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因缘中的新编织

路克大人本人几乎是紧跟着那个男孩走进了屋里,他是个身高膀阔的中年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坚毅脸庞,深红色的头发在鬓角处已经显出两抹白色,深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傲慢的神情。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散发着贵族的气息,他穿着一件剪裁精巧的绿色外衣,沿着两只袖子绣着细致的金线花纹,一双手套上也同样绣着金线。他的剑鞘是镶金的,光亮的靴子上有两圈黄金饰带。不知为什么,他连跨进门槛的简单动作都显得堂皇庄重。从他一走进屋门开始,佩林就非常看不起他。

所有亚兴和鲁文家的人都跑过来向这位大人致以问候,男人、女人和孩子带着微笑簇拥在他的周围,不停地向他鞠躬和行屈膝礼,低声说着能见到他真是荣幸,能有一位号角狩猎者前来拜访更令他们备感尊荣。他们似乎对这个称号尤其感到激动,一位贵族大驾光临也许会让人很兴奋,何况是一位发誓要寻找到传奇的瓦力尔号角的人——这是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事情。佩林不认为自己曾看过两河人对谁献媚,但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了。

这位路克大人显然把这些当成他应得的礼遇,也许还觉得这些不够,摆出一副为盛情所累的架势。而村民们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用意,或者也许他们只是看不懂贵族这种在纡尊降贵的微笑中微露疲惫的表情,也许他们单纯觉得,大人们就应该是这样的。确实如此,许多贵族都是这副嘴脸,但佩林看到自己家乡的人也要忍受这个,就感到非常厌倦。

等到吵闹声消弱以后,贾克和爱莉莎向金德纳的路克大人介绍了他们的客人——谭姆和亚贝除外,路克已经见过他们了。他们说路克大人提供了不少抵御兽魔人的建议,他也鼓励他们对抗白袍众,保卫他们自己,赞同的低语声不停地在屋里响起。如果两河人要选一位国王,路克大人一定能得到亚兴和鲁文家的全体支持。他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厌烦却满意的神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路克第一眼瞥到维林润泽的面容时,身体变得稍有些僵硬,握在手中的皮手套差点掉在地上。随后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维林的双手,速度快到大家都没有发现。维林身材圆胖,衣着朴素,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乡下妇人,但路克显然了解两仪师不因岁月而衰老的面容。看到有一位两仪师在这里,他并不显得有多么高兴,听到亚兴太太介绍这位“玛瑟雯夫人”是从远方来的一位学者时,他左侧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维林带着有些迷糊的神情向他微微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她喃喃地说,“金德纳家族,那是哪里的贵族?听起来像是边境国的。”

“没有那么高尚,”路克一边飞快回答,一边警觉地朝维林微微一鞠躬,“实际上,我来自莫兰迪,金德纳是个小家族,不过很古老。”当他将目光从维林转向其他人的时候,神情里显出了一丝不安。他几乎没怎么用正眼去看托马斯,他一定知道托马斯就是“玛瑟雯夫人”的护法。当大伙儿在自我介绍时,他对托马斯很不客气,就像是在对他喊话。这非常奇怪,无论路克多么精于剑术,没有人能够强大到如此轻视一位护法,只能说,他实在是太傲慢了。当他在菲儿面前时,他更向佩林证实了这一点。

路克向菲儿送去的微笑显然超过了自信的范畴,那里面包含了许多热情,实际上,有太多的热情和倾慕。他用双手握住菲儿的手,向她鞠躬,然后凝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是要一直看到脑后去。片刻之间,佩林以为她不会去看他,但她却响应了这位贵族的目光,红着脸表现出一副冷静的神情,微微向他点点头。“我也是一位号角狩猎者,大人。”她的声音仿佛有些喘不过气,“你觉得能在这里找到它吗?”

路克眨眨眼,松开了她的手:“也许,女士,有谁能知道圣号角到底在哪里呢?”看到他突然失去了兴趣,菲儿显得有些惊讶——也许是有些失望。

佩林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如果她想向维尔·亚兴微笑,想因愚蠢的大人而脸红,她自然可以去做,她完全可以随意让自己去犯傻,呆看着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那么,路克很想知道瓦力尔号角在哪里?它就藏在白塔里面。他很想这样告诉那个人,这样他至少可以看看这位大人咬牙切齿的尊容。

如果说之前被介绍给路克的人还让他显出一些惊讶,他面对佩林时的反应肯定是最不显眼的。他看了一眼佩林的脸,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但立刻就消失了。贵族的傲慢遮盖了整张面孔,只是眼角仍然止不住地在狂野地抽动,但最大的问题是,佩林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这不是因为他的黄眼睛,佩林可以肯定这一点,这个家伙很可能认识他,并且因为他出现在这里而大吃了一惊。但佩林同样肯定,自己以前从没见过这个路克,而且,他打赌路克怕他,但这些都没办法让佩林找到真正的答案。

“就是路克大人建议我们派男孩们去屋顶上站岗,”贾克说,“那些小子会在兽魔人靠近之前就发出警报。”

“有效吗?”佩林漠然地说。伟大的路克大人给的就是这种建议?“兽魔人在黑暗中就像猫一样目光敏锐,它们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在男孩子发出喊声之前就闯进你的家门。”

“我们尽力而为,”佛仑大声说,“不要再吓唬我们了,这里有孩子在听。路克大人至少给我们提了许多有帮助的建议。在兽魔人来袭的前一天,他正在我那里,他帮助我安顿好每一个人。血与灰啊!如果不是他,兽魔人就会把我们都杀死了。”

路克似乎并没有去听佛仑的赞扬,他正小心地看着佩林,一边将他的皮手套叠起来,塞进剑带的金狼头带扣后面。菲儿也在看着佩林,并微微皱起了眉头,佩林没有去看她。

“我以为是白袍众救了你们,鲁文先生,我以为一支白袍众的巡逻队恰巧在那时到达,赶走了兽魔人。”佩林说道。

“嗯,是的。”佛仑用一只手搔了搔他的灰发,“但路克大人……如果白袍众没来,我们可能就……至少他没有试着吓唬我们。”他喃喃地说。

“他没有吓唬你,”佩林说,“兽魔人吓唬了我,白袍众为你赶走了兽魔人,当他们做得到的时候。”

“你想信任那些白袍众?”路克用冰冷的目光紧盯着佩林,仿佛他忽然找到了佩林的一个弱点,便立刻发动攻势,“你认为应该由谁为画在人家门上的龙牙负责?哦,他们的手上没有拿着炭笔,但他们是幕后的主使者。他们闯进那些好人的家里,提出质问,并强迫要得到回答,仿佛那是他们的房子。要我说,这里的人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被白袍众使唤的狗。让他们去野地里巡逻吧!但在别人家门口,他们要通报姓名,举止得当,这就是我要求的。如果你想做白袍众的狗,那随便你,但不要嫉妒这些好人的自由。”

佩林回望着路克的眼睛:“我对白袍众没有好感,或许你还没有听说,他们想吊死我。”

高个子的贵族眨眨眼,仿佛他真的没听说,或者也许是在他梦想着春天的时候忘记了。“那你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佩林转身背对着他,站到了壁炉前面,他不想和路克争论,让所有人自己去理解好了。屋里的人们现在肯定都望着他,他必须说出他的想法了:“你们只能依靠白袍众,只能希望他们能挡住兽魔人,希望他们会在兽魔人进攻的时候及时到来。为什么?因为每一个男人都试着守在他的农场里,如果他做得到。就算他做不到,他也要留在尽量靠近农场的地方。你们分成了上百个小群体,就像是上百串等待采摘的葡萄。只要你们还是这个样子,只要你们还在乞求白袍众阻止兽魔人将你们踩成葡萄酒,你们就没有选择,只能让他们随意提出问题,随意要求你们回答。无辜的人还是会被抓走,而你们将束手无策。或者,真的有人相信哈兰·卢汉和奥波特·卢汉是暗黑之友?奈蒂·考索恩?珀黛和爱汀?”

亚贝瞪着屋里所有的人,想找出胆敢暗示“是”的人,但他并不需要这样做,就连爱甸·鲁文也在望着佩林。路克对佩林皱起眉头,同时又注意着屋里人们的反应。

“我知道他们根本不应该逮捕奈蒂和奥波特那些人,”维提说,“但这已经过去了。”他用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难堪地看了亚贝一眼。“当然,我是说要让他们回来,但我听说,他们在那之后就再没有逮捕过别的人。”

“你认为这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佩林说,“你真的认为他们抓了考索恩和卢汉家的人,烧掉两个农场就满意了?你们之中的哪一家会是下一个?也许因为你说错了话,或者只是为了杀一儆百,就会是白袍众,而不是兽魔人将火把扔到这些房子上。或者,也许某天晚上会有人在你家的门上画上一颗龙牙,总有人相信这种事的。”几道目光盯在了爱甸身上,她不安地挪动着脚步,缩起了肩膀。

“即使这只意味着你们必须对每位出现的白袍众鞠躬哈腰,你们愿意这样活下去?也让你们的孩子过上这种生活?你们生活在兽魔人的慈悲下,生活在白袍众的慈悲下,生活在任何对你们心怀怨恨之人的慈悲下。只要你们有把柄在其中一个手上,三方人马都可以欺凌你们。你们躲在地下室里,希望一条疯狗会保护你们不被另一条疯狗咬到,希望那些老鼠不会在晚上溜出来咬你们。”

贾克担忧地与佛仑和维提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屋里其他的人,然后缓缓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做错了,你又有什么建议?”

佩林并不期望会得到这个问题——他本来确信他们会被激怒——但他还是直接把他所想的说了出来:“集中你们的人,集中你们的羊和牛,你们的鸡,每一样东西,将它们集中在一起,带到应该是安全的地方去。去伊蒙村,或者望山,那里距离这里更近,但那样会让你们直接处在白袍众的监视之下。只要这里有二十个男人,那里有五十个,你们就能和兽魔人拼一拼,如果能集中超过一百人,你们就有机会,不必依靠向白袍众低头而活着。”

这番话带来了他预想中的骚动。

“彻底放弃我的农场!”佛仑的声音还压倒了维提的,“你疯了!”

一个人的声音压倒了另一个,从兄弟到堂亲,屋里所有的人都开始大声叫喊起来。

“去伊蒙村?就是现在,我已经因为路程太远而没办法每天去检查我的田地了!”

“杂草会把所有庄稼都挤死的!”

“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种庄稼了!”

“……如果大雨来了……”

“……还要重建……”

“……烟叶会烂掉!”

“……没法剪羊毛了!”

佩林的拳头砸在壁炉的横梁上,打断了众人的叫骂。

“我还没见过一片田地遭到践踏或烧毁,房屋和谷仓全都完整无损,除非有人在那里。兽魔人的目标是人,而且,如果它们不顾一切开始烧空屋了呢?庄稼可以被重新种植,石头、石灰和木材都可以重新立起。但,你们可以重建那个吗?”他指着莱拉臂弯里的婴儿说。

莱拉紧紧把孩子抱到胸前,瞪着佩林,仿佛是佩林在威胁孩子的生命。然后,她又用受惊吓的眼神看着丈夫和佛仑。一阵不安的议论在屋里响起。

“离开,”贾克喃喃地说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佩林。”

“这是你要选择的,亚兴先生,当你回来的时候,土地仍然会留在这里,兽魔人无法把它带走。想一想,土地是否可以跟你的家人相提并论。”

议论声变得更响了,有几个妇人正在和她们的丈夫争辩,她们大多带着孩子,男人们之中则没有态度很激烈的。

“一个有趣的计划,”路克一边说,一边审视着佩林。从他的脸上,佩林看不出他是否赞成这个计划。“我要看看这样做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现在,亚兴先生,我必须要走了,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

贾克和爱莉莎将他送到了门口,其他人都还忙着争论他们自己的事情,没有去注意他。路克紧闭着双唇离开了,佩林有一种感觉,以前路克大人在离开时一定像他刚才进来那样堂皇隆重。

贾克送走了路克,就径直向佩林走来。“你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我承认,我不想放弃我的农场,但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知道圣光之子对我们的行动会有什么想法,要我说,他们似乎非常多疑,如果我们集中在一起,他们也许会认为我们正在策划对抗他们。”

“让他们去想吧!”佩林说,“一个人手充足的村子才能接受路克的建议,让白袍众离开这里、少管闲事。或者你认为停留在这种无力保护自己的状态、依靠白袍众的好意活下去会更好?”

“不,不,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已经说服我了。看起来,大家都已经被你说服了。”

贾克说得确实不错,纷乱的争论已经停止,看起来每个人都同意了这个计划。即使是爱甸也开始大声催促自己的女儿们立刻准备行囊,她甚至还勉强向佩林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佩林问贾克。

“只要大家都准备好了就走,我们能在日落之前到达北方大道旁边的琼·盖林家,我会告诉琼你的计划,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去伊蒙村,那里比望山要好。如果我们要像摆脱兽魔人一样摆脱白袍众,那就最好不要跑到他们的鼻子底下去。”贾克用一根手指搔了搔自己不多的几根头发。“佩林,我不认为圣光之子真的会伤害奈蒂·考索恩和她的女儿们,还有卢汉夫妇,但我还是会为他们担忧。如果白袍众真的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又有谁能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我会尽快把他们救出来的,亚兴先生,还有所有被白袍众抓去的人。”

“大胆的计划。”贾克重复了一遍,“好吧,如果我想在日落时到达琼那里,我最好快点让人们行动起来。光明与你同在,佩林。”

“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维林望着跑去招呼人们拉出马车、装载行李的亚兴先生,喃喃地说道。她将头侧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佩林。两仪师的表情和菲儿并没有两样,女孩现在也站在佩林身边,惊讶地看着佩林,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他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会这样称呼它,”佩林说,“我是指计划这个词。那个路克只知道胡说八道,在屋子里谩骂白袍众,让男孩爬到屋顶上去监视兽魔人,这简直是为灾难敞开了大门。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这么做,那个男人……”他没有说出路克让他感到恼怒,菲儿还在这里,也许她会误解的。

“当然,”维林平稳地说,“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没机会看到它发挥作用。或者,也许我有,自己却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看见什么发挥作用?”

“佩林,当我们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这些人还意志坚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里。你给了他们优秀的建议和强烈的情感,但你认为如果是我说出这些话,他们也会被说服吗?或者让谭姆和亚贝说出这些?你应该非常清楚,两河人有多么顽固。你改变了这些两河人原有的生命进程,只用了几句话和……发了一点火?时轴确实会将其他人的生活引入他们自己的因缘,这真是令人着魔。我真的很希望我有机会能再次观察兰德。”

“无论它是什么,”佩林喃喃地说,“它都是好的,愈多的人聚集在一个地方,他们就愈安全。”

“当然,兰德已经拿到了那把剑,对不对?”佩林皱起眉头,但他没理由对维林隐瞒这些,她了解兰德,也知道提尔对于兰德代表着什么。

“他拿到了。”

“小心艾拉娜,佩林。”

“什么?”两仪师突然转移话题让佩林感到一阵困惑,特别是她现在把他心中已经想了许久的事情忽然说了出来,他本以为这种想法是永远也不能让两仪师知道的。“为什么?”

维林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黑眸突然变得明亮而锐利,“白塔中有许多……谋划,其中会导致恶性结果的很少,但有时候,有些事情除非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否则很难确定它的好坏,即使是最仁慈的谋划也会扯断编织中的几根丝线。要编成一只筐子,总会扔掉几根残破的芦苇。一个时轴在任何可能的计划里都会是一根有用的芦苇。”

突然间,她似乎被周围忙乱的人群弄得有些胡涂了,在书本或是自己的思维里,她总是比在真实世界中更加自在。“哦,天哪!亚兴先生真是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不是吗?我希望他能找个人帮我们准备一下马匹。”

等到褐宗两仪师离开之后,菲儿打了个哆嗦。“有时候,两仪师会让我很……不安。”她低声说。

“不安?”佩林说,“大多数时间里,她们都会把我吓得半死。”

女孩轻声笑着,开始玩弄他外衣上的一枚钮扣,专心地看着它,“佩林,我……一直……都是个傻瓜。”

“你在说什么?”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差点拉掉他的钮扣。

他急忙又说道:“你是我认识的最不傻的一个人。”他本来还想说“在大部分时间里”,但最后他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看见菲儿的微笑,他很高兴自己做对了。

“听到你这么说真的很高兴,不过我确实很傻。”她拍了拍那枚扣子,开始帮他整理外衣,弄平他的领子,虽然这些实际上都是不需要的。“你也是那么傻,”她又用很快的速度说,“只是因为那个年轻人看看我——真的,他太孩子气了,一点也不像你。我以为我会让你嫉妒的,至少有一点点。我是假装被那个路克大人吸引住,真的是假装的,我不该那么做的,你会原谅我吗?”

佩林尽力从她散乱的话语中搜寻着她的意思。她会觉得维尔孩子气,这真是件好事,即使维尔努力把胡子留起来,那也一定是乱成一团的样子,但她没有说为什么会那样回望维尔。如果她真的是假装被路克吸引了,为什么她会脸红?

“我当然会原谅你。”他说。一道危险的光芒在女孩的眼里闪动了一下。“我是说,根本就没有需要原谅的事情。”那道光变得更耀眼了。她到底想要他怎么说?

“你会原谅我吗?当我努力想赶走你的时候,我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你说了些话需要我原谅?”她甜甜地说,佩林知道自己有麻烦了,“我还没想到呢,但我会仔细考虑的。”

仔细考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和贵族女子一模一样。也许她父亲曾经为某位领主工作过,所以她能把贵族女子说话的方式模仿得惟妙惟肖。佩林不清楚她到底有什么企图,一直都是这样,等他搞清楚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混乱的马车队中爬上快步的马背时,佩林确实感到一阵放松。农场里的人们还在为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而争吵,孩子们在四处追逐鸡和鹅,捆上它们的双脚,将它们放到马车里。大男孩们已经驱赶着牛向东走去,其他人正在将绵羊赶出羊圈。

菲儿没再提一句他们在屋里的谈话,她只是带着微笑望向佩林,谈论着这里和在沙戴亚赶羊方法的区别。一个小女孩送给她一束小朵的红心蔷薇,她想把花插进佩林的胡子里。当佩林阻止她这么做的时候,她就笑个不停,没多久,他就被她烦得不得了。这时,他想起自己还要再和考索恩先生谈一谈。

“愿光明与你们同在。”当他们准备催马离开的时候,亚兴先生再次对他们说:“照看好那些男孩。”

四名年轻人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他们都骑在粗毛马上,这些马比不上谭姆和亚贝的坐骑。佩林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是那个需要照看他们的人,他们的年纪都比他大,虽然大不了多少。维尔·亚兴也是这些年轻人中的一个,还有他的堂兄班,他是贾克的儿子之一,完全继承了亚兴家的大鼻子。另外是鲁文家的一对兄弟,特尔和丹尼,他们是佛仑的侄子,但看他们的长相会让人觉得他们更像是佛仑的儿子。佩林很想劝说他们和大家一起走,特别是当他们提出想要帮佩林从白袍众那里解救考索恩和卢汉家的人时,他们似乎以为他们会直接骑马冲进圣光之子的营地里,要求圣光之子释放所有的囚犯。

“抛下我们的挑战”,特尔这样称呼他想象中的行动,佩林的头发差点因为他们的豪言壮语而竖了起来。他们听了太多走唱人的故事,也听了太多像路克这种蠢蛋出的主意。佩林怀疑,维尔跟着他们还有别的原因,虽然他竭力装作菲儿并不存在的样子。不过,其他人已经让佩林应付不过来了。

队伍中除了佩林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反对这些年轻人的加入,谭姆和亚贝似乎只是关心这些男孩能不能使用他们手里的长弓,马术好不好。维林只看了看他们,并在自己的小本子里做了一点笔记。托马斯似乎觉得很有趣。菲儿正忙着把红心蔷薇编成花冠,又想把花冠戴在佩林头上。佩林叹了口气,将花冠套在自己的马鞍鞍桥上。

“我会尽全力照顾好他们的,亚兴先生。”他向亚兴先生做出保证。在距离亚兴家农场一里的地方时,佩林还以为他可能当场失去一两个男孩。当高尔、贝恩和齐亚得突然从灌木丛里闪出来,大步跑向他们的时候,佩林以为他们会栽在艾伊尔人的矛尖上。维尔和他的朋友们一看到艾伊尔人们,便急忙开始抽箭搭弓。艾伊尔人在奔跑中举起短矛准备投掷,同时戴上了面纱。大家用了几分钟时间才澄清了这场误会。高尔和两名枪姬众在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似乎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笑话,都大声笑了起来。这种怪异的幽默感与他们的身份一样让小伙子们感到不安。鲁文和亚兴家的兄弟们在知道跑来的这三个人是艾伊尔人之后,显得非常不自在,而且,他们后来才发现,这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个是女人。维尔向贝恩和齐亚得投去一个微笑,她们彼此看了看,互相点了点头。佩林不知道事态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但他决定不去插手这种事,除非维尔到了要被艾伊尔人们割断喉咙的程度。如果艾伊尔女孩真的抽出了匕首,他还来得及阻止她们,也许这能给维尔一个教训,让他学会不要乱献殷勤。

佩林希望这支队伍能尽快向望山出发,但在亚兴家农场以北大约一里的地方,他看见另一座农场的炊烟。谭姆一直让队伍远离这座农场,使得那处农庄周围的人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个很小的影子,与别人不一样,佩林能清楚地看到农庄院子里的小孩。贾克·亚兴是这里最近的邻居,但这只是到今天为止。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快步的马头,向那座农场走去。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要试一试。

“你要做什么?”谭姆向他皱起了眉头。

“劝说他们也离开这里,这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谭姆点点头,其他人也跟上了佩林,维林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佩林。艾伊尔人在农场附近就离开了队伍,去北方等待他们了,高尔仍然和两名枪姬众保持了一段距离。

佩林不认识托芬家的人,托芬家的人也不认识他,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等到托马斯、维林和菲儿给他们带来的兴奋和好奇过去之后,他们就听从了佩林的建议。甚至没等佩林等人离去,他们已经开始将马匹套在两辆马车和两辆高轮推车上,准备前往伊蒙村。

随后,佩林又三次去路边的农场,其中有一次,他同时动员了五家人。几次的状况都是一样,人们一开始总是说他们不能离开农场,但每一次佩林一行人离开的时候,农场上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聚拢他们的牲口。

此外,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佩林没办法阻止维尔、班和鲁文家的兄弟和农场上的年轻人交谈。最后跟随佩林的年轻人增加到了十三个。他们是托芬家、亚戴家、艾韩家和马文家的男孩,他们全都背着弓箭,只骑着参差不齐的矮种马或者拉犁马,却全都迫不及待地要去从白袍众手中救出那些无辜的人。

当然,一路上也出现了许多小波折。维尔和其他来自亚兴家农场的男孩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佩林会警告新加入的人关于艾伊尔人的事情,这样,他们就没办法看到新来的人被艾伊尔吓住的有趣模样了。不过,照佩林看来,他们一惊一咋的样子已经太夸张了。而且不管佩林怎么说,他们还是对每一丛灌木都留神细看,显然,他们以为一定有更多的艾伊尔人藏在他们身边。最初的时候,维尔想作为托芬家和其他家的年轻人的指挥官,因为他是第一个追随佩林——至少,是第一批追随佩林的,当班和鲁文家兄弟瞪着他的时候,他承认了这一点——而他们是新来者。

最后佩林将他们分成人数相当的两组,分别由丹尼和班率领。开始的时候,这种划分法引起了一些不满意的声音。亚戴家的人认为应该依照年龄的长幼选择领导者——比力·亚戴是队伍中最年长的。其他人则推举出胡·马文是最好的追踪者,贾恩·托芬是最好的射手,肯莱·艾韩在白袍众到来之前经常去望山,熟悉那里的路径。他们似乎都把这件事当成了一场游戏,特尔关于抛出挑战的那段宣言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佩林阴沉着脸转向他们,命令他们每一个人都停在两丛灌木之间的草地上:“这不是一场游戏,这也不是立春节的舞会,你们要严格按照命令行动,否则就回家去。我不知道你们能起什么作用,我也不想你们因为自以为是而丢掉性命。现在,排好队伍,闭上嘴,你们就像是妇议团正在衣橱里开会。”

他们依照佩林的话去做了,在班和丹尼的背后排成了两队。维尔和比力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但他们把埋怨的话都吞回肚子里。菲儿赞同地向佩林点了点头,托马斯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维林不带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显然她认为这是时轴的作用。佩林觉得不需要告诉她,实际上他是在努力模仿一个名叫乌诺的夏纳士兵,不过,乌诺在说话时一定会比他凶狠得多。

愈靠近望山,农场就愈多,最后,像伊蒙村一样,农场连绵成一片,狭窄的马车路和步行道两旁,隔着树篱或者石墙是一块块绿色的田地。这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即使他们一路上在农场耽搁了四次,田里仍然有人在干活儿,大男孩们正从牧场里把牛和羊赶回家。在这些日子里,没有人会把牲口放在牧场里过夜。谭姆建议佩林停止警告村民,佩林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里的人即使离开也会去望山,反而会让那里的白袍众得到警报。二十个奇怪的人组成的马队一定会引起注意的,不过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在忙着他们的工作,没有心思多看这支队伍一眼。现在这种状况迟早都要改变,而且愈快愈好,只要人们还留在乡野,需要白袍众保护,白袍众就能在两河有个稳固的立足点,他们不会主动放弃这个立足点的。

佩林警觉地注意着白袍众巡逻队的蛛丝马迹,他只看见有一团灰尘正朝北方大道移动,至于南边则毫无动静。过了一会儿,谭姆建议众人下马,牵着马匹前进。徒步行走可以减少被发现的机会,树篱和矮石墙都会为他们提供一定的掩护。谭姆和亚贝知道一个观察白袍众营地的好地方,那是一片橡树、酸胶树和羽叶木的树林,面积大概有三到四皮。它位于望山西南一里多的地方,外面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一行人匆匆地从南边进入了那片树林。佩林希望没有人看见他们走进来,这样也就没有人会奇怪为什么他们进去了就不再出来,并为此而做过多的猜想了。

“留在这里。”等到所有人都将马匹拴到树枝上以后,佩林对维尔等年轻人说,“准备好你们的弓箭,如果听到我大喊的声音,就冲出去,但只要没有我的喊声,就绝不要有行动。如果有谁弄出声音来,我就要像敲铁砧一样狠狠敲他的脑袋。我们在这里是观察情况的,不是要像瞎眼的公牛一样到处乱撞,把白袍众全都吸引过来。”

男孩们紧张地用手指抚摸着长弓,全都向佩林点了点头。也许他们才刚刚开始理解自己正在干什么,如果让圣光之子看到一群两河人拿着武器聚在一起,那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曾经是一名士兵吗?”菲儿挖苦地低声问佩林,“我父亲的一些……保镖就是这么说话的。”

“我是一名铁匠,”佩林笑了笑,“我只是听过士兵们说话,不过,这看起来很有效。”就连维尔和比力现在也都不安地望着林外,几乎不敢挪动一下脚步。

他和菲儿跟着谭姆和亚贝,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一直潜行到树林的北缘,三名艾伊尔人已经蜷伏在那里了,维林和托马斯也到了那里。他们找到一片绿叶葱茏的灌木丛,不会影响他们观察,但完全可以藏住他们的身形。

白袍众的营地也和村子一样,铺展在望山脚下,那里有几百个人,其中一些手持着武器,在一排排白色帐篷之间来回巡逻。帐篷一共有五排,一直向东西伸展,每一排帐篷前面都拴着一排战马。马匹都已经被卸了鞍,又用马梳梳理过,说明这一天的外出巡逻已经结束了。然而还有十几列,人数约一百的骑马战士,行动迅速准确,马匹步伐轻快,持矛角度整齐划一,他们正朝着水林而去。在营地周围的空地上,穿白袍的卫兵来回走动,肩上扛着长矛。磨光的头盔在落日的余晖中映出金红色的光彩。

一阵隆隆声飘进了佩林的耳里,西边出现了二十个骑马的士兵,他们从伊蒙村的方向跑来,一直冲向白色的帐篷。依照佩林等人刚才的行进方向,如果他们再晚几分钟进入树林,一定会被白袍众看见。一支号角被吹响,营地里的人们开始向煮食的营火移动。

在主营地的一边,有一座小得多的营地。那里的帐篷显得杂乱无章,其中一些还因为没有绑好绳子而陷了进去。无论是谁住在那里,现在其中的大多数人应该不在营地。如果不是仍有几匹马被系在短桩上,正在甩动尾巴驱赶着苍蝇,也许他会以为里头根本没有人。那不是白袍众的营地,圣光之子对于营地的搭建要求非常严格。

在树林和两座营地之间,只有大片的青草和野花,很可能这里是被本地农夫当成牧场的地方,但现在肯定已经禁止放牧了。这块地上没有任何障碍物,白袍众的骑兵能在一分钟内冲过这里。

亚贝让佩林注意那座大营地。“你看见靠中间的那座帐篷了吗?就是每一边都有一个人站岗的那一座?你能看见吗?”佩林点点头,低垂的太阳在地面上留下了指向东方的修长黑影。但他能很清楚地看见营地中的情形。

“那里就是奈蒂和女孩们,还有卢汉夫妇被拘禁的地方。我看见过他们从里面出来,再走回去,一次只能出来一个人,而且总是有卫兵在旁边看守,即使是去厕所也不例外。”

“有一天晚上,我们三次尝试潜入,”谭姆说,“但他们在营地周围看得很紧。最后一次,我们差点没能逃走。”

这就像你想把一只手伸进蚁穴,又不想被蚂蚁咬到,佩林坐到一株高大羽叶木的根部,将长弓横放在膝盖上。“我要思考一会儿,亚瑟先生,你能不能去安抚维尔他们?不要让他们有现在跑回家的念头。如果他们现在直奔北方大道而去,不用想,至少会有五十名白袍众过来搜索这里。如果他们有人想吃东西,你就找些东西给他们吃。如果我们不得不逃走,也许今晚剩下的时间我们都要在马鞍上度过了。”

突然,佩林意识到自己是在下达命令,但当他想要道歉的时候,谭姆笑着说道:“佩林,你在贾克那里就已经是首领了,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追随一位年轻人了,关键是要统帅明白该做些什么。”

“你做得很好,佩林。”亚贝说了这样一句,就和谭姆一起消失在树林里。佩林困惑地挠了挠胡子。他已经是首领了?现在他才想到这一点。自从离开亚兴家的农庄后,谭姆和亚贝就再没有真正做过一个决定,只是向他提供建议,并由他做出最后的决断。从那以后,他们也再没有叫过他“小子”。

“有趣。”维林说,她又拿出她的小本子。佩林希望自己能有机会看看她到底写了些什么。

“你又打算警告我不要再犯傻了?”他问两仪师。

维林没有回答,她只是一边沉思,一边说道:“看看你下一步会怎么做一定更有趣。不能说你正在像兰德·亚瑟一样要将世界彻底掀翻,但两河人肯定已经因为你而开始行动了。我想知道,你是否能想到自己正把他们引向何方。”

“我要解救卢汉和考索恩家,”佩林生气地对她说,“就是这样!”还有那些兽魔人。佩林向后靠在羽叶木的树干上,闭起了眼睛。“我所做的只是我必须做的,两河依旧是原来的两河。”

“当然。”维林说。他听见维林向远处走去,她和托马斯,软鞋和靴子轻踏在去年落叶上的声音。

他睁开眼,菲儿正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显得很不高兴。“她不会离开你的。”女孩喃喃地说道。被佩林留在马鞍上的那个红心蔷薇花冠正在她的手上来回晃荡。

“两仪师永远也不会放过我的。”他对她说。

她转过身,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他:“我想,你是要今晚就带他们出来?”

一定要现在完成这件事,因为他已经在一路上发出警告,人们知道谁回来了。也许白袍众不会伤害他们的囚犯,也许。他不相信白袍众的慈悲,就像他不相信自己能扔起一匹马。他看了高尔一眼,艾伊尔人点了点头。

“谭姆·亚瑟和亚贝·考索恩在湿地人里已经算身手矫健了,但我想,这些白袍众太过僵硬,不会看得见黑暗中所有的移动。他们应该以为他们的敌人会成群结队地出现,那样他们就能看见了。”

齐亚得的灰眸带着调侃的神情望向艾伊尔男人:“那么你是要像风一样移动了,岩狗众?看见岩狗众试着轻声疾行一定是件令人愉悦的事。等到我的枪之姐妹和我把囚犯救出来后,也许我们会再回头去找你,如果你老得连路都找不到的话。”贝恩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惊讶地回头去看那个火色头发的女孩,过了一会儿,她褐色的脸颊微微闪过一片红色。两个女孩都抬眼去看菲儿,菲儿还在看着佩林,只是她正高昂着头,双臂交叠在胸前。

佩林长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不让菲儿过去,贝恩和齐亚得肯定也不会过去。她们仍然坚持跟随的是她,而不是他。也许菲儿也还有这样的想法,也许他和高尔能独立完成这件事,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过去。菲儿就是菲儿,她很可能会一直跟在他的背后。“你要一直紧靠着我,”他坚定地说,“我想解救囚犯,不是再添一个囚犯。”

菲儿笑了,她靠到他身边,将肩膀依偎在他的胳膊下面,“紧靠你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她将那顶红花冠戴在他的头上,逗得贝恩咯咯直笑。

佩林抬眼向上看去,他只能看见花冠挂在他前额上的一点边。他的样子一定像个十足的傻瓜,但他还是把花冠留在了头上。

太阳如同一颗掉在蜂蜜里的珠子,缓缓地沉了下去。亚贝带来一些面包和奶酪——超过半数的小英雄没有带任何吃的——他们吃着东西,等待着。夜幕降临,月亮升上空中,却不时会被流动的云团挡住。佩林等待着。白袍众营地里和望山村子里的灯光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的山丘上还有零星的窗口闪着点点微光。佩林示意谭姆、菲儿和艾伊尔人们聚集在他身边,在他的眼中,每一张脸都如同白天时一样清晰。维林站在能听到他说话的距离内。亚贝和托马斯正在其他两河人那里,确保他们不会出声。

佩林仍然觉得自己发号施令非常奇怪,所以他总是让命令尽量简单。谭姆要确保每个人都做好准备,等佩林带着囚犯一回来就骑马逃走。白袍众一旦发现出了状况,肯定会追赶他们,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藏身的地方。谭姆知道一个,那是西林边缘一座废弃的农场。

“尽量不要杀人,如果你们能做到的话。”佩林警告艾伊尔人,“弄丢囚犯会让白袍众火冒三丈,如果他们再死了人,那就要大发雷霆了。”高尔和枪姬众们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很想见识一下白袍众大发雷霆的样子,真是奇怪的人。他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切小心,”当佩林将长弓背回身上时,维林轻声对他说,“时轴并不意味着永生。”

“托马斯也许能帮上忙,你知道的。”

“你觉得多一个人会有不同吗?”维林在沉思中说,“而且,我还要在别的地方用到他。”

佩林摇了摇头,从灌木丛中爬了出去,他手脚并用,几乎是平贴在地上。他一爬出灌木丛,菲儿立刻仿效他的姿势爬到了他身边,茂密的青草和野花完全挡住了他们的身体。佩林很高兴菲儿没法看清他的脸。现在他非常害怕,不是为他自己,而是如果她出了什么事……

如同两团摇曳的月影,两人爬过了开阔地。佩林给了菲儿一个讯号,他们停在距离哨兵巡营路线十步左右的地方。哨兵身上的白色斗篷反射着点点月光,距离第一排营帐很近,几乎就在佩林面前,两名哨兵面对面地碰头,一顿足,停在了原地。

“夜晚平安,”一名哨兵说道,“圣光照耀我们,保护我们远离暗影。”

“夜晚平安,”对面的哨兵回答,“圣光照耀我们,保护我们远离暗影。”

两个人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整个过程中绝没有向旁边看一眼。佩林等到他们各自走出十几步之后,碰了碰菲儿的肩膀,站起身。他屏住了呼吸,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几乎是垫着脚尖,他们跑进了营地。跑过第一排帐篷之后,他们又立刻俯下了身子。帐篷里传来男人的打鼾声和说梦话的声音,除此之外,营地里一片寂静,卫兵靴子踏地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煮食营火的气味还飘浮在空气中,其他还有人、马和帆布的气味。

他无声地示意菲儿跟着他。在黑暗中,帐篷的系绳会成为粗心人的陷阱,但佩林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穿过条条系绳,他安排出一条迂回曲折的道路。他已经在脑海中确认了囚犯帐篷的位置,现在正朝目标小心前进。它几乎就在营地中心,从这里到目标要走很长一段路,回来的时候要走同样长的一段路。靴子踩地的声音和菲儿的轻呼让他及时转过身,避开了一名白袍大汉的斩击,那是一个像卢汉师傅一样魁梧的白袍众。当两人一起滚倒在地时,他戴铁手套的手指抠进了佩林的咽喉,佩林单手抓住对方的下巴,将他的头向后退去,想把他推开。挣扎着想脱出卡住喉咙的手,他一拳打在那个大汉的肋骨上,但除了听到一阵呼气的声音,他没有感觉到这一拳还起了什么作用。血液在耳膜里咆哮,视线逐渐变得狭窄,黑暗爬上了眼角,他开始摸索腰间的斧头,但他的手指已经麻木了。

突然间,他的敌人抽搐了一阵,瘫倒在他的身上。佩林将那具躯体推开,吸了满满一肺甜美的夜晚空气。

菲儿将一块木柴扔到一边,双手揉搓着她的头侧:“他不认为我值得注意,尤其是在被他击倒之后。”她悄声说。

“傻瓜,”佩林同样悄声响应,“但很强壮。”那些手指在脖子上留下的感觉可能几天都不会退去,“你还好吗?”

“当然,我又不是瓷雕像。”

他也觉得她不是。

他们匆匆地将那个不省人事的男人拖到一座帐篷边上,佩林希望不会有人太快发现他。他剥下那个男人的白斗篷,用多余的弓弦捆住他的手脚。一块从那个男人口袋里找到的方巾被塞进了他的嘴里,那块方巾不是很干净,但这是他自己的错。佩林从身上取下长弓,将那件斗篷披在肩上。如果有其他人看见他们,也许会把佩林错看成他们自己人。在斗篷上闪耀的阳光下面,有一个代表职衔的金结,一名军官,甚至可能更高阶。

现在,佩林开始公开地在帐篷间快步行走,即使再隐藏身形,那个家伙也可能很快就会被发现,那时营地里将响起警报。菲儿贴在他身边,如同他的影子。他们警觉地注意着帐篷间是否有人影在移动,营帐间晃动的月影让佩林也感到周围的景物有些模糊。

靠近囚犯帐篷的时候,佩林放慢了脚步,他不想引起卫兵的注意。一个穿白袍的男人站在帐篷的这一边,越过帐篷顶,能看到另一边卫兵所持的长矛矛尖。突然间,那个矛尖消失了,没有任何声音,它只是掉了。

一次心跳过后,两团黑影突然变成了戴面纱的艾伊尔人,从个头来看,两人都不是高尔。没等到这边的卫兵有所行动,一名艾伊尔人跳起在半空,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卫兵踉跄着跪倒在地。另一名枪姬众一旋身,又补了一脚,卫兵软倒在地上。枪姬众蹲伏下身体,扫视四周,她们已经拿出了短矛,准备对付任何可能发现她们的人。

看到披着白斗篷的佩林,她们差点就杀了过来,但她们立刻又看见了菲儿。一名枪姬众摇摇头,向同伴耳语了几句,她的同伴无声地笑了笑。佩林告诉自己,不该有不高兴的感觉,但菲儿先是从那个壮汉的爪子里救了他的喉咙,现在又从枪姬众的矛尖底下救了他的肝脏,对于一个应该是救援行动的指挥者来说,他至今为止的表现似乎都很不错。

将帐篷的帘子掀到一边,佩林探头进去,帐篷里比外面更黑。卢汉师傅横躺在帐篷的入口处,已经睡着了,女人们都挤在帐篷里面。佩林用一只手捂住了哈兰·卢汉的嘴,当哈兰的眼睛猛地睁开时,他又将食指竖在自己的嘴前。

“叫醒其他人,”佩林压低声音说,“不要出声。我们要带你们离开这里。”卢汉师傅的眼里闪动着认出他身份的神色,点点头。

回到帐篷外面,佩林将卫兵的斗篷也剥下来。那个男人还在呼吸,不过被打断的鼻子让他的呼吸声非常粗重,佩林将他翻来滚去也无法让他醒过来。他们现在必须加快速度了。高尔也到了帐篷边,手里拿着另一名卫兵的斗篷,三名艾伊尔人谨慎地监视着其他帐篷。菲儿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

卢汉师傅带着他的妻子和其他女人走出了帐篷,他们全都紧张地向四处窥看着。佩林急忙将一件斗篷披在铁匠身上。斗篷很不合身——哈兰·卢汉就像是用一颗巨树的树干雕成的——但也没别的办法了。另一件斗篷披在奥波特·卢汉的身上,她不像她的丈夫那么粗壮,但也和大多数男人差不多了。她的圆脸一开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点了点头,从一名卫兵的头上扯下了圆锥形的头盔,戴在自己的头上,并把粗大的辫子藏在头盔里。然后,他们将被打倒的两名卫兵用毯子绑起来,堵住嘴巴,塞进了帐篷里。

从他们的来路溜走是不可能的,佩林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即使卢汉夫妇能悄无声息地混过去——佩林甚至连这一点都怀疑——珀黛和爱汀仍然因为难以置信的救援而满脸惊恐地互相搂着,只有母亲温柔的抚慰才让她们不至于大声放松地哭出来。不过,佩林已经为此拟好了计划。他们需要马匹,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从营地脱身,并且让每个人接下来都能继续顺利逃亡。在营地的柱栏上拴着许多马。

艾伊尔人如同鬼魅般走在前面,佩林、菲儿和考索恩家的人走在中间,哈兰和奥波特殿后。如果不注意看,他们像是三名白袍众在护送四个女子。

拴在柱栏旁的马匹有人守卫,但卫兵都站在与帐篷相对的外侧,毕竟,没有必要防止帐篷里的士兵接近他们自己骑乘的马匹,这确实让佩林的工作简单了许多。他们只需要走到战马旁边,为每个人解下一匹马,除了艾伊尔人之外。最困难的部分是让卢汉太太骑上没有马具的光马背,佩林和卢汉师傅两个人合力才完成了这个任务。卢汉太太则不停地拉下裙子,想盖住她的膝盖。奈蒂和她的女儿们轻盈地爬上了马背,当然,还有菲儿。守马的卫兵们一直不停地来回规律走动着,面对面时就喊一遍那句“夜晚平安”的话。

“等我给信号。”佩林刚说完。营地里就传来了喊声,喊声愈来愈大,一支号角被吹响,士兵们叫喊着冲出帐篷。不管他们发现的是囚犯失踪,或者那位试图攻击他却反被打昏的士兵,都已经没有区别了。“跟紧我!”佩林高喊一声,双脚猛力一踢胯下的黑阉马,“跑!”

这是一场疯狂的冲锋,但佩林竭力照顾到每一个人。卢汉师傅的骑术几乎像他的妻子一样差,在马背上来回滑动,当马匹开始奔跑的时候,他们差点摔在了地上。珀黛和爱汀都没命地尖叫着,显得既害怕,又兴奋。很幸运的,卫兵们没想到混乱会从营地里爆发。一名正在向营地外张望的白袍众在飞跑的马匹就要撞到他之前闪到一边,发出不亚于考索恩家女孩的尖叫。更多的号角在他们背后吹响,发号施令的宏亮声音在震撼着夜幕,他们很快就跑到了掩护他们的树林,但那片树林现在也没办法提供掩护了。

依照佩林的请求——或命令,谭姆已经让所有人都上了马,佩林从阉马身上直接滑到快步背上。维林和托马斯是惟一没有在马鞍上坐立不安的人,他们的坐骑也不像其他马匹一样,随着主人紧张的情绪而来回踢蹬。亚贝想同时拥抱他的妻女,他们全都是又哭又笑。卢汉师傅正努力握住每一只伸向他的手。除了艾伊尔人、维林和她的护法之外,每个人都在彼相互祝贺,仿佛这个任务是大家一起完成的。

“什么,佩林,原来是你!”卢汉太太喊道,她的圆脸配上那顶头盔看上去很奇怪,因为辫子的关系,头盔始终歪戴在她的头上。“你的脸上都是些什么,年轻人?我很感谢你,但我可不许你这副样子坐在我的桌边……”

“没有时间说这些了。”佩林对她说,同时毫不在意她脸上的震惊,奥波特·卢汉可不是一个在说话时能随便被别人打断的女人。但白袍众的号角现在已经不再吹响警报,而是改成了另一种号声,如同短促而不断重复的喊叫,尖利的声音持续不断。那应该是一种命令。

“谭姆、亚贝,带着卢汉师傅和女人到你们知道的那个藏身处去。高尔,你和他们一起去,还有菲儿。”这样,贝恩和齐亚得也就会跟去了,“还有胡和海姆。”这样他们的安全应该就没问题了。“行动的时候要安静,安静比速度更重要,至少暂时是如此。现在就走。”被他点名的人毫无异议地向西方跑去。只有卢汉太太双手紧抓着马的鬃毛,最后还回头瞪了他一眼。菲儿的顺从让他有些吃惊,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直接叫了亚瑟先生和考索恩先生的名字。

维林和托马斯仍然留在他身后,他回头锐利地看了他们一眼:“能稍微帮帮忙吗?”

“也许,但不是用你希望的方式。”两仪师镇静地回答,仿佛一里外根本没什么骚动的白袍众营地。“我今天的理由和昨天并没有差别,但我想,也许……哦……半个小时以后就会下雨了,也许更快,我估计是倾盆大雨。”

半个小时,佩林嗯了一声,转向留下的两河小伙子。他们都在打着哆嗦,渴望逃跑,但也紧紧握着长弓,一直到指节泛白。他希望至少他们都能记得带着备用的弓弦,因为就要下大雨了。

“我们,”他对他们说,“要拖住白袍众,这样考索恩太太、卢汉太太他们才能平安地离开。我们要沿着北方大道吸引他们一直向南,直到我们能在大雨中甩掉他们。如果有人想退出,最好现在就离开。”有几只握住马缰的手颤抖了起来,但他们全都坐稳在马鞍上,看着他。

“很好,像疯子一样喊叫,让他们听见我们。一直喊叫,直到我们到达大路。”怒吼一声,佩林掉转快步的马头,向北方大道奔去。一开始,他不确定他们都会跟上,但小伙子们狂野的呼喊和雷鸣般的蹄声很快就淹没了他的吼声。如果白袍众没听到,那他们一定都聋了。

当他们到达北方大道上时,有些人还是一个劲地高喊着。他们掉头向南,没命地向夜幕奔去,一些人发出响亮的笑声、激动的喘息。佩林将身上的白斗篷甩到地上。号角声还在响着,只是已经有一些模糊了。

“佩林,”维尔高喊着,向前探过身,“现在我们要干什么?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我们去猎杀兽魔人!”佩林回头喊道。从他们加倍厉害的笑声里,佩林听得出,他们不相信他,但他能感觉到维林的目光就钉在他的后背上,她知道。夜空中,震耳的雷鸣响应着敲响大地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