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伊墨台

太阳还悬在西方锯齿般的地平线上,鲁拉克告诉兰德,再向前走一里就是伊墨台了,他要在那里过夜。

“为什么我们要停在这里?”兰德问,“还要再几个小时,夜晚才会到来。”

回答来自杰丁的另一侧,艾玲达开口说道:“在伊墨台有水源,在水源旁边扎营是最好的选择。”口气轻蔑,一如兰德所料。

“那些卖货郎的马车也不可能走很远,”鲁拉克补充道,“当阴影变长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停下来,否则车轮和骡子腿就有可能被碰伤。我不想把他们丢下,我没办法分派人手去看着他们,而库莱丁可以。”

兰德在马鞍上动了动身子。那支马车队正由金多的多阿马狄应——寻水众保护着侧翼,在金多主队旁边一两百步的位置上摇摇晃晃地行进着,车轮和马蹄搅起一团团黄色沙尘。地面上大多数裂缝都太深、太陡了,马车夫们只好一一绕过它们,让车队如同一条喝醉的蛇般来回扭摆。响亮的咒骂声不停地从车队中响起,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责骂拉车的骡子。哈当和凯勒仍然待在他们白色的车厢里。

“不,”兰德说,“是你不想这么做。”他轻声笑着,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麦特在宽边帽底下奇怪地看着他。他的笑容是想让别人安心,但麦特的表情却没有改变。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兰德心想,这次旅程中出现了太多的变化。

想到照顾,他察觉到艾玲达望着他的眼神,她用披肩包住了头,仿佛那是一条束发巾。他再次挺直了身体。沐瑞也许曾叮嘱她要将他照顾好,但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正在等着看他从马上摔下来的惨状。毫无疑问,她会觉得那十分好笑,艾伊尔的幽默就是这样。他宁愿相信她的怨恨只是因为被塞进了一套裙装里,派来监视他,但闪烁在她眼中的光芒,说明这种怨恨的很大一部分应该出于她对他的私人看法。

一路上,沐瑞和智者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没有看他。那时沐瑞、艾雯和四位智者一同走在金多和沙度中间,所有六个女人都在看着两仪师手里的某样物品。它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如同一颗宝石般熠熠发光,那些女人的样子就像是看到漂亮首饰的女孩一样兴致勃勃。岚骑马跟在后面的奉义徒和驮马队里,就像是已经被那些女人打发走了。这个场景让兰德感到非常不安,他已经习惯于成为那帮人注意的中心了。她们发现了什么比他更有趣的事情?那肯定不是能让他高兴的东西,他不会喜欢沐瑞感兴趣的东西,也不会喜欢艾密斯她们感兴趣的东西,她们全都在设计他。她们之中,他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艾雯。光明啊,我希望我还能信任她。他惟一能真正信任的只有他自己了。当野猪从树丛后冲出来的时候,你拥有的只有你自己和你手里的矛。这一次,他的笑容中带了些许苦涩。

“你觉得三绝之地很有趣吗,兰德·亚瑟?”艾玲达的微笑只是向他呲了一下白牙,“尽情笑吧,湿地人,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这片土地会替伊兰好好惩罚你的。”

为什么这个女人如此纠缠不休?“你对转生真龙没有任何尊重的表现。”他生气地说道,“不过你至少应该对卡亚肯稍微有一点敬意。”

鲁拉克笑出了声:“一名部族首领不是一名湿地的国王,兰德,卡亚肯也不是。尊重是有的,虽然女人们一般都不愿意表示出来,但任何人都能和首领说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但鲁拉克还是向兰德坐骑对面的女子瞪了一眼,“有些人的态度确实危及荣誉。”

艾玲达一定是知道了最后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脸色变得像石头般僵硬,她一言不发地继续大步走着,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头。在前方巡逻的两名枪姬众出现在队伍前面,两个人都在没命地往回急奔。她们显然并不是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向沙度跑去,另一个则跑向了金多。兰德认出了跑过来的这名枪姬众,她是一个名叫亚得凌的黄发女子,线条硬朗的面孔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英俊,一条伤疤在她被阳光晒黑的面颊上划了一条白色的细线。她是从提尔之岩回来的艾伊尔之一,比这里大多数的枪姬众都要年长,也许比他大了十岁。在跑到鲁拉克身边之前,她飞快地瞥了艾玲达一眼,那一眼里既有好奇,也有同情,这让兰德非常生气。如果艾玲达同意当智者的间谍,她就肯定不值得同情。只是陪着他,不算什么艰难的任务吧!而对于他,亚得凌连一眼都没看。

“在伊墨台有麻烦,”她对鲁拉克说,她说话又快又干脆,“没人发现我们,我们一直隐藏在暗处,没有靠近。”

“很好。”鲁拉克回答,“通知智者。”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短矛,回身朝金多主队走去。艾玲达低声说了些什么,拉住她的裙子,显然她是想和鲁拉克一起过去。

“我想,她们已经知道了。”当亚得凌向智者的队伍跑去时,麦特说道。从沐瑞身边女人们的变化来看,兰德认为麦特是对的,她们似乎同时开始说话了。艾雯用手遮住眼睛,望着亚得凌或者是他,另一只手则捂在嘴上。她们怎么会知道的?这问题只能留待以后问清楚了。

“那会是什么样的麻烦?”兰德问艾玲达。艾玲达仍旧自顾自地嘟囔着,没有回答他。

“艾玲达?会是什么样的麻烦?”还是没回音。

“烧了你吧,女人,你只要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好!什么样的麻烦?”

艾玲达的脸红了,但她只是用平淡的声音说道:“很可能是一次突袭,目标是山羊或绵羊,它们都有可能被放到伊墨台进行牧养,但最有可能是山羊,因为这里的水。发动突袭的大概是查林部族的白山氏族,或者是加莱氏族,它们离这里很近。也许是来自高辛部族的氏族。我想,汤曼勒部族距离这里太远了。”

“会有战斗吗?”兰德向阳极力伸展,甜蜜的至上力湍流冲过他的躯体,伴随着腐臭黏腻的污染,汗水冲出了他的每一个毛孔,“艾玲达?”

“不,如果突袭者还在,亚得凌会说的。畜群和奉义徒现在一定已经在几里以外了,我们不能抢回那群牲口,因为我们必须陪着你。”兰德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没提到抢回那些俘虏——那些奉义徒,但他没有对这个问题想太久,为了不被阳极力冲走,他没有太多精力去想这些事情。

鲁拉克和金多队伍向前方跑去,他们都已经戴上了面纱,兰德以稍微慢一些的速度跟在后面。艾玲达盯着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但他只是让杰丁快步走着,他才不会急匆匆地冲向别人设下的陷阱。至少麦特比他还不着急,他犹豫着,看着卖货郎的马车,过了一会儿才让果仁慢跑起来。兰德一眼都没有去看那些马车。沙度部族落在了后面,直到智者们开始前进,他们才缓缓地迈开步子。当然,这里是塔戴得部族的地方了,库莱丁不会在乎这里是否有人发动了突袭。兰德希望部族首领们能尽快在亚卡戴集合,他该如何才能让这些彼此争斗不休的人团结为一体?不过,现在这并不是他要担心的事。

当伊墨台终于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兰德因眼前的情景吃了一惊。零星散落的几群长毛白山羊正在啃食着粗硬的野草和荆棘树丛中的叶子,一开始,他并没有看见那座依傍着高耸孤峰基部,用天然石块砌成的建筑,虽然建筑材料非常粗糙,但堆砌得却十分巧妙、严整。覆盖在建筑物顶部的土壤中生长着几株荆棘灌木,这座建筑物不是很大,有着箭缝一样的窗口。兰德只能看见它有一道门。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出另一座建筑物,它位于山峰上六十尺左右一处突出的岩台上,并不比第一幢建筑物大,一条深沟槽从地面上那幢建筑物后面的山壁伸出,一直通向那处岩台。除此之外,兰德就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明显的道路能到达那座岩台了。

鲁拉克站在距离孤峰四百步的地方,脸上没有带着面纱,他是兰德能看见的惟一一名金多。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不在这里。兰德在他身边勒住缰绳,跳下马。部族首领却只是看着那些石头建筑。

“山羊。”艾玲达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突袭的人不会丢下任何一只山羊,大多数山羊都没了,但看起来它们仿佛只是被驱散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鲁拉克表示同意,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些建筑,“否则就会有更多留下来。为什么没有人出来?他们应该能看见我的脸,认出我是谁。”

他开始向前走去。兰德催马跟了过去,他没有表示反对。艾玲达一只手握住了腰带上的匕首,麦特跟在他们后面,抬起了那根黑矛,仿佛他认为很快就要用到它。粗糙的木门是用短而窄的厚木板拼在一起的,门边一些很结实的立柱都折断了,从痕迹看,是用斧头砍的。鲁拉克犹豫了一会儿,才将门推开,他几乎没有向门里看一眼,就立刻将视线转移到周围的旷野上。

兰德探头进去,屋里没有人,靠着箭缝透入的光柱,兰德能看清建筑物的内部只有一个房间,而且显然不是居室。只是一个牧人临时的庇护所,如果他们遭到攻击,这里可以为他们提供保护。屋子里没有任何家具,连桌椅也没有。屋顶上一个被熏黑的烟囱下面,有一座敞口的炉子。屋子背面,那条宽石槽里的灰色岩石上刻出了一级级台阶。这个地方确实遭到了抢掠,被褥、毯子、壶罐,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其中夹杂着破碎的坐垫和枕头。某种液体溅得到处都是,甚至连天花板上也有,而且已经干涸变黑了。

兰德意识到那是什么,不由得猛地后退了一步,想也没想就让至上力的利剑出现在手中。血,这么多的血,这里一定发生过一场屠杀,一场野蛮到超乎他想象的屠杀,除了山羊之外,这里再没有活物了。

艾玲达像她进来时一样迅速地退了出去。“谁?”她难以置信地问,蓝绿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怒火,“有谁会这么做?那些死者都去什么地方了?”

“兽魔人,”麦特喃喃地说,“我看是兽魔人干的。”

艾玲达轻蔑地哼了一声:“兽魔人不会进入三绝之地,湿地人,至少,它们的足迹很少会出现在妖境以南几里的地方。我听说过,它们管三绝之地叫丧命地。我们猎杀兽魔人,湿地人,而不是它们猎杀我们。”

没有任何异动,兰德让手里的剑消失,推开了阳极力。这很困难,至上力的甜美几乎足以淹没污染所产生的恶感,那种纯粹的愉悦感让他可以把一切都忘掉。无论艾玲达怎么说,麦特是对的,但兽魔人已经走了。兽魔人在荒漠里,在一个他必须去的地方,他还没有蠢到会认为这完全出于巧合。但如果他们以为我确实是这么蠢,也许他们会掉以轻心。

鲁拉克向金多发出信号,让他们过来,艾伊尔们似乎立刻就从地里冒了出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沙度、卖货郎的马车和智者们也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立刻被传进所有人的耳中,艾伊尔的队伍里能明显感到紧张的情绪,他们的姿态仿佛是在戒备随时都有可能受到的攻击,而且攻击他们的可能就是旁边那支艾伊尔队伍。斥候被派往每一个方向。车夫们一面替骡子卸下货车,一面惊惶地窥看着四周,仿佛只要有人喊一声,他们都会钻到马车底下去。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像蚁巢中的蚂蚁般忙碌着。鲁拉克确认了所有卖货郎都已经把马车停在金多营地的边缘,库莱丁对他怒目而视,因为这就意味着任何想要进行交易的沙度艾伊尔都要到金多营地那里去,但他并没有为这件事和鲁拉克争吵。也许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连他也知道这种争吵完全有可能导致枪矛之舞。沙度的帐篷就扎在距离金多营地不到四分之一里的地方,像行军时一样,智者的营地在两座营地中间。智者们检查了建筑物的内部,沐瑞和岚也和她们一起去看了,但她们即使做出了什么结论,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伊墨台的水源是那道岩壁裂缝深处的一个小泉眼,泉水充满了一个不到六尺宽、略呈圆形的幽深泉池,鲁拉克管它叫水槽。对于牧人来说,它已经足够了,它也足够让金多装满他们的部分水袋。沙度没有靠近这里,在塔戴得部族的地方,金多有优先取水的权利。山羊们似乎只是从荆棘丛肥厚的树叶里吸收水分。鲁拉克向兰德保证,在明晚的宿处会有远多于这里的清水。

当马车夫正忙着解下牲口,用小桶从水车上取水的时候,哈当又让众人吃了一惊。他走出马车时,身边还有一名年轻的黑发女子,那名女子穿着红色的丝绸长袍和红天鹅绒软鞋,这套衣服应该出现在华丽的宫殿里,而不是这片荒漠。一条轻薄的红色头巾像束发巾和面纱一样裹住了她的头脸,却无法挡住炽烈的阳光,也无法藏住一张白皙美丽的心形面孔。她挽着卖货郎粗大的手臂,袅袅婷婷地随他一起去看那个溅满鲜血的房间。那时候,沐瑞和智者们已经回到奉义徒为她们建立的营地去了。当这两人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子还在姿态优雅地打着哆嗦。兰德确定她是假装的,就像他确定是她主动要求去参观那处屠宰场一样。她脸上厌恶的神态只持续了两秒钟,然后她就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艾伊尔了。

看起来,兰德也是她有兴趣的目标之一。哈当似乎准备带她回马车了,但她反而领着他向兰德走来,在朦胧的面纱后面,她一直都在向外抛洒着迷人的微笑。“哈当和我谈起过你,”她用一种幽幽柔柔的声音说道。她的手臂还挽在卖货郎的胳膊上,一双黑眸却大胆地望着兰德。“你就是被艾伊尔传颂的那个人,随黎明而来之人。”凯勒和那名走唱人也走出了马车,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看来我是的。”兰德说。

“奇怪了,”她的微笑变得有些恶作剧的意味,“我以为你会非常英俊。”

拍了拍哈当的面颊,她叹息了一声:“这种死热的天气真让人疲惫不堪,但愿它不会持续太久。”直到这女人沿着台阶回到马车里,哈当一直都没有说一个字。一块白色的长围巾被他绑在头上,代替了那顶帽子,围巾的末端垂在他的脖子上。

“请你一定要原谅伊馨德,好大爷,有时候,她有些……过于直率了。”他的声音很随和,眼睛却像是捕猎的猛禽。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道:“我也听说了别的事情,我听说你在石之心大厅里拿到了凯兰铎。”那个男人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如果他知道凯兰铎,他一定也就知道,兰德是转生真龙,知道他能够使用至上力,而他的眼神一直都没有改变。一个危险的男人。

“我也听过有人这么说,”兰德对他说,“耳听为虚,你所见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

“很聪明的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哈当才说道,“但如果想要有巨大的收获,一个人就必须相信一些事,通向伟大的道路需要由信仰和信息铺成。信息也许是一切之中最有价值的,我们全都在寻觅信息的钱币。请原谅,好大爷,伊馨德不是个有耐心的女人。也许我们以后能有机会好好谈一谈。”

没等那男人走出三步,艾玲达就用低沉却又严厉的声音说道:“你属于伊兰,兰德·亚瑟,你对每一个走到你面前的女人都这样看吗?或者只是对那些半裸着的?如果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你也会这样看我?你属于伊兰!”

兰德已经忘记了她还在他身边,“我不属于任何人,艾玲达,伊兰?她似乎还没有打定主意呢!”

“伊兰将她的心掏给了你,兰德·亚瑟,如果她没有在提尔之岩亲口向你告白,难道她的两封信没有告诉你她的感受吗?你是她的,不是其他人的。”

兰德挥了挥双手,从她身边走开,至少,他试着走开。她紧跟在他身后,如同阳光下一个对他充满厌恶的影子。

剑,艾伊尔人已经忘记了他们为什么不带剑,但他们一直保持着对它的藐视,剑也许能让她离开自己。兰德开始在智者营地里寻找岚,他要求护法教导他练剑。柏尔是四名智者中惟一出现在他面前的,脸上的皱纹显然是因为对他这种举动的反感而加深了。他没有看见艾雯。沐瑞的脸平静得如同戴上了一副面具,黑眼睛里只有冰冷,他不知道两仪师对他是赞成还是反对。

他不是要冒犯艾伊尔,所以他和岚选择在智者营地和金多营地之间进行练习。他使用岚从行李中拿出的一把训练剑,剑柄上只绑着一束零散的钢片,但训练剑的重量和平衡与普通剑是一样的。一个剑招紧接一个剑招,他能够在舞蹈一般的变幻中忘记自己。训练剑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通常练习都是这样的。只是今天,太阳如同熔炉般高悬在天上,烤光了一切的汗水和力气。艾玲达蹲在一边,双臂抱住膝盖,紧盯着他。

最后,喘息着,他放下了手臂。

“你的精神不够集中。”岚对他说,“即使是肌肉都变成了水,你也要集中你的精神,做不到这一点,你的死期就到了,而杀死你的搞不好会是个第一次握剑的乡下男孩。”

他很意外地笑了笑,这种表情在他石雕般的脸上显得非常奇怪,“是的,嗯,我不再是乡下男孩了,对不对?”

他们的身边出现了观众,只是距离他们都很远。艾伊尔人在沙度和金多营地的边上站成了两排。凯勒仿佛被奶油包裹的肥大躯体站在金多艾伊尔中间,走唱人在她身边,身上还穿着五颜六色的百衲斗篷。他选择哪一个?他不想让他们发现他在看着他们。

“艾伊尔是如何战斗的,岚?”

“很厉害,”护法不带表情地说,“他们从来不会让精神涣散,看这里。”他用剑在坚硬的干土上划了一个环和几个箭头,“艾伊尔会根据环境改变战术,不过这是他们喜欢的一个战术。他们成队行动,所有人分为四组。当他们遇到敌人的时候,第一组艾伊尔在正面牵制敌人,第二组和第三组从侧后包抄,最后一组作为预备队等在战场之外,只由这一组的首领观察战局。当敌人的战线出现缺口,预备队立刻从那里杀进去,结束!”他的剑从一个已经被箭头刺穿的地方伸入环中。

“那你们是如何击败这种战术的?”兰德问。

“很难,除非幸运,一般你在艾伊尔发动进攻前根本不会发现他们,当你开始接战的时候,你要立刻派出骑兵,击溃,或者至少是拖延向你的侧后迂回而来的艾伊尔。如果你能保留大部分力量,击败在正面牵制你的艾伊尔,你就能再依次击败其他艾伊尔。”

“为什么你要学习如何与艾伊尔战斗?”艾玲达喊道,“难道你不是随黎明而来之人吗?你不是要将我们绑在一起,恢复我们旧日的光荣吗?而且,如果你想知道如何与艾伊尔作战,问艾伊尔就好了,不要问一个湿地人,他的办法不会有用的。”

“边境人每次都把它运用得很好,”鲁拉克的软靴在坚硬的地面上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胳膊下面夹了一个水袋,“对于刚遭受沮丧打击的人,他人总是会给予宽容,艾玲达,但赌气总要有个限度。你为了你对族人和血脉的义务而放弃了枪矛,毫无疑问,终有一天,你会让一名部族首领服从你的意志,但即使你只是塔戴得最小的氏族中最小的聚居地的智者,义务仍然存在,而它不能被你的怒气所干扰。”

一位智者。兰德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当然,这才是她会去鲁迪恩的原因。但他绝对想不到艾玲达会选择放弃枪矛,这肯定也解释了为什么她会被选择成为他身边的间谍。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能够导引,自从冬日告别夜之后,明似乎是他生活中惟一不能导引的女孩。

鲁拉克将那个发着溅水声音的水袋扔给兰德,微温的清水流进他的咽喉,如同清冽的美酒。他竭力不让一滴水洒在他的脸上,他不想浪费它,但这么做很困难。

“我觉得你也许想要学学怎么用矛。”当兰德最后放下半空的皮囊时,鲁拉克说道。兰德这时才发现,部族首领的手里拿着两根矛,还有一对小圆盾。那两根矛看起来绝不是为了训练而制造的,每根矛杆的末端都装着一尺长的锋利钢尖。

无论是钢还是木头,兰德的肌肉已经哭喊着想要休息了。他的腿总是想让他坐下来,头则想躺下来。凯勒和那个走唱人已经离开了,但两个营地的艾伊尔们都还在看着他。他们已经看着他练过了令人鄙视的剑,他们是他的人众,他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是他的,这种联系不仅仅是一种表面的概念。艾玲达也还在看着他,女孩眼里的怒火更旺了,仿佛是在责备兰德为什么让鲁拉克这样教训她。当然,他做什么样的决定,完全是和这个女孩无关的。金多和沙度都在看着他,就是这样。

“那座山有时候会重得可怕,”他叹息一声,从鲁拉克手里接过一根矛,一张盾,“你什么时候能找个机会把它放下一会儿?”

“当你死的时候。”岚的回答很简单。

强迫自己迈开步伐,并竭力不去看艾玲达,兰德在鲁拉克面前摆好了架势。他还不想死,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想。

躲在卖货郎马车的阴影里,靠在一只高轮子上,麦特瞥了一眼观看兰德的金多氏族队伍。他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那个家伙是个大傻瓜,竟然在这种热天里蹦蹦跳跳,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在太阳下找个遮蔽处,找点喝的东西。他在阴影里转动了一下身体,苦着脸望向手中杯子里的啤酒,那是他刚从一名马车夫那里买来的。啤酒变得像菜汤一样热的时候尝起来真不是味道,不过,至少它是湿的。除了那顶帽子之外,他还买了一根装着雕银烟锅的短管烟斗,现在那个烟斗就在他的外衣口袋里,和他的烟袋在一起。做这些买卖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要一条能够离开荒漠的路,但卖货郎们现在似乎并不提供这项商品。他们还要做他们的买卖,虽然并没有什么人买他们的啤酒。

艾伊尔人根本不在意酒的凉热,但他们似乎是认为这种酒太淡了。来买东西的大多是金多氏族人,不过也一直都有沙度部族人从另一个营地过来。库莱丁和哈当凑在一起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不过并没有达成什么协议,最后双手空空地回去了。哈当一定是不想丢掉眼前的生意,他用他那双鹰眼盯着库莱丁的后背,一名想和他说话的金多人叫了他三次,他才听到。艾伊尔们并没有太多的钱币,但卖货郎们很快就开始接受银碗、金雕像和精美的壁挂,这些都是来自提尔的战利品。艾伊尔又拿出一袋袋天然的金块和银块,这让麦特从地上坐起了身。不过艾伊尔人如果玩骰子输了,很可能会拿他们的短矛和他说话。他想知道这些金矿银矿都在什么地方,别人能找到金银的地方,他一定也能,不过,挖金子大概是件很累人的工作。大大地喝了一口温热的啤酒,他又靠回到了马车的轮子上。

买什么,卖什么,得了什么样的价钱,这些让麦特感到很有趣。艾伊尔不是会用一个金盐瓶去交换一捆布的傻瓜,他们知道每样物品的价值,并且卖力地和卖货郎们讨价还价,虽然每个人各有所需。书籍很快就卖光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想看书,但那些想要的人会搜光马车里的最后一本书。蕾丝和天鹅绒一拿出来就会被抢光,并能够换到数量惊人的白银和黄金。缎带的销路也很好,但即使是最好的丝绸也乏人问津。麦特听到一名沙度艾伊尔告诉哈当,从东方来的丝绸比他们的价钱要便宜得多。一个身材笨重、有着疙瘩鼻子的马车夫,努力劝说一名金多枪姬众买下一只象牙雕刻的手镯。那名枪姬众从荷包里拿出一只更宽、更厚、雕工更精细的象牙手镯,递到他面前,让他去和第一只手镯比一比,马车夫犹豫了一下才拒绝了,这使得麦特觉得他比看上去还要蠢。针和别针都是被竞相抢购的物品,但壶锅和小刀只是得到了艾伊尔们的一阵冷笑,艾伊尔铁匠能做出比它们好得多的产品。每一样东西都在不同的手里来回传递,从香水瓶、浴盐到小桶的白兰地,葡萄酒和白兰地都能卖上好价钱。他很惊讶地听到黑恩和卖货郎要两河烟草,但卖货郎手里没有这样货物。

一个马车夫一直在艾伊尔们前面夸耀一张沉重的雕金十字弩,却没有得到任何响应。那张十字弩吸引了麦特的目光,弩上镶嵌着几只黄金狮子,狮眼用红宝石做成。虽然很小,但绝对是红宝石。当然,一张优秀的两河长弓能在十字弩手绞回弩弦,放上第二枝箭的时间里射出六枝箭。不过,这种尺寸的十字弩射程更长,可以多射三百尺。每个十字弩手搭配两名专门代替弩手往空弩上装箭的人,健壮的长枪兵挡住骑兵冲锋……

麦特哆嗦了一下,让自己的头重新靠在轮辐上。这种情形又发生了,他必须离开荒漠,离开沐瑞,离开所有两仪师。也许他应该回家过一段时日,也许他还能来得及帮助解决白袍众的麻烦。那样的机会不大,除非我使用那该死的道,或另一块该死的传送石。不管怎样,这无法解决他的问题。重要的是,在伊蒙村,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为什么那些蛇人会说他要与那个九月之女结婚,还有他怎么能死去又活过来,他在鲁迪恩也没有找到这些事的答案。

他隔着外衣摩搓着那个银狐狸头的徽章,现在它又挂在他的脖子上了。狐狸的瞳孔是一个被一根蜿蜒的线从中间分为两半的小圆环,一半被打磨得很亮,另一半则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世界崩毁以前古代两仪师的符号。那根黑杆剑刃的长矛上面印着两只乌鸦的图案。他拿起倚放在马车上的矛,将它横放在自己的膝头。更多两仪师的物品。鲁迪恩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只是给了他更多的问题,还有……

在进入鲁迪恩之前,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空穴,现在,那些空穴里被填上了新的内容。他曾记得自己在早晨走进了一扇门,在晚上离开了那里,但那之间什么也没有。现在,那两个场景之间多了些东西,所有的空穴都被填满了。清醒时的梦幻,或者是很相近的一些东西。似乎他能回忆起舞会和战场,街道和都市,他并没有真正看见过它们,无法确信它们是否曾经存在过,就好像一百个不同的人的一百个不同的记忆碎片都被塞进他脑子。把这一切当成是梦会让他感觉更好——稍微好一点——但他仍旧能清晰地想起这些记忆,如同他能想起他自己的记忆。战争的场景是最多的,有时候,它们会偷偷渗入他的思维,就像他看见这张十字弩。他经常会发现自己正看着一片地方,计划如何在那里设置伏兵,或是搜查那里的伏兵,或是如何安排军队进行战斗。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无须注视,他用手指抚过黑矛杆上波浪一般的铭文,现在他能像读书一样轻易地读懂它,他是在从昌戴尔开始的旅程中,渐渐认识到这一点的。兰德什么也没说过,但他怀疑,自己在鲁迪恩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泄露给了兰德。现在他认识古语,是在那些梦里认识的。光明啊,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Sa souvraya niende misain ye,”他高声说道,“我迷失在自己的心灵之中了。”

“一位学者,对于这个时候,这个纪元。”麦特抬起头,发现那个走唱人正在看着他。走唱人有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黑眼睛,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要高的中年人,看上去对女人很有吸引力,但总是用一种令人不安的奇怪方式昂着头,好像是在用眼睛的余光看人。

“我只是曾经听过这句话。”麦特说。他一定要更小心一些,如果沐瑞决定抓他去白塔进行研究,她们就永远不会让他出来了。“你如果听见别人说话,总会记住一些,我也只是记住了一两句。”这样应该能掩饰他的愚蠢所犯下的过失了。

“我是杰辛·奈塔,一名走唱人。”杰辛没有像汤姆一样舞动他的斗篷,如果他是一名木匠或一名车匠,他也会这样介绍自己。“介意我坐到你身边吗?”

麦特向身边的地面点点头,那个走唱人蹲下身,将斗篷垫在地上,坐了下去。他似乎很沉迷于观看那些金多氏族和沙度部族的人在马车周围来回奔忙,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仍然拿着短矛和小盾。

“艾伊尔,”他喃喃地说道,“远远超出我的预期,真让我难以相信。”

“我已经和他们共处了几个星期,”麦特说,“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他们。奇怪的种族。如果有枪姬众邀请你进行枪姬吻,我的建议是拒绝,但要保持礼貌。”

杰辛带着疑问的表情向他皱起眉:“看来,你有一段迷人的经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麦特小心地问。

“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个秘密吧?没有多少男人能跟随一位……两仪师旅行,就是那个叫沐瑞·达欧崔的女人,还有兰德·亚瑟——转生真龙,随黎明而来之人。谁知道,他应该要实现多少个预言?他肯定是个非同一般的旅伴。”

当然,艾伊尔也会谈论,任何人都会,但听到一个陌生人如此平静地谈论兰德的这些事,麦特终究还是有些不安。“迄今为止他都还算是好旅伴,如果他引起了你的兴趣,就和他聊聊吧!至于我,我宁愿忘记这件事。”

“也许我会的,不过,也许等以后吧!先让我们谈谈你。我知道你走进了鲁迪恩,在三千年时间里,除了艾伊尔人外,没有人曾经走进过那里。你真的进去了?”他向麦特膝头的那根长矛伸出手,麦特将长矛向里收进一点,他便垂下了手。“那么,跟我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为什么要跟你说?”

“我是一名走唱人,麦特。”奈塔又将头歪成那种让人感到不自在的姿态,声音里隐含着一股怒意,仿佛必须做这种解释让他很不高兴。他举起斗篷的一角,似乎是要用那些五彩补丁作证明。“你看见了以前只有屈指可数的艾伊尔人才能见到的东西,我能用你所见到的情景编出什么样的故事?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你成为一位英雄。”

麦特哼了一声:“我不想成为什么该死的英雄。”

但就这么保持沉默也没什么道理,艾密斯那帮人会吵嚷着不能说出鲁迪恩的秘密之类的话,但他不是艾伊尔。而且,这些卖货郎之中有人向他稍微表示好意,他也应该回报一下,等他有需要的时候,这个人也许能帮他说几句话。他讲述了从到达那堵雾墙开始直到从那里再次出来的整个过程,但有选择地省略了一些情节,他不想告诉别人关于那件形状像扭曲门框的特法器,也不愿意去想起那些尘土化成的杀人怪物。告诉这个走唱人那座奇怪城市里的巨大宫殿,还有爱凡德梭拉在那里就已经足够了。

杰辛很快就略过了生命之树的部分,但他让麦特将其余的部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则提出了愈来愈详细的问题,比如,走过那层浓雾时的感觉如何,走多长时间才能穿过雾墙,进入那片没有影子的光明,他还要麦特尽量描述出城市中心广场上的每样东西。麦特很不喜欢说这些,一不小心,他就会把那件特法器说出来,谁能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一直说到喝干了最后一滴温热的啤酒,又把嗓子彻底说干了。他的整个故事听起来相当无聊,就好像他只是走进了鲁迪恩,然后等着兰德,然后又走出来一样。但奈塔似乎是要从他这里挖出鲁迪恩的每一块碎片。他确实让麦特想起了汤姆,有时候,汤姆也会这样全神贯注地逼问他,仿佛是要把他榨干。

“这就是你要做的?”麦特不由得跳了起来。凯勒甜美的声音现在却显得很严厉,这女人原本就让他感觉不安,现在看起来像是要把他和走唱人的心一起挖出来。杰辛也爬起了身。

“这个年轻人刚刚告诉我鲁迪恩里那些让人陶醉的事情,你绝对无法相信的。”

“我们不是为了鲁迪恩而来这里的。”说话的语气与她斧刃般的鼻子一样锋利,不过,至少她现在只是瞪着杰辛一个人了,“我跟你说——”

“你什么也不要对我说。”

“不要打断我说话!”

两个人没有再理会麦特,而是向他们的马车走去,他们低声争吵着,激烈地打着手势。当他们消失在马车里的时候,凯勒似乎是被走唱人吓住了,她闭上了嘴,脸上露出非常可怕的神情。

麦特打了个哆嗦,他没办法想象和那个女人共居一室是怎样的情形,那一定就像是和一头牙痛的熊住在一起。伊馨德,现在……那张脸,那双嘴唇,那袅娜的腰肢,如果他能让她离开哈当,也许她会找到一位年轻的英雄——对她来说,那些尘灰怪物一定有十尺高,他能活灵活现地将记忆中和他创造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讲给她听——一位年轻英俊的英雄总比一个乏味的老卖货郎更能让她喜欢。这值得考虑一下。

太阳滑下了地平线,帐篷中间,燃烧荆棘枝形成的小堆营火放射出微弱的黄光,煮食的气味充满了营地,晚饭是撒上胡椒粉的烤山羊肉。寒气同样充满了营地,这是荒漠夜晚的严寒,仿佛太阳将所有的热力都带走了。麦特从没想过自己会希望在离开提尔时能带上一件厚斗篷,也许那些卖货郎能卖给他一件,也许杰辛会拿他的斗篷来赌骰子。

他和鲁拉克、黑恩、兰德在同一堆营火边吃饭,当然,艾玲达也和他们在一起。卖货郎也坐在营火边,杰辛靠在凯勒身边,伊馨德总是围着哈当打转。也许把伊馨德和那个鹰勾鼻男人分开比他预料中的更难——或者是更简单,不管是不是在那个卖货郎身边,她总是用那双迷蒙的眸子望着兰德一个人,就好像兰德的耳朵已经被她标上记号,是属于她的一只绵羊。兰德和哈当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件事,卖货郎也总是在看着兰德。艾玲达却注意到了,所以她一直都在瞪着兰德。这些人都让麦特觉得不寒而栗,不过,至少面前的营火还能散发出一点温暖。

山羊肉烤熟之后,就变成了某种带着斑点的黄色肉块,吃起来比想象中更加辛辣。吃完山羊肉以后,鲁拉克和黑恩装满了短管烟斗,部族首领要杰辛唱首歌听听。

走唱人眨了眨眼:“当然,当然。让我拿竖琴来。”他跑向凯勒的马车,斗篷在干燥、寒冷的风中不停地翻卷。

这家伙和汤姆·梅里林完全不一样,汤姆只要一起床就会带上他的竖琴或长笛,或把两样都带上。麦特在雕银烟斗里塞满了烟草,开始享受烟草的香气。这时候,杰辛回来了,他摆了一个国王般的架势,这点倒是和汤姆一样。拨了一下琴弦,走唱人开始演唱了:

“轻柔的风,如同春天的手指。

轻柔的雨,如同天堂的泪滴。

轻柔的岁月,在笑颜中匆匆逝去,

却从没有预期,风暴将要来临,

从没有预期,狂风将要咆哮,

钢铁的雨,雷电的攻杀,

将心撕成碎片的激战。”

这是“米丁浅滩”,一首很古老的曼埃瑟兰歌曲,它的历史还要追溯到兽魔人战争以前。杰辛唱得很不错,当然,与汤姆洪亮悠扬的歌声并不能相比,但还是有许多艾伊尔被歌声吸引过来,在火光边上密密地围成一圈。恶棍阿多蒙率领撒佛利人攻入毫无准备的曼埃瑟兰,烧杀抢掠,四处驱赶善良的人众,直到布尔英王团结了曼埃瑟兰的力量,发动反攻。曼埃瑟兰人在米丁浅滩与撒佛利人作战,虽然敌军的人数远远超过了他们,但曼埃瑟兰人依然半步不退。激烈的鏖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河水变成红色,黑色的兀鹰铺满了天空。到了第三天,曼埃瑟兰人数量剧减,希望在消失,布尔英和战士们杀开一条血路,冲过浅滩,对敌阵进行决死的突击,他们一直杀入阿多蒙军阵的核心,希望能杀死阿多蒙,挽回战局。但敌人的势力太强大,他们被包围,被淹没,被压缩到一隅。战士们环绕着国王和红鹰旗,浴血厮杀,即使心知末日已至,仍然拒绝投降。

杰辛唱到了他们的勇气是如何触动了阿多蒙的心,到最后,阿多蒙如何允许残余的曼埃瑟兰人离开战场,并率领撒佛利人回到了撒佛利,以表示对曼埃瑟兰人的尊敬:

“回身跨过血水的河流,

高昂着头颅,策马回乡。

没有放下,握剑的手,

没有抛下,高贵的心与魂。

光荣属于他们,历久不衰,

这是历经整个纪元也不会失色的光荣。”

走唱人拨过最后一个和弦,艾伊尔纷纷吹起了口哨,用矛杆敲击他们的小皮盾,有些人还发出狼嚎般的喊声。

但麦特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他记得那一切——光明啊,我不想!但回忆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他记得自己劝说布尔英不要接受敌人提出的双方退兵的建议;但布尔英对他说,即使是最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阿多蒙留着光亮的黑胡子,钢制的网孔护面覆盖在脸上,发出命令让手下的长矛兵撤退。等到他们退到接近浅滩的地方时,埋伏的弓箭手突然站起,向他们射出箭雨,骑兵开始向他们冲锋。至于阿多蒙返回了撒佛利……麦特不认为有过这样的事,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努力地保持着平衡,而身体已经被三枝箭射穿。但记忆并不止这些。在另一个残片里,他看见胡子已经变成灰色的阿多蒙在一片树林中陷入激战,阿多蒙的战马踢起后腿,让他从马背上翻倒在地,背上的长矛是一个没有甲胄、也没有胡须的男孩插上去的。这种感觉比他的记忆中充满空洞时还要糟糕。

“你不喜欢这首歌?”杰辛问。

麦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走唱人说话的对象是兰德,而不是他。兰德凝视火焰,揉搓着双手,过了许久,他才答道:“我不能确定,依靠敌人的宽大能有多明智,你怎么想,哈当?”

卖货郎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正趴在他胳膊上的女人。“我没想过这些事。”他最后说道,“我想的只有利润,而不是战争。”

凯勒粗鲁地笑了起来,看见伊馨德在微微甜笑。凯勒高傲地看着这个只有她三分之一大小的女人,自己的笑声顿时停歇,黑眼睛在一团团肥肉后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突然间,警告的喊声在营地外的黑暗中响起,艾伊尔立刻戴上了面纱。转瞬间,长着前突的脸和长角兽头的兽魔人从夜色中嚎叫着冲进了营地,它们高大的身躯远远超过了人类,爪子般的手里挥舞着巨大的镰剑、带钩的长枪、满是尖刺的三叉戟和尖钉战斧,魔达奥跟在它们身后,如同没有眼睛的毒蛇。只是一次心跳的时间里,艾伊尔人已经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战斗,仿佛他们在一个小时前就接到了警告,映着火光的矛尖挡住了兽魔人的冲锋。

麦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火焰长剑在兰德的手中爆起,但他自己很快也陷入了乱战的漩涡。他转动手中的长矛,同时施展出棍法和枪法,纵劈直戳,矛杆横旋,他第一次因为那些梦一般的记忆而感到高兴,这让他拥有了高强的武艺,他需要每一点战斗的技巧。周围只剩下了疯狂的混乱。兽魔人冲过来,被他的长矛刺死,被艾伊尔杀死,或者转头扑向了其他呼喊、嚎叫、金铁交鸣的战团。魔达奥出现在他面前,黑刃砍在他的乌鸦铭文钢刃上,爆发出闪电般的蓝色光华,随后,隐妖又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两枝短矛从他的头侧掠过,刺中了想从背后偷袭他的兽魔人。他将短剑形的矛刃刺入一个魔达奥的胸口,他确信它要死了,但隐妖并没有倒下,而是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用无眼的凝视将恐惧刺进他的骨髓。它举起了手中的黑剑,只是眨眼间,半人抽搐着,身上插入了数枝艾伊尔利箭。麦特急忙向后跳去,躲开了向他扑倒的怪物,即使是这个时候,它仍然在刺出它的剑,刺向任何能刺到的东西。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最后一瞬间用铁一般坚硬的黑色矛杆挡开了兽魔人的攻击。这根矛是两仪师的作品,他为这一点感到庆幸。银狐狸头也在他的胸口发出寒冷的脉动,仿佛是在提醒他,它也带着两仪师的印记。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如果两仪师的作品能保住他的性命,他很愿意做一只小狗跟在沐瑞的屁股后头。

他不知道这场战斗持续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只是仿佛转瞬之间,再没有魔达奥和兽魔人站立在战场了,只有黑暗中传来的惨呼和嚎叫还说明艾伊尔正在追击敌人。已死和将死的躯体散堆在地面上,艾伊尔和暗影生物堆积在一起,半人仍然在抽搐般挥动着它们的黑剑,痛苦的呻吟声充满了整片营地。麦特突然觉得自己的肌肉仿佛全都变成了清水,肺如同被火焰烧灼,他喘息着跪倒在地上,用长矛支撑着身体。三辆卖货郎的帆布马车变成了三个巨大的火堆,一名马车夫被兽魔人的长枪钉在了马车旁边。一些帐篷也被点燃了。喊声从沙度营地传来,那里同样闪耀着不可能是营火的明亮的火焰,他们也遭到攻击了。

兰德的手中仍然握着火焰剑,他走到跪在地上的麦特身边:“你还好吗?”艾玲达依旧像影子般跟着他,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根短矛和一面圆盾,又用披肩裹住了自己的脸,即使还穿着裙子,她看起来仍然是那么致命。

“哦,我还好,”麦特喃喃地说着,挣扎着站起了身,“只是和兽魔人的一点睡前舞,对不对,艾玲达?”她放下遮住脸的披肩,给了他一个硬邦邦的微笑,这个女人大概真的很享受这场舞蹈。刚才的战斗让他的汗水流遍了全身,他觉得自己都要被冻僵了。

沐瑞、艾雯和两位智者——艾密斯和柏尔——一同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们在伤者中间来回巡视着,因为治疗而产生的悸动不停地出现在被两仪师看视的艾伊尔身上,但有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就继续向前走去。

鲁拉克绷着脸大步走了过来。

“坏消息?”兰德平静地问。

部族首领嗯了一声:“除了不应该在八百里以内出现的兽魔人吗?也许,大约五十个兽魔人攻击了智者的营地。如果不是两仪师沐瑞和好运气,它们也许很快就会将那里踏平。攻击沙度的兽魔人似乎远比攻击我们的少,他们的营地最大,本该是攻击他们的力量最强才是,我几乎要认为兽魔人攻击他们只是为了阻止他们前来援助我们。不过我可不敢确定他们的人一定会援助我们,尤其是沙度那些人,但兽魔人和夜跑者也许不知道这一点。”

“如果它们知道有一位两仪师和智者在一起,”兰德说,“这次攻击也许是为了除掉她。我一直都会引来敌人,鲁拉克,记住这一点,无论我在哪里,我的敌人都不会离我太远。”

伊馨德从领头的马车里探出头来,过了一会儿,哈当从她身边爬下了马车,她则退回到马车里,关上了白漆车门。哈当扫视了一遍战场,燃烧马车的火焰在他脸上晃出一道道缭乱的阴影。麦特周围的几个人吸引了他最大的注意力,而那些马车根本没让他多看一眼。杰辛也从凯勒的马车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马车的台阶上,和仍在马车里的凯勒大声说着话,眼睛同样盯住了麦特他们。

“傻瓜,”麦特半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躲在那些马车里,好像这样就能挡住兽魔人一样,他们会被活活烤熟的。”

“他们还活着,”兰德说,麦特发现兰德也在看着他们,“这永远都很重要,麦特,有谁活下来了,就像玩骰子一样。如果你不能玩,你就不能赢,如果你死了,你就不能玩了。谁知道这些卖货郎玩的是什么?”他无声地笑了笑,火焰剑从他的手里消失了。

“我要去睡觉了。”麦特转过了身,“如果见到兽魔人再把我叫醒,也许让它们把我杀死在毯子里会更好,我太累了,根本不想醒过来。”兰德愈来愈过分了。也许今晚会让凯勒和哈当下定决心,离开荒漠,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他一定要跟着他们。

兰德虽然没有受伤,但他还是任由沐瑞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看遍了他的全身。有那么多的伤患,她不可能分出力量来用至上力帮他消除疲劳。

“这次攻击是针对你来的。”沐瑞在一片伤者的呻吟中对他说。

兽魔人的尸体都用驮马和卖货郎的骡子拖出了营地,艾伊尔人小心地躲开了魔达奥的尸体,任由它们躺在原地,直到它们最终停止动作,只有这样,它们才算是真正死了。荒原上吹起了强风,像冰一样寒冷,却没有任何潮湿的感觉。

“是吗?”兰德说。

两仪师的眼睛闪烁着营火的光,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向伤者走去。

艾雯也来到他身边,但她只是压低了声音生气地说:“无论你做了什么让她难过的事,都不要再做了!”她的目光瞥过他,望向了艾玲达,清楚指明了她所说的是谁。没等兰德来得及说一句他什么也没做,她就转身去帮助柏尔和艾密斯了,两根系着缎带的辫子让人觉得很可笑。艾伊尔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有些人在她转过身去时偷偷咧嘴笑了。

脚步蹒跚,浑身颤抖,他寻找着他的帐篷。以前他从没这么累过,刚才他差点无法催出火焰剑,他希望这只是因为疲惫。偶尔,当他向真源伸展的时候却感觉不到任何力量,有时至上力却又不会按照他所想的去做。但几乎是从第一次开始,火焰剑总是能依照他的念头闪现在他的手中,而这一次……一定是因为他累了。

艾玲达坚持跟着他走到帐篷外,当他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盘腿坐在了帐篷外边,只是手中没了短矛和圆盾。无论她是不是间谍,他很高兴能见到她,至少,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对他有着什么样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