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强烈暴风

佩林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白石灰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有着羽绒床垫、鹅毛枕头以及四根床柱的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许多气味飘进他的鼻子——羽毛和羊毛毯的气味、烤鹅的气味、烘烤面包和蜂蜜蛋糕的气味。这是酒泉旅店里的一间客房,明亮的清晨阳光正照在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上。早晨。他摸了一下肋下,手指感觉到了完整的皮肤,但他觉得自己比箭头被拔除前还要虚弱,虽然如此,这点代价是完全值得的。喉咙又开始感到干渴了。

他想向床边小桌子上的白水壶伸出手去,但一有动作,菲儿立刻从小石壁炉旁的椅子里跳起来。她将红色的毯子扔在一边,跑到佩林身旁,她换了一件颜色更深的骑马连身窄裙,灰色绸衣上的褶皱显示她一直都睡在椅子里。“艾拉娜说你需要睡眠。”她急忙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你需要再躺个两三天,直到你恢复力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其中有一点不寻常的地方,佩林差点就忽略了。而这时佩林也发现她眼角的一丝僵硬:“出了什么事?”

她小心地将杯子放在桌上,抚平身上的裙子。“没什么事,”但声音里的那种紧张更明显了。“菲儿,不要对我说谎。”

“我没说谎!”她喊道,“我去帮你拿点早餐,有我侍候你,你真是好运气呢,叫我……”

“菲儿。”他尽量严肃地喊出她的名字。她犹豫了,傲慢的、高昂起下巴的瞪视变成了前额忧心的皱纹,但立刻又变了回去。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的眼睛,她那一点贵族女子的傲慢伎俩是没办法敷衍他的。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我想,你有权知道,但你还是要留在床上,直到艾拉娜和我认为你能起来。罗亚尔和高尔不见了。”

“不见了?”他困惑地眨眨眼,“‘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们离开了?”

“也可以这么说,今天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站哨的人看见他们离开,朝西林跑去了。站哨人没多想,而肯定也没有人会试图阻拦一位巨森灵和一名艾伊尔人。我是在不到一个小时前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说他们在谈论树的事,佩林,关于那位巨森灵怎样对树唱歌。”

“树?”佩林喊了一声,“那是该死的道门!烧了我吧,我跟他说过,不要……他们会在到达道门之前就丧命的!”

掀开毯子,他将双腿移到床下,摇晃着站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身上甚至连内裤也没有,但如果她们想把他困在床上,她们就大错特错了。他看见所有的衣服都整齐地叠放在门边的一把高背椅里,靴子放在椅子旁,系着斧头的腰带挂在一枚墙钉上。他蹒跚地走到椅子前面,开始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快速度穿衣服。

“你要做什么?”菲儿问,“回床上去!”她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命令般地指着床,仿佛她的手指能把他送回到床上去似的。

“他们不可能走太远,”他对她说,“他们是徒步过去的。高尔不会骑马,罗亚尔总是说他信任自己的双腿超过任何一匹马。我骑着快步,最迟在中午时就能追上他们。”将衬衫罩在头上,任由它松松地落在长裤外,他坐到椅子里——不如说是跌下去的——开始穿靴子。

“你疯了,佩林·艾巴亚!你怎么可能在森林里找到他们?”

“我的追踪技巧还不算太差,我能找到他们。”他给了她一个微笑,但她没有任何响应。

“你会送掉性命的,你这个多毛的傻瓜!看看你,你连站都站不稳,你骑马走上不到一里,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的!”

佩林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站起身,将靴子踏好。快步会帮他的,他只要牢牢地骑在上面就行了。“胡说,我像一匹马一样强壮,不要吓唬我。”他穿上外衣,抓起斧头和腰带。当他开门的时候,菲儿抓住了他的手臂,徒劳地想把他拉回来。

“你有时像马一样笨,”她喘着气说,“不,比马更笨!佩林,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一定……”

从房间出来,只要沿狭窄的走廊走几步就到了楼梯口,楼梯直达宽敞的大厅。但楼梯背叛了他,他踏下第一级台阶的时候,膝盖就沉了下去。他一个倒栽葱滚下楼梯,虽然拼命挥动着双手想扶住栏杆,却什么也没抓到,反而把高声叫嚷的菲儿也一起拖了下去。不知打了多少个滚,他们最后撞在台阶下那个插剑的桶上。菲儿四肢摊开地趴在佩林身上。被撞倒的剑桶,一直滚到对面的墙角,里头的剑散落一地。

佩林过了一会儿才凝聚起足够的力气问道,“你还好吗?”他感到很害怕。只见菲儿软软地躺在他的胸口上,他轻轻摇晃着她:“菲儿,你……?”

缓缓地,她抬起头,将几缕黑色的短发从脸上拨开,随后,她立刻专注地望着他:“你还好吗?如果你不是现在这样,我很可能会对你动粗的。”

佩林闷哼一声,她大概没有他摔得厉害。他小心地摸了摸肋下箭伤的地方,并没什么异常的感觉,但他身体其余的地方从头到脚都痛得要命。“从我身上起来,菲儿,我要去牵快步。”

菲儿只是用双手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揪到面前,直到两个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听着,佩林,”她狠狠地说,“你——不——能——做——每——件——事,如果罗亚尔和高尔要去锁住道门,你就要让他们去,这里才是你的岗位。你现在一定要休息!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还不够强壮!但即使你恢复了,你也绝对不能去追他们,你不能做每件事!”

“出什么事了?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是玛琳·艾威尔的声音,她在白色的长围裙上擦着双手,从大厅的后门走进来,扬起的眉毛几乎要挑到头发里去了。“我还以为是兽魔人打来了,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话半像是责备,半像是戏谑。

佩林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很不雅,菲儿趴在他身上,他们的头紧靠在一起,就像正在热吻,而且是在大厅的地板上。

菲儿的双颊变得通红,她飞快地爬起来,拍着身上的衣服。“他就像兽魔人一样顽固,艾威尔太太,我告诉他,他太虚弱了,不能下床来,他一定要立刻回床上去。他必须知道,他一个人是没办法把所有事都做好的,特别是在他连楼梯都下不了的时候。”

“哦,亲爱的,”艾威尔太太说着,摇了摇头,“你这样做就不对了。”靠近年轻女孩的耳边,她低声对菲儿耳语,但佩林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只要你处理得当的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个容易对付的小男孩,但当你想要推动他的时候,他就会像所有两河男人一样,变得跟一头母牛一样倔。男人除了个子会长高,其他方面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如果你告诉他一定要做什么,一定不能做什么,他肯定会捂住耳朵,低着头往前猛冲。让我来教你。”

玛琳转头对他露出微笑,丝毫也不在意他生气的眼神:“佩林,难道你不认为我的上好羽毛床垫会比这里的地板好一些吗?你先躺回床上去,我给你拿一些好吃的腰子馅饼来。你一定很饿了,昨天晚上你就没吃晚饭,来吧,让我来帮你。”

佩林推开她们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至少,他可以扶着墙站起来。他觉得身上有一半的肌肉都扭伤了。母牛?他这辈子从来都不是一头母牛。“艾威尔太太,你能让胡或泰德为快步备鞍吗?”

“等你再好些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想让佩林转向楼梯,“你不认为你应该稍微休息一下吗?”菲儿搂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兽魔人!”喊声穿过墙壁,传进屋里,立刻又有十几道喊声响起:“兽魔人!兽魔人!”

“今天的事情与你无关,”艾威尔太太的声音坚定而平稳,但佩林只觉得愤怒。“两仪师会妥善处理的,再过一两天,我们就能让你重新站起来,不用担心。”

“我的马。”他竭力想挣脱她们的手,但她们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这些动作只是让她们前后摇晃而已。“为了光明之爱,你们难道不能放开我,让我去快步那里?放开我。”

看着他的脸,菲儿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臂。“艾威尔太太,你能给他的马上鞍,然后牵过来吗?”

“但亲爱的,他真的需要——”

“求求你,艾威尔太太,”菲儿坚定地说,“还有我的马。”两个女人彼此望着,仿佛佩林根本就不存在,最后,艾威尔太太点了点头。

当艾威尔太太跑过大厅,消失在厨房门口,走向马厩的时候,佩林朝她的后背皱起了眉。菲儿说的这些话跟他说的又有什么差别?他转过头,对菲儿说:“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

她为他穿好衬衫,喃喃地悄声自言自语着,毫无疑问,她以为佩林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我绝不能说必须,不是吗?当他太顽固、看不到眼前的路时,我一定要用蜂蜜和微笑为他领路,不是吗?”她猛地抬起头望着他,眼里绝没有半点蜂蜜可言,但她的脸上立刻又绽放出一个甜得过分的笑容,把他吓得倒退了一步。“亲爱的,”她柔声说着,帮他整平了外衣,“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留在你的马鞍上,尽量远离兽魔人。你现在不是要去和兽魔人打架,对不对?也许明天吧!请记住,你是一位将军,一位领袖,你是你的人众的精神象征,就像立在外头的那面旗帜一样。只要你站在人们都能看见你的地方,所有人的精神都会被鼓舞,如果你不亲自冲上去厮杀,观察什么地方需要有什么行动,并及时传达命令就要容易得多。”她从地板上拾起他的腰带,将它围在他的腰间,并小心地把斧头插在上面。她望着他,眨着眼睛:“请告诉我,你会这样做的,好吗?”

她是对的,如果和兽魔人作战,他连两分钟都坚持不了,而面对隐妖他只能活上两秒钟。虽然他非常痛恨承认这点,但他即使是追赶罗亚尔和高尔也没法跑出两里地。愚蠢的巨森灵,你是个作家,不是个英雄。“好吧!”他说,一种恶作剧的心情突然占据他的思绪。艾威尔太太和她对他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谈话,还有她向他眨眼睛的那种方式,仿佛他是个傻瓜。“你笑得那么甜,让我没办法拒绝你任何要求。”

“我很高兴,”她仍然微笑着,用手掸了掸他的外衣,挑掉他看不见的线丝。“因为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为了让你活下去,我就要对你做你在道里的第一天对我做的事了,我不认为你现在能阻止我。”微笑的光辉照着他的脸,温柔又甜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尽管心里百般不愿意,但他还是笑出了声:“听起来,我最好让它们杀掉我。”她似乎并不认为这句话很好笑。胡和泰德这两个瘦高的马夫牵着快步和燕子来到门外。看起来,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在村子边上,他们背后就是聚集着牛、羊和鹅群的绿地,红框白底的狼头旗在晨间的轻风中飘扬。当他和菲儿骑上马背的时候,两名马夫也一言不发地向人群跑去。

无论出了什么事,很显然那不是攻击。佩林能看到女人和孩子也挤在人群里,喊叫着“兽魔人!”的声音已经变成一阵和鹅叫声混杂在一起的窃窃低语。因为不想在马鞍上摇摇晃晃,佩林只是让快步缓缓地走了过去,菲儿让燕子走在他身边,双眼一直看着他。如果她能毫无原因地改变自己的的想法,她就还有可能再改变一次,他不想和她争论自己是否应该出现在这里。

议论纷纷的人群看起来包含了伊蒙村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村民还是农场的人,大家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看到他和菲儿过来,人们很快就为他们让出一条路。他的名字也出现在议论的声音中,而且后面经常接着“金眼”的称号。佩林还听见有人在说“兽魔人”,但说话的口气比较像是惊讶,而不是害怕,从快步的背上,他能清楚看到前方的状况。

人群一直延伸到村边上最靠近栅栏的房子那里,再往前,是一片宽达六百步且只余树木残桩的平地,再远处就是森林边缘了。森林里已经没有砍树的人,现在,这些满身汗水、赤裸着胸膛的男人正拿着他们斧头,一言不发地在艾拉娜、维林和两个男人周围绕成一圈。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是磨坊主琼·赛恩,他正擦抹着肋下的一块血迹,同时将下巴抵在胸口上,好让自己能看见擦血迹的手。艾拉娜正从另一个男人身边站起来,那是一个佩林不认识的灰发男人,他正在来回跳动着,仿佛并不十分相信他能那样做。他和磨坊主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两仪师。两仪师周围的人太拥挤,让他们没办法为快步和燕子挪出一条路来,但在伊万、托马斯和他们的战马周围却有着一圈不小的空档,人们不想太靠近那两匹暴烈的牲口。从它们的眼神看来,它们似乎一心只想着要找个目标咬几口,再狠狠踩一顿。

佩林没费多大力气就来到托马斯旁边,“出了什么事?”

“一个兽魔人,只有一个。”灰发护法口里说着,眼睛却没有望向佩林与菲儿,而是一直盯着维林和树林边缘,“它们落单的时候一般都不很聪明,它们狡猾,但不聪明。那只兽魔人只是弄伤了两个人,就被伐木队赶走了。”

两名艾伊尔女子从树林里跑出来,脸上都蒙着面纱,让佩林认不出是谁。她们飞一般地蛇行绕过尖锐的木桩,又敏捷地穿过人群,人们都竭力为她们让出了一点空隙。当两个人跑到菲儿面前时,她们已经摘下了面纱。菲儿从马上倾下身子,听她们说话。

“也许有五百个兽魔人,”贝恩对她说,“大概在我们身后不到一两里了。”她的语调非常平淡,但她深蓝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急切的渴望,齐亚得的灰眼睛里也是一样。

“正如我所预料的,”托马斯平静地说,“那家伙很可能只是从大部队里溜出来,想找一块肉吃,我想,它们很快就会来了。”枪姬众点点头。

佩林惊惶地指了指人群:“那他们就不应该还在这里,为什么你们不先让他们回去?”

回答他的是伊万,护法的灰眸正望着周围的人群:“你的人似乎不想听外来人的话,特别是在他们看见两仪师的时候,我建议你最好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佩林相信,如果维林和艾拉娜真的下达命令,这些人是会听从的。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等着把这重担丢给我,如果他们已经预料到兽魔人会来?这个任务如果让时轴去完成也许会比较轻松——轻松,但非常愚蠢,伊万和托马斯不会让兽魔人杀死他们的,维林和艾拉娜也不会,虽然他们都在等着一名时轴来告诉这些人该怎么做。两仪师总是以各种方式在算计他,无论这是否会让别人陷入险境,甚至她们自己是否会陷入险境。但这样的算计又会导致什么结果?他看了看菲儿的眼睛,菲儿轻轻点点头,仿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没时间再去思考这些事了,他扫视了一遍人群,看到布朗·艾威尔,伊蒙村的村长正在和谭姆·亚瑟、亚贝·考索恩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布朗的肩上扛着一根长矛,头顶戴着一只满是凹痕的圆钢帽,庞大的上身套着一件缝满钢片的皮背心。

佩林催动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贝恩说兽魔人正朝这里过来,护法认为我们可能很快就要受到攻击了。”因为人群的议论声一直没停止,他只能大声将这些话喊出来。在他身边的一些人听到他的话,立刻就闭上了嘴巴。“兽魔人”和“攻击”两个词立刻就传遍了整个人群,大家很快地都陷入了沉默。

布朗眨了眨眼:“是的,这种事一定会来的,不是吗?是的,嗯,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他胖胖的身子几乎要把那件皮背心给撑裂,点头的时候,钢帽在他头顶上一前一后地摇摆着,这原本应该会让他的模样显得滑稽,但佩林从他身上只看到了坚定的决心。

布朗提高声音向众人喊道:“佩林说,兽魔人很快就会到这里了,你们全都知道你们的岗位,快,各就各位,快。”人群在一阵波动中四散跑开,女人们把小孩子都赶回了屋里,男人们则在原地打转着。惶惑似乎是更多了,而不是更少了。

“我要去把牧羊人们都叫回来。”亚贝对佩林说完,就冲进了人群。森布挤过人群,用一根戟驱赶着满脸怪相的哈利·科普林和哈利的兄弟达奥,还有老比力·康加。而比力·康加一直在踉踉跄跄地来回晃荡,仿佛早晨时已经往肚子里灌满了啤酒,也许他真的这样做了。而在这三个人里,只有比力拿了一根长矛,并且摆出一副真的要使用它的架势。森布跑到佩林的马前,用手碰了一下额头,仿佛是在向他敬礼,有许多人也这么做了,这让佩林觉得很不舒服。丹尼那些小伙子这样做还没什么,但这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了不止一倍半。

“你做得很好。”菲儿说。

“我希望我知道维林和艾拉娜在盘算些什么。”佩林喃喃地说道,“不是指她们现在在动什么手脚。”

两架由护法制造的投石器立在村子的尽头,它们是一种比一个人还高的、有点像方形的东西,全部用沉重的木梁和粗大、纽结的绳索组成。伊万和托马斯骑在马上,指示众人将绳索绞紧。两位两仪师则对那些大石头更感兴趣,它们每一块都有十五到二十磅重,人们将两块大石分别固定在投石器伸出的长臂末端。

“她们打算让你成为领袖。”菲儿平静地说,“我想,你生来就是为了这个。”

佩林哼了一声,他生来就应该是个铁匠。“如果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会舒服得多。”

两仪师们正在看着他,维林将头侧向一边,动作和鸟一模一样。艾拉娜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唇边带着一丝微笑。她们是否有同样的目的,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这就是对付两仪师的麻烦之一,她们给你的问题总比答案来得多。

命令以惊人的速度被执行了。在村子的最西端,一百个男人跪到了尖头栅栏的后面,不安地摩搓着手里的长矛、戟,或者是其他用钩刀或长柄镰刀做成的武器。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戴着头盔,或者穿着护甲,在他们背后,两倍于第一排的人排列成两行队伍,手里都拿着优质的两河长弓,每个人的腰带上都挂着两个箭囊。年轻的男孩从屋子里跑出来,怀里抱着成捆的箭,男人们纷纷将那些箭头朝下插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谭姆似乎正带领着他们,他在队列中来回巡视,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布朗也一直跟谭姆走在一起,鼓励着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佩林根本看不出他们对他有什么需要。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丹尼、班和所有曾经追随他的小伙子们都跑出村子,围绕在他和菲儿周围,他们也全都拿着长弓,实际上,这种景象看起来很奇怪。两仪师已经治好了最严重的伤患,而轻伤者则留给黛斯和她的草药,所以昨天还几乎没办法在马背上坐稳的人,今天都迈着轻快的步伐。而丹尼、特尔和一些轻伤者还都裹着绷带,走路也不太利落。如果他会因为见到他们而感到吃惊,那他们带来的东西却让他感到一阵厌恶。绷带在利奥夫·托芬那双深陷的眼睛上裹成一个白色的帽子,他将长弓背在背上,手里举着一面小一点的红边狼头旗。

“我想,这是一位两仪师做的。”当佩林问这是从哪里来的时候,利奥夫说,“蜜丽·艾玲把它给了维尔的爹,但维尔不愿意带着它。”维尔·亚兴缩了一下肩膀。

“我也不愿意带着它。”佩林冷冰冰说。

他们全都笑了,仿佛佩林刚刚说了一个笑话,过了一会儿,就连维尔也笑了。

栅栏看起来非常结实,但它对兽魔人来说不会有什么用处,即使它能挡住兽魔人,佩林也不愿意看见菲儿留在这里。但当他望向她的时候,她的眼神仿佛依然在告诉他,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她不喜欢他的想法。如果他要她回去,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坚决反对,以他现在这么虚弱的身体,她甚至可能有更大的机会反守为攻,把他带回旅店的床上去。她是那样用力地坐在马背上,仿佛她已经做好了如果兽魔人闯进来的话要保护他的准备,他只能竭力留意她的行动,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突然,她笑了笑。他搔了搔胡子,她对他真的是无所不知吗?

时间不停地流逝,太阳一点点升高,天气开始变得炎热。不时会有女人在屋子里喊着问状况如何了,偶尔也会有几个男人坐在地上,但谭姆和布朗会在他们将腿盘上之前就叫他们起来,命令他们回到队伍中去。贝恩说过,兽魔人距离这里只有一两里了,现在她和齐亚得正坐在树桩附近,玩着一种往她们之间一尺宽的地面戳飞刀的游戏。如果兽魔人会来,它们现在就应该到了。佩林开始感觉在马鞍上坐直身体有些困难,看到菲儿关注的眼神,他又挺直了自己的背。

一阵号角声响起,宏亮而凄厉。

“兽魔人!”几道喊声同时响起。被黑甲覆盖的野兽身躯从西林中窜出,兽魔人嚎叫着冲过满是树桩的地面,手里挥舞着弯曲的镰剑、长钉战斧、长枪和三叉戟。三个魔达奥骑着黑色的马跟在它们身后,来回驰骋着,驱赶兽魔人向村庄发起冲锋,无论黑马如何急冲旋转,它们死黑色的斗篷绝不会摆动一下。号角持续不断地发出尖利、紧迫的声音。

第一只兽魔人出现的时候,就有二十枝箭离开了弓弦,最远的一枝箭落到那个兽魔人面前一百尺的地方。

“停下来,你们这些绵羊脑袋的呆子!”谭姆喊道。布朗吓了一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谭姆的朋友和邻居也都用同样的表情看着谭姆。有些人嘟囔着不管有没有兽魔人,站了半天可不是为了接受这种羞辱的话。谭姆用喊声压倒了所有抗议的声音:“所有人都不许射箭,直到我给出讯号!像我之前教的那样!”然后,仿佛那上百个尖叫着扑过来的兽魔人根本不存在一样,谭姆镇静地转身望向佩林:“三百步?”

佩林飞快地点了点头。这个人正在问他?三百步。一个兽魔人跑过三百步要多长时间?佩林松开了斧柄的扣环。号角声一阵紧接着一阵,长矛手在栅栏后躬下身子,仿佛是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后退,艾伊尔人则已经戴上了面纱。嚎叫的黑潮奔涌而来,那里面充满了长角的头颅、兽嘴和鹰喙,高度超过常人一半的身躯,所有的兽口中全都爆发出嗜血的尖叫。五百步,四百步,一些兽魔人突出在队列前方,速度像奔马一样快。艾伊尔的侦察有没有错?这里只有五百个兽魔人吗?看起来它们足有上千个。

“准备!”谭姆喊道,两百张长弓被举起。佩林周围的年轻人急忙效仿他们的长辈,在佩林的马前排成数组,那面愚蠢的旗帜就被立在队伍的正中央。

三百步。佩林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些畸形的面孔,凶狠和狂暴让它们变得更加扭曲,清晰得就像它们已经伸手可及。

“放箭!”谭姆大喊一声,弓弦弹起的声音汇聚成震耳的抽鞭声音。随着两个巨大的木梁皮革撞击声,投石器也射出了巨石。阔头箭形成的雨阵落进兽魔人的阵列,巨大的身躯纷纷跌倒,但又有许多跌倒的兽魔人蹒跚着爬了起来,被隐妖驱赶着继续向前奔跑。号角声和疯狂的吼叫混杂在一起,形成杀戮的轰鸣。投石器射出的巨石落在兽魔人中间,爆裂成巨大的火球,碎片四散崩飞,在黑色的潮水中炸出了两个窟窿。佩林绝不是惟一被吓到的人,原来这就是两仪师在投石器上做的手脚。现在佩林非常想知道,当那些大石块被装进长臂末端的凹槽里时,如果填装的人失手将它们掉落在地上会发生什么事。

另一阵箭雨落向兽魔人,随后是一波接一波新的箭雨,更多的石块被发射出去,只是速度比射箭要慢很多。剧烈的爆炸撕碎了许多兽魔人的身体,阔头箭将它们一一刺倒,但兽魔人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它们尖叫着,咆哮着,倒在地上,陷入死亡,但只要还活着,它们就会拼命地向前冲锋,现在它们已经很接近了,弓箭手全部拉开阵势,不再进行抛射,而是各自选择目标,直线射击。人类也开始发出一阵阵怒吼,一边射箭,一边在死神面前大声呼喊。

没多久,再没有站立的兽魔人了,只剩下一名隐妖浑身插满了羽箭,却仍然在盲目地来回摇晃,一匹魔达奥的坐骑发出凄厉的嘶鸣,在垂死兽魔人的呻吟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号角声最后终于停止了。布满树桩的平地上,一只兽魔人站起身体,随即又栽倒在地。在所有这些可怕的声音中,佩林能听到人们的喘息声,仿佛他们刚刚跑过十里山路,他自己的心脏也差点要蹦出了胸膛。

突然间,有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喊,随着这喊声,男人们开始高高跳起,将长弓和其他武器在头顶来回挥舞,把帽子扔向天空,发出热烈的呼喊。女人和孩子从房子里冲了出来,笑着,欢呼着。大家跳起了庆祝的舞蹈。有些人跑过来抓住佩林的手,拼命地来回摇晃。

“你率领我们赢得了巨大的胜利,孩子,”布朗大笑着望向佩林,他已经将钢帽推到脑袋后面,“我想,我现在不该再叫你孩子了,真是一场伟大的胜利,佩林。”

“我什么也没做,”佩林表示反对,“我只是坐在马背上,这全都是你们的功劳。”

布朗和其他人一样,根本没听他说些什么,佩林困窘地在马背上坐直,假装检查战场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人们逐渐离开了他。谭姆并没有加入庆贺的人群中,他站在栅栏附近,逐一检视兽魔人的尸体。护法也没有一丝笑容。黑甲包裹的尸体散布在残树战场上,看起来差不多有五百个兽魔人,也许要少一些,有几个兽魔人可能逃回树林中去了,跑得最远的兽魔人到了第一排栅栏前五十步的地方。佩林找到了另外两名隐妖,它们还在地上来回翻滚,三名隐妖最终都得承认自己是会死亡的。

两河人为他发出一阵阵欢呼:“金眼佩林!噢!噢!噢!”

“它们一定知道,”他喃喃地说道,菲儿疑惑地看着他,“那些半人一定知道,这么做不会有用,看看这里。现在就连我也能看出这一点。它们一定从一开始就清楚。如果这就是它们全部的行动,为什么它们会这么做?如果还有更多的兽魔人,为什么它们不一起杀过来?如果兽魔人的数量是现在的两倍,我们就必须在栅栏中间和它们交战,如果再增加两倍,它们也许就能冲进村子里了。”

“你的眼光很好,”托马斯说,他已经催着马走到佩林身边,“这是一个测试,要看看你们是否会被这种程度的攻击打垮,也许是要看看你们的反应有多快,你们是如何组织防御的,或者是一些我没想到的事情。但这是一个测试,现在,它们全都看到了。”

他伸手指向天空,一只乌鸦正在战场上盘旋,换成是一只普通的乌鸦早就冲下来啄食死尸了,但那只鸟最后飞了一圈,便朝树林的方向飞去。

“下一次攻击不会马上发生,我看见两三个兽魔人跑进了树林,这里发生的事会传开,半人们现在要让兽魔人记起它们害怕魔达奥更甚于死亡。但攻击一定会再来,而且要比这次强大,有多么强大,要看无脸者从道中带过来多少兽魔人。”

佩林的脸上掠过一丝愁苦的表情:“光明啊!如果有一万个兽魔人怎么办?”

“应该不会,”维林说着拍了拍托马斯坐骑的脖子,那匹战马任由她的抚触,仿佛是一匹温顺的马驹,“至少,现在还不会,我想,即使是弃光魔使也无法让一个军团在道中平安地穿行。一个人也许能冒着死亡或疯狂的危险穿过两座最靠近的道门,但……比如说……一千个人,或者是一千个兽魔人,就很有可能在几分钟之内吸引霾辛·蜃过来,就像一碗蜂蜜引来一窝黄蜂。最有可能的是,它们以十到二十个为一队,最多不会超过五十个,两支队伍中要隔着相当的距离。当然,现在的问题就是有多少支小队通过了道,以及它们已经如此移动了多长的时间。它们肯定会有所损失,暗影生物有可能不像人类那么容易吸引霾辛·蜃,但……嗯,迷人的概念,我怀疑……”像是拍抚马脖子一样拍了拍托马斯的小腿,她转身离开,看起来她的心思已经完全陷入在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之中了。护法用脚跟踢了一下坐骑,尾随她而去。

“如果你敢向西林迈出一步,”菲儿平静地说,“我就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拉回旅店里,亲手把你塞到床上。”

“我没这样想。”佩林说了谎,他掉转快步的马头,背对着树林。一个人和一名巨森灵也许能避开敌人的注意,平安到达那片山坡,他们应该可以。道门必须被永久地封锁,伊蒙村才会有生存下来的机会。“你已经说服我不要去追他们了,你不记得了吗?”

如果知道他们大概的位置,也许就能找到他们,三双眼睛比两双更好用,特别是如果其中的一双是他的,而他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就算只是拿他的衣服塞满稻草,放在快步背上,在这里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突然间,在周围的欢呼和欢笑声中,他听见一道尖利的喊声,从南方传来的一声呼叫,就在靠近旧日大道的地方。

“他说它们不会很快回来的!”他咆哮一声,猛踢了一下快步的腹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