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照在庭院藤花上。 庭院花草在柔和阳光中随微风摇曳。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喝着蜜虫准备的酒。 下山前的阳光也落在握着酒杯的晴明那白皙细长指尖上。 风中隐约有藤花香。 将酒杯送到唇边,酒香和藤花香重叠,仿佛酒散发藤花香。
“晴明……”博雅开口。
“什么事?博雅……”晴明举杯至唇边望着博雅。
“道满大人用在贞盛大人身上的虫……”
“虫怎么了?”
“虫吃食恶疮后,会变化成别的东西吗?”
“因为是虫才能如此。”
“因为是虫才能如此?”
“嗯,博雅,你想蝴蝶会怎么样呢?蝴蝶起初是没脚也没翅膀的毛毛虫。
那毛毛虫化为蛹,最后才化为有翅膀有脚的形状。再说,虫也可以令人产生变化。肚子内有虫的话,人会瘦下去;人的相貌也因虫寄生何处而改变。我们正是利用虫能变化这种力量进行各种咒……”
“是吗?”
“道满大人在这方面非常杰出。”
“有关那个道满大人……”
“怎么了?”
“刚才你虽没说出来,其实你已明白某些事吧?”
“什么意思?”
“道满大人为何那么爽快地不管贞盛大人。”
“原来是那事……”
“你说道满大人可能察觉某些事才不管,他到底察觉了什么?”
“这事的话,我当时不是说不知道吗?”
“你真的不知道?”
“嗯。”
“怎么可能?那时维时大人和如月大人在场,你体谅他们立场才不说
吧?” “抱歉,博雅,我真的不知道。”晴明喝光酒,将被子搁回窄廊。 “可是,就算不知道,你也有什么看法吧?” “看法倒是有。” “说给我听,晴明……” “说是可以……” “怎么了?” “前些日子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博雅……” “对我说过?” “嗯。” “说什么?你对我说了什么?”
“我说,有关这回的事,你知道的跟我差不多……”
“……”
“换句话说,你只要稍微动点脑筋,也可以得出跟我目前一样的看法。我
不是说了吗……” “你是说,我没动脑筋……” “不,我是叫你动脑筋。” “我的确听你这样说过。可是,这跟道满大人的事不是不同吗……” “问题正是这点,博雅……” “什么这点?首先,道满大人不一定知道我们知道的事吧?” “嗯。” “光是嗯,我听不懂。” “道满大人察觉了某事。我想,他察觉的事应该跟我的看法类似,但我觉
得,那位大人可能察觉得更远……”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你告诉我。” “好吧。”晴明点头。 “你肯告诉我?” “因为我跟你约好,第一个告诉你。”
晴明背部离开柱子,右肘搁在支起的右膝上。
“博雅,你记得跟这回事件有关联的人名吗?”
“人名?”
“嗯。”
“人名怎么了?”
“你先说说那些人名吧。”
“可是,要说是这回的事件……”博雅吞吞吐吐。
“没抢任何东西的盗贼,最初闯进谁家宅邸……”
“那、那不是小野好古大人宅邸吗……”
“其次呢?”
“若是没抢东西的盗贼,其次是俵藤太大人……”
“其他呢?”
“其他?”
“没抢东西的盗贼不是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嗯。”
“你是说,盗贼说了谁的人名吗?”
“不,他们不是直接说出人名。是寺院名。”
“寺院名……噢,没错,他们好像问好古大人,云居寺有没有托他保管什
么东西。” “是的……” “云居寺怎么了?” “提到云居寺的人物,你说是哪位?” “哪位?” “提到云居寺,不就是净藏大人吗……” “的确是……” “然后保宪大人来这儿,叫我去哪位大人的家?”
“平贞盛大人……”
“之后,我不是托你帮我办事?”
“嗯,藤原师辅大人和源经基大人……”
“其中每晚做怪梦,卧病在床的是谁……”
“源经基大人。”
“对呀。虽说藤原师辅大人没事,但你不是听过我提起他?”
“这又怎么了?”
“你说说至今为止出现的人名。”
“唔,嗯。”
博雅开始念这些人名。 小野好古。 俵藤太。 净藏。 平贞盛。 藤原师辅。 源经基。 博雅念出六个人名。
“这样还不懂吗……”晴明问。
“这样还不懂?从人名中可以懂些什么吗?”
“可以。”
“你说可以,我还是不懂。不要卖关子了,你就告诉我吧,晴明……”
“等等。” “等什么?是你自己说要告诉我的,晴明……” “不,我不是说不告诉你。我是说好像有人来了。” “有人?”
博雅视线离开晴明望向庭院。因为晴明也正望向庭院。
“有人来了?”博雅问。 晴明不回答,只是望向蜜虫,小声唤道:“蜜虫” 蜜虫明白一切似地回了句“是”,打算起身。 这时——
“不用来接了,晴明……”庭院传来声音。 从庭院移开视线望向蜜虫的博雅,再度望向庭院。 结果—— 方才应该没人在的庭院草丛中站着个男人。是身穿黑水干的男人。
“我有话对你说。”男人道。 原来是贺茂保宪站在那儿。
二
“话说回来,你也来得太突然了。”晴明说。
晴明和博雅加上保宪,三人坐在窄廊。
蜜虫送来已盛满酒的新酒杯。
保宪坐在可以直接望见庭院的地方。黑猫又沙门在保宪怀中露出半张脸熟睡着。 “若是上回的事,是不是来得有点早?我打算改天再去找你……”晴明
道。 “是这样的,晴明。”保宪喝了一口酒说:“发生了急事。” “急事?” “我认为应该告诉你这事,所以才过来。” “什么事?” “藤原师辅大人。”保宪说。 “师辅大人怎么了?”博雅探出身。
藤原师辅,刚才与晴明的谈话中才提过。
“我听博雅大人说,前天为止都平安无事……”
“是昨晚发生急事。”
“昨晚?”
“嗯。 ”
“发生什么事?”
“遇袭了。”
“是谁袭击师辅大人?”
“这个啊,听说加害的不是人。”
“什么意思?”
“是蛇。”
“蛇?”
“而且,不是一般蛇。”
“什么蛇?”
“有五个蛇头。”
“五个?”
“这是根据师辅大人说的,不是我亲眼看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你听我说,晴明……”
说毕,保宪开始讲述。
三
夜晚—— 藤原师辅正搭牛车前往女人家。 牛车往西京方向前进。 一旁跟着几个随从,路过神泉苑侧面穿过朱雀大路,来到朱雀院附近。月光恰好。 三条大路—— 牛车咯吱咯吱咬着泥土前进。
师辅,五十三岁——仍健壮得可以出门访妻。
牛车正要路经朱雀院一旁时,车轴咯吱一声突然停止了。
是随从发现前方地上有某物,停下牛车。
籍着月光仔细看,是个漆黑类似粗原木的东西。
那东西自右而左横躺在三条大路上,堵住去路。
一名随从举着火把挨近那类似圆木的东西。
凑近火把一看,原来那不是圆木。颜色漆黑,身上有湿润光泽。
而且有着鳞片似的东西。
映着火光,表面如虹彩发出青色或绿色亮光。 “什么事?”师辅在牛车内问。
听到师辅声音时,那东西在火光中蠕动起来。 “哇!”随从发出叫声往后退。
那东西蜿蜿蜒蜒地爬动。横在对面的另一头则缓缓举起。
举至人脸高度,又往上举高。
类似粗原木那东西所举高的另一端,不止一根。分成好几根。
在随从眼中看上去像一束粗发。每根都比成人手臂粗。
到底有几根?
一根。
两根。
三根。
四根。 总计五根。那东西高举在夜色半空,在月光中摇摇晃晃。 其中有几个发出绿光的东西,自上俯视众随从。是眼睛。 那是有五个蛇头的巨大蟒蛇——据说在随从眼中看来如此。 咻!咻!蟒蛇吐出瘴气般气息。
“到底怎么了?”师辅又问。 声音响起时,蟒蛇五个蛇头同时望向牛车。 滑溜、滑溜,蟒蛇向牛车移动。
“哇! ”
“妖物!” 众随从发出叫声四处逃开。举火把的随从抛出火把。 燃烧的火把击中忙色,弹滚进牛车底。火把火焰开始舔噬牛车底。
“到底发生什么事?”师辅掀开垂帘。 师辅探出头看到的是眼前俯视自己的五个蛇头。
“哎呀!”师辅发出叫声放下垂帘,滚回牛车内。 这时火焰已移至车厢,正要熊熊燃烧起来。 牛发出叫声想逃奔。这时,五个蛇头已钻进垂帘内。 牛拉着燃烧的牛车往前奔逃。 师辅的身体已自牛车内被拉出,口中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恐怖悲鸣。 原来五个蛇头口中咬着师辅,把师辅身体举至半空。 师辅手脚啪嗒啪嗒挣扎。 此刻——
“停。”声音响起,是男人的声音。“放下那男人。” 众随从虽听到那声音,但不知从哪里传来,也不知是谁发出声音。
不知那声音是否传至蟒蛇,但师辅的身体突然自半空掉落。
原来咬着师辅身体的蟒蛇松开师辅。 “乖孩子。”声音又响起。 “来。 ” “到这边来。”
声音在呼唤蟒蛇。结果,受那声音引诱般,蟒蛇滑溜蠕动,开始移动。
蟒蛇顺着三条大路往西前进——当然没人追赶蟒蛇。
不久,蟒蛇即消失踪影。前方可见熊熊燃烧的倒塌牛车。
牛已离开牛车不知逃去何处。
师辅躺在滚落地上即将熄灭的火把旁发出呻吟。
四
“原来发生这种事……”博雅吐出憋气说。 “嗯。”保宪点头。 “那,师辅大人呢?”晴明问。 “在宅邸内躺着。” “那么,他得救了……”
“虽还活着,但全身都有蟒蛇的咬痕。落到地上时也狠狠摔了一身伤。目前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保宪说毕,举起搁在窄廊的酒杯送到唇边。 “可是,既然你为了这事特地来此,表示这事跟贞盛大人那事有关吧?”晴明问。 “哦。”保宪将酒杯搁回窄廊,望着晴明。“晴明,这表示你的看法跟我
一样吗……” “是。 ” “你刚刚说过,我来之前,你们正提到师辅大人。” “说了。” “也就是说,你已经着手准备各种事了?” “还不知是否顺保宪大人的心意……” “正好。”保宪用指尖抚摩猫又的喉咙说:“本来想再等一阵子,有关这
回的事,现在能不能说说你的看法?晴明……” “是。”晴明点头。 “我来点火……”蜜虫说后起身。
这时太阳已下山,四周逐渐昏暗。蜜虫送灯火来时四周更昏暗,庭院角落四处开始盘踞着漆黑。 “晴明,有关这话题……”博雅等灯火送来后开口问:“是不是保宪大人来之前,我们讨论的那话题……” “没错。”晴明点头。
“那么,我也想听。你继续刚才那话题。” “好的。”晴明说毕,在转头望着保宪说:“保宪大人,这回的事,我觉
得有可疑的味道。” “嗯。”保宪点头。 “京城时不是有不稳动静……” “有。 ” “那么,果然是……” “大概如你所想的一样。”保宪说。 “喂,晴明,到底是什么意思?用我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一下。”
博雅这句话令晴明望向博雅—— “博雅,你还记得刚才列出的人名吗?” “嗯,记得。” “那些人物都跟某事有密切关系。” “某事?” “也可以说是某人。” “谁?那某人是……” “二十年前的事,这样说你还不懂吗?”晴明试探地望着博雅。 “二十年前?” “……” “那,那是……”
博雅内心似乎牵动了一下。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正在回忆某事。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是那事?晴明,你是说那事……那位大人?”
博雅已恍然大悟,却似乎没法说出口。
“二十年前,那位大人自称新皇……”晴明说。 “那。那位大人是……” “平将门大人……”晴明道。 “噢。噢!”博雅发出叫声。 “二十年前,讨伐平将门大人的中心人物是藤原忠平大人……”晴明说。“唔,嗯。”
然而忠平已不在人世。十一年前——天应三年,在七十岁时因病去世。“当时,前往讨伐的是平贞盛大人、俵藤太大人……”晴明道。
藤原师辅、源经基也是加入讨伐队的人物。 “净、净藏大人呢?”博雅问。 “那时净藏大人还身在叡山横川(横川位于北叡山北端,为比叡山三塔
‘东塔、西塔。横川’中最深一处。),为了降伏平将门大人,塔在该地修行大威德明王法(大威德明王为五大明王之一‘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金刚夜叉明王’,以大威德王为主所修之法,称为【大威德明王法】,其奉修目的为调伏怨敌。)……”
“小野好古大人呢?” “同一时期,为了讨伐叛乱者藤原纯友大人,任职追捕使的不正是小野好古大人吗?”晴明说。 “这、这……”博雅说不出话,最后大声叫出:“这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