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 AR 春
从林白克公爵的安吉尔斯堡领地前往欧克公爵领地的分界河大桥,骑马要赶一整天的路程。魔印人出城较晚,无法在天黑前赶到。
这样或许也好。与黎莎的道别让他心情很压抑——他打算把怒气发泄到地心魔物身上。贾迪尔教过他克拉西亚人拥抱痛苦的沙鲁沙克——这种技巧十分有效,但世上没有多少能比赤手空拳掐死恶魔更刺激的游戏了。
洼地交给黎莎照料就好,至少在克拉西亚人入侵之前无须担心。她聪慧过人,同时也颇有领导天赋,深受镇民敬仰,本着一颗纯洁善良的心管理镇务。就算此刻她的魔印技巧还没超越自己,那也只是迟早的事。
她美艳动人,他心想。这点无法否认。魔印人阅人无数,但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艳丽的女人。以前的自己或许可以爱她——在贾迪尔把自己丢在沙漠里等死之前,在自己为了生存而被迫把自己变成恶魔之前。
现在自己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不配拥有爱情。
夜幕降临,但他的魔印眼可以在黑暗中清晰分辨事物。他轻触黎明舞者的盔甲,上而的魔印反射着淡淡的魔光,大大提升战马的夜视能力。他在地心魔物现形时策马狂奔,但道路两旁都是浓密的树林,木恶魔紧追上来,有的在树枝上跳跃,有的沿着树林边缘奔跑。树皮般的外壳让它们隐形得很好,但魔印人可以看见它们身上的魔光,绝对不会认错。天上传来风恶魔的吼叫声,沿着他前进的路径,试图快速俯冲袭击。
魔印人放开缰绳,仅以膝盖驾驭战马,伸手取出长弓。头上恶魔的尖叫声越来越近。他猛然转身,一箭射穿俯冲而来的风恶魔脑袋,爆发出一团强烈的魔光。
刺眼的魔光让木恶魔无处遁形。它们张牙舞爪,发出痛恨地吼叫,从四面八方一扑而上。
魔印人不断抽箭,射箭。魔印箭矢在涌来的恶魔身上射出黑色大洞。黎明舞者踏向前方的恶魔,绽放出如同庆典的烟火般道道闪光。
恶魔紧追不舍,围着疾行的战马奔驰。魔印人将长弓塞回鞍具,拔出一根长矛,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挥舞,扎向四面八方的地心魔物。其中一头冲到近处,被他一脚踢在头上,脚底的冲击魔印在一阵魔光中将对方踹出很远。
一路上,黎明舞者未曾停止奔跑。
尽管整个晚上都没有休息,但借助夜晚吸收所屠杀的恶魔的魔力,在破晓时分到达河桥镇时,一人一马依然神采奕奕。
河桥镇毁灭已十五年。当时河桥镇是密尔恩的属地,但林白克想要瓜分过桥费,于是试图在分界河南边重建一座河桥镇。
魔印人记得瑞根觐见欧克公爵,告知林白克计划时的情况。当时公爵大发雷霆,一副不惜将安吉尔斯堡夷为平地也不愿与林白克分享过桥费的架势。
于是分界河两岸各有一座,都自称是河桥镇,形成了对峙局面——两镇都有皇家警卫驻防,过往商旅必须两边付费。拒绝付费的人可以雇用木筏运人员和货物过河——这通常比过桥费还贵——省钱,只剩下跳进河里游泳了。
河桥镇是全提沙境内唯一拥有城墙的村镇。在密尔恩河岸,围墙由石块和沙石所建;在安吉尔斯河岸则是以焦油涂过木材紧紧捆绑而成。两道围墙都沿新旧河岸而建,墙顶巡逻的守卫常常隔着分界河相互叫骂、攻击。
安吉尔斯河岸的河桥镇早班守卫打开大门时,魔印人立刻穿门而过。他戴着手套,压低帽兜,遮蔽面容。守卫或许会对此感到奇怪。但当他高举林白克的印信时,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也不打算解释。皇家信使在河两岸城镇都可免费通行。守卫们低声抱怨这种傲慢的举动,但没有人胆敢阻挡。
晨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阵炊烟,河桥镇民正在做早饭,没有人注意到魔印人的出现。这样比较方便——他文满刺青的皮肤常常会让半数镇民把他当作地心魔物一样躲避,另一半则会当场下跪,口呼“解放者”。他真的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糕。
通过河桥镇后,前往密尔恩的道路是笔直向北。一般信使走完这段路约花两星期,他的老师瑞根得花十一天。魔印人和他的黎明舞者,昼夜兼程,只花了六天便抵达,沿路留下许多恶魔尸骨燃烧后的灰烬。他在寂静的黑夜里全速通过位于密尔恩南部一天路程之遥的村庄哈尔登园;当密尔恩映入眼帘时,黎明还很远。
密尔恩和提贝溪镇一样称得上是魔印人的故乡。看着这座自己曾数度发誓永远不再重返的山尖城堡,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他心烦意乱,于是取出携带式魔印圈扎营,等待黎明到来,试图搜索记忆中的欧克公爵的形象。
魔印人只在未成年时见过欧克公爵一次,不过他后来曾在图书馆中工作,所以知晓公爵的想法。欧克锁藏知识,与其他人珍藏食物或财宝一样。如果自己把战斗魔印交给欧克,公爵绝对会试图借口保守秘密,把它们锁起来,而不是与人民分享。
魔印人绝不能干这种事,应该尽快让城内所有魔印师都取得战斗魔印。密尔恩有个魔印师内部网络,也是自己当年协助建立起来的。如果他将魔印交给他的老师卡伯,如此一来,欧克就是想封锁,也是徒劳。
想到卡伯,就开启了他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他已有八年不曾与他的老师及其他密尔恩人联络了。他写了很多信,但没有勇气寄出。瑞根和伊莉莎还好吗?他们的女儿玛雅应该差不多八岁了。卡伯怎么样了?自己的朋友杰克呢?玛丽好吗?
玛丽——自己最初是因为玛丽而选择离开的。他可以再度面对杰克、瑞根和卡伯,而玛丽,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孩。
她还在想我吗?他心想。她是否认定我会回来而仍在等待呢?几年来,他曾无数次自问,但她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他再也不敢追问这些答案。
现在……他低头看着皮肤上的刺青。他无法面对任何人,他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变成这样的怪物。他愿意相信卡伯,因为他没有其他选择,但最好还是让其他人以为他永远不曾回来过,或者死了。他想到自己背袋中的信件,信里的内容足以解释一切。他会找人送信、让所有人以为写信的人死得其所。
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于是就地躺下。睡着的同时,他仿佛看见了玛丽,就是他们分手那晚。
他的梦境改变了那个过去。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她。他放弃成为信使的冲动,留下来经营卡伯的魔印店。他没有因此感到压抑,反而觉得比行走于荒芜的野外更自由。
他看到了玛丽身穿婚纱的美艳,她的肚子优雅地一天天变大,她被一群健康快乐的孩子包围时,醉人的欢笑。他看见顾客的微笑,因为自己的魔印让他们的家园安全,他看见了伊莉莎眼中的骄傲,一位母亲的骄傲……
他的四肢在地上抽动,试图抛开脑中的幻境,但这场梦缠住了他,他无路可逃。
他再度回到分手的那晚,这次更符合现实,他在争吵后毅然驱马离去。但同时,他的心一直跟随玛丽,看着她耗费数年光阴在城墙上徘徊,等待他的归期。她脸上的欢笑与神采荡然无存,那种忧伤的神情让她显得可爱;但随着岁月流逝,那忧伤而美丽的容颜逐渐枯萎苍白,嘴角处浮现凄凉的皱纹,无神的双眼四周布满黑眼圈。她将自己的青春浪费在那城墙上,祈祷并哭泣……
他第三次看见分手的那天晚上,这次变成了噩梦——他离开,但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玛丽在城门口朝地面吐口水,然后转身就走,立刻找到另一个男人,彻底践踏他们的感情。瑞根和伊莉莎全副心思放在出生的女儿玛雅身上,甚至没有发现他的离开。卡伯的新学徒比他懂得感恩,一心只想当个好魔印师,继承他的衣钵……
魔印人惊醒,但那个画面沉入脑海深处,而他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因为他自认如此自私。
最后的梦境对大家而言才是最好的结局。他心想。
经过十几年风吹雨打,密尔恩城墙上曾被独臂魔攻破的缺口仍然十分明显。魔印人收起携带式魔印网,取下黎明舞者身上的护甲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三场梦依然在脑中纠结。他会在城里看见哪一种情况?他应该想办法得知答案吗?然后安抚自己悸动的心情?
不,他脑中的声音建议道。你是来找卡伯的,去找他。你不是来找其他人的,不要让他们痛苦,不要让自己痛苦。这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小心谨慎——那是他父亲的声音,虽然他已经将近十五年不曾见过杰夫·贝尔斯了。
他早已习惯忽略这个声音。
看一眼就好。他心想。她甚至不会看见我,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认出我的。看一眼就好,好让我放心战斗。
他放慢速度,尽管如此,抵达城门时,城门也才刚打开。城市守卫走出城门,护送魔印师和学徒前往划分好的区域,让他们弯下腰去拾取魔印玻璃,并且迅速检视它们是否通过地心魔物的接触成功加持了魔力。玻璃魔印是魔印人本人带来密尔恩的,但就连他也对这种极具效率的制作方式感到讶异,简直与他们在洼地所做的事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成本太高。密尔恩魔印师制作的似乎大多是奢侈品:拐杖、雕像、窗户及珠宝。擦掉这些诱饵上的血迹后,所有物品都会像钻石一样清亮透彻,而且更加坚硬。
守卫在他接近时抬起头来——在湿冷的早晨,他戴着兜帽并不显得特别——但看到黎明舞者鞍具上的武器,他们立刻紧张地举起长矛,直到魔印人拿出盖有林白克印信的包裹。
“你来得真早,信使。”其中一名守卫松了一口气说道。
“急着赶路,想要跳过哈尔登园。”魔印人信口开河。“我还以为可以赶上昨晚进城,结果远远听见最后一阵钟声,我就知道绝不可能了,我在一里外扎营过夜。”
“运气真背。”守卫说。“在距离温暖的城墙和温馨的屋檐一里的野外扎营肯定特别寒冷。”
魔印人点了点头,假装战抖并拉低兜帽,仿佛想要驱赶余寒;其实他已多年不惧严寒酷著。“我想找个温暖的房间,喝点热咖啡。或是先喝咖啡,再找房间补个回笼觉也不错。”
守卫点头,正打算要挥手招呼他入城时突然抬起头来。魔印人神色一紧,心想守卫是不是要叫他放下兜帽。
“南方的情况真如传闻中那么糟糕吗?”守卫问道。“来森堡沦陷,到处都是难民,而这个解放者却什么也不管?”
就连这最北边的城镇也听说了那些传闻。“在我觐见公爵之前,不便谈论这些事。”魔印人说。“但没错,南方的情况比这还糟。”
守卫嘟哝一声,挥手招呼他入城。
魔印人找了间旅店,将黎明舞者牵到马厩。马厩里有个男孩,正在清理隔间。他看起来不到十二岁,整个人脏兮兮的。
仆役。魔印人心想,这是他不得不这么早就开始工作的原因。男孩也许就睡在马厩里,或许还认为那是非常幸运的事。他把手伸进钱袋里取出一枚沉重的金币,放在男孩的掌心。
男孩惊喜得双眼凸起,盯着金币。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拿过最多的一笔钱,足够购买衣服、食物,并且负担一个月旅店的租金。
“好好照顾我的马,等我回来的时候还会给你一枚。”魔印人说。这本是奢侈浪费之举,还可能会引人惦记——金钱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而他很清楚密尔恩的仆役多么容易沦为乞丐。他离开男孩,走向旅店大厅。
“我要一间上等房,住几个晚上。”他对旅店主人说道,假装背不动沉重的鞍袋和装备的模样。
“一晚上五枚银月币。”旅店主人回道。他很年轻,看起来不像老板,而且还偷偷弯腰,试图窥一眼魔印人兜帽下的容貌。
“火恶魔往我脸上喷火。”魔印人自语道,恼怒的语气吓退了对方。“不想吓着别人。”
“原来是这样,信使。”旅店主人很难堪地应道,再度鞠躬。“我道歉,我不该这样。”
“没关系。”魔印人嘟哝道,拿装备上楼,锁在房间里,然后离开旅店。
密尔恩的街道依然是那么明亮而又熟悉,就连这种烟花、粪堆、火和铸铁铺的炭火混合气味与他印象中一模一样,但又有种陌生的感觉——物是人非了。
魔印人对前往卡伯店铺的路记忆犹新,但他对那一带的改变感到震惊。店铺两边都扩建了大型房舍。他和卡伯居住的店铺后方的小房子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大好几倍的仓库。亚伦离开时卡伯的生意兴旺,但比眼前的景况萧条多了。他鼓起勇气,走向大门。
开门的时候,门上传来一阵铃声,这个声音如同灵魂中失去的一记忆,令他不禁微微战抖。店铺比以前更大了,但依然充满熟悉的物品和气味。他看见与自己共度数年时光的旧工作台,他曾推着走遍全城的手推车。他走到一个窗台前,虔敬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触摸自己曾经亲手刻画的魔印。他觉得自己可以拿出魔印工具立刻开工,好像过去八年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魔印人全身僵硬,血液顿时凝结。他沉浸在回忆中,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近,但他无须转身就知道对方是谁。他不但知道,而且惊呆了。她在这里做什么?这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慢慢地,他转身面对她,将脸遮蔽在兜帽的阴影下。
岁月对伊莉莎母亲十分仁慈——对于四十六岁的女人来说,她的长发依旧乌黑亮丽,脸颊圆润,只有眼睛和嘴唇旁边有些许皱纹——笑纹——他听过别人如此称呼,而这让他感到些许欣慰——很明显,她这八年来都活在微笑中,他心想。
伊莉莎张嘴欲言。但一个有着褐色长发及一双褐色大眼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吸引了她的注意。女孩身穿紫色连衣裙,头上绑着同样颜色的丝带。丝带绑歪了,许多发丝垂在她的脸前,她的脸颊和手掌都是白白的灰,衣服上也沾了不少。魔印人立刻认出她是瑞根和伊莉莎的女儿,玛雅。他曾在她出生后抱过她。她看起来天真无邪,可爱至极——他突然感到心痛——在她身上看见自己错失多年的喜悦。
“妈妈,看我画的!”女孩叫道。她拿出一块石板,其上绘有魔印圈。魔印人瞄了一眼,心下知道魔印圈威力强大。而且,他看出其中很多魔印都是他当年从提贝溪镇带出来的。他对于自己传承下来的东西能在自己第二故乡与她的生活有所接触而感到十分欣慰。
“画得很漂亮,亲爱的。”伊莉莎赞道,弯下腰去绑起女儿的头发。绑完后,她亲了亲玛雅的额头。“过不久,你父亲就会带你一起出去干活。”
女孩发出一声愉快的尖叫。
“我们有客人要招呼,亲爱的。”伊莉莎说,转而面对魔印人,伸手环抱着女儿。“我是伊莉莎母亲。”即使多年过后,她在提及这个头衔时依然充满骄傲。“这位是我的女儿——”
“你是牧师吗?”女孩打断母亲问道。
“不是。”魔印人以自从在自己身上刺青后惯用的低沉、刺耳的声音答道。他不希望被伊莉莎认出来。
“那你为什么打扮得像个牧师呢?”女孩问道。
“我脸上有恶魔伤疤。”他对她说。“我不想吓着你。”
“我不害怕。”女孩说,试图偷看他兜帽下的长相。他后退一步,拉低兜帽。
“这样太没礼貌了!”伊莉莎责备道。“过去找弟弟玩。”
女孩露出叛逆的神情。但伊莉莎冷冷瞪着她。于是她一下跑到另一头的工作桌上去找一个五岁左右,正在把正、反两面都绘有魔印的木牌叠成一叠的小男孩。魔印人在他童稚的脸上看到了瑞根的影子,深深为他的老师感到高兴,但又夹杂着强烈的遗憾,因为自己永远没有机会认识这个男孩,更别提看着他长大成人。
伊莉莎一脸尴尬。“很抱歉,我丈夫身上也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伤疤,你是信使?”
魔印人点头。
“今天我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她问。“新的盾牌?还是修补携带式魔印圈?”
“我在找一位叫卡伯的魔印师。”他说。“我听说这是他的店。”
伊莉莎哀伤地摇了摇头。“卡伯去世差不多快四年了。”她说。这些话对他带来的打击远超过恶魔的利爪。“死于癌症,他把店交给我和我丈夫打理。谁请你来这里找他的?”
“一名……我认识的信使。”魔印人信口说道。
“什么信使?”伊莉莎逼问。“叫什么名字?”
魔印人迟疑片刻,心念电转。他想不到任何名字,而他心知拖得越久,他就越有可能暴露身份。“提贝溪的亚伦。”他脱口而出,话才出口就已经后悔。
伊莉莎双眼一亮。“告诉我亚伦的消息。”她哀求,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们从前很亲近。你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哪里?他还好吗?你可以帮我捎信给他吗?我丈夫和我愿意支付任何代价。”
看着她眼中的关切的神情,魔印人突然明白自己的不辞而别伤他们有多深。而现在,他竟然愚蠢地给了她还有机会见到亚伦的希望。但她认识的那个男孩已经死了。就算他拉开兜帽,说出真相,她也无法找回从前的他。还是给她一个她需要的结尾比较好。
“那天晚上,亚伦提起过你,”他说,心意已决,“你和他所描述的一样美丽。”
伊莉莎微笑着接受恭维,双眼湿润,接着笑容消失,突然意识到这句话里隐藏的深义。“那天晚上?”
“我受伤的那天晚上。”他说。“在克拉西亚沙漠。亚伦死了,为了让我生存下来。”这种说法勉强算是事实。
伊莉莎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捂住口鼻。她的双眼刚才还绽放喜悦的露珠,如今盈满泪水,一张脸痛苦纠结。
“他临死前还想到你。”他说。“想到他在密尔恩的朋友,他的……家人。他请我来这里告诉你们。”
伊莉莎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喔,亚伦!”她哭喊一声,双脚软瘫。魔印人冲上前去一把扶住,让她坐在附近的一座工作台,尽情地哭泣。
“母亲!”玛雅大叫着,跑了过来。“母亲,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她看向魔印人,目光中充满痛恨。
他跪倒在女孩身前,不确定是为了降低威胁感,还是为了让她殴打自己。他暗自希望她动手。“我带来的一些坏消息让她伤心了,玛雅。”他温柔地说道。“有时候,信使不得不代人传达不好的消息。”
仿佛排练好的一样,伊莉莎突然抬头看他,不再哭泣。她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的情绪,扬起缝有花边的袖口擦拭泪水,拥抱女儿。“他说得对,亲爱的。我不会有事的。带你弟弟去后面一会儿,听话。”
玛雅再度神色不善地瞪了魔印人一眼,接着点头带弟弟离开前厅。
他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十分难受。他本不该来的,该找人送信或去找其他魔印师,虽然没有人像卡伯一样值得他信赖。
“我很抱歉,”魔印人说,“我不想让你伤心的。”
“我知道。”伊莉莎说。“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件事。从某些方面来看,这让一切变得简单许多,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的话。”
“的确,”魔印人同意道。他在背袋中摸索,拿出一叠信件,以及一本战斗魔印宝典,包在油布中,以坚固的绳子捆绑,“这些是给你的,亚伦希望你们保有这些东西。”
伊莉莎接过这个包裹,轻轻点头。“谢谢你。你打算在密尔恩停留一阵子吗?我丈夫出门了,但他肯定有问题想要问你,他对亚伦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
“我只会在城里待一天,女士。”他说,一点也不想与瑞根交谈。瑞根会逼问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细节。“我想我该去觐见公爵了,还要去找几个人,然后我就要离开密尔恩了。”
他心知自己应该打住,但反正伤害已经造成了,而且接下来的话完全是不自觉脱口而出。“告诉我……玛丽依然住在朗奈尔牧师家中吗?”
伊莉莎摇头。“多年前搬走了,她——”
“无所谓。”魔印人打断她,不希望继续听下去。玛丽找到别的男人了。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自己也无权再去关心她。
“杰克呢?那个男孩。”他问。“我也有封信要交给他。”
“他不再是男孩了。”伊莉莎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他已经长大成人。他住在磨坊路,第三间工人小屋。”
魔印人点头。“那么,如果你允许,我就走了。”
“你或许不会喜欢在那里看见的景象。”伊莉莎叮嘱道。
魔印人点头看了她一眼,试图琢磨话中的含义,但从她红肿的泪眼中根本看不出什么。她满脸疲惫,神色诚恳。他匆匆转身逃离。
“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的名字叫玛雅?”伊莉莎突然追问道。
他没想到对方这样问。他迟疑片刻。“她过来的时候,你有向我介绍的。”话一出口,他立刻暗自诅咒,因为伊莉莎还没介绍就已经被女孩打断,而他本来只要说是亚伦告诉他的就没问题了。
“我们都很想念你。”她低声说道。
他僵在原地,克制一股转身回去将她抱在怀里乞求原谅的冲动。
他一言不发地逃出魔印店。
魔印人边走边埋怨自己。她认出自己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认出来的,但就是认出来了,而就这么走出来或许比告知自己死亡的消息让她更伤心。伊莉莎将自己视如亲生,如此离开必定是彻底拒绝了她的关心。但又能怎么办呢?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不,还是让她认为自己背弃她了比较好,任何谎言都比真相要好。
即使她有权知道?脑中挥之不去的声音问道。
这个问题令他心痛,于是他将之抛在脑后,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来密尔恩的主要目的——林白克的要求上。他前往欧克公爵的宫殿,但门口守卫很不友善。
“公爵阁下没时间接见城内所有衣衫褴褛的牧师。”看见身穿兜帽长袍的他走近时,一名守卫吼道。
“他会接见我的。”魔印人说,举起盖有林白克印信的包裹。守卫瞪大双眼,以怀疑的目光扫视他的全身。
“但我不曾见过你。”第一名守卫说。“因为我见过所有皇家信使。”
“再说,什么样的信使会穿牧师长袍?”另一名守卫问道。
魔印人心头依然思索着与伊莉莎会面的情景,没有耐心与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啰唆。“不肯开门通报就会打碎你们脑袋的那种信使。”他立即拉开兜帽。
守卫们一看见布满文身的脸孔,当场后退一步。魔印人朝宫门一指。他们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开门。其中一名跌跌撞撞地冲向宫殿报信。
魔印人戴回兜帽,忍住笑意——相貌丑陋还是有点好处。
他步伐稳健地走向宫殿,吸引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在众人窃窃私语中走了进去。没过多久,公爵的宫廷总管琼恩主母在宫门守卫的搀扶下出来迎接他。在十几年前,魔印人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已经十分瘦削,现在更是骨瘦如柴了,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其上布满蓝色的血管和老年斑。但她依然腰杆挺直,健步如飞。瑞根曾将宫廷总管比作某种自成一格的地心魔物,而数次与她打交道的过程令他坚信这种观点。两名守卫谨慎地跟在她身后几步的距离之外。
“就是他,主母。”一名守卫道。
琼恩点头,挥手支开守卫。守卫返回宫门,但魔印人看见许多庭院里的人涌了过来,等着看戏。
“你就是人称魔印人的人,是不是?”琼恩问。
魔印人点头。“我带来林白克公爵的紧急讯息,还有我本人提供的协助。”
琼恩扬起一边眉头。“很多人认为你是解放者再世,你怎么会帮林白克送信?”
“我不帮任何特定的个人服务。”魔印人说。“我帮林白克送信是因为我们同仇敌忾,克拉西亚攻击来森堡的举动危及我们所有人。”
琼恩点头。“公爵阁下也这么认为,因此他同意接见你……”
魔印人点头,开始朝宫殿走,但琼恩扬起一指。“……不过是在明天。”她补充道。
魔印人脸色一沉。公爵通常会让信使等待一段时间,借以彰显权威,不过在还没过中午的时候让身怀紧急讯息的皇家信使等待一整天简直闻所未闻。
“或许你没说清楚我的讯息有多重要。”魔印人严肃地道。
“或许是你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琼恩回应。“你在分界河以南算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不过此刻你身处群山之中、北地守护者欧克公爵的领地。他会在他认为有空时接见你,但他说明天才会有空。”
装腔作势。欧克想要借作弄魔印人来显示自己的权威。
当然,他可以坚持宣称受到侮辱威胁跑回安吉尔斯,甚至硬闯入宫。只要他不想被阻挡,就没有守卫有能力阻挡他。
但他需要欧克的大力支持。瑞根会破解他交给伊莉莎的魔印宝典,并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但只有欧克有权利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共同对付克拉西亚人。这一切值得等待一天。
“那好吧。明天破晓时分,我在宫门外等候。”他转身离去。
“密尔恩有宵禁。”琼恩说。“破晓前没有人可以在街上行走。”
魔印人转身面对她,抬起头来,让她看见自己兜帽底下的容貌。他微笑的时候,牙齿在布满刺青的嘴唇之间显得异常白。
“那就叫守卫逮捕我。”他提议道。
他们各自玩一把装腔作势,展示自己的尊严。
琼恩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如果说魔印人的刺青令她不安,她也没流露出来。“那就破晓时分。”她同意道,接着迅速转身,大步赶回宫殿去了。
离开公爵宫殿后,数名守卫跟踪过来。他们谨慎地保持距离,显然是打算找出他的落脚处,并且记下与他有接触的每一个人。
魔印人在密尔恩住过好几年,各种胡同巷道了如指掌。他转入一条死巷,离开守卫视线范围后,立刻跃起十英尺高,抓住二楼的窗沿。接着他又轻轻松松地跳到对面的三楼窗沿,然后再跳到对面的屋顶。他趴在屋顶边缘观察,看着守卫们耐心等待他发现走进死胡同后回头。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失去耐心,然后让其中一人进入巷中调查,但魔印人早就走远了。
当他抵达磨坊路第三间房舍时,魔印人想起伊莉莎提起杰克时最后一句暗示的话。他还好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成长过程中,杰克和玛丽是他仅有的朋友。杰克梦想成为吟游诗人。两个男孩曾约定等亚伦取得信使执照就一起外出闯荡,以信使与吟游戏诗人这种常见的组合。
但杰克不像亚伦这般执著于自己的梦想,他从不愿意花太多心思练习吟游诗人的技巧。等到亚伦决定离开时,杰克的杂耍技巧就和他以双臂当翅膀飞翔的能力一样糟糕。
尽管如此,他似乎过得很不错。虽然这里无法与瑞根和伊莉莎的豪宅相提并论,不过杰克的家看来坚固而且整洁,以密尔恩的标准来看算是非常宽敞了。这个时间,杰克多半待在磨坊里,这样也好。他家里会有人帮忙收信的,不太可能有人认识亚伦·贝尔斯,更别说是魔印人。
然而万万没想到出来应门的竟然会是玛丽。
她看到全身包在兜帽和长袍下的他立刻倒抽一口凉气,接着后退一步。他和她同样惊讶。
“请问,”玛丽问,恢复正常,“有什么可以效劳吗?”她把手放在门上,随时准备甩上房门。
她比印象中要成熟一些,但岁月并没有剥夺她的美貌。他记忆中的玛丽与现在眼前这朵鲜花相比只算是春天的花蕾。年轻时苗条的体形变得圆润丰满,浓密的褐发波浪般垂在圆脸以及自己亲吻过上千次的丰唇两旁。他一看到她手就开始战抖,但不管她的美丽有多令他吃惊,真正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她前来应门这件事。
她嫁给了杰克?杰克,教他玩抱球,并且随他一起去面包店后窗偷糖吃的那个男孩;当亚伦告诉他自己想要成为信使后,就一直神情敬畏地跟在他身后的杰克;杰克,在玛丽面前如同隐形的男孩,因为她眼中只容得下亚伦。
“不好意思,”他说,惊讶得忘记改变音调,“我一定是找错……”转身就走,大步走出磨坊路。
他听见她在身后喘息,于是加快步伐。
“亚伦?”她大叫道,吓得他拔腿就跑。
但才刚跑出几步,他就听见她追上来的声音。“亚伦,停下来!拜托!”她叫道。但他装作没听见,一心只想逃跑,强壮的双脚轻易将她抛在身后。
路上有辆坏掉的马车翻倒在地,两个男人在车旁争吵。他浪费宝贵的时间绕过马车,玛丽一会儿就追了上来。他闪入两间小屋之后,希望能够抄捷径逃脱,但他印象中的出口消失了,小巷的末端现在是一面高得无法攀越的墙。
他闭上双眼,试图以意志力让自己如同在黎莎小屋里时一样化作一团雾。但太阳高挂头顶,魔法说什么也没有效果。他立刻折返,但已经太迟了。他在玛丽转入小巷的同时迎面撞了个满怀,两人同时摔倒。魔印人摔倒时保持冷静,在撞上石板地时出手抓住兜帽。他全身绷紧,翻身而起。但玛丽已经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了她。
“亚伦,”她哭泣道,“我放手过一次,我对造物主发誓我绝对不会再放手。”她紧紧抱住他,但这个拥抱依然令魔印人感到莫名的恐惧。
一段时间后,玛丽恢复自制,抽噎一声,用衣袖擦拭鼻子和眼睛。“我看起来一定很糟。”她喃喃道。
“你很美。”他说,听起来不太像恭维,而是陈述事实。
她害羞地笑了笑,垂下目光,再度抽咽。“我试着等你。”她低声说道。
“没有关系。”他说。
但玛丽摇头。“如果我以为你会回来,我就会永远等下去。”她抬头看着他,凝视着兜帽底下的阴影。“我绝对不会……”
“嫁给杰克?”他问,语气比他预想中要刻薄一点。
她偏开目光,两人同时尴尬起身。“你离开了。”她反驳道。“他留在我身边。这些年来,他一直对我很好,亚伦,但……”她抬头看着他,微微迟疑。“如果你要我……”
他五脏翻腾。还要她怎样?难道她会和自己一起离开吗?还是留在密尔恩,但离开杰克和自己在一起?梦中的景象闪过脑海。
“玛丽,不要。”他哀求。“不要说出口。”现在他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偏过头,仿佛挨了一下耳光。“你不是为了我而回来的,是不是?”她责问道,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忍住泪水。“你只是回来看看老朋友杰克,拍拍他的背,聊几句,然后再度离开?”
“不是那样的,玛丽。”他说着,走到她的背后,双手搭上她的肩。这种感觉很奇特,熟悉却又陌生。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如此与人接触是什么时候了。“我希望你在我离开时找到另一个男人。”
玛丽转回来再度拥抱他,不过没有直视他的目光。“他对我很好。父亲和磨坊老板打过招呼,他们让他担任监工。我去母亲学校帮忙抄写字板,存下足够的钱买了这间房子。”
“杰克是个好人。”魔印人说。
她抬头看他。“亚伦,你为什么还要遮住脸?”
他不自觉地偏过头去。一时间,他竟希望忘记自己的变化。“黑夜改变了我,你最好不要看到我的样子。”
“胡说。”玛丽说,伸手去揭他的兜帽。“这么多年后你还活着,你以为我会在乎你脸上有没有伤疤吗?”
他突然退后,挡下她的手掌。“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亚伦,”她在尴尬的片刻过后说道,如同多年前那样双手叉腰,“你一声不吭离开密尔恩已经八年了,既然有胆回来,难道没胆露个脸?”
“根据我的记忆,当年离开的人是你。”他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玛丽对他叫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责怪自己,不知道你究竟是死在路边,还是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一切只是因为那天晚上自私的我闹情绪!我到底还要被惩罚多久?只因为你告诉我你宁愿出外冒险也不要和我一起受困牢笼?”
他看着她,心知她说的没错。他从来不曾对她撒谎,或是对任何人撒谎,但他依然欺骗了她,因为他让她相信自己已经淡忘了成为信使的梦想。
他缓缓举起双手,拉开兜帽。
玛丽瞪大双眼,在看见文身的同时伸手捂住嘴阻止自己出叫声来。只是脸上就有几十个魔印,沿着他的下颌和嘴唇而上,覆盖他的鼻子和眼睛四周,就连耳朵上都有。
她本能地后退。“你的脸,你英俊的脸。亚伦,你做了什么?”
他曾想象过这种反应无数次,在提沙境内所有地方的人们脸上看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被她的反应刺伤。她眼中的神情等于是在批判现在的他所代表的一切,让他感到数年不曾感受到的渺小与无助。
这种感觉令他愤怒,密尔恩的亚伦数年来头一次浮出水面,这一刻再度沉入黑暗中。魔印人重新掌握,他的目光坚定不移。
“我为了生存,迫不得已。”他说,声音十分刺耳。
“不,你不是。”玛丽摇头说道。“你本来在密尔恩就可以生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并非……为了生存而自残。事实上,你会这么做都是因为你痛恨自己,认定自己没有资格过露宿野外之外的生活。你这么做是因为你不敢敞开心胸去爱任何可能会被地心魔物夺走的东西。”
“我不怕任何地心魔物能做的事。”他说。“我在夜里肆意游荡,不畏惧任何恶魔,不管大小。它们闻风丧胆,玛丽!”他拍击胸口,强调这点。
“它们当然闻风丧胆。”玛丽低声说道,眼泪沿着光滑的脸蛋流下。“你已经变成怪物了。”
“怪物?!”魔印人大叫。令她吓得又退了两步。“我成就了数百年来无人成就的事!完成自己从前的梦想!我带回了人类自从第一次恶魔战争过后就失去的力量!”
玛丽一口啐在地上,对他的成就毫不在乎。这画面令他忐忑不安,他昨晚曾见过这个画面,在第三场梦境中。
“什么代价?”她大声问道。“杰克给了我两个儿子,亚伦。你会要求他们参加另一场恶魔战争,死在战场上吗?他们本来应该是你的儿子,是你送给世界的礼物,但结果你为世界带来的只是一条毁灭之路。”
魔印人愤怒地张开嘴,想要反驳,但什么也说不出口。如果这话是其他人说的,他一定会辩驳到底,但玛丽轻而易举地突破他的心理防线。自己到底为世界带来了什么?会不会有数千名年轻人带着他的武器上战场,结果却在战争中惨遭屠杀?
“你说完成了从前的梦想并没有说错,亚伦。”玛丽说,“你确保再也没有人可以亲近你。”她皱着眉直摇头。温柔的嘴唇溢出一声呜咽,接着她捂住嘴,惊恐地转身逃走了。
魔印人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人来人往的同时低头凝视着石板地。他们看见他文满魔印的容貌,纷纷开始交头接耳,但他毫不在乎,再一次,玛丽哭着离开他,而他希望大地吞噬自己。
他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试图坦然接受玛丽所说的话,但没有办法。她说得对吗?自母亲惨死的那天晚上以后,自己可曾真的敞开心扉面对任何人?自己知道这个答案,而答案令她的指控更具分量。人们在他面前纷纷让道,他的魔印皮肤对人类和地心魔物一样,具有阻挡的效果,只有黎莎曾试图突破这道屏障,而他却连她也一并赶跑。
一段时间过后,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本能地回到卡伯的店前。这个熟悉的地方召唤着他,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他觉得内心空了,一片虚无。让伊莉莎埋怨一顿,举起拳头殴打自己吧,不管她做什么都不可能比现在还糟了。
他进去的时候,伊莉莎坐在地板上哭泣,独自一人。她在门铃响起时抬起头来,与魔印人四目相交。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去,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他们结婚了?”他终于问道。这是无理取闹的质问,但他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你也没把一切通通告诉我。”她回道。她的语气中没有愤怒,没有责怪。她是在陈述事实,就像讨论她早餐想吃些什么。
他点头。“我不希望让你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伊莉莎轻声问道,将手中的扫帚放到一旁,来到他身边。她伸手触摸他的手臂。
“伤疤?我曾经见过。”
他转过身去,她放开手掌。“我的伤痛是自己刻画上去的。”
“我们的伤都是这样来的。”她说。
“玛丽只看我一眼,就好似看到地心魔物般拔腿就跑。”他无力地陈述道。
“我真的很遗憾。”伊莉莎说,从后面伸出双手环抱他。
魔印人很想挣脱,但某部分的他在她的拥抱中融化。他转过身来,回应她的拥抱,闻着她熟悉的体香,闭上双眼,敞开心胸,让痛苦离开身体。
片刻过后,伊莉莎推开他。“我想看看她所见的。”
他摇头。“我……”
“闭嘴。”伊莉莎轻声说道,把手伸进兜帽中,一只手指封住他的嘴唇。他全身紧张,看着她的手缓缓向上,撩起兜帽拉向后方。他感到无比的恐惧,血液几乎凝结,只是依然如同雕像般冰冷地站在原地。
就和玛丽一样,伊莉莎瞪大双眼,倒抽一口凉气,但她没有退缩,只是看着他,接受眼前的一切。
“我从来不曾欣赏过魔印。”她在一段时间后说道。“以前,它们只是一种工具,就像槌子或火焰一样。”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庞。柔软的手指滑过他眉头、下颌及额头上的魔印。“直到现在,在这间店铺中工作,我才了解它们有多美丽。任何能够守护我们心爱之人的事物都是美的。”
他呜咽一声,开始哭泣的时候身形一晃,但伊莉莎稳稳地扶持他,支撑他。
“回家吧,亚伦。”她说。“就算只住一晚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