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京-此处是座小小的荒废寺院。 屋顶处处塌落,地板也有些坑洞。 早已没有神像或灯火盘,以及任何值钱事物。 屋顶长满秋草,窄廊下长了杂草,自地板裂缝探出头。 往昔曾是庭院之处,现在整片都是杂草,甚至很难找到可以看见泥土的地方。夜晚—— 方才还挂在上空的眉月,即将隐没西边山头。 只有星光。 那微弱星光也照不到正殿。取而代之的是盏小小灯火。 地板铺着毛毯,有对男女在毛毯上彼此依偎,喃喃细语。
“没什么可怕的……” 男人搂住女人,在她耳边贴嘴窃窃私语。 男人嘴唇若即若离地逗弄女人耳朵。 每当男人细语,女人总是发痒般缩着身子,身子却益发用力靠向男人。
“也,其实很怕。怕才好啊。因为怕,你才会这样靠近我。”
“才不是呢……”
女人虽像小孩任性拒绝般左右摇头,脸颊却往男人脸颊贴近。
双方随从都已回去。明天早上才会来接主人。
“在这种地方见面,才是所谓的风流韵事。” 男人将手探入怀中,自怀中取出某物。是梳子。
“这东西给你……”男人将梳子塞入女人手中。 女人微微离开男人身子,把灯火拉到手边,在灯火前照看梳子。 是象牙梳子。不是实际用来梳发,而是插在发上当装饰用。 梳子的背脊处,雕有花的图案。 雕刻部分先涂上朱色,再于其上嵌镶同样形状的玳瑁片。 透过半透明的玳瑁片可见底下的朱色。火光在玳瑁片上摇晃。
“好美……”女子发出陶醉声。 性(河蟹)感的声音。 女人兴奋的脸颊并非因火焰而通红。
“这是特别为你定做……”
“好高兴。”女人搂住男人。 这时,女人袖子碰到灯火盘,拉出灯芯,灯火熄灭了。 四周陷入漆黑。
“别管了。” 男人嘴唇在发中寻到女人耳朵,在耳内注入温暖的话语。 “我的手,我的手指,可以代替眼睛……”
男人的手滑进女人胸(河蟹)部。 “这支捣蛋手的主人,现在不知是什么表情?” “是想吃你的妖鬼表情。”
“哎呀……”女人发出叫声。“听说在这种地方提起妖鬼,真的会出现妖鬼呢。”女人说这话时,呼吸急促。
“你放心,我衣领有缝进写着尊胜陀罗尼的附身符。” 此时—— 滑进女人胸(河蟹)部的男人的手,突然停止摸索。 女人正想开口,男人“嘘”一声暗示女人别出声。 女人也立即理解男人的暗示。因为外面可见火光。 有人来了?两人都如此想。 围着正殿的木板四处都裂开了,加上虫蛀,到处都有隙缝。 两人正是从隙缝中看到火光。 火光逐渐挨近。不久,出现拨开杂草的人影。 是个看似身穿黑色便服的男人。 妖鬼? 如果是人,难道是盗贼? 盗贼知道两人在此而来?不,似乎不是。因为男人走到一半停下脚步。 而且不是单独一人。身边有个女子。那女子是个孩子。 看来他们两人不知正殿里有一对男女。 即非妖鬼,也非盗贼,那到底是何人?而且为何跟着个女童? 黑影旁,有株梅树。 黑影将手中火把斜挂在梅树树枝。那黑影似乎在该地等某人。 到底在等谁?此处将发生何事? 男女彼此依偎着屏气凝神。 突然——
黑暗彼方出现一股神秘骚然的动静。那动静逐渐挨近。 不久—— 看到拨开草丛蜂拥而出的身影,男女险些发出叫声。两人几乎昏厥过去。 因为出现无数妖鬼。 独眼秃头妖。 独脚妖。 双头女。 有脚的蛇。 长处手脚的琵琶。 独角兽。 双角兽。 如牛大小的蟾蜍。 有着马首的东西。 在地上爬的。 手舞足蹈的。 没有脸的。 只有嘴巴的。 后脑有脸的。 只有头在空中飞的。 长脖子。 黏答答的。 长的。
短的。 有翅膀的。 用脚走路的坛子。 从画中溜出的扁平女子。 没脚在地上爬的狼。 四只手的。 手中拿着眼睛走路的。 全身挂满乳(河蟹)房的女人。 这些妖鬼都聚集在挂于梅树上的火把亮光中。 亮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还有无数妖鬼的动静。 而且,那些妖鬼手中都握着人手或人脚、头颅、舌头、眼睛、肠子、头发—
—所有人体中一切部分。 百鬼夜行—— 众妖鬼聚集在此荒废寺院庭院。 然而面对这些妖鬼,黑影毫无惧怕模样。 平心静气望着众妖鬼。
“总算聚集了……”黑影说。 是低沉、如泥土煮沸的声音。 “咦……”黑影道:“有鲜血味。你们来这儿途中,是不是在某处啖噬了人……”众妖鬼没应答。只发出高低不同笑声。 “我托你们的东西都收集齐了?”黑影说。
众妖鬼似乎在点头。
“那么,你们一个个拿过来……” 黑影说毕,独眼秃头首先挨近,递出手中的人手。
“嗯。 ” 黑影接过,举到火光下给身旁女童看。 女童无言凝望那人手,过一会儿,左右摇着小头。
“不是吗?” 黑影问,女童缩回白皙下巴,点点头。 “那么,这东西给你们。”
黑影将人手抛到妖鬼群中,众妖鬼立即扑上那人手。 “这是我的。” “是我的。” “先吃到的先赢。”
眨眼间,手臂已消失在众妖鬼口中。 其次是独脚犬挨近,递出人的肠子。 黑影接过,给女童看。女童左右摇头。
“这也给你们。” 抛出肠子,众妖鬼再度蜂拥聚集,不一会儿工夫,肠子已进入妖鬼腹中。 接着是全身挂满乳(河蟹)房的女人挨近,递出握在右手的东西。
“是阴(河蟹)茎吗?” 黑影让女童看阴(河蟹)茎。
女童以既大又黑的眸子凝望那肉片,然后微微拉回白皙下巴点头。
“是吗?这个合格了。”
黑影说毕,将那肉片搁在草丛。
“这不能给你们。”黑影环视众妖鬼说:“下一个。” 如此,众妖鬼接二连三来到黑影面前,各自递出人体一部分。 黑影也将各个部分给女童看。 女童左右摇头时,黑影便将那部分抛给众妖鬼,点头时,则搁在脚边草丛。最后的妖鬼拿着人的小指站到黑影前。 女童左右摇头。黑影将小指抛到妖鬼群中。 已没任何妖鬼到黑影面前了。
“怎么了?”黑影说:“这就完了?”声音传遍四周。
黑影旁的草丛堆着人体各个部分。
分量刚好是一具人体。
黑影在火把下一个个数,确认数量。
“可是这真琐碎。拿到此地之前,你们彼此抢夺了吧。”
黑影喃喃自语,说了三次同样的话,逐一确认了人体各个部分。
黑影抬头,声音比方才更大声,说:“怎么回事?怎么不够?”
黑影环视众妖鬼。
“真的没别的了?” 没有应声。 “怎么没有右手臂和头颅!”黑影大叫:“是你们忘了拿来?还是丢在哪里了……” 黑影的声音逐渐咄咄逼人。只有站在身旁的女童面无表情。
“有人混在你们之中……”黑影低道:“谁?是谁想阻碍我们……”
黑影瞪视般环视众妖鬼。不久,男人扬起两边嘴角。嗤笑。 “是你吗?”黑影指着妖鬼之一。 手指的前方,是用二只脚站立的鸟脸犬。 “你刚刚递出的不是人肠子,而是狗肠子。” 黑影踏着草丛,从怀中取出不知写着什么的白符咒。 “别动。” 黑影将符咒贴在鸟脸妖鬼额上,短短呼出一口气。 “喝! ” 结果,方才站立的妖鬼消失了,草丛中滚落着鸟羽和拂尘。 “噢。”黑影俯视两样东西,喃喃自语:“这不是鸟羽跟和尚用的拂尘吗?” 似乎有人下咒,把鸟羽毛变成头,拂尘柄变成狗身,拂尘毛部分则成为尾巴。“我明白了……”黑影露出白牙笑道:“是净藏?是净藏那家伙想阻碍我的计划……” 黑影咬牙切齿。 “可是,现在身体大部分都在外面这里。净藏再如何阻碍,我的计划也不会
中断……” 这些话,男女在正殿内都听到了。 男人完全听不懂黑影的意思。 他只明白自己和女人正处于很糟糕的场所。 这时—— 耳边传来悄悄话。
原来是两个妖鬼,不知何时竟来到正殿附近,在窄廊另一端交谈。
“哼。 ”
“哼哼。”
妖鬼的声音传来。 “你打算隐瞒碰到那怪老头的事……” “那有什么关系?老实说出来,我不就不得不说出在那儿丢失我拿来的右手
臂了……” “头颅呢?” “头颅不是我弄丢的。” “是谁拿头颅来,中途丢了?” “不,应该是混进来的净藏手下耍了什么把戏吧……” “不,说起来一开始就有人拿头颅来吗?” “不知道。” “哼。 ” “哼哼。”
传来的是这种声音。
“咦……”
妖鬼突然变了声音。
“怎么了?”
“有人的味道。”
“什么?”
“在这正殿内。”
“噢,果然有……”
“去看看。”
“去看看。” 嘎哒咕咚,外面响起登上正殿阶梯的足音。 到此为止是女人忍耐的极限。女人发出尖叫。 在场众妖鬼均听到那尖叫声。
“是人。” “有人。” “被人看到了。”
妖鬼群中扬起叫声。 “果然有人吗?” “有。 ”
两个妖鬼踢破正殿门,冲击正殿。是蛇首妖和独眼秃头鬼。 “噢,是女人。” “是女人。”
尖叫声立即消失。两个妖鬼扑上女人,紧紧咬住女人脖子。 女人的手臂和双脚都被撕裂,在男人眼前遭妖鬼吞噬。 这时,其余妖鬼也蜂拥聚集过来,彼此抢夺女人身子。 男人贴在房间角落,忍住叫声。情景太骇人,他反而发不出声。 不一会儿,女人的身子在男人眼前消失得连骨头都不剩。 众妖鬼鱼贯走到外面。
“怎么了?”黑影问。
“里面有个女人,大家吃掉她了。”独眼秃头妖鬼回道。 “混蛋!”黑影向独眼秃头妖鬼大喝一声:“应该活捉她,问她为何在这里。”
独眼秃头妖鬼发出不满的呻吟。 “就一个吗?” “就一个。” “真的?没男人在吗?” “没有,大概跟某男人约在这儿见面吧。” “唔。 ” “继续等的话,男人会来。来了,再吃掉它。”
听独眼秃头妖鬼如此说,黑影亲自走到正殿,探看屋内。
里面的确已不见任何人。
除了掉落一把梳子,地板上只剩大量鲜血。 “唔。 ”
黑影拾起梳子塞入怀中。 “事情办完了。”黑影说:“你们走吧。有一阵子不会再召集你们。” “哼。 ”
独眼秃头妖鬼踏着脚步声走出正殿。
女童站在黑影背后。黑影望着女童说:“有朝一日,我们的计划一定会成功。 ”
不久,黑影和女童走出正殿,方才庭院的众多妖鬼已全部消失。
黑暗中,只有挂在庭院中央那株梅树树枝上的火把燃烧着。 二
樱花已尽落。长出嫩叶了。
前阵子樱花盛开的树枝上,此刻已萌生刺眼的嫩绿。
阳光明亮温暖。
几只白蝴蝶在庭院中飞舞。
晴明背对庭院坐着。
晴明正面——尽头铺着菱纹镶边的榻榻米上,坐着平贞盛。
只是,晴明与贞盛之间挂着垂帘,看不清贞盛身姿。
晴明只能看到影子。
因为让其他人退下了,只有晴明和贞盛在场。
“晴明……”贞盛声音含糊不清。 贞盛头上裹着布条般的东西,只露出双眼。嘴巴被布条蒙住,因此声音含糊 不清。 没裹布条的双眼四周,也因隔着垂帘而看不清。 “辛苦你特地来这一趟,但这儿没你该做的事。”
即使看不清容貌,光听声音,晴明也知道眼前的人确实是熟识的贞盛。 “因源博雅大人从中说情,我才跟你会面,可是,也并非有事想跟你谈。” “原来如此。”晴明行李点头。 “我很感谢你担忧我的恶疮,但你没必要担忧。总有一天会痊愈。”贞盛说。 “是。”晴明只能点头。
“晴明,坦白说吧。”
“说什么?”
“你今天来,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
“是谁教你到我这儿来的?”
“是贺茂保宪大人。”晴明爽快道出。
“噢?!”这名字令贞盛大吃一惊。“可以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坦白说出让你到这儿来的人物之名,可以吗?”
“没问题。”晴明若无其事说。
“为何没问题?”
“他没有要我隐瞒。”
“唔。 ”
贞盛点头,似乎对晴明有点感兴趣。 “保宪大人为何叫你来我这儿?” “他没说出理由,只是……” “只是?” “他要我在治疗过贞盛大人的恶疮后,若有看法,说给他听。” “什么意思?” “是。我也如此问过他,但他没再说什么。” “此事当真?” “是。 ” 这并非谎言。晴明说的是事实。
“唔……”贞盛似乎在考虑某事。
“我也如释重负了。”晴明说。
“如释重负?”
“是。 ”
“什么意思?”
“这样很好的意思……”
“不明白。”
“我虽然受保宪大人之托而来,但因不知内情,我也很伤脑筋。”
“……”
“如此和贞盛大人会面,并直接遭拒,对保宪大人也说得过去。因这事莫名
其妙,既然贞盛大人说没必要,在下其实正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再待下去可能会令大人更烦心。我在此失陪了。”晴明行了个礼。
贞盛对打算立即离去的晴明说:“等等,晴明……”
“是。”晴明满不在乎地望着贞盛。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说你能治愈我的恶疮吗?”
“我没这样说。”晴明毫不迟疑地说。
“为什么?”
“我还没看到贞盛大人的恶疮。”
“唔。 ”
“在看过、摸过、查验种种,我才能说出某种判断,没看之前,我无法说任
何意见。” “有道理。” “若是可以,请容在下告辞……”晴明打算起身。 “晴明……”贞盛再度出声。“若我想要你诊断,该如何办?” “只要遣人过来,我随时前来拜访。若想避人眼目,也可以不用遣人到寒舍。
只要遣人到戾桥,说句,有事找晴明,那一、二天内我会到府求见。” 语毕,晴明支起膝。说了句“告辞了”,站起身时,背后有人呼唤。
“晴明……”
晴明回头一看,有个老人站在窄廊。
白发。白须。蓬乱长发。是一位身穿如破烂布般黑色便服的老人。
“道满大人。”
“久违了。”
是芦屋道满站在窄廊。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晴明道。
“正是如此。”道满露出黄牙笑道。
“我终于明白贞盛大人说没必要的意思了。”
“因为有吾人道满在。”
晴明跨前几步,与道满同样站在窄廊。
“你们彼此认识?”垂帘内传出贞盛的声音。
“是难解之缘的冤家。”道满说。
“告辞了……”晴明在窄廊正欲跨开脚步。
“晴明……”道满开口。
“是。”晴明停止即将跨出的脚步。
“你看看庭院。”道满说。
晴明望向庭院。明亮阳光中飞舞着二、三只白蝴蝶。
“蝴蝶飞着。”道满说。
“是。”晴明点头。
“很美的蝴蝶。”
“是。 ”
“我抓其中一只送你。”
“抓?”
“你看着。”
道满右手握成拳头,只伸直食指。食指指向庭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接着低
声说句“过来”,口中开始喃喃念起咒文。 是低沉、含糊不清的声音。 不久,道满指着的那只白蝴蝶,轻飘飘浮在半空,飞过庭院逐渐挨近。 然后—— 蝴蝶飞过来,停在道满伸出的食指上。
“噢!”贞盛像是看到不可思议之事,发出叫声。 道满收回右手,让停在食指上的蝴蝶靠近自己脸庞,蝴蝶依旧不逃。 “真可爱……”道满向晴明笑道:“你看。” 道满伸出右手。停在道满右手食指上的蝴蝶,此刻,正在晴明眼前。
“给你带回去。”道满说。
“那我就收下了。” 晴明红唇浮出柔软笑容,用右手捏住停在道满食指上的蝴蝶,纳入怀中。 道满有对着打算跨出脚步的晴明背部,说:“看。” 背着身,晴明停住脚步。
“不知何时蜘蛛竟在这儿筑巢了。”道满视线望向上方。 窄廊上方屋顶,蜘蛛在屋檐下织了个网。 “蜘蛛在这种地方织网,改天那蝴蝶也许会被缠住。” 道满轻快地伸出右手,用手指绕圈缠住那蛛网。 “咦,这儿有蜘蛛。”
不知何时,道满右手食指与拇指间捏着一只蜘蛛。 “晴明大人,这该如何办……”道满对着晴明背部说。 “随便你……”晴明道。 “那就……”道满用指头捏碎指间的蜘蛛。
道满手指沾满不知是蜘蛛鲜血还是排泄物的黄色汁液。 “道满大人,改天再一起喝一杯……” 晴明背对着道满低声说毕,跨开脚步。 “噢,我期待着。”道满对晴明背部说。
三
牛车在朱雀大路前行。
晴明坐在牛车内,闭着眼听着背部传来牛车碾泥土的咕咚声。
他正自贞胜宅邸归家途中。
眼前就是朱雀门了。
再过不久,牛车应该右转,驶往土御门小路方向。
咕咚。
牛车晃了一下,停住了。
奇怪——晴明睁开眼。
“请问这是安倍晴明大人的牛车么?”
外面传来男人声音。牵牛随从回应“是”。
晴明用手指在垂帘掀开个缝隙,望向外面。
他看到车前站着个身穿窄袖服的男子。
男子眼尖地看到垂帘掀开缝隙,挨过来。
“请问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吗?”男子在车旁跪下单膝,仰望晴明。 “是。”晴明点头,问男子:“有事吗?” “我家主人说务必见晴明大人一面。若能容我带路,能不能请您立即随我
来?” “你家主人是哪位?”晴明问。 “非常抱歉,现在不能奉告。” “是吗?” “我知道这很失礼,但还是请您务必……”
“……”
“晴明大人可以不用下车。只要晴明大人答应,我马上带您到某处,在那儿晴明大人依旧可以坐在牛车内,同我家主人交谈即可。” 晴明呼地微微吐出一口气,点头说:“走吧。”
“感谢大人。” 男子行了个礼,跨开脚步。 晴明吩咐随从跟在男子身后,合拢垂帘缝隙。 咕咚。 牛车再度前进。左转。似乎往西前进。 经过朱雀院、淳和院,来到纸屋川附近时,牛车停下来。 四周不见人影。 从垂帘缝隙观看,只见距离不远的前方有株大柳树,树下停着一辆牛车。 牛车上盖着青布。因此看不出是何方人物的牛车。 拉拽车的牛正望向这边。
“请稍待。”男子说。
男子举手示意,停顿的牛车往这边驶来。
不久——
那牛车与晴明的牛车并排。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
车内传来声音。是男人声音。
因盖着布,传过来的声音很微弱,但仍能挺清楚。
“是。”晴明点头。
“请原谅我的失礼。因故不能告知我的名字。”男人过意不去地说。
“有什么事?”晴明问。 “为何拒绝了?”男人声音说。 “什么意思?” “平贞盛大人的事。” “哦……”晴明小心翼翼出声。
是那种不会让对方听出任何意义的声音。 “您拒绝治疗恶疮。”
看来,声音主人知道方才在贞胜宅邸所交谈的内容。 “不是我拒绝了。是贞胜大人拒绝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希望您接受……”是沉痛的声音。 “为何呢?” “我认为能够拯救贞盛大人的,除了晴明大人,别人都不行。” “可是,贞盛大人自身不想接受治疗,我也无法可施……”晴明道。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 “那男人,值得信赖吗?”声音问。 “那男人?” “名叫芦屋道满的那男人。” “这个……”晴明答不出来。 “果然不能信赖吗?” “不,我不是这意思才答不出来。” “那么,是什么意思?”
“有关贞盛大人的恶疮,无论任何事,只要我能办到,那男人应该也能办到
吧。” “那男人有这种能力?” “他是个杰出方士。” “比晴明大人高明?” “这问题还真直率。”晴明声音混入些许苦笑。 “非常抱歉。” “我不知道那男人到底因何目的而待在贞盛大人宅邸,关于这事,您可知道
什么吗?” “我想,很可能是藤原治信达人从中介绍。” “是治信大人?” “前些日子,那男人拔除了附在治信大人身上的妖物。” “是吗?” “听说为了不让世间人知道,这种事托那男人最适合。” “大概吧。” “可是,我无法信赖那男人。”
晴明听那声音的口吻,微微笑了出来。 “有问题吗?”对方问。 “那我就忠告您一件事吧。”晴明说。 “忠告?” “若您下次见到贞盛大人,麻烦您转告一下。假若贞盛大人因恶疮而跟那男
人之间约定了种种有关报酬的事,请贞盛大人千万不能失约……”
“若失约呢?”
“我的意思是,那男人比一般附身妖物更为恐怖。那个叫芦屋道满的人……”晴明道。
四
“这么说来,那男人终于没报出自己名字……”问话的是博雅。
“嗯。”晴明点头。
晴明宅邸——
夜晚。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两人正在喝酒。
琉璃杯内盛满葡萄酿造的胡国酒。
庭院夜气中散发着初开的藤花香。
身穿十二单衣的蜜虫坐在两人身边。
不仅夜气中的藤花香,蜜虫身上也飘出藤花香溶于夜气中。
“既然对方知道贞盛大人宅邸内情,应该是身边某人吧。”晴明说。
“可是,晴明,那男人为何特地向你说这种话?”
“对方大概有他自己的看法。”
“什么看法?”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
“反正,过不久,有些事应该会逐渐明白吧。”
“换句话说,晴明,你并非打算放手不管了?”
“博雅,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放手不管了?”
“你虽没说,我认为你放弃了。”
“我没放弃。”
“可是,那边不是有芦屋道满大人在吗?”
“嗯。”晴明点头,将手中琉璃杯搁回窄廊。“我放出各种式神,不愧是道满
大人,都给看破了。” “式神?” “就是这个。”
晴明从怀中取出叠成两片的小白纸。 “这是什么?” “我让白纸化为蝴蝶,放到贞盛大人宅邸庭院,结果给到满大人发现了。” “……” “要是蝴蝶还在,应该可以做各种事。” “是吗?” “也放了一只蜘蛛。” “蜘蛛?” “是我的式神。” “噢。 ”
“结果也被发现了。要是蜘蛛仍在那儿织网,就可以听到那附近交谈的内
容……”
“蜘蛛也被看破了?”
“嗯,没错。”
“可是,没想到你竟能做出这种事,晴明啊,我真的痛切感觉你是个恐怖的
男人。” “呵呵。” “不过,看破你的式神的道满大人,不是也很恐怖?” “确是如此。” “道满大人能治愈贞盛大人的恶疮吗?” “如果我能治愈,道满大人应该也能治愈。可是,问题是……” “是什么?” “问题是道满大人到底怀什么鬼胎?” “连你也不知道?” “嗯。不过,刚刚我也说了,我并不是打算放手不管。” “哦。 ” “我下了咒。” “咒?” “向贞胜大人。” “下了什么咒?” “是语言的咒。那咒,已经潜入贞盛大人的内心。” “……” “一旦有事,他一定会再度传唤我去。” “传唤你?”
“就等着吧。”
“等?”
“那个道满大人在那边。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发生。”
说毕,晴明将背部靠向柱子。眼睛望向庭院。
黑暗中可见沉重垂下的一串串藤花。
晴明红唇,添上一抹微笑。
“怎么了?晴明。”博雅问。
“什么怎么了?”
“你刚刚不是在笑?”
“是吗?我笑了吗?”
“到底怎么了?”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事,博雅。”
“我的事?”
“和歌竞赛时,你不是念错了?”
晴明将视线自庭院移至博雅身上。 今年天德四年的和歌竞赛,半个月前在清凉殿举行,由博雅担任右方讲师。讲师是负责朗诵被选中的和歌,博雅在竞赛中念错了和歌顺序。本来应该其
次朗诵的和歌,他提前朗诵了。 为此,应由博雅朗诵的两首和歌,都输给左方。 晴明说的正是此事。
“别提了,晴明。这不正是我近来最挂意的事吗?”博雅抱怨的撅起嘴。
“抱歉。”
“晴明啊,你有时这样糗我不好。”
“别生气,博雅。”
“我根本没在生气。”
“你在生气。”
“不,我只是有点不愉快。”
“这不就表示你在生气了?”
“不是。”博雅瞪视着晴明。
“博雅,你看。”晴明望向庭院说。
“看什么?”博雅失去先发制人的机会,望向庭院。
“萤火虫。”晴明说。
黑暗尽头—— 池子附近的半空中,漂浮着萤火虫亮光。 发绿的那黄色亮光,在半空轻盈滑动。
“噢……”博雅情不自禁发出低叫。 那是今年第一只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