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误导

艾伊尔很早就开始收拾营帐,在还没有升起的太阳能清晰地映出远山的轮廓时,他们已经从鲁迪恩开拔了。他们分成三队绕过昌戴尔,行军在粗糙的岩石平原上,虽说是平原,但到处都有或尖或平的石峰突起于地面之上,大地呈现出从灰色到褐色之间的所有色调,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红色与黄色的条纹、漩涡。他们一直在向西北方前进,偶尔会有一座巨大的天然石拱桥横亘在道路上,奇怪的巨大石板斜插在地面上,永远地停留在翻倒的边缘。

兰德举目望去,远方全都是狼牙般的山峰。所有世界崩毁后的惨状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个叫做艾伊尔荒漠的地方,只是这里的地面不是棕黄色的干裂土地,而是坚硬的岩石,上面同样布满了裂缝和空穴。零星的植被也显得稀疏而低矮,全都是一些干枯的荆棘和长满尖刺的无叶植物,有的极为罕见地开着几朵白色、红色或黄色的花,偶尔能看见一片被粗硬野草覆盖的地面,更少的时候,能看见一株同样长满荆刺的矮树。但与昌戴尔和鲁迪恩谷地相比,这里已经可以算是草木葱茏了。空气是如此洁净,大地是如此荒芜,让兰德能看到许多里以外的地方。

不过,这里的空气同样干燥,酷热同样无情,熔金般的太阳高悬在无云的空中。为了遮挡阳光,兰德在头上包了一块束发巾,坐在杰丁的马鞍上,不停地喝着水。出乎他预料的是,外衣似乎帮助他抵挡了这种酷热。他出的汗并没有减少,但衬衫在红色羊毛外衣里保持了潮湿,对身体起了降温的作用。麦特用一条布绳系住了头顶上的白色大方巾,看起来就仿佛是后颈挂了一顶奇怪的无边帽,而且他不时抬手遮挡眼前强烈的阳光。他手里拿着那根有乌鸦图案的剑矛,将矛杆的末端插在了马镫里。

金多氏族的队伍差不多有四百人,兰德和麦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与鲁拉克和黑恩并肩而行。艾伊尔人当然还是坚持步行,他们的帐篷和一些从提尔抢来的战利品都用骡子和马匹拖着。一些金多氏族的枪姬众作为斥候游散在队伍前面,岩狗众负责队伍的殿后,主队中的成员也都警戒地监视着周围,短矛戒备,手里的弓全都搭着利箭。鲁迪恩的和平应该要持续到离开昌戴尔的人一直回到他们自己聚居地的时候,但正如鲁拉克向兰德解释的那样,回程的路上难免会遭遇误会,即使是道歉和血债,也无法让已经死去的人从坟墓中回来。鲁拉克似乎认为现在这个时候尤其容易产生这种误会,这肯定和那支沙度的队伍有关。

这片土地是沙度部族的地方,要走过这里,才能进入塔戴得金多的势力范围。沙度的队伍位于他们的斜后方四分之一里处,与他们平行前进。鲁拉克告诉兰德,库莱丁本来应该再逗留一天,等他的哥哥出来。对于那个将双眼抠出来的莫拉丁,十天同样是最后的限期,太早离开就是抛弃了进入鲁迪恩的人。但一看到金多开始往牲口背上装载货物,库莱丁就立刻命令沙度艾伊尔收拾帐篷了。现在沙度也在他们的斥候和殿后军之间行进着,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金多的队伍,但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从没有拉长到超过三百步。一般来说,替未来的部族首领见证试炼会包括六个大氏族,所以库莱丁的队伍比金多氏族的要超出了一倍以上。兰德觉得他们一直没有突然缩短距离或攻打过来的原因,在于行进在两支大队伍中间的那一小群人。

智者和其他艾伊尔一样徒步前进,身边跟随着那些被鲁拉克称为奉义徒的奇怪白袍男女,他们负责管理智者的驮马。确切地说,他们不是仆人,但兰德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鲁拉克那套关于荣誉、义务和俘虏的解释。黑恩说得更加令人费解,仿佛他觉得向兰德解释这些就像是解释水为什么是湿的一样。沐瑞、艾雯和岚也骑马和智者们走在一起,或者那两个女人是这样。护法一直让胯下的战马走在靠近沙度艾伊尔一侧落后一点的位置,严密监视着斜后方的队伍,正如同监视着那些犬牙交错的群山。有时候,沐瑞或艾雯,或者她们两个会同时下马走一段,与智者交谈一阵子,如果能听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兰德宁愿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个铜子儿。她们经常会向他这边望过来,而且总是很可疑地瞥一下就把目光移走,无疑是不希望被他注意到。不知为什么,艾雯将头发用红缎带结成了两根辫子,好像是个新娘一样,兰德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在就要离开昌戴尔时,他向她提到了这两根辫子,只稍微提了一下,艾雯就差点揪掉了他的脑袋。

“伊兰是你的女人。”

他低头困惑地看着艾玲达。挑战的神情被收回到蓝眼睛里,但她望向他的目光中仍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今天早晨,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她正等在他的帐篷外面,从那之后,她就没有离开他三步以外。很显然的,她是智者派到他身边的间谍,而他显然不被认为会发现她的身份。她很漂亮,而他被当成愚蠢到只能看见这一点。毫无疑问,她现在也是为这个原因才穿上裙子的,除了腰间的一把小匕首以外,她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女人似乎都以为男人的头脑很简单。仔细想想,其他艾伊尔都没有对她装束的改变说些什么,但就连鲁拉克也避免看她太长时间。也许他们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与智者的计划有一些关联,所以都不想去谈论这件事。

兰德也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艾玲达会去鲁迪恩,鲁拉克只是对他嘟囔了一句“女人的事情”,很显然的,他不愿意去谈论这件事,而关于她一直粘在兰德身边这件事,他当然也不会多说一句。现在,这位部族首领显然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黑恩和所有金多氏族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有时候兰德很难看出艾伊尔的情绪,但他觉得他们的神情都很莞尔。麦特轻声吹着口哨,夸张地向四周胡乱张望,但就是不看他们两个。即使这样,这才是她一整天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艾玲达。宽大的裙子并没有阻碍她的脚步,她在杰丁旁边走着。不,不是走,而是大步前行,如果她是一只猫,她一定会用力甩起她的尾巴。

“伊兰是一名湿地人,和你是同一种人。”她傲慢地昂起头。艾伊尔战士习惯结的小辫子从她的颈后消失了,一块勒过她额角的头巾几乎完全包住了她的头发。“她才是你的女人。她不美丽吗?背那么直,四肢柔软而强壮,嘴唇如同红熟的苹果,头发仿佛金丝,眼睛就像是蓝宝石,皮肤比最好的丝绸还要嫩滑,胸部丰满可爱,臀部——”

兰德急忙打断她的话,他的脸早已热得烫手了:“我知道她很漂亮,但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在描述她。”艾玲达向他皱起眉头,“你见过她洗澡的样子吗?其实我根本不必跟你说这些的,如果你已经见——”

“我没见过!”他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那么窘困。鲁拉克和其他人都在听着,都板着脸,除了是在掩饰笑意之外找不到任何解释。麦特转着眼珠,像小流氓一样坏坏地笑着。

艾玲达只是耸耸肩,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披肩:“她应该安排你看看的,但我见过她,我会表现得像她的亲近姐妹一样。”艾玲达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他的“亲近姐妹”可能也会有同样的行为。艾伊尔的风俗都很奇怪,但这简直就是疯狂!“她的臀部——”

“住嘴!”

她侧目瞪了兰德一眼:“她是你的女人。伊兰已经将她的心当成新娘的花环,放在你的脚前,你以为提尔之岩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想谈论伊兰。”他用力地对她说。他肯定不会喜欢她这么说伊兰。想到这里,他的脸又红了,而这个女人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者有谁在听!

“你真该脸红,竟然在她把心掏给你的时候将她推到了一边。”艾玲达的声音又严厉,又轻蔑,“她给你写了两封信,向你说出了一切,就好像已经脱光了衣服,站在你母亲的屋檐下面。你将她引诱到角落里,吻了她,然后又拒绝了她。她在那些信里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兰德·亚瑟!艾雯都告诉我了,她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你要怎么待她,湿地人?”

兰德用手搔了搔头发,又整了整自己的束发巾。伊兰的每个字都是真心的?在那两封信里?这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两封信的内容完全是矛盾的!突然间,他愣了一下。艾雯已经告诉她了?关于伊兰的信?女人之间一直都在谈论这些事?她们会共同制定计划,好去迷惑一个男人?他发现自己在想念明,明从没让他显得像傻瓜一样,嗯,顶多只有一两次而已。而且她也从没有羞辱过他,嗯,她确实叫过他几次“牧羊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就是觉得很舒服,很温暖,她从没有像伊兰和艾玲达一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白痴。

兰德的沉默似乎让这名艾伊尔女子更恼怒了,如果她还有可能更恼怒的话,然而她只是低声嘟囔着,狠狠地迈着步子,仿佛要踩碎什么才会罢休似的,在整了六七次披肩以后,她不再嘟囔了,而是像秃鹰般直瞪着他。兰德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会绊倒,然后把脸摔到地上。

“为什么你会这样看着我?”兰德问。

“我正在倾听,兰德·亚瑟,既然你不希望我说话。”她咬着牙向他露出一个微笑,“难道你不喜欢我听你说话吗?”

他转头瞥了麦特一眼,麦特正在不停地摇头。女人真是无法理解。兰德转而努力去想以后的计划,但被一双女人的眼睛盯着,他实在是很难思考问题。那实在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如果那里没有塞进那么多恶意就好了。现在兰德只希望她能看着别的什么地方。

麦特用手掌遮住阳光向远方望去,故意让自己的目光避开兰德和走在他们两匹马中间的艾伊尔女孩。他不明白,兰德怎么能忍受她。艾玲达确实是够漂亮了——不是一般的漂亮,特别是现在,她穿上裙子的时候——但她真的是长了一条毒舌,那副臭脾气让奈妮薇都相形见绌。不过,他很高兴兰德被她缠住了,没有工夫来理他。

麦特从头上扯下那块方巾,用它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又将它系了回去,这种热度和头顶上这颗耀武扬威的太阳已经快让他受不了了。这片土地上真的就没有一点阴凉这种东西吗?汗水刺激着他的伤口。昨天晚上,当沐瑞将终于进入梦境的他叫醒时,他拒绝了两仪师的治疗。不值得为几道小伤付出被使用至上力的代价,智者给他的那种味道恶心的茶汁已经止住了他的头痛,嗯,无论如何,多少是止住了一点。让他烦恼的并不是那些,他不认为沐瑞能在他真正关心的方面对他有什么帮助。在彻底将它弄明白之前,他不想告诉沐瑞,也许到时候也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想思考这件事。

沐瑞和智者们也在看着他,他觉得她们实际上是在看兰德,但这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太阳色头发的智者——麦兰爬上了阿蒂卜,坐在两仪师身后,用笨拙的姿势抱住沐瑞的腰,和她交谈着。他根本不知道艾伊尔也会骑马。麦兰虽然有一双暴烈的绿眼睛,但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惜的是,她有导引的能力。一个男人如果想要和会导引的女人打交道,那他一定是个傻瓜。在果仁的背上挪动了一下身体,麦特提醒自己艾伊尔所做的一切都完全与他无关。

我已经去过鲁迪恩,我已经做了那些蛇人所说的我必须做的事。他这样做到底得到了什么?这根该死的长矛,一个银徽章,还有……我现在可以走了,如果我还有一点理智的话,我就应该拔腿离开。

他可以走,只要他能在渴死或被太阳晒死之前找到一条路离开这片荒漠;如果兰德不会再拖着他,牵制他。从这些麻烦里解脱出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现在离开。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色,他只能苦着脸摇了摇头。一阵风吹来——麦特觉得这阵风好像刚刚吹过红热的烤炉旁边——碎裂的大地上卷起一阵夹杂着黄色尘沙的旋风,在高热中晃动的空气让远处的高山变得模糊不清。也许最好还是再留下一段时间比较好。

一名在前方探路的枪姬众跑回鲁拉克身边,贴着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当她跑开的时候,她回头朝麦特抛来一个笑容。麦特急忙低头去摘粘在果仁马鬃上的茅刺。他清楚地记得她,一个名叫多灵达的红发女孩,和艾雯的年纪差不多,是那些曾经劝他试试枪姬吻的女孩子之一,而且她是第一个得到没收物的。他并不是不想,也绝对不是不能去看她的眼睛,但清理马鬃上的茅刺是很重要的事。

“卖货郎,”望着跑远的多灵达,鲁拉克说,“卖货郎的马车,正朝这个方向过来。”他的口气并不高兴,不过,麦特对此很有兴趣。一名卖货郎也许就是一个机会,如果他知道进来的路,一定也就知道出去的路。他想知道兰德是不是在怀疑他的心思,那个家伙像那些艾伊尔人一样,也总是板着一张脸。

艾伊尔人稍微加快了步伐——库莱丁的人一直在毫不犹豫地效仿金多和智者队伍的每一个行动,他们的斥候可能也把这个讯息传过去了,为了能跟上艾伊尔人,马匹都改换成了小跑的步伐。太阳没有对艾伊尔人产生任何影响,就连那些穿白袍的奉义徒也是一样,他们的队伍开始在破碎的大地上快速前进。

他们走不到两里,就看见了那支马车队。一共有十八辆马车,排成了一条单线,车上能清楚看出一路旅程的艰苦,备用车轮随处可见。尽管整支车队都被染上了一层黄尘,最前面的两辆车却像是架在轮子上的白箱子,配上车厢背面的木头台阶和车顶的金属烟囱,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小房子。最后三辆车各由二十头骡子拉着,样子就像非常巨大的桶子,它们也是白色的,毫无疑问,里面装满了水。中间的那些马车和两河的卖货郎马车没什么差别,每一辆都配着坚固的高轮子,挂在半圆形帆布车篷下面的一只网兜里,装着各种壶罐和其他物件,随着马车的颠簸叮当作响。

马车夫们一看到艾伊尔的队伍,立刻拉紧了缰绳,等待着艾伊尔人向他们走去。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从领头的马车背后跳到地上,他穿着浅灰色的外衣和黑色的宽边帽子。他看着艾伊尔人向车队靠近,不时会摘下帽子,用一块白色的大手绢擦擦前额的汗水。看着一千五百名艾伊尔人一步步逼进,即使他紧张得要死,麦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奇怪的是在麦特身边,那些艾伊尔人的表情——鲁拉克在麦特的马前小跑着,脸色非常严肃,黑恩的双眼几乎能将岩石瞪碎。

“我不明白,”麦特说,“你们看起来就像是要杀人一样。”这将会彻底打碎他心中的希望。

“我以为你们艾伊尔会让三种人进入荒漠:卖货郎、走唱人,还有旅族。”

“卖货郎和走唱人是受欢迎的。”黑恩简短地回答。如果这就是欢迎的表情,麦特绝对不想见到艾伊尔不欢迎的模样。

“旅族呢?”他好奇地问。看到黑恩没说话,他又加了一句:“匠民?图亚桑?”

氏族首领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麦特急忙将目光转向了那些马车。艾玲达瞪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个傻瓜。

兰德拉着杰丁靠近了果仁。“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艾伊尔提到匠民。”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是……敏感话题。”

“你说是就是吧!”为什么匠民会是敏感的话题?“我却觉得他们对这个卖货郎已经够敏感了,卖货郎!我还记得来到伊蒙村的商人,有的人马车比这还少。”

“他进入荒漠,”兰德发出一阵笑声,杰丁甩了甩头,轻踏了几步,“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再离开这里?”兰德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有时候,麦特几乎希望兰德能决定一下自己到底疯了还是没疯,这样大家就不用猜个没完没了。只是几乎而已。

在距离马车三百步的地方,鲁拉克站住脚,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他和黑恩单独向前走去。至少,他的意思是要其他人停下来,但兰德催了一下他的斑纹马,跟上了他们,一百名金多卫士立刻也跟了上去。当然,还有艾玲达,她一直紧跟着兰德,仿佛被捆在兰德的马上。麦特一直没有停步,如果鲁拉克要让那个家伙走路,他不打算放弃这个离开的机会。

库莱丁从沙度的队伍里跑了过来,只有他一个人,也许他是要做鲁拉克和黑恩想做的事。但麦特怀疑这个人是故意要显示出兰德需要一百个人保护,而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开始,沐瑞似乎也要过来,但智者们和她说了几句话,于是,她们全都留在了原地,但她们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马车这边。两仪师下了马,手中把玩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艾雯和智者们环绕在她周围。

尽管脸上挂满了汗珠,这名灰衣大汉却没有对过来的人流露出什么不安,不过当枪姬众们突然从地面跳出来,包围了马车队时,他确实是吓了一跳。马车夫们都是一些面容刚强的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留着伤疤或者是破损的鼻子,但他们现在却都是一副随时准备爬到座位底下的孬种相。他们是凶狠的街边狗,而艾伊尔却是狼。领头的卖货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并不胖,壮硕身材完全由肌肉组成的。他好奇地瞥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兰德和麦特,但立刻就认出鲁拉克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他的鹰勾鼻和黑色的吊梢眼给黝黑方脸增添了一种凶悍的模样,虽然脸上堆满了笑容,却丝毫也无法掩饰那副凶相。

艾伊尔人接近他的时候,他脱下帽子,鞠了个躬。“我是哈当·卡德,”他说,“我是卖货郎,我在寻找冷岩堡,好大爷们,但我会与所有人做交易,我有许多好——”

鲁拉克打断了他的话,部族首领的声音就如同一把寒冰匕首:“你们偏离了冷岩,也偏离了任何一个聚居地,你们怎么可能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如此深入龙墙的这一边?”

“实际上,我并不清楚,好大爷。”哈当仍然保持着笑容,但嘴角已经有些绷紧了,“我一直在各处旅行,这是我第一次访问三绝之地如此靠南的地方。我想,也许不会有向导认识这里。”

库莱丁重重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转动着他手里的短矛。哈当躬起肩膀,仿佛他觉得那根钢刃已经插入了他的身体。

“一直都有向导的,”鲁拉克冷冷地说,“你能不带向导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实在是运气,你是因为好运才没有横死当地,或者是光着身子走回龙墙。”哈当不安地咧开嘴笑了笑,部族首领继续说道:“因为好运才遇到我们。如果你继续朝这个方向走一天到两天,你就要走到鲁迪恩了。”

卖货郎的脸变成了灰色。“我听说过……”他停住话头,咽了一口口水,“我不知道,好大爷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这只是一起意外。”他急匆匆地说道,“光明在上,我的话都是真的,好大爷们,我不是故意的!”

“没什么,”鲁拉克对他说,“惩罚是严厉的,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去冷岩,这样就不会再迷路了。三绝之地对那些无知的人来说是危险的。”

库莱丁挑战一般昂起了头,“为什么不是和我?”他厉声说道,“沙度是这里人数最多的,鲁拉克,根据习俗,他应该跟我走。”

“你什么时候变成部族首领了?”火红色头发的沙度艾伊尔面色变得通红,但鲁拉克并没有露出丝毫得意的神色,他仍然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着,“这名卖货郎是在寻找冷岩,他会跟我走。在旅途中,你的沙度艾伊尔可以像我们一样和他进行贸易。塔戴得部族并没有那么渴求卖货郎,我们不会把他们私留给自己。”

库莱丁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但他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声音,即使其中还是能听到怒火的爆裂声。“我会在冷岩附近扎营,鲁拉克,随黎明而来之人与全部的艾伊尔相关,不止是塔戴得一个部族,沙度也要争取应有的位置。沙度同样要依从随黎明而来之人。”麦特意识到,他并没有承认兰德就是随黎明而来之人。而兰德只是望着马车,似乎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

鲁拉克沉默了一会儿:“沙度将在塔戴得的土地上受到欢迎,如果他们是为了依从随黎明而来之人。”这句话也同样可以做两种解释。

哈当一直都在抹他的脸,就好像他正处在两族艾伊尔对战的战场中心。等鲁拉克的邀请得到确定之后,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谢谢你们,好大爷们,谢谢你们。”也许是在感谢他们没有杀死他。“也许你们想看看我的车里都有些什么?也许里面有些特别的东西你们会喜欢?”

“以后吧!”鲁拉克说,“我们今晚会停留在伊墨台过夜,你可以在那里给我们看你的货物。”库莱丁已经大步走开了,但他听见了鲁拉克说伊墨台,不管那到底是什么。

哈当将帽子戴回到头上。“一顶帽子。”麦特说着,让果仁走到卖货郎身边。如果他还要在荒漠里停留一段时间,至少他需要让这种该死的阳光晒不到他的眼睛。“我会出一个金币的价钱买一顶这种帽子。”

“成交!”一名女子既悦耳又充满磁性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麦特抬头望去,接着愣了一下,在他的视线中,除了艾玲达和枪姬众以外,惟一的女人正从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但那个声音显然不是她的,那是麦特听到过的最可爱的声音。

兰德皱眉看着那个女人,摇了摇头,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那个女人比哈当要矮一尺,但她一定像哈当一样重,也许更重。一条条肥肉几乎遮住了她的黑眼睛,让别人看不出她的眼角是否在向上翘,但她利斧般的鼻子比那个卖货郎的鼻子还要高。一身淡奶油色的连身丝裙紧绷在她肥大的身躯上,头上裹着一条白蕾丝头巾,粗糙的黑色长发中插了一把工艺精致的象牙梳子。而她移动的时候,身子却显出与她的体重完全不协调的轻盈,几乎就像是一名枪姬众。

“一个好价钱,”她用刚才那个音乐般的声音说道,“我是卖货郎凯勒·绍基。”她从哈当头上扯下那顶帽子,递到麦特面前,“很结实,好大爷,而且几乎是新的。想在三绝之地里活下来,你就需要它,在这里,一个男人能死得……”胖手指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就像这样。”她突然发出的笑声就像她的说话声一样,充满磁性与诱惑。“或者女人也一样。一枚金币,你说的。”麦特犹豫了一下,女卖货郎被埋在肉里的眼睛立刻闪过一道乌鸦的黑色,“我很少会给客人两次出价机会的。”

奇特似乎还不足以形容这女人。哈当没有对她的行动表示半点反对,除了稍稍扮个鬼脸之外,如果这两个人是搭档,那谁说话算数就是很明显的事了。而且,如果这顶帽子能让自己的脑袋免于被阳光烤焦,在麦特看来,它就确实值这个价钱。她咬了一下麦特给她的提尔金币,然后才放开了那顶帽子。让人吃惊的是,帽子非常合适,虽然不能让他更凉快一些,却给他带来了舒适的阴影,原先用来罩头的那块大手巾被麦特放进了外衣兜里。

“你们还需要什么吗?”矮胖的女人扫视了一遍艾伊尔人,看到艾玲达的时候,她嘟囔了一句:“多么漂亮的孩子。”向艾玲达龇了龇牙,也许那就是她的微笑。看到兰德,她甜甜地说:“你呢,好大爷?”这样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声音实在是太不协调了,特别是当这个声音故意要显得很甜蜜的时候,“我们有些东西能帮你在这个要命的地方过得舒服一些。”兰德转过杰丁,好让自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马车夫。他朝女卖货郎摇摇头,将束发巾戴在脸上,他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名艾伊尔。

“今晚,凯勒,”哈当说,“我们在晚上开始交易,现在我们要去一个叫伊墨台的地方。”

“是喔!”她盯着沙度的队伍看了很久,又朝智者的队伍看了更久。突然间,她转向自己的马车,又转过头对另一名卖货郎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拖着这些好大爷们站在这里?快点,哈当,要出发了。”

兰德望着她的后背,又摇了摇头。在凯勒的马车旁边有一名走唱人,麦特眨眨眼,以为是炎热的天气让他昏了头,但那个人并没有消失——一名穿着百衲斗篷的黑发中年男人。他忧心地看着眼前的众人,直到凯勒将他推上马车的台阶。哈当看着凯勒的白色马车,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任何艾伊尔丰富多少,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到自己的马车。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你看见那个走唱人了吗?”麦特问兰德,兰德含糊地点点头,眼睛却只是盯着那一队马车,仿佛他以前从没见过马车。鲁拉克和黑恩已经向金多的队伍走去,围绕在兰德身边的一百人耐心地等待着,即使是一只老鼠也没法穿过他们的队列。马车夫们开始拉起他们的缰绳,但兰德并没有动。

麦特对他说:“这些卖货郎都是奇怪的人,你说对不对,兰德?但我想一个人必须先变得奇怪才会进入荒漠,瞧瞧我们自己。”这番话让艾玲达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怒意,但兰德似乎并没有听到。麦特希望他能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可以,这种沉默真让人丧气。

“你有没有想过,护送卖货郎居然是个这么光荣的任务,值得让鲁拉克和库莱丁吵个不停?你懂得他们的那个节义吗?”

“你是个傻瓜,”艾玲达喃喃地说,“这与节义无关。库莱丁想要行使部族首领的职权,鲁拉克不能允许这一点,直到——除非他去过鲁迪恩。沙度会从狗嘴里偷走骨头,甚至会把骨头和狗一起偷走,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有权得到一位真正的首领。因为兰德·亚瑟的原因,我们必须允许一千个这种人把他们的帐篷安在我们的土地上。”

“他的眼睛,”兰德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些马车,“一个危险的男人。”

麦特朝他皱起眉:“谁的眼睛?库莱丁的?”

“哈当的眼睛,他不停地出汗,脸色发白,但眼睛却从没有过变化。和人打交道,就要看着他的眼睛,而不是其他表象。”

“的确,兰德。”麦特在马鞍上动了一下身体,半举起缰绳,作出要转头回去的样子。也许沉默并不算坏。“必须看着眼睛。”

兰德转头望向附近的那些石峰和山丘,不停地转动着脖颈,“时间就是风险,”他喃喃地说道,“时间设下了陷阱,我必须避开他们的,同时安排我的。”麦特顺着兰德目光的方向望去,但除了偶尔可见的零散灌木和矮树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艾玲达向那些山岭皱起眉头,然后又看着兰德,整了整身上的披肩。

“陷阱?”麦特问。光明啊,让他给我一个不算疯狂的答案吧!“谁在设陷阱?”

片刻之间,兰德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的问题。卖货郎的马车已经在枪姬众的围绕下继续前进了,他们跟在开始小跑前进的金多后面,沙度也和金多在同一时刻开始移动。更多的枪姬众仍然担负着斥候的任务。只有兰德周围的艾伊尔仍然凝立不动,智者们也只是在看着兰德,根据艾雯的手势,麦特认为她是想过来看看他们。

“你没办法看到它,或者是感觉到它。”兰德最后说道,将身子稍微向麦特倾过来,大声地对麦特耳语,仿佛是故意要装成这样。“我们正在和邪恶同行,麦特,小心照顾自己。”他看着那些马车隆隆驶过,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扭曲的笑容。

“你认为这个哈当是邪恶的?”

“一个危险的人,麦特,眼睛总会告诉你一些信息,但你又能对谁做出定论?不过,既然有沐瑞和那些智者在照看着我,我又有什么需要担心的?还有,我们绝不能忘记的兰飞儿。有哪个男人会同时引起这么多女人的注意?”兰德突然在马鞍里坐直了身体,“已经开始了,”他平静地说,“希望我能有你的运气,麦特,已经开始了,现在回头是不可能的,无论刀刃将如何落下。”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催马向鲁拉克追去,艾玲达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一百名金多人紧随其后。

麦特也很高兴地追了过去,这总比被大部队抛下好。太阳燃烧着碧蓝的天空,在日落之前,还要赶很远的路。已经开始了?他说“已经开始了”是什么意思?是在鲁迪恩开始的,还是更早,在一年前伊蒙村的冬日告别夜?“与邪恶同行”和“回头是不可能的”?还有兰飞儿?毫无疑问,兰德正走在剃刀刃上。一定有办法离开荒漠的,在一切都太迟之前。麦特频繁地打量着卖货郎的马车。在一切都太迟之前,如果现在还不算太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