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冷岩堡

兰德紧皱着双眉向四周望去,在前面一里外的地方屹立着一丛紧靠在一起的陡峭山峰,又像是一座特别巨大的山丘被劈成了许多片。在他左侧,地面上铺展着成片的硬草和没有叶子、只有尖刺的植物,其间还零星长着荆棘灌木和矮树。他们身边是贫瘠的丘陵和锯齿状的沟谷,再远处有一些粗大的岩石立柱,更远的地方就是一排排尖峰兀立的山脉了。右侧的景象和左侧差不多,只是干裂的黄土层上并没有丘陵,山脉和他们的距离也更近一些。自从离开昌戴尔之后他眼中的荒漠景观永远都是这样。

“在哪里?”他问。鲁拉克瞥了艾玲达一眼,而后者正盯着兰德,仿佛是在盯着一个傻子。“来吧,还是你自己来看看冷岩堡吧!”将束发巾放到肩头,部族首领转过身,向满是裂缝的岩墙跑去。

沙度艾伊尔已经停住了脚步,开始搭建他们的帐篷。黑恩和金多人们则牵着牲口紧跟在鲁拉克身后,他们全都露出面孔,大声呼喊,护送卖货郎车队的枪姬众向马车夫大声吆喝着,催促他们跟上金多的队伍。一位智者将裙子拉到膝盖处,跑到了鲁拉克身边——从她的白发,兰德判断那是艾密斯,柏尔肯定不会有那么敏捷的动作,而剩下的智者们还保持着她们原有的步伐。片刻之间,沐瑞看起来仿佛是想赶到兰德身边,但她犹豫了一下,又和一名头发依然隐藏在披肩中的智者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两仪师勒住了白母马的缰绳,回到艾雯的灰马和岚的黑色战马旁边,继续走在牵着牲口的白袍奉义徒前面。不过她们也一直跟着鲁拉克他们。

兰德俯下身,向艾玲达伸出一只手,看见艾玲达朝他摇了摇头,他说道:“如果他们继续这么吵嚷下去,我就没办法听到你在下面说话了,如果因为我听不到你说话而犯下什么羊毛脑袋的错误怎么办?”

低声嘟囔了几句,艾玲达瞥了环绕着卖货郎马车的枪姬众一眼,叹息一声,抓住兰德的胳膊。不顾她的气恼的抗议,兰德将她拉起,回手把她甩到马鞍后面,每次她想自己上马的时候,都会差点把他从马鞍上拉下来。他给了她一点时间,让她整理好长裙,但裙摆还是被拉到了她齐膝软靴以上很高的地方。兰德踢了一下花斑马,让它慢跑起来,这是艾玲达第一次坐在奔跑的马背上,她立刻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兰德的腰。“你会让我在我的姐妹面前显得像傻瓜一样,湿地人!”她趴在兰德背上,警告地叫喊着。

“为什么她们会觉得你像个傻瓜?我也见过柏尔、艾密斯和其他智者骑在沐瑞或艾雯背后,跟她们说话呀!”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比我更容易接受改变,兰德·亚瑟。”兰德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在鲁拉克、黑恩和艾密斯身边放慢杰丁的步伐,金多人站在他们身后,仍然在高声呼喊着。兰德惊讶地发现火红色头发的库莱丁也快步跑了过来,同样露出了面孔。艾玲达将兰德的束发巾收到肩膀上。“进入聚居地的时候,脸孔一定要被别人看到,我跟你说过这个的,而且还要制造出很大的声音。我们早就被发现了,他们知道我们是谁,但这是习俗,表示你不会突然袭击聚居地。”

兰德点点头,但还是紧闭着双唇,鲁拉克和他身边的另外三个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艾玲达同样没有,金多的吼声则在几里外就可以听见了。库莱丁转头看着兰德。被太阳晒黑的面孔上,除了轻蔑,还有讥笑。痛恨和轻蔑都是兰德能预料到的,但为什么会有讥笑?有什么是让库莱丁觉得好笑的?

“愚蠢的沙度。”艾玲达在他背后嘟囔着。也许她是对的,也许库莱丁正在讥笑她骑在马上的样子,但兰德不这么认为。

麦特在一阵黄尘之中催马跑了过来,他将帽子压得很低,那根矛被他立在马镫上。“兰德,这是什么地方?”为了不让说话声被金多的喊声淹没,他只能大喊着说道,“那些女人全都在喊:‘快,快’。”兰德把情况告诉他,他便朝着那道高耸的岩墙皱起眉,“我想,只要补给充足,这里可以坚守好几年,但这又不像是提尔之岩或图拉哈德。”

“图拉什么?”兰德问。

麦特在回答之前先转过了肩膀:“只是我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他在马镫上站起身,回头望向卖货郎的马车队,“至少,他们仍然和我们在一起,我想知道他们再过多久才会结束贸易,离开这里。”

“他们不会在去亚卡戴之前离开,鲁拉克说,部族首领聚会的时候会是很好的交易机会,即使只是两三个部族首领的聚会,而这次十二名部族首领都会前来,我不认为哈当和凯勒会错过这次机会。”麦特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讯息。

鲁拉克引领队伍向峭壁石墙上最宽的一条缝隙走去,缝隙最宽处差不多有十到十二步宽。往里头走进一段,四周的景物就完全被山壁投下的阴影所覆盖了,抬头只能看见一线的天空,所以显得非常凉爽,反而让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艾伊尔的喊叫在灰褐色的山壁上发出阵阵回声,变得更加巨大了。当他们同时闭上嘴的时候,山壁间突然陷入了寂静,只能听见骡马的蹄声和身后很远处马车轮转动的声音。

又转过一个拐角,狭窄的缝隙突然敞开成一片宽阔的峡谷,长长的谷地几乎完全垂直。从两侧的山坡上,尖锐的喊叫声从几百个女人的嘴里发出,那里聚集了许多人。女人们穿着宽大的裙子,用头巾包住脑袋,男人们穿着灰褐色的外衣和裤子——那是凯丁瑟,女子中只有枪姬众会穿这样的衣服。所有人都在摇晃着手臂向他们表示欢迎,并且不停地敲打着壶罐,或是其他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

兰德倒抽了一口气,不止是因为眼前喧闹的场面。这座山谷是绿色的,两侧山坡上分布着狭窄的梯田,一直爬升到半山腰处。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并非是真正的梯田,而是用灰色的岩石和黄色的泥土搭建而成的平顶小房子,它们几乎是一层顶着一层地簇拥在一起,周围盘绕着一条条道路。每个屋顶都是一个种植豌豆、番瓜、胡椒、甜瓜和各种兰德认不出的植物的园圃,在屋前乱跑的鸡比兰德在其他地方见到的更红一些,此外还有一种比鸡更大,有着灰色斑点的奇异家禽。孩子们的衣着大多和他们的长辈一样。穿白袍的奉义徒正扛着大陶壶在屋顶上来回行走,显然是在给植物浇水。他总是听别人说,艾伊尔没有城市,但这里至少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只不过他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城镇。吵闹声过于巨大,让他没办法问出塞在脑子里的问题,比如那些结在浅色叶片的矮灌木上的圆形水果是什么,它们的色泽太红亮,不可能是苹果;或者那些有着宽大叶片、直立的茎、上面有许多长着黄穗的球芽是什么植物?他当过很久的农夫,难免会为这些奇怪的庄稼而感到惊讶。

鲁拉克和黑恩将短矛插进背上固定弓匣的皮索里,放慢了脚步,库莱丁也是一样,不过他们还是保持着很快的行走速度。艾密斯跑在最前面,笑得像个女孩,其他人则继续以稳定的步伐在谷底的人群中穿行。女人们的喊叫声让空气不停地颤抖,几乎彻底盖过了敲击壶罐的声音。兰德依照艾玲达的指点跟在后面,麦特则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掉转马头逃出这里的样子。

在山谷的最远端,山岩重新向里收拢,形成一个深邃、黑暗的洞穴。艾玲达告诉兰德,阳光永远照不到这座洞穴的深处,所以那里的岩石永远都是冷的,这也就是这座聚居地名字的由来。在洞穴前面,艾密斯和另一名女子站在一块灰色的大石头上,那里平滑得就像一座舞台。

艾密斯身边的女子身材很苗条,身穿宽裙,用头巾绑起来的黄发一直垂到腰际以下,而两鬓已经出现了点点灰白,一双灰眸的眼角处也出现了小细纹。她看起来显然比艾密斯要年长,但也比艾密斯更漂亮。她穿着和艾密斯同样的服饰,一条褐色的朴素披肩围住她的肩头,黄金和象牙雕刻的项链手镯并不特别精致或华美。她一定就是莲,冷岩堡的顶主妇。

当鲁拉克停在那块巨大的岩石前面时,高亢的女声停息下来。黑恩和库莱丁紧随在鲁拉克身后。“我请求进入你的聚居地,顶主妇。”他用宏亮、庄重的声音说道。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部族首领。”黄发女子也用同样宏亮、庄重的声音回答。她微笑着,然后又用温暖许多的嗓音说:“我心中的阴凉啊!你永远都会得到我的允许的。”

“谢谢,我心中的顶主妇。”这句话的语气也没那么庄重了。

黑恩向前迈出一步:“顶主妇,我请求走进你的屋顶下。”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黑恩。”莲对这个粗壮的男人说,“在我的屋顶下,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清水和阴凉,金多氏族在这里总是会受到欢迎的。”

“谢谢你,顶主妇。”黑恩拍了一下鲁拉克的肩膀,回身朝他的人众走去。看起来,艾伊尔的仪式都是很简短隆重的。

库莱丁扬着脑袋走到鲁拉克身边:“我请求进入你的聚居地,顶主妇。”

莲眨眨眼,皱起眉望着他,兰德身后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那是从几百个喉咙里发出的惊讶声。一种危险的感觉突然出现在空气中,麦特肯定也感觉到了,他用手指摩搓着矛杆,半转过身去看那些艾伊尔有着什么行动。

“出了什么事?”兰德回头低声问,“为什么她一言不发?”

“他用部族首领的方式询问。”艾玲达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对他耳语,“那男人是个傻瓜,他一定是疯了!如果她拒绝他,那就意味着与沙度结下了仇怨,但面对这样的侮辱,她还是有可能会拒绝的。这不算血仇,他毕竟不是部族首领,无论他的脑袋涨到多么大,但这会是仇怨。”

女孩喘了一口气,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没有在听,对不对?你根本就没听进去!她甚至可以拒绝鲁拉克,而鲁拉克就只能离开,虽然这样会让部族分裂,但这是她的权力。她甚至可以拒绝随黎明而来之人,兰德·亚瑟,在我们这里,女人不是没有权力的,不像你们湿地人那样,女人除非成为女王或贵族,否则就要在男人用餐时为他们跳舞!”

兰德微微摇了摇头,每一次他打算责备自己对艾伊尔了解太少的时候,艾玲达都会提醒他,但她对所有的非艾伊尔又是那么无知。“总有一天,我会介绍你认识伊蒙村的妇议团,如果能听到你向她们解释她们是多么缺少权力,那一定会是……很有趣的事。”他感觉女孩在他背后动了动,似乎是要看到他的脸,于是他小心地保持着自然的表情,“也许她们也会向你解释一些事。”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莲说道,库莱丁露出微笑,头扬得更高了,“走进我的屋顶下,你自己会找到清水和阴凉的。”几百个惊呼声汇成了一个相当大的声音,火色头发的男子浑身颤抖,仿佛刚刚受了一记重击,脸因愤怒而变成了赤红色。一时间,他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挑战般地向前迈出一步,直盯着莲和艾密斯,左手紧抓住右前臂,仿佛是要阻止自己伸手去拿短矛。然后,他猛转过身,向人群走来,喷火的眼睛朝每一个要说话的人瞪去。最后,他停在距离金多队伍不远的地方,狠狠地瞪着兰德,即使是燃烧的煤块也不会比现在他的蓝眼睛更热。

“莲把他当成一个没有朋友且孤独的人,”艾玲达悄声对兰德说,“她像欢迎一名乞丐般欢迎他,这是对他最严重的侮辱,但这样的侮辱并不是针对沙度的。”突然间,她狠狠地在兰德的肋骨上敲了一拳,痛得兰德重重地哼了一声,“快动啊,湿地人,我把我的荣誉全都放在你的手上了,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在指导你!快动啊!”

兰德跨腿跳下杰丁,走到鲁拉克身边。我不是艾伊尔,他想,我不懂得他们,我也不能让自己太像他们,我不能。

没有人这么做过,但他向莲鞠了个躬,然后说道:“顶主妇,我请求走进你的屋顶下。”

他听见艾玲达的呼吸停住了,他应该按照鲁拉克的方式去说的。部族首领看着他的妻子,眼睛担忧地瞇起来,库莱丁涨红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人群里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顶主妇望着兰德,眼神甚至比她盯着库莱丁的时候更严厉了。她将兰德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束发巾垂在一件艾伊尔绝对不会穿的红色外衣上,她面带疑虑地望向艾密斯,艾密斯向她点了点头。

“如此谦逊,”莲缓缓地说,“竟然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很少会知道去哪里寻找这种美德。”展开身上暗色的裙子,她行了个生硬的屈膝礼——这不是艾伊尔女子会做的事,但那毕竟是一个屈膝礼——当成是对他鞠躬的回礼。“卡亚肯可以进入我的聚居地,为了首领的首领,冷岩堡永远都有清水和阴凉。”

另一阵巨大的叫喊声从人群中的女人们嘴里发出来,但兰德不知道这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这场仪式。库莱丁带着更深的憎恨盯着他,然后迈步向外走去。他用力挤向艾玲达,逼得女孩慌张地跳下斑纹马,随后,他就消失在散落的人群中。

麦特缓缓地爬下马背,一边还在回头盯着那个人。“小心不要让那家伙走到你的背后去,兰德,”他冷冷地说,“我是说认真的。”

“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兰德说。

卖货郎这时已经在谷地中间摆开摊子卖起东西来了。在山谷的入口,刚刚出现的沐瑞和其余的智者引发了一阵喊叫和敲击壶罐的声音,但不像迎接鲁拉克时的声音那么巨大。“但他还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人。”他的危险不在艾伊尔身上。沐瑞站在一边,而兰飞儿站在另一边。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危险的?这个想法却差点让他笑出了声。

艾密斯和莲已经爬下了那块巨岩,让兰德吃惊的是,鲁拉克张开两只手臂搂住了她们两个。就像大多数艾伊尔女性一样,她们的个子都很高,不过头顶都还没超过部族首领的肩膀。“你已经见过我的妻子艾密斯了,”鲁拉克对兰德说,“现在你一定要见见我的妻子莲。”

兰德意识到自己正大张着嘴,便急忙收紧了下颔。当艾玲达告诉他,冷岩堡的顶主妇名字叫莲,是鲁拉克的妻子之后,他还以为自己误会了在昌戴尔时鲁拉克和艾密斯之间那些“我心中的阴凉”的意思。无论如何,他以为那些话是另有所指,但眼前这番情景……

“她们两个?”麦特惊呼一声,“光明啊!两个!哦,烧了我吧!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或者是自造物以来最大的傻瓜!”

“我还以为,”鲁拉克皱起眉,“艾玲达已经告诉了你们我们的习俗,看来,她漏掉了许多。”

转头看了她的丈夫——她们的丈夫——一眼,莲朝艾密斯扬起一侧眉弓,艾密斯则平淡地说:“她似乎是个告诉他须知事项的理想人选,同时这也是个防止她每逢我们转过身时便跑回枪姬众身边去的方法。现在,看起来我必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和她好好谈一谈了。毫无疑问,她过去都在教他枪姬众的手语,或者是如何给一条岬辣挤奶。”

艾玲达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片红云,她烦躁地将头甩向一边,她深红色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耳边,可以随着她甩头的动作而摆动了。“还有比婚姻习俗更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他,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什么都不听。”

“她是个好教师,”兰德急忙说道,“我已经向她学习了你们许多的习俗,还有许多三绝之地的事情。”手语?“我的犯的错误都是因为我自己,而不是她。”要怎么给一条两尺长的毒蜥蜴挤奶?为什么?“她一直都是个好教师,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喜欢继续这样和她在一起。”光明在上啊,我怎么会这么说?这个女人有时会让人非常愉快,至少当她暂时松懈时可以,但在其他时间里,她就像是一只被塞进他衣服里的蜜蜂。不过,只要她在身边,至少他能知道智者们派来监视他的人是谁。

艾密斯仔细端详着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如同两仪师的眼睛一样锐利。话说回来,她也是能够导引的,她的面容只是比她实际的年纪要显得年轻,而非年岁莫辨。不过,也许她在其他方面和两仪师没有任何差别。“在我听来,这是个不错的安排。”她说。艾玲达张开嘴,脸上浮现出义愤填膺的情绪,但是当智者抬眼向她望去时,女孩只是一言不发地又把嘴闭上了,不过脸色还是阴沉得可怕。也许艾玲达还以为自己陪伴他的时间结束了,因为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冷岩堡。

“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们一定累了,”莲对兰德说,灰眸里洋溢着母亲般的慈祥,“也饿了,来吧!”她将温暖的微笑也同样送给麦特,后者正回头望着卖货郎的马车,犹豫着。“到我的屋顶下来吧!”

从马背上取下鞍袋,兰德将杰丁交给一名奉义徒女子,那名女子也同样牵走了果仁。麦特最后看了那些马车一眼,将鞍袋甩在肩上,跟上了众人。莲的屋顶——她的房子位于西边山坡最高的一层,再上面就是高达三百余尺的岩石峭壁了。虽然是部族首领和顶主妇的居所,但从外表看,只是一幢用大块黄泥砖砌成的长方形房子,没有玻璃的窄窗户上盖着朴素的白窗帘。在它的平屋顶上有一块菜地,另一块菜地位于灰石窄路另一侧的梯田上,从外面看,大概有两个房间的面积。除了挂在门口的那面方形青铜锣之外,它和周围的其他房屋没什么差别,不过从这个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山谷。一幢简单的小房子,但一进里面,就别有洞天了。

被砖墙围住的那一部分房子被辟成为一个大房间,地板上铺着红褐色的瓷砖,但这只是房子的一部分。房屋在岩石中凿出的部分比砖墙围住的面积更大,这里的天花板很高,而且令人惊奇地清凉。宽大的拱形门户连接着不同的房间,白银灯盏中散发出一种青草的芬芳。兰德只看见了一把椅子,那是一把漆成红色和金色的高背椅,看起来并不常使用,艾玲达叫它首领的椅子。这里也看不到多少木头,只有几口抛光或者涂漆的匣子与箱子,还有放着打开书籍的矮阅读架,阅读者需要趴在地板上才能使用它。地板上铺着各种图案的地毯,还有颜色鲜亮的多层小毯子,兰德从那些地毯上认出了提尔、凯瑞安、安多,甚至是伊利安和塔拉朋风格的图案,而有些图案他也不认识——以不同颜色排列的锯齿状宽条纹,或者是连接在一起的灰色、褐色和黑色方框。这里到处都是鲜艳的色彩,与这片山谷之外的单调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墙壁上装饰着肯定是来自于世界之脊另一边的壁挂,也许它们的取得方式与提尔之岩那些壁挂相同。还有呈现出各种尺度、风格和色调的坐垫,这些金红色的丝绸坐垫大多坠饰着穗子或流苏,有时两者兼具。在石墙上凿出的小壁龛里,陈列着细瘦的瓷瓶、银碗或象牙雕刻的怪异生物。这里应该就是提尔人所说的“洞居”了。这里有着提尔和匠民那样的绚丽风格,但这种风格在这里却给人一种尊贵的感觉,让人同时体会到了庄重与不拘一格。

兰德一边向艾玲达投去一个笑容,以表明自己认真听了她的话,一边从鞍袋里取出一件为莲准备的礼物——一只工艺精湛的黄金狮子。这曾经是一件来自提尔的战利品,是兰德从一名金多寻水众那里买来的,但如果他是提尔的统治者,这就好像他在从自己的口袋里偷东西。犹豫了一会儿,麦特也拿出一件礼物——一条装饰着银花的提尔项链。毫无疑问,这和那只金狮子的来源一样;而且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本来是要送给伊馨德的。

“真精美,”莲微笑着捧起那只狮子,“我一直都很喜欢提尔工艺品,鲁拉克在许多年前曾经带给我两件。”就像一位家庭主妇在回忆以前吃过的美味糖果,她对自己的丈夫说:“还记得吗?那是在雷芒被斩首之前不久,你从一个大君的帐篷里拿到它们的。真可惜,你没有去过安多,我总是想能有一件安多银器。这条项链也很美,麦特·考索恩。”

听到顶主妇对两件礼物的赞扬,兰德不得不刻意掩饰自己的惊讶。虽然她穿着裙子,有一双慈祥的眼睛,但她毕竟是一名像所有枪姬众一样的艾伊尔。

莲刚说完话,沐瑞和其他智者连同岚和艾雯也进了屋子。护法的剑引来了顶主妇不悦地一瞥,但从柏尔那里知道他是安奈伦之后,她还是热情地欢迎了他,然而对于艾雯和沐瑞,她的反应很难说是欢迎。“你们为我的屋顶增添了荣耀,两仪师。”顶主妇以谨慎的语气说道,她很像是要向她们鞠躬,“据说我们曾经在世界崩毁之前侍奉过两仪师,却辜负了她们,因为这个罪责,我们来到三绝之地,你们的出现也许代表着我们的罪责并非不可饶恕。”当然,她没有去过鲁迪恩,不能向没去过鲁迪恩的人说起鲁迪恩的禁令显然也在丈夫与妻子之间得到了执行,无论艾密斯和莲是姐妹妻子或是其他什么关系,艾密斯也从没和她提到过。

沐瑞也要送给莲一件礼物——来自阿拉多曼的银嵌水晶香水瓶,但莲没有接受:“你们的到来就是超越任何价值的礼物了,两仪师,再有接受就会减损我和我屋顶的荣耀了,这是我不能承受的耻辱。”她的语气非常严肃,同时又露出了担心沐瑞会把香水瓶硬塞给她的表情,这大概体现出了卡亚肯和两仪师在艾伊尔心中重要性的区别。

“如你所愿,”沐瑞说着,将银瓶放回腰间口袋里,两仪师穿着蓝色的连身丝裙和浅色斗篷,仍然保持着那种冰霜般的宁静。“在三绝之地一定还会出现更多的两仪师,毕竟我们以前从没有理由来到这里。”

艾密斯并没有露出很高兴的神色,太阳色头发的麦兰盯着沐瑞,就像一只绿眼睛的猫在暗自寻思如何对付一头在她的窝前徘徊的大狗。柏尔和辛那交换了一个困扰的眼神,但她们的表情和能够导引的两位智者并不一样。

一队穿着带兜帽白袍的奉义徒取走了沐瑞和艾雯的斗篷,为众人奉上擦拭手脸的湿毛巾,以及象征礼仪形式盛着清水的小银杯。无论是男人或女人,这些奉义徒都温顺地低垂着眼,这种表情出现在艾伊尔的面孔上,总是让人觉得很奇怪。在正式喝过小银杯里的水后,奉义徒们送上了正餐。盛放食物的器皿是可以用于宫廷宴会的银碗和银托盘,但每个人手里的食器还是有蓝色条纹釉彩的陶碗。大家全都趴伏在地板上进餐,一圈嵌进岩石地面的白色瓷砖标明了桌子的范围。大家将小垫子垫在胸前,把头凑在一起,仿佛是一只轮子的轮辐。奉义徒不停地在他们中间穿行,换上新的菜色。

麦特不停挪动着身体,或左或右地更换着垫子的位置。岚的姿态则很悠闲,仿佛他一直都是这么用餐的,沐瑞和艾雯看起来也几乎一样舒服。毫无疑问,她们已经在智者的帐篷里熟悉了这种用餐的方式。兰德发现自己的动作很笨拙,不过食物本身已经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一种颜色很深的、撒着碎胡椒的香料炖羊肉让兰德觉得味道很陌生,但还称不上怪异。这里的豌豆和番瓜跟其他地方的没什么两样,那种的表面粗糙的易碎黄面包却是兰德第一次见到,同样让他感到陌生的还有混杂着绿色斑纹的亮红色长豇豆。艾玲达称一盘亮黄色谷物和一种柔软多汁的红色果肉叫泽麦和椭杩,一种有着绿色硬皮的球状甜果实,她说那是那种没有叶子、叫做卡朵的有刺植物上结出来的。不过,这些食物全都很好吃。

如果没有艾玲达在耳边喋喋不休,兰德也许会更加享受这顿饭。艾玲达几乎要把每样东西都向他解说一遍,除了姐妹妻子这件事她留给艾密斯和莲去处理,而她们现在正趴在鲁拉克的两侧,在向丈夫微笑的同时,她们彼此之间也交换着同样的微笑。如果她们都嫁给了他,以便不破坏她们之间的友情,那很显然她们全都爱他。兰德看不出伊兰和明会赞同这种方式,他立刻又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太阳一定把他的脑子烤坏了。

虽然艾玲达对某个议题有所保留,但她对其他每件事则不厌其烦地向他详细讲解,也许她认为他根本是个不可能理解姐妹妻子意义的白痴。她转向右侧,面对着他,带着几乎可以算是甜蜜的微笑告诉他,勺子可以用来吃炖肉、泽麦和椭杩。但她眼睛里闪动的光芒也告诉他,如果不是智者们也在这里,她很有可能会抓起一只碗,扣在他的脑袋上。

“我可不知道我对你都做了什么。”他低声说。趴在他另一边的麦兰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她看起来正全神贯注地和辛那低声说着什么,柏尔也不时会插进来说一两句,但他觉得麦兰也同样专注地在听他说些什么。

“如果你这么痛恨当我的老师,你其实不必勉强的,我刚才那句话只是脱口而出。我相信,即使没有你,鲁拉克和智者也会再找其他人来陪我。”那些智者肯定会的,如果他甩掉了这个间谍的话。

“你对我什么也没做过……”她向他露了一下牙齿,如果这个表情算微笑的话,兰德觉得它的时间实在是有点短,“……你永远也不可能对我做什么,你可以随意躺成你觉得最舒服的姿势,并且和你周围随便哪个人说话。当然,除了像我们这些为了教导别人而不能好好用餐的人之外,和两旁的人都聊一聊是礼貌的表现。”

麦特在艾玲达的另一边看着兰德,翻了翻眼睛,显然是在为自己的轻松而感到庆幸。“你又没有被迫只能面对着一个人,还要教他怎么用餐。用你的右手吃东西吧,除非你一定要用那个手肘撑着身子,还有……”这真是种刑罚,而她似乎很喜欢这样,艾伊尔似乎很喜欢接受礼物,也许如果他送她一件礼物……

“……用餐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悠闲地聊天,除非是必须教某人,还有……”

一份贿赂,对于刺探他的人还要给贿赂,这真是不公平。但如果她的话能减少一半,能换来一点和平,这么做也是值得的。

等到所有餐具都被奉义徒撤走之后,盛满暗色葡萄酒的银杯被端了上来。柏尔隔着白瓷砖框,严厉地瞪着艾玲达,艾玲达则沉闷地趴回地上。艾雯跪起来,伸手越过麦特拍了拍她,但这似乎并没有帮助,不过,至少艾玲达把嘴闭上了。艾雯瞪了兰德一眼,兰德不知道她是知道了自己在想什么,还是认为艾玲达被指责完全是他的错。

鲁拉克掏出他的短烟斗和烟叶袋,将烟锅塞满之后,他把烟叶袋递给麦特,麦特也拿出了自己的银锅烟斗。“有些人已经接到了你的讯息,兰德·亚瑟,而且速度似乎很快。莲告诉我,沙拉得艾伊尔的部族首领哲朗和高辛艾伊尔的部族首领贝奥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去了亚卡戴。查林的部族首领鄂瑞也正在路上。”

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奉义徒女子为他点燃了烟斗,这名女子的身姿有着一种不同于其他艾伊尔男女的优雅,兰德怀疑她在不久前还是一名枪姬众。他怀疑她是否能将这种温顺、谦恭的态度维持一年又一天。

这名女子跪下点烟时,麦特朝她咧嘴笑了笑,女子绿色的眼睛从兜帽里望着他,眼神里毫无温顺可言。麦特立刻闭上了嘴巴,他有些烦躁地趴回垫子上,一道淡蓝色的烟柱从他的烟斗里冉冉升起。可惜他没看见,其实一丝惬意的笑容正从绿眼睛女子嘴角浮起。不过艾密斯瞪了她一眼,让她像深受羞辱般急忙红着脸逃走了。还有艾玲达,她一直都在为放弃枪矛而忿恨不已,她也仍然将任何部族的枪姬众视为自己的枪之姊妹……她紧皱眉头望着那名离去的奉义徒,仿佛艾威尔太太瞪着一个在地板上吐痰的人,真是奇怪的人群。艾雯是兰德惟一看见眼里还显露出一些同情心的人。

“高辛和沙拉得。”兰德一边啜着杯中的酒,一边喃喃说道。鲁拉克告诉过他,每个部族首领在前往金碗的时候,都会为了体现身份而率领一些战士,氏族首领也是如此,加在一起,大约一个部族就会去一千人。十二个部族,一万二千个有着奇怪荣誉感的男人和枪姬众聚在一起,只要有只猫打个喷嚏,就会引起一场枪矛之舞,而因为这次特殊的情况,也许去的人还会更多。

兰德抬起头:“他们并不和,对不对?”鲁拉克和岚同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也说过,某种被称为鲁迪恩的和平约束在亚卡戴一样会产生作用,鲁拉克,但我看到了库莱丁和沙度艾伊尔是如何看待这种和平的。也许我最好现在就去,如果高辛和沙拉得之间发生了争斗……这样的事情会向周围蔓延。我想让所有艾伊尔都跟随我,鲁拉克。”

“高辛不是沙度。”麦兰厉声说,一边还猛力摇头,金红色的头发如同一只狮子的鬃毛。

“沙拉得也不是,”柏尔苍老的声音比年轻智者的要细弱,但其中决然的情绪绝不亚于前者,“哲朗和贝奥也许在他们返回聚居地之前就会杀死对方,但他们不会在亚卡戴闹事。”

“还没有人回答兰德·亚瑟的问题,”鲁拉克说,“如果你在所有首领聚齐之前到达亚卡戴,那些还没赶到的人就会失去荣誉,这不是宣示你成为卡亚肯的好办法,因你而失去荣誉的人不会愿意追随你。纳凯距离亚卡戴最远,从那里过来要一个月的路程,到那时,所有艾伊尔就会在金碗聚齐了。”

“不会用那么久的时间,”辛那飞快地摇了摇头,“我两次进入了奥森莱的梦,她说布鲁安会从夏枝堡全程跑过来,不会用到一个月。”

“你还是等上一个月再去会比较保险,”鲁拉克对兰德说,“从这里到亚卡戴需要三天,也许是四天,那时所有人都会到那里了。”

一个月,兰德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太长了,太久了,但没有选择。在故事里,所有事情都会依照英雄的计划进行,只要英雄想要它们发生就可以了;而在真实的生活里,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即使他是一个时轴,还有着应该为他所用的预言。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只有差强人意的结果和空洞的希望,如果在需要整条面包时找到了半条,就已经是很好的运气了。不过,他的一部分计划还是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向进行——最危险的那一部分。

沐瑞俯卧在岚和艾密斯之间,慵懒地啜着杯中的酒,眼皮一掀一合,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不过兰德不相信她真的有那么困,她看得清所有人,听得见所有话,但现在他说的话没有需要向她隐瞒的。

“有多少人会不接受我?鲁拉克,或者是反对我?你暗示过这种状况,但你从没确切地说过。”

“我也不能确认,”部族首领叼着烟斗答道,“当你向他们展示龙纹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你,想要仿制鲁迪恩之龙是绝不可能的。”沐瑞的眼睛是不是眨了一下?“你是预言中注定的人,我会支持你,布鲁安肯定也会,还有雷恩艾伊尔的戴雷克,其他人……因为沙度艾伊尔还没有部族首领,所以苏拉迪克的妻子瑟瓦娜将率领沙度,她还太年轻,没有成为聚居地的顶主妇,毫无疑问,如果有人被选出来取代苏拉迪克的位置,而她却只有一个屋顶,不是一整个聚居地,这会让她非常不高兴。瑟瓦娜像任何一名沙度艾伊尔般诡计多端,不值得信任,但即使她不制造麻烦,你知道,库莱丁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现在已经将自己当成部族首领,一些沙度也许会不顾他没有进入过鲁迪恩的事实而追随他,沙度人就是这么愚蠢。汤曼勒的汉也许会靠向任何方向,他是个很冲动的人,很难沟通,也很难对付,还有……”

莲这时轻声嘟囔了一句:“能不能说些有用的话?”鲁拉克停顿了一下,但兰德认为,莲其实原本不打算让部族首领听见的。艾密斯伸手掩住了一个笑容,她的姐妹妻子已经把无辜的脸埋在了酒杯里。

“就像我说过的,”鲁拉克皱起眉,认命地向两位妻子各望了一眼,“这不是我能确定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会追随你,也许是全体艾伊尔,甚至连沙度也可能如此。对于身上有双龙纹的人,我们已经等待了三千年。当你抬起手臂的时候,不会有人怀疑你就是那个将统一我们的人。”统一,并毁掉他们,但鲁拉克没有提到这一点。“问题是,他们将对这个事实有着什么样的反应,”他用烟嘴磕了磕牙齿,“你还是不会改变主意,穿上凯丁瑟吗?”

“要他们看到什么,鲁拉克?一个伪装的艾伊尔?那么麦特也要穿上艾伊尔服装吗?”麦特被烟呛了一口。兰德只是继续说道:“我不会伪装的,我就是我,他们一定要把我看成是我自己。”兰德举起自己的拳头,外衣袖子从他的双臂落下,露出手腕上金色鬃毛的头颅,“这些就是我的证明,如果它们还不够,那就没办法了。”

“‘再一次,他引领枪矛投入战争’,你的目标将是哪里?”沐瑞突然问道。麦特又呛了一口,他从嘴里拿出烟斗,紧盯着沐瑞,沐瑞的黑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困倦了。

兰德拳头痉挛般地紧握着,直到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和沐瑞耍心机是危险的,兰德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她记得听到过的每一个字,并会将它们收进心里,不断地查验,直到她知道它们确实的意思。

兰德缓缓站起身,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艾雯皱起眉,神色甚至比麦特还要担忧。艾伊尔的神色反而自然得多,谈论战争并不会让他们感到担心,鲁拉克看起来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沐瑞的脸平静得仿佛一块坚冰。

“请原谅,”他说,“我要出去走一走。”

艾玲达跪坐起身,艾雯则站了起来,但没有人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