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风花园根本不是一座花园,而是一家巨大的酒店。它实在是太大了,连称呼它为酒店也不合适,它坐落在卡派尼中心的一座山丘顶端。卡派尼是坦其克三座半岛中最西边的一座,也是大圆环的所在地,“银风花园”这个名字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从海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整座酒店除了顶层之外,下面几层有一面墙壁被抛光的绿纹大理石圆柱和栏杆所取代了,所以海风可以直接吹进酒店里。如果下雨,金漆丝绸的窗帘就会被放下来,将雨水挡在室外。栏杆这一边的山坡非常陡峭,在沿栏杆摆放的桌子边上能清楚地看见远处的景致,越过白色的圆顶和尖顶,巨大的港口尽收眼底,现在港口里拥挤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船只。坦其克拼命地想要每一样东西,在这里能够赚到黄金——除非黄金和时间都被耗尽。
酒店里的天花板上悬着镀金的灯盏,黄铜雕刻的装饰经过抛光,映像出金子一样的光彩。这里的男女侍者们都经过严格的筛选,动作优雅,容貌标致,头脑聪明。银风花园是这座城里最贵的酒店,即使在动乱开始之前也是如此,现在这里的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但仍然坐满了拥有财富和权势的人,或者是自以为拥有这些的人。以某种角度而言,这两样东西在减少,但以别的角度来说,它们却在增加。
大厅里,金绿色瓷砖地板上的每张桌子周围都环绕着一圈矮墙,让一张张桌子成为一座座孤岛。每一堵墙上都布满了透雕花纹,这样就不可能有人在墙后偷听而不被看到了,矮墙的高度又足以挡住里面的人,让外面的人无法很轻易就看到他们。即使是这样,来这里的客人们也经常会带着面具,特别是最近,有些桌子边上还站着保镖。如果客人够谨慎,就连保镖也会戴上面具,以免被别人认出来。有谣传说,最谨慎的客人甚至会割去保镖的舌头,保镖们身上都看不到有武器。银风花园的主人是一位名叫斯琳汀的女子,没有人能从她柔滑的肌肤上看出她的年纪。她不允许任何武器进入酒店的大门,这个规矩一直都没有被打破,至少公开的情形是这样。
艾格宁坐在她惯常靠栏杆的桌子边,看着港口中的船只,特别是那些扬起帆篷的,它们又勾起了她回到甲板上发号施令的欲望。她从没有想到过职责会把她带到这里。
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遮住上半边脸的天鹅绒面具,她觉得戴上这个东西真是很可笑,但不让自己过于与众不同还是有必要的。这副蓝色的面具是为了搭配她的高领丝绸长袍,这件长袍和已经留到肩膀的黑色长发已经是她容忍的最大限度了。装作塔拉朋人是不必要的,坦其克城里已经挤满了外来的难民,其中有许多已经被卷进了这场动乱之中。其实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扮成塔拉朋人,这些人完全是一群野兽,没有任何纪律和规矩。
她带着遗憾的心情将目光从港口转向桌子对面的那个人,那是一个窄脸的男人,脸上有着一双贪婪的黄鼠狼眼睛。佛鲁蓝·盖博破旧的领子完全不属于银风花园,坐在这里,他还不停地在外衣上揩抹着双手。艾格宁总是在这里会见他们,强迫自己和这些恶心的小人打交道。让他们来这里是对他们的一种奖赏,也是让他们心神不安的一种手段。
“你找我做什么,盖博先生?”
又揩了一下手心,他将一只粗糙的黄麻袋放在桌子上,一边不安地看着她。她将那只袋子从桌子上拿到身边,将它打开,袋子里是一副银色的金属罪铐,一只项圈和一只手环由一根长索连结却看不到任何接缝的痕迹。她合上袋子,将它放到地板上。佛鲁蓝已经为她找回了三副罪铐,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很好,盖博先生。”一只小袋子沿着桌子滑到了另一边,佛鲁蓝立刻就让它消失在自己的外衣下面,仿佛那里面装满了帝国金币,而不是只有一把银币。
“还有什么事吗?”
“那些女人,你让我寻找的那些女人。”
艾格宁已经习惯了这些人飞快的语速,但她希望他不要用这种方式去舔嘴唇,并不是因为他这么做会让说出的话不容易听清楚,只是因为这种姿势非常不好看。她几乎要告诉他,她不再感兴趣了,但那些女人毕竟是她来坦其克的原因之一,也许现在更是全部的原因了。
“她们怎么了?”居然想要逃避职责的念头让她的口气出乎意料地凶狠。
佛鲁蓝哆嗦了一下:“我……我想,我又找到了一个。”
“你确定?以前曾有过……错误。”
说这是错误已经算是对他很客气了,她已经见过了十几个这种女人,每次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只是和她的描述稍有些相像罢了,这项工作让她觉得非常麻烦。尤其是那个女贵族,她因为庄园毁于战火而跑到了这里。佛鲁蓝从街上绑架了这个女人,他认为直接把目标交给艾格宁要比通风报信能得到更多的钱。佛鲁蓝狡辩说这个女人,莱伊纹女士,和艾格宁所寻找的女人之一非常像。但艾格宁告诉过佛鲁蓝,那些女人说话的腔调绝不是他曾经听过的,更不会是塔拉朋腔调。艾格宁不想杀死这个女人,但即使是在坦其克也会有人认识她。最后莱伊纹被紧紧地捆住,塞住了嘴,由一艘送信小艇在深夜里将她带走了。她既年轻又漂亮,会有人为她找到一个更好的用途,而不是割开她的喉咙。但艾格宁到坦其克来不是为王之血脉寻找女仆的。
“不会错的,伊利达小姐,”他急忙陪着笑说道,“这次不会错了,但……我需要一点金子,以确保,让我能足够接近目标,四五个金币如何?”
“我看到结果才会给钱,”艾格宁断然说道,“在你……犯过这么多错误之后,我还会给你钱,你已经是很走运了。”
盖博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说过……从一开始,你就说,你会给那些做了特别的事情的人一些钱的。”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向四下左右张望着,仿佛有人正隔着透雕花饰的三面墙壁偷听他们谈话。然后,他将声音压低成粗哑的耳语:“可能引起麻烦,对吧?我听到一个关于贵族集议会和帕那克选举的传闻,那是布瑞爵士的一个贴身仆人告诉我的,我想他说的是真的。那个人当时喝醉了,当他意识到他都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几乎要把自己掐死。即使这不是真的,它也会加剧坦其克的分裂。”
“你真的相信有必要在这座城市里收买麻烦?”坦其克是一颗已经腐烂的果子,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它就会从枝头落下,这块肮脏的土地全都是如此。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确实对收买他的“传闻”产生了一些兴趣。她应该买下所有可能有用的物品或者信息,她甚至还会卖出一些,但和佛鲁蓝打交道让她觉得恶心,她的犹疑也让她不愿意轻举妄动。“就是这样了,盖博先生,你知道该如何联系我,如果你又找到一个的话。”她碰了碰那个粗糙的麻袋。
佛鲁蓝并没有站起身,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她,努力想看到她面具后的脸孔:“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伊利达小姐?你的语调又慢又柔,请原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不出你是从哪里来的。”
“就是这样了,佛鲁蓝。”也许是因为惯于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威严嗓音,也或许是这副面具没有能隐藏住的冰冷目光,佛鲁蓝急忙跳起身,向她深深一鞠躬,口里结结巴巴地说着道歉的话,同时又伸手去镂空的墙壁上摩搓门把手。
等到佛鲁蓝走了之后,她仍然坐在桌边,好让他有时间离开银风花园。会有人跟着他出去,确认他不会在暗处等待并跟踪她。这种偷偷摸摸的鬼祟行为让她感觉恶心,她真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毁掉她的这副伪装,让她能进行一场面对面的、诚实的战斗。
一艘新船正在驶入下方的海港,那是一艘有着高耸的船桅和白云般船帆的海民风剪子。她曾经检查过一艘被俘虏的风剪子,在那以后,她几乎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这样一艘船,但她认为只有海民水手才能发挥出这种船最快的速度。亚桑米亚尔都顽固地拒绝立誓,如果她买下一批水手,效果会比使用海民差得多。买下一整艘船的船员!通信小艇送来供她使用的黄金数量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抓住那只麻袋,她从桌边站起身,立刻又坐回椅子里。她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从另一张桌子边离开,垂到肩头的黑色头发和下巴的一部分胡子围住了贝尔·多蒙的圆脸。当然,他没有戴面具,他现在掌控着十几艘近岸船只进出坦其克,显然是不怕别人认出他来。面具,她这才想起来,现在她戴着面具,他应该不会认出她来,但她还是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才离开自己的桌子。这个男人也许需要注意,他有可能成为危险的因素。
斯琳汀带着圆滑的微笑收下了她的金币,低声说着希望艾格宁能常来惠顾的话。银风花园的女主人将头上的黑发结成了十几根细小的辫子,身穿一件紧身的白丝长袍,白色的丝绸几乎像女侍的衣服般轻薄,脸上也戴着那种透明的面纱。艾格宁总想问问这些塔拉朋人,她们能表演什么样的舞蹈,茜舞娘也带着几乎完全一样的面纱,只是样式比她们的面纱多一点。不过,艾格宁在走向街道时想到,这个女人一定有一副精明的心思,否则她肯定无法在坦其克的乱局中左右逢源,能够得到每一股势力的欢心,却没有树立任何敌人。
一个穿白色斗篷的高个儿男人引起艾格宁的注意,他两鬓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和目光都像花岗岩般坚硬。他从艾格宁身边走过,斯琳汀向他问了声好。贾西姆·卡林丁的斗篷在胸口处有一个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下方绣着一根红色的牧羊人钩手杖,手杖的图案上还缀着四个金结。他是一名圣光之手的裁判者,圣光之子的高级军官。想到圣光之子,艾格宁心中就会产生一阵怒意,那是一支只效忠自身的军队,但贾西姆和他的几百名士兵在坦其克确实是一股力量。在这个时候,实力以外的任何权威都已经不存在了。国家侦骑不再巡行街道,仍然忠于国王的那些坦其克的军队都忙着守备这座城市周围的城堡。艾格宁注意到斯琳汀甚至没有瞥一眼挂在贾西姆屁股后面的佩剑,他确实是拥有实力的。
她一踏上街道的路面,轿夫就抬着轿椅跑了过来,保镖们拿着长矛围拢在她身边。这帮人实在是不怎么样,其中一些人带着钢盔,有三个穿着缝有钢片的皮衫。这些面貌粗横的男人可能只是些逃兵,但他们至少知道,如果还想吃饱饭,有银两花,就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即使是抬轿人也带着短匕首,在腰带上插着棍棒,看上去还算有点钱的人现在都不敢单独出门了,不管怎样,如果想冒这样的险,她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保镖们毫无困难地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盘绕在城市山丘上的狭窄街道里,虽然仍然熙来攘往,但他们与围绕着保镖的私人轿椅保持清楚的界线。街上很少能看见马车,马匹在这个地方已经成了奢侈品。
破败是对这个纷乱的地方最合适的形容,破败而疯狂,破败的面孔、破败的衣衫、太过明亮的疯狂眼睛,绝望、在没有希望的时候疯狂的希望。有许多人都彻底放弃了,他们倒伏在墙角下,蜷缩在门洞里,抓着妻子、丈夫、孩子,只剩下茫然的面孔和破烂的衣服。有时候,他们还能哭喊着向过路人乞讨一枚硬币、一块面包皮、或者无论是什么东西。
艾格宁始终只是望着前方,她需要相信这些保镖能为她排除一切危险。望向一个乞丐的眼睛,就会有二十个乞丐满怀希望地围住她的轿椅,扔出一枚硬币能引来一百个人向她哭喊个不停。她已经动用一部分通信小艇送来钱款建立了一个施舍处,就如同她是一位王之血脉一样。想到这种僭越的行为如果被发现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她的身体止不住地一阵颤抖,这就如同她穿上锦缎长袍、剃去头发一样。
一旦坦其克陷落,这些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到那时每个人都会得到食物和应有的待遇。那时她就能扔掉这身裙装和所有她没尝试过也不想尝试的东西,回到她的船上去。至少是塔拉朋,也许还有阿拉多曼,它们现在一触即溃,如同被烧焦的丝绸。为什么苏罗丝女大君仍然不发动进攻?为什么?
贾西姆·卡林丁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将斗篷铺展在雕花扶手上,打量着这个私人隔间里其他椅子上的塔拉朋贵族。他们都僵硬地端坐着,身上穿着金线绣花的外衣,紧闭双唇,覆盖着上半边脸孔的面具模仿了鹰、狮子和豹子的头颅。他要担忧的事情远比他们严重,却还能保持悠然的风度。两个月前他得到消息,他的一个堂弟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活剥了皮。自从他最年轻的妹妹蒂达被一只魔达奥从婚宴上抢走开始,已经一共三个了。管家给他写来不可思议的信,灾难接连落在卡林丁家族的头上,让他的家人都快要发疯了。两个月,他希望蒂达能死得快些。据说,女人到了魔达奥手中,神智就不会再清醒多久。整整两个月,这段时间里,除了贾西姆之外的所有卡林丁家的人都会流干身上的鲜血。
每个人都拿着一只盛着葡萄酒的黄金高脚杯,但他们身边并没有侍者,斯琳汀亲自为他们端酒,在离开的时候又确保了他们不会受到任何打扰。这里是银风花园最高的一层,而这一层现在除了他们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跟随这些贵族一起来的两个人站在下面的楼梯口,以确保这次会面的绝对隐密。如果贾西姆没猜错,他们是国王的生命卫士。贾西姆啜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塔拉朋人却没有一个举杯的。
“那么,”他轻声说道,“安迪克国王希望圣光之子帮助恢复城市的秩序,我们并不经常插手于各国的国内事务。”不是公开的。“我绝对不记得曾接受过这种请求,我不知道最高领袖指挥官会怎么说。”培卓·南奥会对他说,依照需要行事,确保塔拉朋人知道他们对圣光之子有所亏欠,并确保他们会全部偿还。
“已经没时间让你可以求得来自阿玛多方面的指示了。”一个戴着黑斑点豹子面具的男人急迫地说。他们都没有报上姓名,不过也不需要。
“我们所要求的都是立刻必须的。”另一个人厉声插嘴,鹰面具下的浓密胡须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一只古怪的猫头鹰。“你一定要明白,除非是万分紧急,我们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不能再分裂了,对不对?即使是在坦其克城里,也有许多分裂的势力,一定要将它们彻底镇压,这样的话,整个国家才会有恢复和平的希望。”
“帕那克的死亡让事情变得非常困难。”第一个说话的人又说道。
贾西姆疑问地挑起一侧眉弓:“你们有没有发现是谁杀死了她?”
他个人认为这件事是安迪克亲自干的,因为安迪克国王相信帕那克正在支持一个和他争夺王位的反叛者。国王也许是对的,但他在召集了贵族集议会——或者说他有能力召集的那部分——之后才发现,他们不会接受他选择的帕那克。这些贵族中有许多人分属于遍及全国的各个反叛势力,即使爱麦瑟拉女士没有公开地和安迪克分享床笫,选举国王和帕那克是集议会也是惟一真正的权力,而他们似乎不想放弃。反对爱麦瑟拉女士的动议不该让普通人知道,就连集议会也明白,这样的讯息有可能会引发大规模的骚乱。
“肯定是一个效忠伪龙的疯子干的。”那个猫头鹰一样的人说着,用力拉了一下胡子,“真正的塔拉朋人不会伤害帕那克,不是吗?”他说话的样子就仿佛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当然。”贾西姆顺口答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如果我要为爱麦瑟拉女士的即位守卫帕那克宫,我一定要得到国王本人的请求,否则,这样的行动会让人们以为圣光之子正在谋求塔拉朋的权力。但如你所说,我们寻求的只是结束分裂,让塔拉朋重归圣光之下的和平。”
另一个方下巴、棕黄色的头发里已经白发丛生的豹头用冰冷的声音说:“我听说,培卓·南奥正在寻求盟友,以共同对抗伪龙的奴仆,他要成为这个联盟的领袖,对不对?”
“领袖指挥官并不希求权势。”贾西姆用同样冰冷的声音回答,“圣光之子效忠于圣光,为全体人类共同的善良意愿而奋斗。”
“这不会有问题。”第一个说话的豹头说道,“塔拉朋将全面服从于阿玛多,没有问题!”愤怒的赞同声几乎从每一把椅子里响起。
“当然不会有问题。”贾西姆说话的样子仿佛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你们想得到我的帮助,我会给你们——在我所说的前提之下。如果你们不答应,圣光之子总是有许多工作需要完成,对圣光的义务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暗影无所不在。”
“你会得到有国王签名和印章的担保书。”一个戴狮面具的灰发男人说,这是他第一次说话。当然,他就是安迪克国王本人,不过贾西姆不被认为会知道这一点。国王不可能与圣光之手的裁判者会面却无人议论,他也不该出现在一家酒店里,哪怕这家酒店是银风花园。
贾西姆点点头:“等我拿到它们,我就会保卫帕那克宫,圣光之子会镇压任何……分裂行为……以及任何妄图干涉这一职权的人。圣光在上,此为我的誓言。”塔拉朋人显然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他们纷纷大口饮下杯中的葡萄酒,即使安迪克也是如此。
圣光之子将因不可避免的杀伤而遭塔拉朋民众所诟病,而国王和塔拉朋的军队则会避开这个麻烦。一旦爱麦瑟拉被授予圣树冠冕和手杖,就会有更多的集议会成员加入反叛者之中,如果剩下的贵族承认了他们没有支持爱麦瑟拉,这个消息势必会激起坦其克的民变。再加上逃亡者所传来的各种流言——叛军总会传播各种叛逆谎言的,塔拉朋国王和帕那克将被贾西姆系牢在丝线上,丝线的另一端是培卓·南奥的双手。到时候,领袖指挥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了。
现在这种收获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丰厚了,目前塔拉朋国王还能控制住的范围只有坦其克周围一百多平方里,但它也许还会再丰厚起来的。有圣光之子的助力——至少需要一或两个军团,而不是贾西姆手里的这五百人——伪龙的奴仆将被肃清,各种反叛将被击溃,甚至与阿拉多曼的战争也会取得胜利,如果这两个国家还会认为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的话。贾西姆听说,阿拉多曼的状况比塔拉朋还要糟糕。
实际上,他根本不在意塔拉朋、坦其克,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是否会落入圣光之子的手中。这对他来说只是一般性的事务,而现在真正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自己的喉咙什么时候会被割开,也许他到时候还会渴望自己的喉咙快些被割开。自从得到最后的讯息,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他没有再留下来和塔拉朋人畅饮,而是立刻就与他们道别了。如果他们对他的失礼感到不满,他们也因为急于需要他而没有表现出来。斯琳汀送他走出了酒店,当他走到街道时,一名马童小跑着将他的坐骑牵到他面前。扔给那个男孩一枚铜币,他催动这匹黑色的阉马快步向前跑去。曲折狭窄的街道上,衣衫破烂的人不停地从他的马头前跑开,这样很好,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的马撞倒了这些人,他会不会注意到,这对谁大概都不会算是损失。这座城里充满了乞丐,他几乎找不到没有那种陈旧、酸腐的汗垢气味的地方,塔姆林应该把他们全都轰出城去,让地方上的那些反叛势力招待他们。
他所关注的是地方上的那些地区,而不是那些叛乱,那叛乱很容易就可以扫平。只要散播消息出去,说那些反叛者是暗黑之友就可以了。只要他捉住其中的一两个,把他们送到圣光之手那里去,他们肯定会在人众面前承认自己敬拜暗帝、生吃婴儿,以及所有他们需要承认的罪行,在那以后,反叛就不会再持续很久。那些仍然妄图得到权势的人会发现他们被抛弃在荒野里,只剩下孤身一人,但那些伪龙的奴仆,那些真正宣称要效忠转生真龙的男女们,不是用暗黑之友的罪名就可以肃清的。他们发誓追随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仅凭这一点,大多数民众就已经认为他们是暗黑之友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发誓追随的那个男人,那个他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兰德·亚瑟。他在哪里?在这片土地上分布着上百群伪龙的奴仆,其中至少有两支已经强大到可以被称为军队了。他们在与部分仍然忠于国王的军队作战,在与叛乱军作战,而叛乱军在忙于攻打安迪克和伪龙奴仆的军队时,彼此之间还在不停地爆发着纷争。但贾西姆仍然不知道兰德·亚瑟隐藏在哪一群奴仆之中。兰德·亚瑟有可能在阿摩斯平原,也可能在情况同样混乱的阿拉多曼,如果他真是如此,贾西姆很可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在沃兰那半岛,被他占据作为圣光之子指挥部的宫殿门前,他将缰绳扔给一个穿白色斗篷的卫兵,没有理会卫兵们的致敬,径直走进了宫门。这一片富丽堂皇的圆顶、花饰尖塔和绿荫花园的主人曾经参与争夺光明王座。没有人抱怨圣光之子的强征,包括那个宫殿的前主人,他的脑袋现在还被插在马赛塔叛逆者阶梯的一枚尖钉上。这一次,贾西姆对那些精美的塔拉朋地毯、黄金和象牙的家具和哗啦哗啦的喷泉没看一眼,排列着黄金灯盏的宽阔走廊和覆盖着精致的雕金饰纹的挑高天花板,没有引起他丝毫的兴趣。这座宫殿可以和阿玛迪西亚最好、也许最大的宫殿相媲美,但现在他脑子里排在第一位的是房间中他在思考时饮用的白兰地烈酒。
他正走在一块蓝色、猩红色和金色图案的无价地毯上,眼睛却盯着前方的一只雕刻橱柜,那里放有装在银瓶子里的双蒸白兰地。突然,他意识到房里不止他一个人,一个穿着淡红色紧身长袍的女人,正站在一扇可以俯瞰树阴花园的高窄窗户旁边。她蜂蜜色的头发被编成许多辫子,覆盖住肩头,一片薄雾般的面纱掩藏不住她的面容,她年轻又漂亮,有两片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和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她不是仆人,仆人不会有她这样的穿着。
“你是谁?”贾西姆烦躁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立刻离开,否则我就把你扔到街上去。”
“这算是威胁?博斯?你应该对你的客人表示一些欢迎,不是吗?”这个名字让贾西姆的双脚摇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拔出了剑,指向她的咽喉。
一股力量抓住了他,空气令人惊恐地变得黏滞了,他被迫跪在地上,从脖子以下的全身都无法再动弹一下。包围他的力量愈勒愈紧,直到骨骼开始咯咯作响,手指被掰开,长剑掉在了地上。至上力,她正在对他使用至上力,一个塔瓦隆女巫,而如果她知道那个名字……
“你是否还记得,”她开始向他走进,“巴尔阿煞蒙本尊现身的一次聚会,他在那次聚会上向我们展示了麦特·考索恩、佩林·艾巴亚和兰德·亚瑟的面孔。”她带着强烈的恨意吐出这些名字,特别是最后那一个,她的目光似乎能在钢铁上钻出窟窿。“你是否明白了?我知道你的名字,不是吗?你已经将你的灵魂献给了至尊暗主,博斯。”
她突然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汗水从他的脸上渗出,不止是一个可恶的塔瓦隆女巫,而且是黑宗。她是黑宗的。他本以为来找他的会是一只魔达奥,他本以为还会有时间,更多一点时间,现在还不能是他的死期。
“我努力地想要杀他,”他慌乱地说道,“兰德·亚瑟,我一直都在努力!但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我被告知,如果我失败了,我的家人就会被杀光,一个接一个。我被承诺过会是最后一个!我还有堂兄弟、侄子、侄女,我还有一个妹妹!你一定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她站在他面前,用那双锐利的棕色眼睛看着他,用那两片丰满的小嘴唇向他微笑,听他不住嘴地说着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凡诺拉、她的卧室在什么位置、她是怎样喜欢在卡美拉外面的森林里单独骑马。也许如果他大声叫喊,会有一些卫兵跑进来,也许他们能杀了她。他希望自己的嘴能张大一些,但那种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压迫他,扯开他的双颚,直到他的耳朵听到了咯咯的响声。他努力张开鼻孔,疯狂地吸进空气,他仍然能呼吸,但他没办法喊叫,被挤出来的只有一些低弱的呵呵声,仿佛是一个女人的哀嚎被封在几重墙内。他想要尖叫。
“你很有趣,”蜂蜜色头发的女人终于说道,“贾西姆,我想,这是个不错的狗名字。你喜欢成为我的狗吗,贾西姆?如果你是一条好狗,我也许会让你看到兰德·亚瑟丧命的那一天,如何?”
他用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如果她会看到兰德·亚瑟死掉,那么她就……她就不会杀掉他,活剥他的皮,或者让剥皮显得像是解脱的其他恐怖刑罚。泪水从他的脸上滚下,虽然他的身体还处在被勒紧的状态,精神松弛后的哭泣还是让他浑身颤抖不已。束缚突然消失了,他瘫倒在地上,仍然哭个不停,他想克制自己也做不到。
那个女人跪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又猛地将他的头揪起来。“现在你会听我的了,是吗?兰德·亚瑟的死亡还不是现在的事,而且只有你是一条好狗,你才能看得到,你将要派遣你的白袍众前往帕那克宫。”
“你……怎么……知道的?”她用力将他的头向左右来回甩了两下,用的力气很大,“一只好狗不会质疑它的主人。我把棒子扔出去,你就把棒子叼回来,我说杀,你就杀,是吗?是的。”她让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白牙齿,算是给了他一个微笑。“占领那座宫殿会有困难吗?帕那克的军团就在那里,他们有一千人,睡在走廊、展览室和院子里,你的白袍众没那么多。”
“他们……”他必须先咽下一口口水,才能继续说道,“他们不会成为麻烦的。他们会相信,爱麦瑟拉已经被集议会选为帕那克,是集议会……”
“不要让我厌烦,贾西姆,我不在乎你为了占领帕那克宫,是否要杀死所有集议会的人。你什么时候行动?”
“要……要再过三四天,等安迪克将保证书送来的时候。”
“三四天,”她半是对自己喃喃道,“也好,再拖延久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他想知道她所说的拖延是什么意思,但有了刚才的经验,他没敢问出声。
“你要控制住那座宫殿,并让帕那克的精兵们离开那里。”
“这不可能!”他喊道。她猛地把他的头颅揪起,让他怀疑是自己的脖子会先断掉,还是头皮先被从头上剥下来。他不敢有任何抗拒,一千根看不见的针刺入他的脸,他的胸口,他的后背、手臂、腿,所有的地方。他看不见,但他确信那和真实的针没有任何差别。
“不可能,贾西姆?”她柔声说道,“不可能是一个我不喜欢听到的词。”针搅动着,刺得更深了。
他发出一阵阵哀嚎,但他必须做出解释,她想要的是不可能的。他一边喘着气,一边急匆匆地说道:“一旦爱麦瑟拉被授予帕那克的权位,她就会控制那支军团。如果我要占领那座宫殿,她会命令他们对抗我,安迪克也会帮助她。我不可能与帕那克的军团对抗,况且安迪克也会从环形堡垒中派出军队来攻击我。”
她审视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他开始流汗,他不敢向后退缩,甚至不敢眨眼,那一千根造成细小却痛楚的伤口的针,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就要对付帕那克了。”她最后说道,针消失了,她站起了身。
贾西姆也站了起来,一边还在竭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也许还是能和她谈谈条件的,这个女人现在看起来愿意接受一些理由了。他的腿仍然在颤抖着,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即使你能影响爱麦瑟拉……”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过你不要质疑我,贾西姆,一条好狗会服从它的主人,对吧?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会乞求我找一只魔达奥来玩弄你,你明白我的话吗?”
“我明白。”他沉重地说,但她还是在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他才真的明白了,“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主人。”她满意地微微一笑,他的脸上则绷起了一根根青筋。她向门口走去,毫不在意地将背对着他,仿佛他真的是一条狗,而且是条没有牙齿的狗。
“你的……你的名字是什么?”
这次她的笑容变得很甜,里面也充满了嘲讽:“是的,一条狗应该知道主人的名字,我被称为莉亚熏,但这个名字绝不能出现在一条狗的嘴里。如果出了这种事,我会对你感到非常不高兴。”
当房门在她身后被关上的时候,他蹒跚着走向一把象牙镶嵌的高背椅,颓然坐了下去。他没有再去想那瓶白兰地,现在他的胃非常难受,那会让他呕吐。那个女人对帕那克宫会有什么兴趣?也许这个问题后面还有一连串危险的问题,但即使他们真的是在侍奉同一位主上,他对于一个塔瓦隆女巫仍然只会感到满腔的痛恨。
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知道那么多。有国王的保证书在手,他能以揭发他们的阴谋作为威胁,让塔姆林和军队远离他的咽喉,这种威胁也可以用在爱麦瑟拉身上。但他们仍然能鼓动暴民来攻击他,而且领袖指挥官也许会对他的行动产生反感,认为他正在谋求个人权力。贾西姆将头低垂到双手中,想象着培卓·南奥在签署他的死刑令,他自己的手下会逮捕他,吊死他。如果他能给那女巫安排一场死亡……但她答应过会保护他不受魔达奥伤害。他又想哭了,她甚至不在这里,但她已经牢牢地锁住了他,用钢钳夹住了他的双腿,将套索紧紧勒在他的脖子上。
一定能有一条出路,但他看到的每一条路都只是通向另一个套索。
莉亚熏如同幽灵般穿过走廊,轻松地避开了仆人和白袍众的视线。当她从一个矮小的后门离开宫殿,走进宫殿后方狭窄的街巷中时,站在这道门外的高个子年轻卫兵望向她的目光里夹杂着放松和不安。她控制别人心神的小伎俩(那只需要用鞭子甩出来一点至上力的滴流)对于贾西姆是没有用的,但它能轻松地让这个傻瓜相信,她应该被允许走进这扇门。她带着微笑示意他弯腰靠近她,这个瘦高的傻瓜咧嘴笑着,仿佛是想得到一个吻。当她的细剑刺入他的眼睛时,这个咧开嘴的笑容冻结在他的脸上。
她机敏地向后跳去,那名卫兵扑倒在地,如同一堆没有骨骼的肉块。现在,他绝对不可能会意外走漏关于见到过她的讯息了。一滴血粘在她的手上。她希望自己能拥有加丝玛用至上力杀人的技巧,或者是蕾娜那种稍微逊色些的异能也可以。奇怪的是,用至上力杀人的能力,无论是停止心跳,还是让血液沸腾,都和医疗异能有紧密的联系,她自己只能治疗一点擦伤或瘀伤,但她对杀人很感兴趣。
镶嵌象牙与黄金的红漆轿椅正在街巷的出口处等着她,还有她的保镖们——一共是十二名有着饿狼般面孔的大汉。一走到街上,他们立刻就在人群中轻松地为她开出了一条道路,走避不及的人都被他们用矛杆敲到了一边。当然,他们全都是向至尊暗主效忠的人,即使他们不知道她是谁,但他们也知道,服侍得不够好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她和其他人居住的房子位于坦其克最东边的半岛——沃兰那内侧的一座山丘上,是一座两层高的石砌平顶房子,被石膏完全刷成了白色。这座建筑属于一个同样向暗主立下誓言的商人。莉亚熏本想要一座宫殿——也许有一天,她能拥有马赛塔半岛上的王宫。她小时候只能羡慕地望着领主大人的宫殿,但她为什么不能得到一座更好的?但不论个人喜好,暂时隐藏自己的面孔应该才是明智的选择,那些在塔瓦隆的傻瓜不可能会想到她们竟然在塔拉朋。但白塔肯定还在猎捕她们,史汪·桑辰的猎犬会把鼻子伸向每一个地方。
大门后面是一座小院子,第一层并没有窗户。撇下保镖和抬轿子的人,她匆匆地走进了房子。这个商人提供的仆人并不多,他向她保证,他们全都是向暗主发过誓的。但如果要侍候十一个极少外出的女人,这么点人手就有些不够了。当莉亚熏走进房子的时候,一个名叫吉丁的女仆正在擦洗门口大厅的红白瓷砖地板,这个女人留着黑色的辫子,相貌刚强而英俊。
“其他人在哪里?”莉亚熏问。
“在客厅里。”吉丁指着右边的双扇拱门,仿佛莉亚熏可能会不知道客厅在哪里。
莉亚熏咬了咬牙,这个女人没有行屈膝礼,也没有使用尊称。确实,她不知道莉亚熏的真正身份,但吉丁肯定知道她是发号施令的贵族,就连那个肥胖的商人也要对她不停地鞠躬,立刻把自己的家人赶进小屋子里,将华美的大屋让给她居住。
“你是应该擦地板的,不是吗?不该这样站着吧?快擦!这里到处都是灰尘,如果我到了晚上再找到一点污渍,你就糟了,我会好好收拾你的!”
莉亚熏用力闭上了嘴,她很早就学会了贵族和有钱人的仪态,有时候,她甚至会忘记她父亲是推着手推车卖水果的。但她偶尔会因为一时的恼怒而让平民的粗话滚出自己的舌头,她承受着太多的压力,太多的等待。
最后,她狠狠地说了一句:“干活儿!”然后就推开门走进了客厅,又将大门狠狠地在背后摔上。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里,这让她更感到愤懑,不过就是这些人也够了。圆脸的爱蒂丝·琼达坐在一张青金石镶嵌的桌子旁,白色墙壁上的一幅壁挂下面,她正仔细地抄录一张破烂的手卷上的文句,有时候,她还会心不在焉地在她的黑羊毛衣袖上擦拭钢笔尖。玛芮琳·葛马芬坐在一扇窄窗旁边,朦胧的蓝眼睛望着窗外小院子里一座小喷泉,慵懒地搔弄着一只骨瘦如柴的黄猫的耳朵,显然没在意掉落在她绿丝裙子上的猫毛。她和爱蒂丝都是褐宗的,但如果玛芮琳发现她捡来的流浪猫不断消失全都是因为爱蒂丝,那就要有麻烦了。
她们曾经是褐宗,虽然有时候她们很难记得那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宗派,同样的,她也不再属于红宗。虽然她们现在已经是公开的黑宗,但原先的宗派还是给她们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比如这两个前绿宗的,古铜色皮肤、有着天鹅般柔曲脖颈的洁安·凯德总是穿着她能找到的最薄、最紧身的丝绸裙装,今天她穿的是白色。平时,她总是笑话在这个地方只能将就穿些长袍了,因为塔拉朋的服装根本没办法吸引男人们的眼光。洁安来自阿拉多曼,那里的女人以衣衫暴露著称。亚丝恩·泽兰穿着剪裁朴素的淡灰色高领裙装,配上眼角微微翘起的黑眼睛和高挺的鼻子,让她的外貌显得几乎算是端庄,但莉亚熏听过她不止一次后悔丢下了她的护法。至于蕾娜·安德兰,黑色的头发在左耳上方有一缕清晰的白发,映衬出一张冰冷、傲慢的面孔,一张肯定属于白宗两仪师的面孔。
“定下了,”莉亚熏高声说道,“贾西姆·卡林丁会派遣他的白袍众进入帕那克宫,为我们据守那里。他还不知道我们将要有客人……当然。”屋里的几张脸都露出不悦的神色。白袍众痛恨有导引能力的女子,改变宗派并不能改变她们对这种男人的看法。“出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相信我去那里是为了杀他,而杀他的原因是他没有杀死兰德·亚瑟。”
“这不合理。”亚丝恩说着,皱起了眉,“我们是要束缚他,控制他,而不是杀死他。”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轻柔而低沉,然后,她靠在椅背上,“如果有办法控制他,我不会介意约缚他。虽然我只看过他几眼,但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莉亚熏哼了一声,她对男人没有任何好感。
蕾娜担忧地摇了摇头:“这很合理,但可能会有麻烦,我们在白塔中得到的命令是清楚的,而贾西姆显然也得到了其他命令,我只能假设那是弃光魔使们之中起了争执。”
“弃光魔使。”洁安喃喃地说着,抱紧了她的手臂,白色的丝绸在她的胸前翘起,露出更多的肌肤。“如果我们先在弃光魔使的交战中被碾成齑粉,即使得到了暗主回归后我们会统治这个世界的承诺又有什么用?谁认为我们可以对抗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烈火。”亚丝恩望着屋里的人们,黑色的斜眼里闪耀着挑战的火花,“烈火甚至可以摧毁弃光魔使,我们有办法制造它。”
她们从白塔里偷走的一件特法器——一根三尺长,形状类似长笛的黑杖就有这样的功能。她们之中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命令中要求她们带上它,即使是莉亚熏自己也不知道。有许多特法器是命令中要她们带上的,也都没有带走的原因,但既然是命令,就必须遵从,莉亚熏真希望她们可以拿走哪怕一件法器。
洁安响亮地哼了一声:“如果我们之中有人能控制它就好了,或者你们忘记我们做的那次测试差点把我杀了?在我能够停止它之前,它已经在船上烧出了一个对穿两侧的窟窿,幸好那艘船还能在沉没前把我们载到坦其克。”
“我们要烈火做什么?”莉亚熏说,“如果我们能控制转生真龙,就让弃光魔使去考虑该怎么对付我们吧!”
突然间,她意识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是那个叫吉丁的女人,她正在擦拭角落里的一把雕花低背椅。“女人,你在这里干什么?”
“打扫,”黑辫子的女子漠然地直起身,“你告诉我要打扫的。”
莉亚熏几乎要用至上力打向她,几乎,但吉丁确实不知道她们是两仪师。这个女人听到了多少?应该没有太重要的。
“你该去煮饭了,”她的话音里带着冰冷的怒意,“再告诉他,他应该用一条皮带抽你一顿,狠狠地抽!然后不给你任何吃的,直到所有的灰尘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女人又让她用平民的口吻说话了。
玛芮琳站起身,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黄猫的鼻头,然后将那只猫递给吉丁。“做饭的时候给它准备一碟奶油,一些上好的羊羔肉,肉要切碎,它没有多少牙了,可怜的东西。”吉丁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玛芮琳又说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明白。”吉丁的嘴唇紧紧地绷着,也许她终于还是明白了,她是一名仆人,和她们不是平等的。
她将那只猫抱在臂弯里,走出门去。莉亚熏等了一会儿,突然拉开屋门,前厅里空无一人,吉丁没有在偷听她们。她不信任这个女人,但话说回来,她想不出自己真能信任谁。
“我们必须关注关系到我们的事情。”她严肃地说着,关上了屋门。“爱蒂丝,你有没有在那些纸片中找到什么新线索?爱蒂丝?”
丰满的女子愣了一下,然后抬头扫视了一圈屋中的人,眨眨眼,这是她第一次从那堆破烂发黄的手稿中抬起头。看到莉亚熏,她似乎显得有些惊讶:“什么?线索?哦,没有。想进入国王图书馆本身就已经够困难了,如果我对某一页内容过于注意,图书管理员立刻就会知道。但如果我要把它们全都看过,我就永远也找不到什么东西,这个地方简直是个迷宫。不,我是在国王宫殿附近的一个书商那里找到这些的,这是一篇有趣的论述,里面写了……”
莉亚熏拥抱了阴极力,将那堆纸片吹到了地板上,“除非它们写了该如何控制兰德·亚瑟的办法,否则就把它们烧了吧!关于我们正在寻找的,你有多少了解?”
爱蒂丝向地上的碎纸片眨了眨眼:“嗯,它在帕那克宫。”
“你在两天前就知道了。”
“那一定是件特法器,要控制有导引能力的人,就一定需要至上力,而它有着特殊的用途,所以那一定是件特法器。我们会在展览厅里找到它,或者也许它会在帕那克的收藏里。”
“新的信息,爱蒂丝,”莉亚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尖利,“你有没有找到什么新的线索?任何线索都行。”
圆脸的女人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实际上……没有。”
“没关系,”玛芮琳说,“再过几天,只要他们珍贵的帕那克即了位,我们就能开始搜查了,即使必须检视每一支烛台,我们也要找到它,我们正站在悬崖边上,莉亚熏。我们要用皮带拴住兰德,教他该如何坐起来,如何打滚。”
“哦,是的,”爱蒂丝说着,露出了欢愉的微笑,“哦,一条皮带。”
莉亚熏希望结果会是这样,她已经厌倦了等待,厌倦了躲藏。要让这个世界知道她,要让全体人类向她弯下膝盖,正如同她第一次抛弃旧誓言、立下新誓言时所得到的承诺那样。
从厨房侧门里一走进她的小房子,艾格宁就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将面具和麻袋放在桌子上,走到砖砌壁炉旁边的水桶前面。她弯腰去拿铜水舀,右手却突然探进桶后一个因移开两个砖头所形成的空穴里,随即直腰转身,一张小十字弩出现在她手中。这张十字弩不足一尺长,力量和射程都不大,被安放在空穴时就处于待射状态,锋利的钢制箭尖呈现出染过毒后的黑色,表明着见血封喉的效能。随意靠在墙角的那个男人应该看到了十字弩,但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他有着淡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大约正值中年,相貌相当英俊,只是她觉得有些太瘦了。很显然,他刚才就从身边的铁格窗子看见她走过狭小的院子了。
“你以为我会威胁到你?”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她认出这种熟悉的乡音,但并没有放下十字弩,“你是谁?”
他小心地将两根手指伸入腰间的口袋作为回答,看来他确实还是看到了十字弩,他从里面拿出一样片状的小东西。她示意他将那东西放在桌子上,再退回去,直到他退回墙角里,她才移动到桌子前,去细看他放下了什么,但始终没有让自己的视线和十字弩的准星离开他。她用左手将那样东西举到眼前,一个边缘包了一圈黄金的象牙小徽章,上面雕刻了一只乌鸦和一座高塔。乌鸦的眼睛是黑色的蓝宝石,乌鸦,是皇族的象征,乌鸦塔,皇权裁决的象征。
“通常这样就足够了,”她对他说,“但我们远离霄辰,身处于一个以诡异为平凡的地方,你还能给出什么证据?”
带着消遣的意味无声微笑着,他脱下了外衣,解开衬衫,在他的两侧肩头全都有乌鸦和高塔的纹身。
大多数觅真者都会带着乌鸦和高塔的纹身,即使是胆敢偷窃觅真者徽章的人,也不会在身上留下这样的图案,背负了乌鸦的印记,就意味着成为皇族的财产。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记述了三百年前一对愚蠢的年轻贵族夫妻喝醉以后在身上纹了这样的图案,女皇得知此事,就让那对夫妻前往九月大殿,干起了擦地板的工作,这个家伙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子孙。乌鸦的印记是永远的。
“抱歉,觅真者,”她放下了十字弩,“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她没有问他的名字,即使他说了,也不一定是真名。他却先从容地穿上了衣服,任由她继续握着那枚徽章。
这是一个狡猾的暗示。她是一位船长,他是财产,但他仍然是一名觅真者。根据法律的规定,他能够以自己的职权来决定是否对她进行审讯。根据法律的规定,如果他打算对她就地进行审讯,他有权命令她出去买用来捆绑她的绳子,而她肯定会带着绳子回来的。从觅真者面前逃走是有罪的,拒绝与觅真者合作是有罪的,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中会犯下什么罪行,就像她绝不会想到背叛水晶王座。但如果他问了错误的问题,要求得到错误的答案……十字弩仍然在她的手边,而坎特伦则在很远的地方。疯狂的想法,危险的想法。
“我为苏罗丝女大君和可伦奈服务,一切为了女皇,”他说,“我前来检查各个地方女大君使者的进展。”检查?有什么需要检查的,还要派一个觅真者来?
“我从通信小艇那里没有得到消息。”他笑容变深了,她则红了脸,那些水手当然不会对她说关于觅真者的事。不过他在系上衬衫时还是回答道:“通信小艇不会冒险走我要走的路线,我一直在搭乘本地的走私船,船主是个名叫贝尔·多蒙的人,他的船会停靠在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以及它们之间的每一个地方。”
“我听说过这个人,”她冷静地说,“状况还算顺利?”
“至今为止还可以,让我高兴的是,至少你能正确地理解你的指令。在其他人之中,只有觅真者能做到这一点,很遗憾,海力奈里面没有更多的觅真者。”将外衣搭在肩上,他从她的手中抽走了觅真者徽章。“逃跑罪奴主的返回实在是件令人感到困窘的事,这样的逃跑一定要予以保密,简单地让她们消失掉会更好一些。”
她思考了一下,才保持住面容的平静。她曾经被告知,罪奴主被丢弃在法美镇的溃败中,有可能其中确实有一些是逃跑了。苏罗丝女大君亲自向她下达指令,送回所有找到的罪奴主,无论她们是不是想回来,如果做不到,就处理掉她们。最后这个手段应该只是最终的选择,至今为止。
“我很遗憾,这些地方都不知道卡芙,”他说着,坐到了桌边的一把椅子里,“即使是在坎特伦,也只有王之血脉仍然拥有卡芙,至少在我离开时还是这样的。也许来自霄辰的供给船这时已经到达了,就喝些茶吧!给我泡一杯茶。”
她几乎一脚把他踢下椅子,这个男人只是财产,兼觅真者。她泡了茶,又将茶杯端到他面前,并且拿着茶壶站在他身边,以保证他的茶杯总会是满的。他没有让她戴上面纱在这张桌子上跳舞已经让她感到很惊讶了。
在准备好钢笔、墨水和纸张以后,她被允许坐了下来,但他只是让她画出了坦其克的地图和它的防御结构,然后又画出了她所知道的每一座城市和乡镇,即使哪怕只知道一点也不能略过。她又被要求列出了地方上的各种势力,她所知的关于它们的强弱和归属,以及她推测它们的部署状况。
等她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将这些文件全都塞进了口袋里,又吩咐她把麻袋里的那样东西放到下一艘通信艇中送走,再给了她一个那种消遣的笑容之后,他就离开了。临走时对她说,几个星期后,他也许还会再来检查她的进展。
那个人走后,艾格宁坐在屋里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所画的每张地图,所列出的每一个名单,以前都曾经用通信小艇送出去过,难道说,她所做的这些只是因为她强迫他亮出纹身而受到的惩罚?视死卫士喜欢炫耀他们的乌鸦,觅真者极少这么做,也许确实是这个原因。至少,他没有在她回来之前下去看过地下室。或者他已经去了?难道他只是等待着她主动说出来?
就在厨房外的走廊里,那道门上粗大的铁锁似乎并没有被碰过,但有传说觅真者知道如何不用钥匙打开一把锁。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那把钥匙,她打开铁锁,走下了狭窄的楼梯。
架子上的一盏油灯照亮了这个积满灰尘的地下室,四堵砖墙中间看不到任何能有助于逃跑的东西,污水桶里泛出的微弱气味悬浮在空气中。在与油灯相对的一边,一个衣衫污秽的女人颓坐在一堆粗羊毛毯上,听到艾格宁的脚步声,她抬起了头,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她是艾格宁找到的第一个罪奴主,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艾格宁在找到伯萨敏之后,就几乎不愿再继续搜寻了,而且,虽然通信小艇已经来往了不止一次,但伯萨敏一直都被关在地下室里。
“有人到这里来吗?”艾格宁说。
“没有,我听到头顶有脚步声,但……没有。”伯萨敏伸出手,“求求你,艾格宁,这完全是个误会,你和我认识已经有十年,把这东西从我身上拿走吧!”
一个银色的项圈套在她的脖子上,下面接了一条粗银索,银索的另一端,一只用同样材料制作的手环挂在她头顶几尺高的钉钩上。给她戴上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很偶然的,那时艾格宁只是想将她束住一会儿,结果她立刻将艾格宁打倒在地,并且拼命地想逃走。
“如果你把那个拿给我,我就帮你解开。”艾格宁愤怒地说,很多事都让她感到生气,倒不是因为伯萨敏,“把那副罪铐递给我,我就解开它。”
伯萨敏打着哆嗦,垂下了双手。“这是个误会,”她耳语般地说,“一个可怕的误会。”但她丝毫没有去动那个手环的意思。她第一次尝试逃跑的结果只是让她在地板上来回翻滚,不停地呕吐,让当时在她身边的艾格宁大吃了一惊。
罪奴主通过罪铐控制罪奴——有导引能力的女人,有导引能力的是罪奴,不是罪奴主。但罪铐只能控制有导引能力的女人,而不是其他女人,也不会是男人。当然,有导引能力的年轻男人是一定要被处死的。能够导引的女人被戴上罪铐之后,只能在那只手环周围几步范围里移动,只有罪奴主戴上手镯,形成完整的连结,罪奴才能跟随罪奴主行动。
艾格宁在爬上台阶,重新锁上门的时候觉得很累,她想给自己倒一杯茶,但觅真者留下的一点残茶已经凉了,她又不想再泡一壶了。所以她只是坐回到椅子里,将那副罪铐从麻袋里拿出来。对她来说,这只是一副工艺精致的银制品,她不能使用它,它也不能对她造成伤害,除非有人用它敲她的脑袋。
戴上这只罪铐,确定它不能控制自己,即使只是这样想想,也会给她的脊背带来一阵寒意。能够导引的女人是比民众更加危险的动物,正是她们导致了世界崩毁,她们一定要受到控制,否则她们就会将所有人都变成她们的财产。这就是她一直接受的教导,霄辰人在一千年以来一直接受着这样的教导。很奇怪的是,这些教训在这里似乎无人知晓。不,这种愚蠢的念头是危险的。
将那副罪铐放回袋子里,她借助清洗茶具让自己的思想平静下来。她喜欢整洁,将这间厨房收拾干净能给她带来小小的满足感。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她已经在给自己煮一壶新茶了。她不想去考虑伯萨敏的事,那也是危险而愚蠢的。将后背靠在桌子上,她在一杯被她煮得其黑无比的茶里倒进蜂蜜,不是卡芙,但只能凑合一下了。
不管伯萨敏怎么否认,怎么哀求,她确实有导引的能力。其他罪奴主也是这样吗?所以苏罗丝女大君才要杀死所有被扔在法美镇的罪奴主?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不可能。在霄辰全境年复一年的测试找到了每一个拥有导引潜质的女孩:每一个都在户籍名单中被剔除,在家族纪录中被剔除,然后就被带走,成为负铐的罪奴。同一个测试里也会找到能学习戴上手环,成为罪奴主的女孩,没有任何女性能逃过每年的这种测试,直到她年长到如果拥有潜质,肯定会显露出导引能力的年龄。怎么可能一个本该是罪奴的人反而被当成了罪奴主?但伯萨敏就在地下室里,被一副罪铐像锚一般死死地束缚在那里。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种可能性也许会是致命的,这其中包括了王之血脉和觅真者,甚至可能还波及到了水晶王座。苏罗丝女大君敢向女皇隐瞒这种信息吗?对于这些人,区区一名船长可能只是因为对他们错误地皱皱眉头就会落得尖叫着死去,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一时兴起就成为了财产。如果她要避免自己被判以万年之死,她就必须知道得更多。首先,这意味着必须将更多的钱扔给佛鲁蓝和其他和他一样的流氓,找到更多的罪奴主,并确认罪铐是否会对她们起作用。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她完全是航行在没有被海图标示出的暗礁群里,而她的船头没有领航员。
她的手碰到了那张十字弩,致命的弩箭仍然放在弩槽里。她意识到另外一件事也是确定的:她不会让觅真者杀死她,也许他只是为了帮助苏罗丝女大君保守秘密,也许根本不为任何原因。这个想法已经几近于叛逆,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颤栗,但她无法将这个想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