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与世王

俵藤太独自一人穿过将门宅邸大门。

【吾欲会见——】

他送此信给将门后,回信吩咐他单独一人来。 “我去。”藤太如此说时,所有臣下都阻止藤太。 “也许是将门那家伙的计谋。” “单独一人去,万一被杀怎么办?” “被杀了便什么事都不能做,还能怎么办?”藤太笑着对臣下说:“到了

最后关头,唯死而已。” 他一人骑马出门,未带任何随从。 也没带弓箭,身上只佩着黄金丸。 俵藤太看到将门时大吃一惊。 首先,将门外貌变得判若两人。 藤太坐在园草垫上和将门会面。 将门一族人和随从严肃地坐在左右两排。 他们都知道藤太的勇士风声,也知道藤太不是来和将门喝酒。

藤太悠然坐在这些男人包围中。

将门坐在藤太正面。坐在将门左侧的男人正是肤色微黑的与世王。

“久违了,藤太……”将门说。 声音虽比以前低沉,也变粗了,但那确实是藤太熟悉的声音。 然而,与声音比起,外貌和身体怎么变成如此? 先是身体变得高大。以前不是只有六尺吗? 身高六尺已算是很高大了,现在那身体比以前更增大一二圈。 约有七尺吧。身高增高一尺多。 脸庞肤色黝黑。宛如铁一般黑亮。 嘴巴也变大,牙齿都比以前长。尤其犬齿,大概有三倍长。 鼻孔往左右扩展,左右眼角也上吊。 头发卷曲直竖,无论前方、后方、左右、上下,都往所有方向长得既长

又蓬乱。 乍看之下像是别人,但仔细观看,双眼仍隐约留有将门昔日面貌,嘴巴

绽出笑容时也看得出将门昔日面貌。 “你怎么变成这样,将门……”藤太问。 “这才是自然的我。”将门说,“因我摆脱京城桎梏,自由了……” “自由?” “嗯,有生以来,我觉得首次成为人。” “人?” “以前的我,虽是人,却也不是人。现在觉得总算成为人。”

“是吗?”

“藤太,怎样?”

“什么怎样?”

“你想不想跟我一样,背叛朝廷?”

“好像很有趣……”藤太说。

“噢……”

在场男人之间传出一阵低沉欢呼。

“活在自然状态很舒服……” 两人交谈时,与世王只是紧闭双唇,静听将门和藤太的对话。 他望向藤太的眼光潜藏着令人害怕的光芒。

“拿酒来。” 将门吩咐后,出现几个女子捧着搁上酒瓶、酒杯的食案。 食案搁在将门、与世王、藤太面前。

“请用……”坐在藤太旁的女子举起酒瓶说。 仔细一看,是个年约二十的漂亮女子。

“嗯。 ” 藤太递出酒杯,女子在酒杯内盛满几乎溢出的酒。 藤太一口气喝光。

“喝得真爽快。” 将门说毕,也喝光自己杯内的酒。

“怎样?藤太……”将门举着空酒杯说,“你能杀我吗?” 将门放声大笑,又说:“我给你看好东西。” 他起身走过藤太身旁,赤足走下庭院。 “来人!牵马过来。”

立即有人牵一匹马来到庭院。 将门用双臂揽住马的粗大脖子,“唔”一声,将马撂倒。他用左手抓住躺在地上的马前肢,用力一拉,再用右手抓住马蹄。 接着随手嘎吱嘎吱剥下马蹄。 马因疼痛而嘶叫,挣扎着想逃离。 但将门将它压住,马无法逃离。将门站起身,抛开沾满鲜血的马蹄。 马虽站起来了,却举着左前肢。马用三只脚站立。 左前肢鲜血滴答淌落地面。太残酷了。

“怎样?藤太,你以前不是想看这个吗?”将门道。 说此话的将门已失去以前在京城提到此事时,认为马太可怜而用手指捏

碎青竹的表情。 “没想到身为勇士的你,竟为了余兴而让马遭殃……”藤太说。 “说什么呀?你在京城不是要我做这事吗?” 藤太即便想回说,当时若你真打算做,我也会阻止,但说了也没用。 将门已非藤太所认识的那个将门—— 藤太脑里浮起忠平和净藏说过的这句话。 “桔梗……”将门说。 “是。”坐在藤太旁的女子回应。 “藤太的酒杯空了。” “是。 ” 名为桔梗那女子举起酒瓶,在藤太手中酒杯内斟酒。

这时——

“藤太大人,请小心……”

桔梗为不让别人听到,在藤太耳旁窃窃私语。

“将门大人企图今晚杀死藤太大人。”

桔梗佯装笑出,巧妙用袖子遮住嘴如此说。

“这宅邸东边有将门大人赐给我的房子。万一有危险,请您逃到我家。” 藤太没点头,脸色也没变。因他早预料到了。 而且也决定万一真有危险是,逃。 既然要逃,单独一人比较方便。 用长刀与对方交锋,闯出逃路,再跳上马,头也不回地奔逃。 藤太本来以为就算无法击倒将门也应该逃得掉。 然而—— 且不论眼前所见的将门如何,面对这个将门和这些众多士兵,他逃得掉

吗? 敌方用弓箭射来的话—— 或许长刀可以斩断二、三枝箭,但若射来二、三十枝,绝对无法斩断全

部的箭。 不过,若是夜晚—— 只要躲进黑暗中,应该比较容易逃走,对方即使想射箭,也会因看不清

对象而无法射出。 等夜晚吧——藤太暗自下定决心。

既然将门企图杀自己,那就将计就计。佯装被骗,等夜晚来临。 若真如名为桔梗这女人所说那般,将门打算在夜晚行事,反倒更好。

可是,这个名为桔梗的女子,可靠吗?

“喂,桔梗,藤太大人酒杯空了。”将门说。

“真的,我实在……”

桔梗在酒杯内斟酒。又窃窃私语说:“请千万别喝太多……” 桔梗看似倒了许多酒,其实酒杯内只有少许酒。只第一杯斟满酒而已。“在京城,每个女子都摆架子,不可能在酒席如此为客人斟酒吧。这就是我们坂东作风。” 将门如此说,从庭院上来。坐到原位后,将门又说:“藤太,朝廷叫你

来制裁我吧?” “是的。”藤太毫不惧怕。若无其事回答。 “即便明天将成为敌人,但现在你仍是我的友人。” “嗯。 ” “喝。”将门道。

他亲自举起酒瓶,用膝盖把身子挪至前方。

藤太喝光杯中酒,再伸手接受将门斟酒。 “我本来就打算有朝一日在某处跟你较量一下武艺和力量。” “我也是。”藤太点头。这时真心话。 “嗯。 ” “嗯。 ”

两人彼此斟酒,全喝光。

将门因比以前增大一二圈,气魄看似也增强了。

然而——藤太暗付。真正的棘手对手或许不是将门,而是在一旁无言凝

望藤太的与世王。

完全不知他在想什么。是个令人心里发毛的男人。

“今晚你就在这儿过夜。”将门道。

“好。 ”

“好。 ”

藤太和将门同时点头,彼此互望。

藤太在寝具中徐徐呼吸着黑暗。 自鼻子吸入黑暗,再从嘴巴吐出。 藤太屏气敛息,彷佛让自己体力充满黑暗般。 他将微微拔出的黄金丸搂在腹部,以便敌方在任何时刻或以何种方式袭

击时都能迎击。 可是—— 他很在意那个叫桔梗的女子。 那女子是友方?还是敌方? 若是敌方,藤太明白她的目的。他是向自己设圈套。 万一暗杀失败,可以引诱藤太到那女子家。 若是友方的话——藤太就不明白了。 为何那个叫桔梗的女子打算救藤太? 想着想着,黑暗中,意识绷紧起来,如薄刃般清晰敏锐。 他听到声音。是沉重东西踩在窄廊的声音。 地板发出咯吱声。 起初只有一次。有一会儿,听不到接下来的声音。 完全没有声音,几乎让藤太以为最初听到的声音是错觉。 但等待时,又听到咯吱声。 有人踏出第二步。可是,藤太没乱了呼吸。 之后,那声音又停顿了很长时间。对方相当小心翼翼。 大概在那静听这边的呼吸吧。 藤太故意翻个身。他察觉对方瞬间乱了呼吸。 不过,对方立即稳定呼吸。 因藤太翻身,对方虽暗吃一惊,此刻反而安心了吧。 咯吱,咯吱,又多了两人踏上窄廊的迹象。 不仅两人。黑暗庭院中还有其余无数动静。 不是三、四人。是十或二十人,或者更多人聚在黑暗中的迹象。 其中几人进屋。 一人。 两人。 两人进屋后,又有两人踏上窄廊。人数相当多。

“这表示将门那小子并没小看我吧。”

藤太在黑暗中露出白牙笑着。 不过,并非人数多就能成功。顶多只须四、五人。 若考虑到在黑暗中打斗,不用太多人。只要几个武艺好的人即可。 白天的话另当别论,夜晚黑暗中人数太多反倒不利。除非统制得非常好,

否则人多智慧自掘坟墓。 藤太已决定好战术。反正并非在熟睡中遭袭。这边已有心理准备。 敌方似乎凑足了预定人数。开始行动。 进屋的十多人步步逼近包围藤太。 彼此默默无言。事前应该都商讨好该如何做了吧。 其他人一定在外面围住整栋建筑物,以便藤太不管自何处奔出都可以围

剿。 刷。 刷。 刷。可能是潜入者从腰上拔出长刀,响起如此声音。 连肌肤都感觉得出黑暗中充满强烈杀气。 刀刃逼近眼前。 挨近的人恐怕也看不清屋内状况。 外面勉强有新月的微弱月光。 他们是仰赖射进屋的月光而行。 男人们已接近至可以感觉气息的距离。

就在几把刀刃同时刺进被褥那瞬间——

先动的食藤太。他冷不防抛出盖被。

男人们“哇”地大叫一声,刀尖刺进藤太抛出的盖被。

“对方察觉了?” 然而藤太已不在原地。他抛出盖被时,同时也跃到半空。 跃到半空,手抓住顶上梁柱,轻巧地跳上。 跳跃时,抛出盖被的同时也挥出刀,抽回时再自半空往下斩。 最初一刀自下斩落某人下巴,自上挥下那刀则斜面斩断另一个男人头

部。 哗!传来鲜血喷到地板的声音,也传来人体倒落的沉重声音。 “呼哇哇哇!”下巴被斩断的男人在底下大叫。 “怎么了?” “干掉了?” “被干掉一人了?” “藤太呢?” 众人知道伙伴中有人遇害。也知道另一人被杀。 但是,到底那人到底是伙伴还是藤太? 在藤太抛出盖被,众男人禁不住砍下时,已搞不清彼此位置。 “怎么了?” “成功没?” 外面有人问。

瞬间,藤太自梁柱跳下。跳下时斩了一人,又斩了另一人。 “在那边!” “还活着!” “斩!斩!”

藤太改变声音大叫。 “什么?” “那边吗?” “在这儿!”

众男人挥剑。传出刀刃交击声。 刀刃斩人体的声音。众人的叫声。是自相残杀。 彼此都误以为身边的食藤太。而藤太早已不在众人中。 他沉下身,自地板上滚到角落。

“小心点。”

“藤太那家伙假装是自己人,小心他砍过来!” 藤太又改变声音大叫。 众人已失去判断那声音到底是谁的镇静。 为了保卫自己只能向身边人乱砍。 多亏黑暗。藤太知道除自己外都是敌人。 无论对方是谁,砍过去就好。但敌方却不能如此。

“慢着!慢着!”有人大叫。 “砍伙伴做什么?” “藤太呢?”

“不是已杀了他?”

“火,点火!”

“藤太已知道我们袭击,点燃火把。” 藤太朝脚边声音传来的方向挥剑。 脚踝被斩断的男人“哇”地发出叫声,倒下。

“还活着!”

“看刀!” 对方再度自相残杀。众人受不了逃往庭院。 藤太也混在其中奔至外面。 众人已分不清谁是谁了。 藤太呼吸着外头的黑暗,露出白牙,在黑暗中笑着。他血液沸腾。

“逃掉了!”

藤太又大叫。 “那边!” “别让他逃!”

边如此叫边乱砍。 “哇! ” “慢着!” “慢着!” “是自己人!”

庭院中又开始自相残杀。不久,有人燃起火把。

一根。两根。这才总算可以看清彼此面貌。

“怎样?”

“藤太在吗?” “不在。” 众人互相叫道。 “不是已杀死他了吗?” 仔细观看倒在地上的人,全是自己人,有人已断气,有人因受伤而发出呻吟。

四十多人包围藤太,没受伤的竟不到半数。

“所以不是说过了?一开始就点火把袭击比较保险。”

“混蛋。”

“现在说这话有何用?”

“什么?”

众人杀气腾腾。

“藤太那家伙逃掉了?”

四处不见藤太身影。

藤太已身在外面。虽暂且逃离了,但仍非完全逃离。

四周亮起来的话迟早会被发现。他需要马。

本来打算到马厩,却看到那方向有火把亮光,藤太只能放弃。

在火把亮光中,敌方一定立刻认出自己。 黄金丸已收回刀鞘。 因握着白晃晃刀身,若火把亮光或月光映在刀身上,会让敌方知道藏身

处。 黑暗中到处可见火把亮光。 总数不下百人。而且人数持续增多。 怎么办?

“这宅邸东边有将门赐给我的房子。”

藤太双脚往东前进。

果然有栋可能是桔梗住处的房子。 里面没点任何灯火。 房子虽不大,但四周围着土墙,在月光下也能看到大门。

“这……” 正当藤太不知如何是好时,大门内传出声音。 “是俵藤太大人吗?”是女子声音。 大门内走出个类似女子的人影,在月光中再度问:“是藤太大人吗?”

藤太本来躲在粗大松树后,说了句“是藤太”后,走到女子前。 从声音已知那女子不是桔梗。可能是桔梗的女侍。

“藤太大人,桔梗夫人在等您。”女子颔首,催促藤太说:“请往这走。” 女子轻推大门,门扉微微开启。藤太和女子一起进门。 进屋后,里面已点了灯火,桔梗那女子正坐在里面。

“我正在等您。”桔梗说。

藤太坐在桔梗前问:“等我?” “是。”桔梗点头说:“我想,若是俵藤太大人,应能平安无事。” “多亏你于事前告诉我,非常感谢。” “不,若是普通人,就算我于事前说再多,大概也不能活着从那儿逃出

来。因是俵藤太大人才办得到……” “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为何就我……” “我想求您拯救将门大人。” “拯救将门?” “是。 ” “拯救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将门大人已非以前的将门大人。” “嗯。”藤太点头,“我也认为如此。” “我是将门大人的爱妾。” “是吗?” “本来是平良兼大人爱妾带来的孩子,因将门大人看上我,日后便在他

身边侍候。”

“桔梗夫人为何要我拯救将门……”

“说起来,这回事件起因在平一族人的私斗。”

“这点我也知道。”

“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有人怂恿将门大人。”

“又人怂恿将门?是谁……”

“是与世王。”

“是那男人?”藤太说。

与将门会面时,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默不作声凝视藤太的那男人—— “那男人出现以后,将门大人才变了。” “的确变得不像以前的他,这都是那个与世王……” “一定是他。” “可是……”藤太说至此,停住口。

说要拯救将门,已无法拯救了。 就算可以和他联手一起对抗朝廷,但迟早会被朝廷灭亡。 无论受谁如何怂恿,将门背叛朝廷已是不争的事实。 他赶走朝廷派来的长官,订定新长官,并自称新皇。 已经无法作任何辩解了。

“救不了。”藤太说,“除非将门灭了朝廷,成立新朝廷。或朝廷消灭将

门外,大概没其他路可走。” “可是,只要打到那个与世王,将门大人可以恢复原来的将门大人……”“可以恢复吗?” “嗯。 ”

“不过,即使恢复了,结果还是一样吧。”藤太道。

就算恢复以前的将门,叛乱者依旧是叛乱者。

结果—— “没那回事。”桔梗以强烈的口气说,“他可以以人的身份死去。” “哦……” “现在的将门大人不是人。” “听说他身体如铁那般坚硬,无论砍或刺都无法伤害她的身体……” “是。 ” “也听说他左眼又双瞳。” “是。 ” “更听说有六个和将门一摸一样的人……加上将门总计七人。” “这点也没错。” “个性变得很残忍。” “是。 ” “这些都是那个与世王干的……” “正是。”桔梗点头,又问藤太,“藤太大人,您听过与世王的风声吗?”“来坂东前大致都听说了。”

经基因惧怕与世王与将门,逃回京城向朝廷报告种种事。 藤太也听说了报告内容。 “既然如此,您应该知道吧?将门大人不再是以前的将门大人,正是那个与世王来了以后……” “嗯。 ”

“刚好那时,将门大人的夫人君御前和孩子在苇津江遭良兼大人杀

害……” “确实如此。” “在那极为悲哀时,与世王来了,他在将门大人身上做了某事。” “做了什么?” “不知道。”桔梗左右摇头,“虽不知道,但确实做了某事。” “唔。 ” “将门大人在战场现身时,人数有七个……但,有个方法可以辨识谁是

真正的将门大人。” “什么?” “是影子。” “影子?” “七人中,只有真正的将门大人有影子……” “原来……” “而且,如铁的身体也有个地方时肉身。” “什么地方?”藤太问。

这时,方才那女侍进来。

“桔梗夫人。”

她看似非常慌张。

“什么事?”

“将门大人此刻突然来访。”

“将门大人来了?”

“是。 ”

桔梗即刻转身面对藤太说:“藤太大人,请您马上找个地方躲起来。”

藤太已握着黄金丸起身。 “屋后系着一匹有马鞍的马,请您趁机骑那匹马逃离此地。” “明白了。”

藤太点头时,已听到往这边步步走来的沉重足音。

“桔梗在吗?”将门进入。

一摸一样的将门竟有七人。

这时,藤太躲在幔帐后。

将门环视四周,瞪着桔梗。

“喂,桔梗。”他以骇人声音说,“我没通知就突然过来,为何你穿得这么整齐,而且还点了灯火?”

“刚才起似乎有些骚动,为了随时可以为您做点什么事,命女侍准备的。 ”桔梗说。 “准备?”将门那可怕视线警惕地四处游移。 灯火映在眼里摇晃着。 “……话虽如此,还是很怪。”将门低语。

“很怪……”

“很怪……” 其他将门也同样低语。 藤太在幔帐内偷窥他们。仔细观看。七个将门中有六人没照出影子。 只有一人有影子。桔梗说的没错。 每位将门都穿上铠甲,头上戴着铁制头盔。 藤太的黄金丸已出鞘。随时可以拔出。 紧急关头时,藤太打算砍将门一刀,再奔至屋后。 这把黄金丸到底能不能砍断将门的肉身? 这是连那坚硬大蜈蚣躯体也能砍断的长刀。 之后,宝刀又经琵琶湖住了二千年的蛇神重新磨过再度赐给藤太。 藤太认为,只要自己运气用力砍,世上没砍不下的东西。 然而,对方是化为妖物的将门。 砍得下吗?!

‘只能试试看了。’藤太已做好心理准备。

桔梗反问看似若有所思的将门。 “刚才那阵骚动是怎么回事?” “没杀成藤太那小子。”将门说。 “你们果然袭击了藤太大人。” “那男人是来杀我的。” “可是,他照您吩咐单独一人前来。” “这就是那男人厉害的地方。值得杀。” “完全变了。”

“什么?!”

“将门大人,我说的是您。”

“我?”

“若是以前的将门大人,应该会单独一人向单独前来的藤太大人挑战。”

“桔梗啊,悲哀和憎恨会改变一个人……”

“……”

“我不是想变而变。因不得不变才变。已经不能回头了。”

“……”

“妖鬼,正是如此。”将门发出类似五脏六腑沸腾的声音愤恨地说。

这时传来小小奔跑足音,有个穿红窄袖服、七岁左右的女童跑进来。 “噢。泷子姬。” 桔梗仍坐着,用双袖裹住般楼主女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您们在做什么?”桔梗手臂中的女童说,“泷子讨厌争吵。父亲大人,请您跟母亲大人和好。” 将门听女童如此说,回道:“噢,我的小女儿啊,小女儿啊,父亲不是

在跟母亲吵架。快,你现在不能待在这儿。” “有人吗?过来一下……”桔梗呼唤。 “是。 ”

声音响起,刚才带藤太进屋那女侍出现。

“带笼子……”桔梗说。

女侍似乎立即明白状况地点头。

“泷子小姐,跟我来。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正在讨论重要事……” 女侍牵着女童的手小时于前方。

“桔梗,继续说……”将门开口时,又传来足音。

彷佛自黑暗爬出来般,出现的是身穿黑衣的与世王。

与世王如黑妖物突然冒出地站着。

“桔梗夫人……”与世王抿嘴笑道,“我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我巡视屋后,发现系着一匹马,装上马鞍随时可供驱策,请问那

匹马是用来做什么?” “那是……”桔梗说不出来。 “是真的?”将门问。自头盔垂下的头发刷地直竖起来。 “是事实,将门大人……”与世王说。 将门瞪着桔梗大声问:“为了什么理由?” 这时—— “为了这个理由!” 藤太自幔帐后跳出大叫。 他拔出黄金丸从正上方往将门头部挥下。 譡一声,沉重金属声响起,将门戴的头盔断成两半。 变成两个的头盔发出声响落在地板上。 然而将门依旧站着。黄金丸将铁制头盔一刀两断,将门头部却完好如初。 “噢。 ” 七个将门回应了一声,同时拔刀。

明明挥下应该连头部也该斩断的一刀,但将门仍站着。 “果然在,藤太!” 掉落头盔的将门头部刷、刷地竖起长发,如黑色圆光(佛及菩萨身后散

发出的光晕。)般扩展开来。 头发尖端一部触及灯火,扑哧、扑哧通红燃起,缩成一团地烧焦了。 真是骇人的光景。但藤太毫不畏惧。

“是我潜入这屋内威胁这女子,叫她为我准备马匹。”藤太说,“刚才也恐吓她,要是她多说话,我会自背后杀她,既然马匹被发现,就到此为止。”

“藤太大人!”桔梗大叫。 七个将门同时向藤太挥下长刀。 藤太手中的黄金丸一闪。黄金丸砍的不是将门也不事与世王。 黄金丸砍的事灯芯。 四周突然一片漆黑。

“好小子,藤太!”

奔跑声。物体倒塌声。女子悲鸣声。

藤太听着这些自后方传来的声音在黑暗中奔驰。

“就这样,我好不容易才逃回来。”藤太说。

“原来如此。”坐着听藤太描述的事平贞盛。

“总之,多亏桔梗夫人我才能死里逃生……” 将门手下潜伏在屋后等着藤太。 与世王认为藤太会刀准备好的马匹处,事前命手下在该地埋伏。 黑暗中追赶藤太的人也都绕到屋后。 但藤太却探取偏反行动,也没跑到正面,她翻过土墙逃到屋子侧面,奔

入竹林中。 再寻找伏兵较少之处啥进去夺走马匹。 骑着那马于月光中一路狂奔,才逃出将门手中。

“那人,已非以前的将门。”藤太向贞盛说。

“那么,你愿意站在我们这边?”

“我要讨伐将门。”藤太坚决说。

“不过,有影子的才是真正的将门,其他都是幻影,你带来这消息真好。 ”

“嗯。 ”

“不用理其他六个将门,应该只针对有影子的将门。”

“我也下定决心了。”

“可是你没打听出将门的肉身之处,实在太遗憾。”贞盛道。

“嗯。 ”

藤太点头,但他脑里铭刻着一个光景。

当时——

砍了灯芯,四周陷入黑暗之前,桔梗大叫:“藤太大人!”

那时桔梗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右耳上——亦即右边太阳穴那地方。

将门和与世王应该没察觉此事。 那到底时什么意思? 那是不是桔梗说到半途而没说完——是不是桔梗用食指向藤太示意,将

门身上唯一肉身之处呢? “开战了。”藤太说。 “嗯。”贞盛说。

藤太、贞盛军和将门军打了数月仗,最后还跨年。 坂东武者军团非常强。 骑马可以奔驰千里,握剑不惜性命。 不过,藤太、贞盛所率领的军队也是以坂东武者军团为主。 藤太、贞盛军势压倒将门。两人只要射箭,敌方武者便会依次倒下。 敌方的箭还未抵达前,藤太和贞盛箭已射出。 百发百中。射出一枝,必定有一人倒下。 新年一月,参议藤原忠文受命为讨伐将门的征东大将军,副将军源经基

和藤原忠舒也加入战局。 因此将门军接二连三败退。

二月。藤太玄明、坂上逐高战死于常陆国。 平将赖和藤原玄茂也战死于相模国,将武则于甲斐国受诛。 而与世王也在上总国被杀,枭首示众。 只剩下将门主力军。这剩下的将门军非常棘手。 将门已成为鬼神。 无论战况再如何有利,只要将门出现上阵挥刀,战况就立即逆转。将门

军会苏醒过来,重振声势。 即使藤太和贞盛射箭,将门那铁身都会弹回箭。 将门在马屁上放声大笑。

“好痒啊,藤太……”将门说,“这种箭射再多,对我来说不过就如苍蝇停在身上的感觉。” 就算瞄准那时桔梗用手指示意的地方,却因该处戴着比先前更厚的铁制头盔,箭射不进。 “即便只剩我单骑,我也会奔驰到京城诛杀天子!” 将门若再马匹上如此大叫,战场便会扬起“喔”的回应。 “藤太啊。”贞盛听将门那样说,以下定决心的声音说,“若无法杀死将门,把他抓起来,挖个千尺深的洞埋进即可。”

贞盛在马匹上拔刀,“呀”一声踢着马腹往前奔驰。

“喂,我是贞盛!”

“把他杀了!”

贞盛踢散蜂拥而来的步兵,用长刀赶开,骑马站在将门正面。

“你来了,贞盛。”将门说。

将门周围也出现骑马的六个将门,异口同声说: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没用。”贞盛道,“我已知道谁是真正的你。其他六人都是幻影。你正

是真正的将门。” 贞盛朝中央的将门挥刀。将门没躲避,若无其事地受长刀一击。 将门的肉体弹回贞盛得意的一刀。

“来得好,贞盛。”将门说,“一对一吧。”

“求之不得。”

将门在马上拔刀。

“呀! ”

“噢! ”

彼此操纵马匹手握长刀厮杀了一二回合,招架不住的是贞盛。 此时已是傍晚。 贞盛的刀和将门的刀在半空交接。迸出火星。 将门毫不躲避贞盛砍过来的刀,反倒砍向贞盛。 因没必要护身,将门比较有利。

贞盛立即陷入只能竭尽全力抵挡将门之刀的困境。

“喂,怎么了?” “什么事?” “看你气喘吁吁的,贞盛大人。” “哼! ”

藤太在对面观望。只见贞盛随时有可能败在将门手下。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 这时,藤太脑里突然浮出净藏说过的话。

“南无八幡……”藤太不假思索地自口中喃喃念出这句话。 于是—— 上空不知何处“嗡”地响起嚆矢声。 藤太仰望天空。太阳快下山的西边上空出现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闪耀的金色亮光快速朝藤太挨近。

“唔! ” 藤太发出叫声时,藤太右手已吸入该亮光。

“这是?” 望着右掌,藤太大吃一惊。原来自己右掌握着一枝嚆矢。 正是那时自己交给净藏的那枝嚆矢。

“原来是这个!” 藤太左掌握弓,搭上嚆矢,拉弦。 将门和贞盛还在对面打。贞盛快要被击倒。

“啊!”贞盛发出叫声。

将门击中贞盛头部,头盔松开滚落地面。

“贞盛,认命吧。”将门朝贞盛挥下长刀。 “这没什么。”贞盛后仰,想避开将门的长刀。 却避不开。将门的长刀砍中贞盛右额。

“噢?!”贞盛大叫,自马匹滚落地面。 将门自上正要朝贞盛挥刀。已不容犹豫。 藤太瞄准将门头部——桔梗示意的右耳正上方,咻一声射出。 嗡!嚆矢声响起,藤太射出的嚆矢扑哧射进正要对贞盛挥刀的将门头部。嚆矢射穿厚重铁制头盔,刺进将门右耳上。

“哇!”将门大叫,自马匹滚落。 同时,六匹马上的六个将门也消失了。 “俵藤太击中平将门!”藤太大喊。

于是,将门军败退。 “被杀了!” “将门大人被杀了!”

将门军中连续出现逃兵,最后全军开始溃逃。 在这骚乱中,藤太手持黄金丸奔向将门落马之处。 来了一看,贞盛正按着额头起身。

“贞盛大人。”

“没事。” 贞盛用自己的长刀当拐杖站起来。脚边躺着将门。 头盔完全断了,露出将门头脸。

将门身体左侧朝下,横躺地面。朝上的头部右边太阳穴正插着净藏的嚆矢。 令人吃惊的是将门还活着。将门打算站起身,贞盛用当拐杖的长刀砍下。“不让你逃。” 但长刀弹回来。虽说嚆矢刺中将门,将门似乎仍是不死之身。 “没用,我不会死。”

将门快要站起身。

“活着等来世再向朝廷复仇……”

“什么?”贞盛又刺进长刀。但刀刃刺不进。

将门快要站起身。

“死心吧,将门。”藤太说,“只剩你活着,还能做什么?” 藤太企图说服将门,但将门支起膝盖,单膝跪地。 而且试图站起身来。他全身颤抖着。

“别站起来,将门……”藤太温和地说,“你的梦想已结束……”

藤太双眼流出斗大泪滴。 “为何哭泣……”将门仰望藤太问。 “将门,你,正是我。” “什么?” “即使你不做,或许我会代你做出同样事。不,一定会做……” “……” “也或许,我会跟你一起拉弓,向朝廷射箭。” “但你不是没做?不是没做吗?藤太……”

“是的……”藤太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同朝廷作战?”

藤太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喃喃自语:“……这是命运。” “命运?” “来此地前,我本来认为或许会跟你一起拉弓。这是真心话……” “说的真好听。” “是真的。” “……” “可是你变得太过分。到底发生什么事?如果你仍是以前我在京城所认

识的你……” “那会怎样?” “说了也没用。” “是你先说的,藤太……”

他全身发抖。站不起来。

“死心吧,将门……” 哼哼。将门歪着嘴唇笑道:“即使我死了,即使我成为妖鬼……” 他即将站起身,膝盖却又跪落。将门吐出火焰般气息地喘着气。

“即使成为妖鬼,我也要复仇……”

牙齿咯吱作响。将门的头发刷、刷地开始往半空直竖。

逐渐阴暗的大气中,青色火焰在头发中燃起。

“藤太……”将门说,“你斩了桔梗……”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我斩了桔梗夫人?”

“那时,你逃离之前不是顺手砍了桔梗一刀?点燃灯火时桔梗已躺在地板。”

“怎么可能?”藤太说。

那时他确实在黑暗中挥舞黄金丸。也砍了人。

可是应该没砍到桔梗。然而,那时,他听到女子悲鸣。

难道是那时——

不过,那不是自己挥舞黄金丸时。

会不会是别人的刀误杀了桔梗——但绝不是自己的刀。

“不是我。”

“是你。”

“我没砍她。”

“有人看到了。”

“谁?”

“是与世王。”

“什么?”

“那男人说,他在黑暗中确实看到你的长刀砍向桔梗。”

“胡说。他在黑暗中为何看得清?”

“那男人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再说,你不是恐吓桔梗,若她说出你的藏身处,你将砍死她?这是你

自己说的……”

“那是……”

藤太本打算说,那是为了袒护桔梗。 可是就算说出了,此刻的将门恐怕也听不进去。 “那是……什么?你说不出来?说不出来表示果然是你杀了桔梗,藤

太……” “不是。”藤太只能这样说,“桔梗夫人死了?” “还活着。但不知明天又如何。” “……” “让我杀了你吧,藤太……”

将门已经打算站起身。全身都在痉挛。 “唔。 ” 他翻着白眼,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马上又恢复黑眼珠。

“这枝箭实在碍眼……”

将门用右手握住刺进右边太阳穴的嚆矢,打算拔出。

万一拔出——将门或许又会恢复铁身再度作乱。

“不让你拔。”藤太挥下黄金丸。 握着箭把的将门右臂咕咚落地,喷出鲜血。 “为、为什么?”将门瞪大双眼,“为什么刀刃可以穿过我的身体?”他仰望藤太,“我弹回贞盛的刀,为什么你的刀……” 接着将门突然想起某事般,呻吟道:“原来如此。是黄金丸吧。是那把带神气的剑撕裂我的肉吧。” 将门笑了一下。

“可是,我的铁身也会曾一度弹回那把黄金丸。原来如此,是这枝箭吧?

只要拔出这枝箭,即使是黄金丸也无法刺进我的铁身……”

这回将门用左手想拔出嚆矢。

“住手!”藤太握着黄金丸大叫。

“不。”将门左手握住箭,正欲拔出。

“呀!”藤太挥下黄金丸,将门左臂落地。

刚才斩断的右臂和此刻落地的左臂都还在地面蠕动。 将门咬牙切齿仰望藤太。 “藤太……”将门说,“杀了我。砍下我的头颅。头颅的话应该可以飞到京城代我复仇……” “将门……” 藤太早已不忍看下去。将门迟早该砍头。这样下去只会让将门更痛苦。

“我就让你痛快吧,将门。”藤太举起黄金丸说,“原谅我。” 藤太砍下将门头颅。 喀哧!头颅离开身体那瞬间飞到半空欲咬住藤太喉咙。

“藤太大人!”贞盛大叫。 “唔。”藤太用左臂护住自己脖子。 将门头颅用牙齿咬住那左臂。 “唔。 ” 藤太将黄金丸插在地面,右手抓住将门头发,拨开自己左臂上的将门头颅。 将门头颅撕裂藤太左臂上的肉分离开了。 “有事吗?”贞盛跑过来。

若是一般人大概会因恐惧而发狂,但藤太只是额上冒着汗珠咬紧牙根而已。 这时,追赶将门军的贞盛、藤太士兵已三三两两聚集过来。 “没事。”藤太说毕,将头颅搁在地面。

将门头颅被搁在地面后仍滴溜转动眼珠,瞪着藤太。

“噢! ”

“这! ”

众士兵发出叫声往后退。原来将门虽只剩头颅,却仍活着。 这时——又发生令人更惊讶的事。 躺在地面的将门身体竟站起来,欲往前奔逃。方向是京城。

“哇! ”

士兵们发出叫声往后跳开。

“呀! ”

藤太拔出插在地面的黄金丸。

“赫! ”

“嗒! ”

黄金丸斩断欲奔逃的将门双足。 一旁传来笑声。将门头颅在地面放声大笑。 “怎样?藤太,怎样?”将门头颅说,“我变成头颅也还活着。” 头颅笑嘻嘻说。 “将门,你终于沦为妖物了。”藤太说。

藤太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黄金丸砍断仍在动的将门身躯,并且砍成两截、

四截。

“将这些身躯分别埋在关八州(即东八国、东国八州。)不同地方。”藤太说,“头颅腌渍起来带到京城。” “噢,那太感谢了。竟然特地带我的头颅刀京城……”将门头颅说。

将门的头颅跟平将赖、多治经明、藤原玄茂、文屋好立、平将文、平将

武、平将为以及与世王的头颅,一起被带到京城,在鸭河河滩悬首示众。 这九个头颅中只有将门的还活着。 不但活着,且滔滔不绝。

“我将成为妖鬼诅咒京城。”

“我的仇恨永不消。” 因畏于此,最后终于没人敢再到河滩观看头颅。 皇上也没去观看。 他只是命画师画了这些头颅,观看了画而已。 为了收拾悬首示众十天的头颅,公役到河滩一看,发现只有将门头颅自

悬首台上消失。 “头颅飞走了,回到坂东了……”

有人如此说。

“大概是相关的某人偷了头颅带走了……” 也有人如此说。 无论如何,只有将门头颅消失。 其他所有偷了都埋葬于地下,但将门头颅到底如何却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