魔印,他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这一幕。亚伦·贝尔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坐在椅子上,瑞根和伊莉莎站在他身后。

接下来每年的肖像画里他越长越大,直到有一年,他站在瑞根和伊莉莎之间,伊莉莎抱着襁褓中的玛雅。

隔年的画像中他不见了,但没过多久,新的亚伦出现了。他轻轻触摸画布。“真希望他出生时我在这里,真希望此刻我可以待在他身边。”

“你可以。”伊莉莎语气坚定。“我们是一家人。你不用过着乞丐般的生活,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魔印人点头。“我现在了解了,透过一种我不曾看待此事的角度。为此,我深感抱歉。我以前没有回应你们的爱,今后也没有能力回应。等我觐见公爵后,就会立刻离开密尔恩。”

“什么?!”伊莉莎叫道。“你才刚到家而已!”

魔印人摇头。“我选择了自己的路,就必须走到尽头。”

“那你打算去哪里?”伊莉莎问。

“先去提贝溪镇。”他说。“去把战斗魔印交给他们。接下来,请你们将战斗魔印传遍密尔恩和附属村落,我会负责安吉尔斯和雷克顿。”

“你期望所有小村落都起来战斗?”伊莉莎惊问。

魔印人摇头。“我并没有要求任何人战斗。但如果当年我爸拥有一把长弓和魔印箭矢,我妈或许就不会死了。所以每人都应该拥有他曾经没法获得的机会。等到战斗魔印传流到世界每个角落,广为人知,不可能再度失落后,人们就可以自行决定该怎么样做。”

“然后呢?”伊莉莎逼问。

魔印人以高亢的声音回道:“欢迎所有人与我并肩作战,我们将会对抗恶魔,直到身亡,或是直到玛雅和亚伦可以无所畏惧地欣赏日落。”

夜深了,仆役早已就寝。瑞根、伊莉莎,以及魔印人坐在书房,空气中弥漫着男人一边喝白酒一边抽烟时所散发的香甜气味。

“公爵召唤我明天前往觐见厅会见‘魔印人’。”瑞根说。“我真想不到他们说的是你。”

他忍俊不禁。“我奉命要让魔印师假扮成仆役,接着趁你和公爵阁下交谈时画下你身上的刺青。”

魔印人点头。“我会戴上兜帽。”

“为什么?”瑞根问。“如果你打算让所有人都拥有魔印。为什么要隐藏它们?”

“因为欧克觊觎它们。”魔印人说。“我可以利用这点取得谈判优势。我要让他分心,以为得向我购买魔印,而你可以私下在公爵领地散布给予所有魔印师。悄悄地流传开来,不要让欧克有机会藏私。”

瑞根嘟哝一声。“高明。”他同意道。“不过欧克发现后一定会大发雷霆。”

魔印人耸肩。“到那时我早就走了,就当作是他把那么多知识锁在大图书馆里,只让少数人阅读的惩罚。”

瑞根点头。“那么觐见时我最好装作不认识你。如果你身份泄露,我就装出和其他人一样吃惊的表情。”

“我想这是明智之举。”魔印人同意道。“你认为还有谁会出席?”

“人越少越好。”瑞根说。“欧克其实很高兴与你在破晓时分会面,这样他就可以在牧师和贵族们发现之前送你出宫。除了公爵和琼恩,现场只会有我。信使公会的马尔坎公会长、欧克的女儿,以及我那些假扮成仆役的魔印师。”

“谈谈欧克的女儿。”魔印人说。

“海帕提雅、艾莉雅以及罗兰。”瑞根说。“都和她们父亲一样死脑筋,而且长相很平庸。全是母亲,都有产下儿子。如果公爵没有儿子,主母议会将从那堆小孩里挑选下一任公爵。”

“所以如果欧克死了,继任的将会是个小鬼头?”魔印人说。

“基本上如此。”瑞根说。“实际上,男孩的母亲会垂帘听政,握有统领领地的实权,直到他长大成人……也可能更久;不要低估她们。”

“我不会。”魔印人说。

“另外你还应该知道,公爵换了新的传令使者。”瑞根说。

魔印人耸肩。“那有什么关系?我连以前的都不认识。”

“有关系。”瑞根说。“困为新使者是奇林。”

魔印人立刻抬头。奇林是瑞根在道上拯救小亚伦时的吟游诗人伙伴,当时亚伦因为砍断独臂魔的手臂遭恶魔感染而昏迷不醒。这个吟游诗人是个懦夫,当恶魔测试魔印时只会缩在睡袋里哭泣;但多年后,魔印人发现他在表演时称独臂魔是他砍断的。那时独臂魔每天晚上都会为了找亚伦复仇而攻击城墙魔印,有一回甚至真的突破城墙,差点成功报仇。当时亚伦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奇林说谎,结果他还连累克被跟着他痛扁一顿。

“一个没有胆量长途旅行的人怎么帮公爵传令?”魔印人笑着问道。

“欧克掌权的关键就是网罗人才及珍藏知识。”瑞根说。“有些贵族看过奇林演唱那首关于独臂魔的吹嘘歌谣,进而博得欧克的信赖。没过多久奇林就接受公爵指令,现在他专门为公爵演出。”

“因此,他并没有真的外出传令。”魔印人说。

“喔,他有。”瑞根说。“附近大多数的小村镇一天之内就能抵达,欧克甚至为了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在道上修建了好几座驿站。”

公爵宫殿的大门于破晓时开启,而出门迎接魔印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奇林。

奇林看起来与魔印人印象中差不多,从密尔恩人的标准来看身材很高,有着红葡萄色头发及翡翠绿眼珠。他明显发福了,显然是升官后还捞了不少油水。稀疏的小胡子与下颌的胡须分开,不过脸上倒是涂抹了不少粉,以遮掩皱纹,保留逝去的青春。

上次见面时,奇林还穿着吟游诗人的七彩表演服,现在他身为皇家传令使者,服饰也因身份而改变。他的短袖外前缀有代表欧克公爵的灰色、白色及绿色,样式较为朴实,不过裤子依然是宽松的表演服,以免公爵突然叫他表演翻筋斗。黑斗篷的内里倒是缝满七彩补丁,只要迅速转身就能显露出来。

“很荣幸见到你,阁下!”奇林招呼道,很正式地鞠躬行礼。“公爵阁下正在和几名重要顾问等候你的到来。这边请,我会领你前往等候厅。”

魔印人随他穿越宫殿。上一次进入大厅时,许多仆役和主母为了公爵的事务而在里面忙进忙出。但此时正值破晓时分,走道上只有零星几名仆役,而且全都受过保持低调的训练——瑞根曾说是魔印师化装成的。

大厅走廊笼罩在一排摇曳的火光中。这些灯座不需燃油或灯芯,也不需要草药师提炼合成物。它的能量来源叫作电力——欧克私藏的一种古老科技。它看起来十分神奇,但魔印人待在公爵图书馆时就知道这东西只是利用磁力产生能量,与用风力或水力转动磨面机没有多大不同。

奇林领他来到铺满厚而软的绒布地毯,且有座壁灯的房间。墙边立着书柜,还有张桃木书桌。如果他孤身一人,这里或许是个很好的等候室。

但奇林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走到一堆银器旁,倒了两杯上等红酒,然后递给魔印人一杯。“我本人也是资深的恶魔战士,我创作的一首名叫‘独臂魔’的歌曲,你应该听过吧?”

年少气盛的亚伦听到这话一定会大发雷霆——奇林竟然还在抢占他的功绩。但魔印人已不在乎这种小事了。“我确实听过。”他说,拍拍吟游诗人的肩。“很荣幸见到你这么英勇的战士。今晚我想跟你一起出战,让更多石恶魔去见阳光!”

奇林吓得脸色发青——略带病态的苍白。魔印人的脸藏在兜帽阴影里窃笑,或许他没有自己想象中豁达。

“我……呃,感谢你如此提议。”奇林结巴说道。“那是莫大的荣幸,但是,我身负公爵的职责,不容许再像年轻时那么做了。”

“我了解。”魔印人说。“幸好当年拯救那个男孩时,你无须顾虑这么多。他叫什么名字?”

“亚伦·贝尔斯。”奇林立刻补充道,以熟练的微笑恢复镇定。他凑到近处,伸手搂住魔印人的肩,压低声音。“以下是我以恶魔战士身份对另一名恶魔战士的承诺。”他说。“只要你方便在结束与公爵会面后,接受我的访谈,我可以将你的英雄事迹写成歌剧,永远传唱下去。”

魔印人转头面对他,提起兜帽,任由灯光照在脸上。奇林倒抽一口凉气,移开手臂,退向一旁。

“我杀恶魔不是为了荣耀,吟游诗人。”他吼道,大步逼近可怜的传令信使,直到他的背部撞上书柜,导致书柜猛烈摇晃。“我杀恶魔,”他凑上前去。“是因为它们该杀。”

奇林手掌战抖,溢出不少美酒。魔印人后退一步,面露微笑。“或许你可以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写成一首歌。”他建议道。

奇林依然没有离开,不过也不好意思再度开口说话。魔印人对此心存感激。

欧克的接见厅比魔印人印象中变小了,但依然很奢华,许多高大的石柱撑起高得令人咋舌的拱顶。天花板漆成天空蓝,中间绘有耀眼的太阳。地上嵌满帷幔。这间大厅足以容纳上百人。公爵肯定曾在此举行过无数宴会,并且坐在大厅首端的王座上欣赏宴会的盛景。

魔印人走进大厅时,欧克公爵已经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他身后的王座台上站着几名丑陋的女人,外貌和公爵相似。昂贵的礼服及珠宝昭示了她们的公主身份。琼恩主母在王座台阶下方,手持备忘录和鹅毛笔。站在她对面的是瑞根和马尔坎公会长。这两名退休信使自在地并肩而立。瑞根对马尔坎轻声低语。马尔坎窃笑。琼恩反感地瞪了他一眼。

琼恩身边站着皇家图书馆长、玛丽的父亲朗奈尔牧师。

魔印人咒骂自己。他应该料到朗奈尔会出席的,如果玛丽曾透露给他父亲……

尽管朗奈尔好奇地打量着他,目光看来却不像认得他的样子。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至少暂时没有。

两名守卫关上门,举起长矛于门前交叉。所有“仆役”手上都拿着写字板,在石柱的另一边巡逻,故作低调地仔细观察他。

近距离看,欧克公爵比魔印人印象中更胖更老。肥大的手指上仍然戴满戒指,胸口还戴着沉重的黄金项链,金冠下的头发比当年更显稀疏。他曾经气度非凡,现在只怕是从王座上起身也得有人帮忙了。

“欧克公爵,群山之光,密尔恩领主,”奇林宣告道,“容我为你引见魔印人,代表林白克公爵、森林城堡守护者及安吉尔斯领主的信使。”

瑞根的声音在他心头响起,每当觐见公爵时他就会听见这些话语——如果你迁就他们,商人和贵族就会骑到你头上。你在他们面前必须表现得像个国王,永远不要忘记出城冒险的人是谁。

他将这话放在心里,抬头挺胸,大步向前。“公爵阁下。”他不等对方开口就抢先说道。他长袍飘逸,优雅地鞠了个躬。但对于众人低声议论这种大胆的举动,欧克似乎全不在意。

“欢迎来到密尔恩,”公爵说道,“我们曾听说不少关于你的事迹。我承认我和许多人一样以为你只是传说中的人物,可以请你让我见识见识吗?”他说着,比个拉下兜帽的手势。

魔印人点头,拉开兜帽,四面八方随即传来一阵惊呼。就连瑞根都装出震惊的模样。

他等待片刻,让所有人看清自己。“了不起。”欧克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他说话的同时,瑞根手下的魔印师开始工作,在竭力掩饰的情况下拿笔描绘眼前所见的魔印。

这一次他心里响起卡伯的声音。密尔恩堡和提贝溪不同,孩子。在这里,干什么都要花钱。他不认为他们能够抄录多少——他脸上的魔印太小也太密了——但他依然顺手拉回兜帽,目光停留在公爵脸上。这意思十分明显,他不会把宝贝白送给他。

欧克看向魔印人,对他的言行很不满意。

“我为安吉尔斯的林白克公爵带来讯息。”魔印人说,拿出盖有印信的包裹。

公爵不加理会。“你是谁?”他单刀直入地问道。“来自何处?”

“我是魔印人。”他说。“来自提沙。”

“不准在密尔恩提起那个名字。”公爵警告道。

“不管能不能提,事实就是如此。”魔印人回应道。

欧克瞪大双眼,想不到他竟如此大胆,接着靠回椅背,沉思不语。欧克和魔印人曾见过的公爵不同。在雷克顿或来森堡,公爵只是代表议会发言的名义领袖而已。在安吉尔斯,林白克握有实权,不过他的兄弟和詹森所作的决定似乎不比他少。但在密尔恩不同,一切都在欧克的掌握中。他的顾问显然只是提参考建议,无权下决定。从他能够统治数十年这一点来看,他肯定是个精明谨慎的人。

“你真的能够赤手空拳杀死恶魔吗?”公爵问。

魔印人再度微笑。“就像我对你的吟游诗人所说的,公爵阁下,黄昏后随我出城,我可以让你亲眼见证。”

欧克哈哈大笑,不过是勉强挤出一丝干涩的笑容,他浑圆红润的脸颊变得面无血色。“或许改天吧?”

魔印人点头会意。

欧克凝视他一段时间,仿佛试图作出什么决定。“那么——”他终于问道。“你到底是不是?”

“阁下是指?”魔印人问。

“解放者。”公爵挑明地讲。

“当然不是。”朗奈尔牧师嘲笑道。但在公爵比了个明显的手势后,他立刻闭嘴。

“不是。”魔印人回答。“解放者只是传说,不是真的。”朗奈尔打算开口驳斥,但他望了公爵一眼,随即保持沉默。“我只是个找回失落魔印的人。”

“战斗魔印!”马尔坎惊奇地说道,双眼放光。除了瑞根,他是大厅内唯一曾在黑夜中独自面对恶魔的人会对此感兴趣,也算情理之中。信使公会通常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他们的人拥有魔印长矛和箭矢。

“你是如何找回这些魔印的?”欧克逼问。

“城市之间的废墟里藏有许多珍宝。”魔印人答道。

“哪里?”马尔坎问。魔印人只是微笑,让他们自行上钩。

“够了,”欧克说,“你那些魔印要多少钱?”

魔印人摇头。“我不会为了钱出售魔印。”

欧克眉头一皱。“我可以命令我的守卫劝你改变主意。”他警告道,朝门边的两个守卫点头。

魔印人微笑道:“那你就会发现你将失掉两名守卫。”

“或许。”公爵若有所思地道。“但我有足够多的守卫,多到把你压在地上,让我的魔印师画下你身上的所有魔印。”

“我身上没有可帮助你加持长矛或武器的魔印。”魔印人撒谎道。“那些魔印在这里,”他轻拍兜帽侧面。“全密尔恩的守卫都没法逼我交出它们。”

“我不这么认为。”欧克警告道。“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个价钱,少兜圈子,开价吧。”

“一件一件来。”魔印人说,将林白克的包裹交给琼恩。“林白克公爵要求联盟,携手赶走入侵来森堡的克拉西亚人。”

“林白克当然想要联盟。”欧克不屑地道。“他躲在木墙之后,位于沙漠老鼠之北的绿地上。但我为什么要出兵呢?”

“他引用大协定。”魔印人说。

欧克等待琼恩呈上书信,一把接过去,迅速浏览一遍。他脸色一沉,将信揉成一团。

“早在林白克于分界河岸重建河桥镇时,”他吼道,“他就违背了大协定,交出十五年来收取的过桥费,或许我会考虑派兵支援他。”

“公爵阁下,”魔印人说,压抑住一股跳上王座台掐死他的冲动,“河桥镇的问题可以改日再谈。克拉西亚人对你们双方都有威胁,远比那种琐碎的小事重要许多。”

“琐碎?!”公爵大声吼道。瑞根摇头,魔印人立刻后悔自己的遣词。他应付贵族的能力还远不及他的老师。

“克拉西亚人不是来抽税的,公爵阁下。”他继续道。“不要搞错了,他们是来杀戮、奸淫,直到整个北地都被他们纳入麾下。”

“我不怕沙漠老鼠。”欧克说。“让他们来我的山区送死吧!让他们在冰封之地围城,看看他们在城墙外饥寒交迫时能不能用沙魔印对抗冰恶魔。”

“那你的外围村落怎么办?”魔印人问。“你打算牺牲他们吗?”

“我可以守护自己的领地。”欧克说。“我的图书馆里藏有记载战争科技的书籍——武器和机械的设计图,足以在不费吹灰之力的情况下击退那些野蛮人。”

“我可以提供建议吗,公爵阁下?”朗奈尔牧师插言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深深鞠躬。当欧克点头后,他迅速走上台阶,弯腰低语。

魔印人敏锐的耳力清楚地听见每一个字。

“公爵阁下,您认为让这种秘密重返人间真的是明智之举吗?”牧师问。“当初就是因为人类相互残杀才引发大瘟疫的。”

“难道你更喜欢克拉西亚瘟疫吗?”欧克小声回应。“《伊弗佳》降临时,造物主的牧师会变成什么东西?”

朗奈尔迟疑。“您说得很有道理,公爵阁下。”他鞠躬退下。

“就算你坚守分界河,”魔印人说,“密尔恩在缺乏南方的猎物、渔猎及木材的情况下又能撑多久?王室花园或许供应宫殿所需,但当城内其他人开始挨饿时,他们会把你从内城墙里揪出来分吃掉。”

欧克怒吼一声,但没有立刻回应。“不——”他终于说道。“我不会在没有任何回报的情况下为了帮助林白克而派遣密尔恩士兵去南方送死。”

魔印人对此人的短视、近利感到怒不可抑,但这种反应依然在他意料中。现在就看他如何协商了。

“林白克公爵授权我谈判协商。”魔印人说。“他不会自河桥镇撤哨,但他愿意在接下来的十年间交出一半的过桥费,以换取你的帮助。”

“才一半?才十年?”欧克嘲笑。“那点钱采办军用物资都不够。”

“这点还有谈判空问,公爵阁下。”魔印人说。

欧克摇头。“不够好,差得远了。如果林白克请我协助,得付出更多代价。”

魔印人侧头询问:“什么代价,公爵阁下?”

“林白克至今还没有男性王位继承人,对不对?”欧克直接问道。琼恩主母低呼一声,大厅中其他人全都为这个不恰当的话题而不安躁动。

“就和公爵阁下一样。”魔印人说。不过欧克并不在乎这下反击。

“我有外孙。”欧克说。“我后继有人。”

“恕我愚昧,但此事和联盟有什么关系?”魔印人问。

“如果林白克想要子孙,他就得娶我的女儿。”欧克说,回头看看身后那些丑陋的女儿。“交还过桥费当作订婚聘礼。”

“阁下的女儿不都已是母亲了吗?”魔印人语气困惑地问。

“没错。”欧克说。“保证能生,而且全生过儿子,都处于生育年龄。”

魔印人再度看向公爵的女儿们。她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处于生育年龄的样子。但他没有发表评论。“公爵阁下,但她们不是都已经结婚了吗?”

欧克耸肩。“全嫁给低等贵族。我只要一声令下就能解除婚约,让她们骄傲地坐在林白克的王座旁,为他生儿育女。我甚至愿意让他自己挑。”

林白克死都不会就范。魔印人心想。联盟无望了。“我无权商谈这种事。”他说。

“当然。”欧克同意道。“我今天就会签署书面提议,派遣我的传令使者前往林白克的宫殿亲自传达。”

“公爵阁下,”奇林尖叫道,脸色再度变得跟死鱼一样惨白,“您当然需要我待在宫里——”

“你给我前往安吉尔斯,否则我就把你从高塔上扔下去。”欧克吼道。

奇林鞠躬,试图在绝望的神情之外加上一副吟游诗人的面具。“既然无须担心宫里的职责,我当然很愿意为您效劳。”

欧克咕哝一声,目光转回魔印人身上。“你的战斗魔印在身上。你的战斗魔印到底要怎样才肯拿出来?”

魔印人微微一笑,把手伸进背袋中取出一本手工捆绑,皮革封面的魔印宝典。“你是指这些?”

“你不是说你没带在身上?”欧克问。

魔印人耸肩。“我说谎。”

“你要什么条件?”公爵再度问道。

“派遣魔印师和补给品随同您的传令使者一起前往河桥镇。”魔印人说。“外加一道皇家命令。同意所有难民可以在不付过桥费的情况下,再渡过分界河,并提供食物、避难所,保证他们安然过冬。”

“这么多?只为了一本魔印书?”欧克大声说道。“太荒谬了!”

魔印人耸肩。“如果您想向林白克购买我卖给他的东西,你最好尽快支援,免得克拉西亚人烧毁他的城市。”

“当然,魔印师公会愿意分担公爵阁下的支出。”瑞根立刻说道。

“信使公会也愿意。”马尔坎立即补充。

欧克眯起双眼看着他们两个。魔印人心知已经赢了。欧克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两个公会会长将私下购买魔印,到时候他就会失去掌控自第一次恶魔战争以来在魔法方面最伟大突破的机会。

“我绝不会让我的公会分担我的支出。”公爵说。“王室会全部支出。毕竟。”他朝魔印人点头。“密尔恩至少能做的就是接纳所有远道而来的难民。当然,前提是他们愿意宣誓效忠。”

魔印人听得直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接着朗奈尔还是在欧克的指示下快步上前接过魔印宝典。马尔坎渴望地盯着宝典看。

“你愿意随我们的车队一起前往安吉尔斯吗?”公爵问,意图掩饰想要尽快摆脱魔印人的意图。

魔印人摇头。“感谢你,公爵阁下,但我自己一个人最安全。”他鞠了个躬,然后在没有获得允许的情况下转身,昂首阔步地走出大厅。

他轻而易举地摆脱欧克派来跟踪的人。城市已经开始晨间的喧嚣,魔印人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朝公爵图书馆前进。踏上全提沙最壮观的建筑台阶时,他看起来就像一名普通的牧师。

一如往常,公爵图书馆同样勾起了魔印人对年少时那些快乐而忧伤的回忆。在里面,欧克及他的先祖几乎收藏了所有大回归时代逃过火恶魔荼毒的上古典籍——科学、医药、魔法、历史等所有的一切。密尔恩公爵集所有知识于一室,将之束之高阁,不让任何人受益。

魔印人在当初做学徒时,曾帮图书馆中的书柜和家具刻制魔印,换来终生阅读其中馆藏的权利,当然,他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就算对微不足道的辅祭书记也不放过,反正他此行的目的也不在图书。进入图书馆后,他立刻避开人们的目光,走向一条侧面通道。

他等在朗奈尔牧师的办公室。当图书馆长紧抱着战斗魔印宝典回来时,并没有意识到魔印人在那里,而是第一时间锁上了他身后的门。

魔印人喘了口气,转身拿起牧师身后的魔印宝典。“很奇怪,欧克竟把魔印宝典给了你而不是魔印师公会,那里可以更好地解译它。”

朗奈尔惊呼一声向后跃开。看清来人后,他的眼睛瞪得更大,手迅速在面前比画魔印。

牧师确定魔印人并不打算攻击后,挺直腰身,恢复冷静。“我有能力解译此书。魔印是辅祭研究的一部分。世人或许还没准备好接受这本书中的知识,公爵阁下命令我先行审读评估。”

“这就是你的使命,牧师?决定什么知识可以让世人接受?好像你和欧克有权不让人们取得对抗地心魔物的能力。”

朗奈尔轻哼一声。“阁下说得好像是免费赠送的魔印宝典。”

魔印人走到朗奈尔的书桌前。桌面十分整齐,一尘不染,桌上只摆有一盏油灯,一组光亮的桃木写字工具,以及放有牧师私人《卡农经》的黄铜书架。他顺手拿起《卡农经》,敏锐的耳朵听见牧师不满的吸气声,但对方没有吭声。

皮革封面十分陈旧,墨迹很淡。这不是提沙好看的陈列品,而是经常参阅的指南,牧师经常会琢磨藏品记载的神秘内容。待在图书馆期间,朗奈尔曾经命令亚伦阅读这本经书,但他不像朗奈尔那样深信此书,因为这本书是建立在两个他无法接受的大前提下:一是世上存在全能的造物主,一是地心魔物是造物主派来惩罚人类罪孽的瘟疫。

在他的眼中,这本书如同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得为人类凄惨的处境负责——在应该坚强的时候懦弱退缩,总是活在恐惧中,对一切不抱半点希望。尽管如此,《卡农经》中对于手足情谊以及人类团结合作等描述都像魔印人坚信不移的理念。

他翻开书页,找到要找的页面,开始念诵:

“世上没有任何男人不是你的兄弟,没有任何女人不是你的姊妹,没有任何小孩不是你们的子孙。因为所有人罹受大瘟疫的苦难,不管是正义之士还是罪人。所有人都必须团结一致,对抗黑夜。”

魔印人重重合上经书,吓了图书馆长一大跳。“我要求公爵付出代价购买魔印——牧师要欧克在无助的人找上门来时帮助他们。”

“你与林白克狼狈为奸。”朗奈尔说道。“他出钱要你赶走对分界河以南的地区造成困扰的乞丐。”

“听听你在说什么,牧师!”魔印人说。“找尽借口不去遵守《卡农经》的告诫!”

“你到底为何而来?”朗奈尔问。“只要愿意,你可以将魔印全部送给密尔恩的每一个人。”

“已经送了。”魔印人说。“你和欧克都没有能力阻止魔印流传。”

朗奈尔瞪大双眼。“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奇林要到明天才会出发,我还是可以要求公爵取消收留难民的承诺。”

“你不会的。”魔印人说,将《卡农经》放回原位的。“我只想了解欧克提到的战争机器。”魔印人说。

朗奈尔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拒绝呢?”

魔印人耸耸肩,“那我就只好亲自到书柜去取了。”

“除非拥有公爵印信亲批的文件,任何人不得查阅资料。”朗奈尔说。

魔印人拉开兜帽。“就连我也不能?”

朗奈尔讶异地凝视着他满是刺青的脸。他审视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度开口说话时,他引用了另一段《卡农经》文字。“他的身上拥有印记……”

“恶魔无法逼视,它们将于恐惧中抱头鼠蹿。”魔印人接着道。“这段经文是我帮你的书柜刻制魔印那年,你强迫我背诵下来的。”

朗奈尔凝视他很久,试图拨开魔印和岁月的尘埃。他的眼中闪过似曾相识的光芒。“亚伦?”他惊呼道。

魔印人点头。“你曾许诺,我一辈子都可以进馆查阅资料。”他提醒图书馆长。

“当然,当然……”朗奈尔说。他仿佛为了让自己清醒,大力摇头。“我怎么会没看出来?”他喃喃说道。

“看出什么?”魔印人问。

“你。”朗奈尔跪倒。“你就是解放者,为了结束大瘟疫而降临世间!”

魔印人脸色一沉。“我可没这么说。你认识小时候的我!我既倔强又冲动,从来不曾踏足圣堂。我向你女儿求婚,然后悄悄离开,背弃婚约。”他凑到牧师身前。“我就算吃恶魔也不会相信这个‘大瘟疫’是人类自作自受的惩罚。”

“当然不是。”朗奈尔说。“解放者的看法必定与我们相反。”

“我才不是天杀的解放者。”魔印人大声叫道。

但这次图书馆长没有退缩,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啊,”朗奈尔说,“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你的奇迹。”

“奇迹?”魔印人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抽了潭普草吗,牧师?我是什么奇迹?”

“奇林可以随意编造在路中拯救你的歌谣,但我在那之前已经听卡伯大师说过真实的版本。”朗奈尔说。“年少的你就能砍断石恶魔的手臂,而当它突破城墙时,是你把它诱人魔印陷阱的。”

魔印人耸耸肩。“那又怎样?任何懂得绘制魔印技巧的人都能做到。”

“但我没听说其他人这么做过。”朗奈尔说。“而且你砍断石恶魔手臂时才不到十二岁,还是在独自露宿野外的情况下。”

“要不是瑞根施救,我早就死翘翘了。”魔印人说。

“信使出现之前,你已经撑过好几个晚上。”朗奈尔说。“造物主一定是在考验结束时派遣他去救你的。”

“什么考验?”魔印人问。

“本来只是个路边捡来的乞儿,”图书馆长继续,“而你却为密尔恩带来全新的魔印,并在结束深造阶段之前振兴了整个魔印产业!”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每件事迹中看见全新的光芒,抽丝剥茧地解开伟大的谜团。

“你为神圣的图书馆绘制魔印。”他语气敬畏地指着房间说道。“当时你只是个孩子,学徒,而我竟然答应请你为全世界最重要的图书馆绘制魔印。”

“只是一堆旧家具而已。”魔印人笑笑说。

朗奈尔点头,仿佛又找到更有力的证据。“造物主要你来此,前来图书馆。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

“胡说八道。”魔印人微怒道。

朗奈尔立即起身。“请你戴上兜帽。”他说着走向房门。

魔印人看了一会儿,接着戴上兜帽。朗奈尔带他离开办公室,直接走向主图书室,闲庭信步地穿越书柜迷宫,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魔印人丝毫没有落后,在帮图书馆每一个书柜、书桌、板凳绘制魔印时,馆内的布局已经了然于胸。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一道以绳索隔开的拱门旁,一名身材结实的辅祭站在一侧值班,严禁闲人进出,他头顶的拱心石上刻着“BR”两字。

这里收藏的是整个图书馆最有分量的书籍——大回归时代以前失传的书籍原稿。这些书都存放于玻璃后,几乎没人触碰,因为馆方在很久以前就誊抄了不少副本。BR区中同时也存放着无数参考书籍、哲学书籍,以及由虔诚的造物主牧师担任的历任图书馆长判定,就连密尔恩学者也不适合阅读的史实资料。

魔印人小时候很喜欢趁巡视辅祭不在时溜进去偷窥这些书籍,而且曾经不止一次夹带禁忌书籍回家研读,然后偷偷放回去。

辅祭在牧师走近时鞠躬致敬,朗奈尔带他直接走到一个书柜前。这里有几千本书,但馆长知道每一本书的具体位置,因此,没有丝毫停留,也无须查对,随手抽出一本,交给魔印人。书封面上写着:上古兵器谱。

“科学时代拥有的可怕武器。”朗奈尔说。“可以轻易杀死成百上千人的终极武器,造物主也会为之动容。”

魔印人没有理会他。“欧克打算重新建造?”

“可怕的终极武器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需要大型精炼厂和电能。”朗奈尔说。“但不少武器只需简单的化学知识和铸铁技术就可以了。那本书,”他指着魔印人手中的古卷本,“详细记载了各种武器列表和制作方法。带走吧。”

魔印人皱眉道。“欧克追查起来怎么办?”

“这里资料很充分,我可以提前誊抄整理一本。”他说着指向那一堆书。“魔印师公会开始加持玻璃后,我就把它们搬出去吸收魔力。你的魔印让那些玻璃坚硬无比,简直是奇迹。”

“我的身份,你必须保密。”魔印人要求道,“否则会让所有认识我的人遭到迫害。”

朗奈尔点头。“暂时而言,我知道就够了。”

就算没有告诉朗奈尔自己是谁,玛丽也会跟他父亲说起的,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恪守教规的老顽固会坚信自己就是解放者。魔印人皱起眉头,将书放入背袋。

心灵恶魔于新月的最后一个晚上追逐魔印人的踪迹来到密尔恩堡。恶魔王子只有在一个月中最黑暗的三个晚上才能现身,但它很快就能找出猎物的踪迹,跟随滞留在空气中的气味,即使对方路过数日也能闻到。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气味——不太像人类,并且带有盗自地心魔域的魔力气息。

心灵恶魔坐在化身魔所变的风恶魔背上,凝视着下方位于人类聚集地外的魔印网。城墙的魔印威力强大,但屋顶上的魔印力场却有极大的缝隙。除非意外发生,不然一只需要魔力加持才能看见魔印网的风恶魔绝对没法发现这些缝隙,但在恶魔王子眼中,魔印网形同虚设,于是它引导自己的化身魔轻松穿越魔印网,进入城市中。

房舍的窗户紧闭,黑暗的街道空无一人。心灵恶魔感受到房舍上的魔印试图吸收自己的魔力,但化身魔迅速滑翔,魔印根本来不及吸收。城内到处都是复杂的魔印网,但恶魔王子如同人类绕行水坑一样轻易躲开。

他们跟随空中一条隐形通道穿越全城。他们在雄伟的内城稍作停留,但在内城门外闻了闻,立刻知道这里不是最终目的地。接着它们前往一座魔印力场异常强大的建筑,魔印王子也震惊不已——通常人类聚集的中心都有这么一座建筑——最好还是避开,因为很明显目标已经离开,没必要以身犯险。

那股气味带领它们来到另一面魔印墙边,这面墙魔印缜密,完美无瑕。这些魔印并非针对它们的,但恶魔王子心知只要自己或是化身魔试图强行通过,魔印网依然会启动并且造成难以抗拒的痛楚。恶魔不得已出手破坏其中一些魔印,让自己安然无恙地穿越力场。

他们悄然飞往大宅,透过窗户,心灵恶魔终于找到了猎物。他身边的都是枯燥无味的生物,但猎物本身在皮肤上绘制各种魔印,强大的魔印反光极其强烈。

强烈无比。恶魔王子已经存活数千年,是头小心谨慎、思虑周到、坚决的生物。在如此深入人类聚集地时,他没有办法召集躯壳进攻,而心灵恶魔又不愿牺牲自己的化身魔。亲眼看见这个猎物之后,它立刻觉得非杀死他不可。等到下个月对方疏忽时机会较大,而且还需要知道他身上未知强大力量的来源。

它移到窗口,观察着人类牲口难听的叫声和动作。

“那你会发现自己缺少两名守卫。”瑞根一边以低沉浑厚的笑声说道。“我还以为欧克当场就要发飙了!我教你表现得像位绅士,而不是来拼命的克拉西亚莽夫。”

“我没想到他会要求联姻。”魔印人大笑道。

“欧克很清楚自己不会有儿子了。”瑞根说。“所以明智之举就是在女儿们争夺王位之前先送走一个。不管林白克选择哪一个,她多半都会庆幸自己的运气,并且争夺安吉尔斯王位的胜算更大。”

“林白克不会接受联姻。”魔印人说。

瑞根摇头。“那得看克拉西亚人的进攻猛烈程度了——如果有你说的一半激烈,林白克别无选择——你会跟他分享上古武器吗?”

魔印人摇头。“我对公爵之间那些私人恩怨不感兴趣,也不会帮助人类自相残杀。我更希望用来对抗地心魔物。”

“难怪朗奈尔把你当成解放者。”瑞根说。

魔印人突然转头看他。

“不要那样看我。”瑞根说。“我和你一样不相信你是解放者。至少,不相信你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但或许当时机成熟时,自然会出现一名拥有足够的意志与动力的领袖来引导我们。”

魔印人摇头。“我不希望引导任何人。我只想要散播战斗魔印,确保它们从此不会失传,让人们自己引导自己。”

他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看向夜空。“我会在天亮前离开。不让任何人……”

他差点错过对方,因为他的视线看向天空而非地面。那只是惊鸿一瞥,还没看清楚就已经消失,但他经魔印加持的眼睛绝对没有看错——庭院里有头恶魔。

他转身冲向房门,边跑边扯下长袍,丢在大理石地板上。

伊莉莎发出一声惊呼。“亚伦,怎么了?”

他没理她,举起沉重橡木门上的门闩,顺势推开大门,仿佛那门完全没有重量。他跳入庭院,发狂似的四下搜寻——什么也没有。

瑞根随即赶到门口,手持长矛以及魔印盾牌。“你看见什么?”他问道。

“院子里有头恶魔。”他说。“力量强大,你们先待在魔印后面。”

“听我的话。”伊莉莎叫道。“在我心跳停止前进屋里来。”

魔印人不理会她,在院子里游走搜寻。瑞根的围墙内还有仆役宿舍、果园和马厩。很多地方可以藏身。他在黑暗中快速行走,一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他的眼力甚至比在白天更好。

空气中有股气息,像是残留的臭味,但虚无缥缈,难以捉摸。他肌肉紧绷,随时准备采取行动。

但什么也没有。他彻头彻尾地搜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难道看错了?

“找到了吗?”瑞根在他走进房门时问道。他站在门口,魔印之后,随时准备冲出院子。

“完全没有。”他耸耸肩道,“或许是眼花了。”

瑞根咕哝一声。“小心为妙。”

魔印人进屋时接过瑞根的长矛。信使的长矛是道上相依为命的伙伴,而瑞根的这根,尽管已经将近十年不曾外出送信,至今依然常上油保养,矛头异常锋利。

“我离开前先帮这根长矛绘制魔印。”他说。看了屋外一眼。“你明天早上记得检查围墙魔印。”瑞根点点头。

“你一定要在这多呆几天。”伊莉莎挽留道。

“我已经引起太多的注意,不能让人找到这儿来。”魔印人说道。“我最好明早一早就走,趁黎明城门开启时立刻出城。”

伊莉莎一脸割舍不下的伤感,但她紧紧拥抱他,亲吻他。“我们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才与你重逢。”她叮嘱道。

“会再见面的。”魔印人承诺道。“我保证。”

魔印人在黎明前离开瑞根和伊莉莎时,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曾如此愉快了。瑞根与伊莉莎不肯休息,与他彻夜长谈,告诉他这些年来密尔恩发生的事,询问他这些年来的际遇。他说了些早期的冒险故事,但没有提起在沙漠里遭遇的事,亚伦·贝尔斯死去而魔印人诞生的事,以及近来发生的事。

尽管如此,单只是早年做信使那些经历就够讲一整个晚上了。他一直待到晨钟响起之前才离开,还得在人们开始打开魔印屋门和魔印窗叶的同时快跑远离瑞根家,以免引人注意。

他微笑。本来伊莉莎计划让自己错过晨钟,多待一天,但她从来不曾成功困住自己。

当他抵达城门时,白天换班的守门卫士还在伸懒腰,不过城门已打开了。“看来今天早上大家都起得格外早。”其中一名守卫在他路过时说道。

魔印人好奇这话是什么意思,而接着在他骑经第一次遇见杰克的山丘时,发现他的朋友坐在一颗大石头上等他。

“我终于等到了。”杰克说。“我还得违反宵禁才赶得上。”

魔印人跳下马背,走到他面前。杰克没有起身或是伸手寒暄的举动,于是魔印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在这座山丘上认识的杰克绝对不会违反宵禁。”

杰克耸耸肩。“没有第二选择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趁着天亮前溜出城去。”

“瑞根的手下没有把信交给你吗?”魔印人问。

杰克取出一叠信,丢在地上。“我不识字,你知道。”

魔印人轻叹一声。事实上,他忘记了。“我去找过你。”他说。“只是,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玛丽,而她也很厌恶我。”

“我知道。”杰克说。

“她也没有留我。”

“我知道。”杰克说。“她哭着跑来磨坊找我,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魔印人垂下头去。“我很抱歉。”

“你应该抱歉。”杰克说。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遥望着眼前的景象。

“我一直知道她嫁给我,是退而求其次。”杰克终于打破沉默。“你离开一年后,她才不再把我当作只是用来靠着哭泣的肩膀。又过了两年她才同意嫁给我,又过了一年我们才结婚。即使在婚礼当天,她依然满怀希望你能冲进来带走她。黑夜呀,就连我也如此期望。”

他耸耸肩。“我不怪她。她嫁给比她低了一个阶级的人,而且我没有受过教育,长得又不好看。小时候我跟着你到处跑是有原因的,你在各方面都比我强,我甚至没有资格当你的吟游诗人。”

“杰克,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优秀。”魔印人感叹道。

“是呀,我现在了解了。”杰克啐道。“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比我更好的丈夫。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志在千里,而我始终陪在她身边。”

魔印人皱眉,后悔的念头统统消失。他可以接受杰克生气、伤心,但无法忍受这种高傲的语气。

“和我记得的杰克一样。”他说。“只会跑出来尽可能地表现,听说玛丽她爸还得找磨坊老板帮忙,你才能搬离父母的家。”

但杰克毫不退让。“我在这里陪她,”他大声道,指着自己脑袋。“还有这里!”他指向自己心口。“你的脑袋和内心一直都在那里。”他挥手指向地平线。“所以你何不赶快回去?这里没有人需要你解放。”

魔印人无趣地点点头,跳回黎明舞者的背上。“多保重,杰克。”他催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