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要问的问题

“我们应该尽快前往望山,”第二天早晨,维林这样对大家说的时候,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不能浪费时间。”佩林从凉麦片粥上抬起头,正好看见维林坚定的双眼,两仪师不想有争论。片刻之后,她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要以为这意味着我会帮助你做什么蠢事,你是个爱耍诡计的年轻人,不要把你的心眼用在我身上。”

谭姆和亚贝手中的汤匙都停在了嘴边,交换着惊讶的眼神,很显然,他们以前从未和两仪师合作过。过了一会儿,他们又重新开始往嘴里送东西,两个人都忧虑地皱起了眉毛,不过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护法托马斯已经将他的变色斗篷放在了鞍袋里,板起脸看着佩林他们,仿佛已经准备好等他们一开口表示反对就把他们一脚踹出去。护法会尽力去实现两仪师的一切想法。

她当然会插手他的事——两仪师一直都是这样——但把两仪师留在他能看见的地方肯定要比把两仪师留在背后好得多。当两仪师想要插手你的事情时,想完全避开她们是绝对不可能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在她们利用你的时候也设法利用她们。当她们决定让你冲在最前面,把你当探兔子洞的白鼬时,一定要小心躲开。有时候,那个看起来像是兔子洞的地方其实是个獾窝,白鼬只要探头进去就会倒大霉。

“也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去。”佩林对艾拉娜说,但艾拉娜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让他的话僵在了半截。艾拉娜不屑去吃麦片粥,她站在一扇被藤蔓包围的窗前,正从绿叶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佩林不能确定艾拉娜对于他的计划是否有丝毫认同,从她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答案。两仪师应该时刻都保持着冰冷的平静,艾拉娜是这样,但她偶尔也会有火爆的脾气,或是在别人最想不到的时候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幽默感,如同耀眼的闪电,噼啪一声,立刻又消失了。有时候,她看着佩林的样子让佩林觉得如果她不是两仪师,那她一定是很喜欢他的。有时候,佩林又觉得她看着自己,仿佛看着一台有待拆解以分析其运作方式的复杂机器。即使是维林也比她给人的感觉要轻松,毕竟维林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是纯粹地让人无法理解而已。有时候,维林也会让人身心俱疲,但佩林至少不会担心她是否想将他拆成碎片,再重新拼装起来。

佩林希望自己能让菲儿留在这里——这与以前要把她丢在提尔不一样,这次只是为了防止白袍众会伤害她——但她早已顽固地绷紧了下巴,用危险的目光盯着他:“我想多看看你的家乡,我爸爸也养绵羊。”她的语气很明确,她不打算留在这里,除非他把她捆起来。佩林考虑了一会儿,白袍众的危险毕竟还不是那么严重,今天,他只想看看他们的营地。

“我还以为他是一位商人。”他说。

“他也养羊。”女孩的脸上泛起两朵红云。也许她的父亲并不是商人,只是个普通的穷人而已。佩林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这种事,但如果她不想说,他自然也不会逼她说。虽然显得有些窘迫,但她顽固的态度丝毫也没有缓和。

佩林记起了考索恩先生的办法,“我不知道你能看见些什么,我想,有些农场也许正在剪羊毛,大概跟你父亲做的也没什么差别。不管怎样,很高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到女孩脸上因为自己没有和她争吵而惊讶不已的表情,佩林觉得即使是这一路要为她担多少心也值得了。也许亚贝真有两把刷子呢!

不让罗亚尔加入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我想去。”巨森灵听到他们说他不可以去的时候,急忙表示反对,“我想帮忙,佩林。”

“你不该参加这次行动,罗亚尔先生。”亚贝说。谭姆也说道:“我们需要避免引起过多的注意。”罗亚尔的耳朵沮丧地垂了下去。

佩林把他拉到了屋子的一角,尽可能远离其他人,罗亚尔蓬松的头发一直蹭着屋梁,直到佩林示意他把脑袋低下来。佩林对他报以微笑,这只是为了让这位巨森灵高兴一些,佩林希望屋里的其他人也都相信他只有这么一个单纯的动机。“我想让你留下来看着艾拉娜。”他几乎是用耳语对罗亚尔说道。罗亚尔立刻睁大了眼睛。

他抓住巨森灵的袖子,仍然像傻瓜一样地笑着,“笑一笑,罗亚尔,我们只是在说笑话,对不对?”巨森灵努力露出一个不肯定的微笑,看起来还过得去。

“两仪师总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目的而行事,罗亚尔。”她们的行动往往会完全出乎你的意料,或者根本与你事前相信的大相径庭。“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自从回到家乡以来,我已经有了太多的惊讶,我不希望她再让我吃惊。我不是要你阻止她,只要注意她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就是了。”

“谢谢你这么说。”罗亚尔挖苦地低声说,耳朵用力地抖动了两下,“难道你不觉得最好让两仪师去做她们想做的事吗?”

他这么说倒是很容易,那是因为两仪师在巨森灵聚落里是不能导引的。佩林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巨森灵叹了口气:“你大概是不这么想的,哦,好吧,不能不说,在你的身边,事情一直都很……有趣。”巨森灵站直身体,用一根粗手指揉了揉鼻子,对其他人说:“我想我会吸引不必要的眼光,嗯,这会让我有机会整理我的笔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写我的书了。”

维林和艾拉娜漠然地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盯住了佩林。佩林完全看不出她们在想什么。

当然,驮行李的马匹一定要留下。驮马一定会引起议论,因为那代表了远行的旅人,两河人很少会作长途旅行。看着其他人备马的时候,艾拉娜的脸上浮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毫无疑问,她相信这些马匹和行李会让他们回到这座老病房,回到她和维林身边,到时候,她肯定会大吃一惊。自从离开家乡以后,佩林早已习惯凭借一副鞍袋里的东西过活。说到求生,即使是只靠腰间的荷包和外衣上的口袋,要撑下去也难不倒他。

他勒紧快步的肚带,站起身,突然愣了一下。维林正以愉快而清澈的目光望着他,其中没有半点含糊,仿佛她已经知道他的一切心思,并且深感有趣。菲儿如果有这样的目光,就已经是很糟糕的事了,而现在一位两仪师正这样看着他,佩林觉得状况一定更要糟糕一百倍。不过,那个与他的鞍袋和毯子捆在一起的铁锤似乎让她感到了一阵困惑,佩林很高兴他还有能让两仪师不明白的东西。但话说回来,他毕竟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位两仪师为什么会对一把铁锤产生兴趣?

众人各自准备好了自己的马匹。护法托马斯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灰马,皮毛像水一样光滑闪亮,眼里射出暴烈的凶光。维林骑的则是一匹外表平庸的棕色阉马,就像她的衣服一样朴素得毫无特点,但它宽厚的胸口和强壮的臀部表明这匹马在耐力上毫不逊色于托马斯的灰马。快步一直在向其他马匹喷鼻息,直到佩林拍了拍它的脖子。那匹灰马显得更加遵守纪律,仿佛时刻准备着冲入战场,如果托马斯允许的话。护法用缰绳和膝盖控制着他的坐骑,一人一马仿佛合成了一体。

亚贝饶富兴致地看着托马斯的马——战马在这个地方并不常见——但他在第一眼看见维林的坐骑时,就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是两河流域最优秀的相马师,毫无疑问,他和谭姆的粗毛马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它们不像其他马那么高,但身材非常强健,在速度和耐力上都是上选。

当这支队伍开始向北方出发的时候,三名艾伊尔人大步走在众人前面,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森林里。清晨的阳光下,草木的影子仍然显得细长而清晰,树丛间偶尔会有灰褐色的人影一闪而过。也许艾伊尔人是有意要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就在身边。谭姆和亚贝走在队伍的前头,长弓横在马鞍鞍桥上,佩林和菲儿跟在他们身后,维林和托马斯位于队尾。

佩林不太愿意让维林跟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两仪师的目光就盯在他的背上。他怀疑她是不是了解关于狼的信息,据称褐宗两仪师知道其他宗派的两仪师不甚了解的古老知识,一想到此,佩林就感到浑身不舒服。也许她知道他该如何才能避免迷失自己的人性,彻底变成一匹狼,没有了艾莱斯·马奇拉,她也许是他最大的机会了。他要做的就是信任她。她一定会对她的知识善加利用,以此帮助白塔,可能也会帮助兰德。惟一的麻烦是,帮助兰德可能并不代表她现在会帮助他自己。没了两仪师,所有事情一定都会变得很简单的。

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众人都保持着沉默,佩林只能听见森林里的声音,松鼠、啄木鸟,还有鸟儿偶尔的歌声。有一次,菲儿回头瞥了一眼,“她不会伤害你的。”女孩对他说。她柔和的声音和她黑眼睛里火烈的目光很不协调。

佩林眨眨眼。她要保护他,不让两仪师伤害他。他从来也没有打算弄懂她,或者是搞清楚她下一步会做些什么,有时候,她就像两仪师一样让人感到困惑。

他们在伊蒙村以北四五里的地方离开了西林,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以上一些的地方。茂密的森林变成了零散的树丛,主要是羽叶木、松树和橡树,再远一些,就是一片片大麦、燕麦、烟草和饲草的围篱田地了。奇怪的是,田里没有一个人影,田边农舍的烟囱上也没有一丝炊烟。佩林认识住在这里的人,两幢大农舍里住着亚洛家的人,其他房子是巴斯特家的。他们都是努力工作的人,如果这些房子里有人,佩林应该很早就能看见他们在田间劳作了。高尔在一处树丛边缘挥了挥手,然后就消失在树丛里。

佩林踢了一下快步,走到谭姆和亚贝身边。“我们不该尽量走林中道路吗?六个骑马的人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两位长辈仍然稳稳地向前走着。

“没有什么人会注意我们了,小子,”谭姆说,“只要我们避开北方大道就行。树林附近的大多数农场都被放弃了,这些天里,路上也不再有旅人,人们都躲在家门后面。即使是十个人结队在路上走,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坐马车旅行。”

“即使不从林子里绕道,我们也要把大部分白天的时间都用在路上,”亚贝说,“沿大路走速度还会快些,但从那里走有可能被白袍众看到,更有可能某些人会为了赏金而去向白袍众报告。”

谭姆点了点头:“我们在这条路上也有朋友,预计中午会到达贾克·亚兴的农场,在那里可以让马喘口气,我们也可以歇歇腿。这样到望山的时候,还会有足够的阳光能看清东西。”

“光线总是够的。”佩林不在意地说。无论是在多么微弱的光线里,他都有清晰的视野。

他在马鞍上转过身去看那片农庄。被放弃了,却没有被烧毁,他也看不出被劫掠的痕迹。窗户里依然挂着窗帘,窗户也没有一面是破碎的。兽魔人喜欢打碎东西,一片空屋无疑是一种邀请。大麦和燕麦田里长满了杂草,但庄稼并没有遭到践踏。

“兽魔人有没有攻击过伊蒙村?”

“不,它们还没有,”亚贝带着庆幸的语气说道,“这么做对它们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人们在那个冬日告别夜之后已经学会了时刻保持警戒,每一扇门边都有一张弓、一根矛,或是其他武器。而且,白袍众的巡逻队每隔几天都会去一次伊蒙村,虽然我很痛恨这样承认,但他们确实压制了兽魔人。”

佩林摇了摇头:“你知道这里大概有多少兽魔人吗?”

“就是一个也太多了。”亚贝嘟囔着。

“也许有两百,”谭姆说,“也许更多,大概更多。”亚贝听了他的话,显得很是惊讶。

“仔细想想,亚贝,我不知道白袍众杀死了多少,但那些护法说他们和两仪师杀死了将近五十,还有两个隐妖,但这样也没有降低农庄被烧毁的速度。我想,它们的数量只能更多,你说的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他的同伴不高兴地点了点头。

“那么,为什么它们没有进攻伊蒙村?”佩林问,“如果有两三百个兽魔人在深夜发起攻击,它们完全可以烧毁整个村子,并在望山的白袍众有所察觉之前逃走。攻击戴文骑对它们来说就更容易了。你说过,白袍众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运气,”亚贝喃喃地说,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扰,“就是这样,我们的运气不错。还有什么可能?你想说什么,孩子?”

“他想说的是,”菲儿催马走到他们旁边,“这种状况一定有它的原因。”燕子比两河马要高,所以女孩可以平视谭姆和亚贝的眼睛,她坚定地望着他们,“我见到过兽魔人劫掠沙戴亚的惨状,它们会抢走一切没有焚毁的东西,杀死或掳走没有保护的人类和牲畜。在糟糕的年份里,村子会一个一个地消失。它们寻找人类防卫最弱的地方,尽全力杀死最多的人类,我父亲……”她咬住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佩林想到了你们早就该想到的事情。”她给了佩林一个骄傲的微笑。“如果兽魔人没有攻击过你们的村子,一定有它们的原因。”

“我也想过这件事,”谭姆低声说,“但我想不出来是为什么。除非我们知道真正的答案,否则运气就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也许,”维林说着,加入了他们,“这是一个陷阱。”托马斯仍然走在他们身后一点的地方,黑色的眼睛巡视着他们正在穿越的乡野,冰冷无情的目光和艾伊尔人非常相像。护法同时还监视着天空,难免会有乌鸦不时从他们头顶飞过。

维林看了佩林一眼,继续对两位长辈说道:“持续灾祸的讯息,兽魔人的讯息,这些都会吸引人们注意两河流域。安多肯定会派遣士兵过来,也许其他地方也会这么做,毕竟,兽魔人出现在如此遥远的南方是极为不寻常的。当然,发生这些事的前提是圣光之子会允许讯息散播出去。我猜,摩格丝女王的卫队发现他们要面对如此众多的白袍众时,不会比兽魔人更让他们高兴多少。”

“战争,”亚贝喃喃地说道,“我们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你还在谈论战争。”

“也许会是这样,”维林就这样结束了她的谈话,“也许是。”她专注地皱起眉,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布皮本,又打开腰带上一个装着墨水瓶和沙瓶的小皮匣,随意地在袖子上抹了抹钢笔尖,然后开始在那个本子上记录下什么。因为骑马的原因,姿势显得很笨拙,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发言可能引起的不安,也许她是真没注意。

亚贝还在低声怀疑地嘟囔着“战争”之类的话。菲儿安慰地将一只手放在佩林的胳膊上,她的眼睛显得很悲伤。谭姆只是哼了两声。佩林听说,他曾经参加过战争,只是佩林不知道他参加的战争发生在什么地方,是怎样的战争,但那并不是发生在两河的战争。亚瑟先生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两河,几年以后,他带着妻子和一个孩子回到了这里,那个孩子就是兰德。很少有两河人会离开家乡。佩林怀疑他们是否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情况,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卖货郎、商人、商队保镖和车夫嘴里的故事。但佩林知道战争。在托门首,他见过战争。亚贝是对的,他们现在的灾祸已经够多了,但这还远远不是战争。

佩林保持着沉默。也许维林是对的,也许她只是想阻止他们继续推测。如果兽魔人劫掠两河只是一个陷阱的诱饵,那一定是为兰德设下的陷阱。这位两仪师一定知道这点。这就是和两仪师相处的问题,她们不停地向你的脑子里塞进“如果”和“可能”,直到你确信她们已经明确地把某件事告诉了你,但实际上,她们只是给了你一些暗示。嗯,如果那些兽魔人——或者是派遣它们的那个家伙,也许是一名弃光魔使——想要为兰德设一个陷阱,但他们实际上引来了佩林,一个平凡的铁匠,而不是转生真龙。他不想走进任何陷阱。

他们在马背上平静地度过了整个上午。在这个地区,农场很分散,有时候两座农场之间的距离还超过一里。这些农场现在全被抛弃了,农田里满是野草,谷仓门在微风中开开合合。但只有一处农庄被烧毁了,那里只有几座被熏黑的烟囱还立在一片灰烬之中。这里原先住着艾玲一家人,他们是伊蒙村艾玲家的堂亲,现在他们的尸体被埋在了屋前的梨树林下面,但实际找到的尸体很少。

亚贝被佩林逼着说出了这些,谭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似乎是认为这会让佩林伤心。他知道兽魔人吃什么,它们会吃下一切的肉。佩林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斧头,直到菲儿握住了他的手。不知为什么,显得心神散乱的反而是她,佩林本以为她对兽魔人有很多了解的。

即使是在两丛灌木间穿行的时候,艾伊尔人仍然很好地隐藏住了身形。只有当他们想被看见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谭姆转向东方,高尔和两名枪姬众也跟随他们转了过去。就像亚贝预计的一样,亚兴家的农场在太阳爬上天顶的时候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放眼望去,附近再没有别的农场了,只有在北方和东方有几道稀疏的烟气从地平线上升起。像这样孤立的农场,为什么没有被放弃?如果兽魔人攻来,他们惟一的希望只有白袍众恰巧会在同一时间巡逻到这个地方了。

距离农舍还很远的时候,谭姆勒住缰绳,向艾伊尔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加入队伍里。然后,他建议三名艾伊尔人等在外面,直到他们离开农场。“他们不会对别人提到我和亚贝,”他对艾伊尔人们说,“但你们三个难免会招来他们好意的闲话。”谭姆的话说得很温和。这三个艾伊尔人服饰古怪,手持短矛,有两个还是女人,现在箭囊上又各挂了一只兔子,虽然佩林想不出他们是如何在超越马匹的同时还能找到时间打猎的,但他们看上去比六匹马还要轻松。

“很好,”高尔说,“我会找个地方吃饭,同时注意你们的行动。”他转过身,大步跑开了。贝恩和齐亚得对视了一眼。过了一会儿,齐亚得耸耸肩,她们也跑走了。

“他们不是一起的吗?”麦特的父亲搔了搔头,向佩林问。

“这个说起来话长。”佩林说。这样说总比告诉亚贝,齐亚得和高尔正因为一桩仇怨而决定杀死对方要好。他希望他们能够坚守清水誓言,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问问高尔,到底清水誓言是什么。

亚兴家农场的规模在两河首屈一指,有三座高大的谷仓和五座晒烟草的棚子。石墙羊栏里站满了黑脸的绵羊,面积足有小块的牧地那么大。用栏杆围住的院子里拴着几头黑白花的乳牛和黑色的肉牛。肥猪在泥坑里满足地打着呼噜,小鸡到处游走,在一座大池子里还浮着一群白鹅。

佩林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谷仓和屋子的茅草顶上的男孩们,一共有八九个,都带着弓和箭囊。看见佩林一行人,他们立刻向下面喊话。女人们急忙将小孩全都赶进了屋子,然后才遮起眼睛,定神观看是谁来了。男人集中到庭院里,有些人拿着弓,其他人则拿着干草叉和大镰刀。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即使是像这样规模的一座农场,人也实在太多了。佩林疑惑地看了亚瑟先生一眼。

“贾克把他的堂亲维提一家也接到这里来,”谭姆向他解释道,“因为维提的农场太靠近西林了,而佛仑·鲁文在他的农场遭到攻击之后,也带着全家来到这里。白袍众赶走了那些兽魔人,最后他的农场只有谷仓被烧毁,但佛仑决定应该离开那里了。贾克是个好人。”

当他们骑马走进农庄的院子时,谭姆和亚贝已经被人们认了出来。男人和女人围在他们身边,微笑着向正在下马的一行人表示欢迎。小孩们冲出了屋子,照顾他们的妇女跟在身后,一些女人刚刚从厨房里出来,双手还在围裙上抹擦着。围在他们身边的人什么样年纪的都有,白发的爱丝特·亚兴背已经驼了,她不停地用拐杖将挡路的人捅开,一名笑容灿烂的年轻妇人结实异常的胳膊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佩林的目光掠过那个微笑的健壮妇人,立刻又扫回到她身上。当他离开两河的时候,莱拉·迪安还是个苗条的女孩,在舞会上随便能让三个男孩累倒在地上,现在,只有她的微笑和眼睛还跟原来一样了。佩林打了个哆嗦,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还梦想过与莱拉结婚,而她也对他很有好感,实际上,她对他的感情比他对她的更长久。很幸运的,她把心思都放在了怀里的孩子和身边比她更壮实的男人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佩林。佩林也认得她身边的男人——奈特雷·鲁文,现在,莱拉是鲁文家的人了。让佩林感到奇怪的是,奈特雷从来也不会跳舞。感谢光明,他幸好是逃走了。佩林环顾四周,想找到菲儿。

他发现菲儿漫不经心地甩弄着燕子的缰绳,那匹母马一直在用鼻子蹭着她的肩膀。实际上,她正忙着向维尔·亚兴投去欣赏的微笑,没时间注意自己的马。维尔来自戴文骑,是贾克的堂亲,他一直在夸奖菲儿的马,也在向菲儿回报以微笑。维尔是个长相漂亮的男孩,嗯,他虽然比佩林大一岁,但太漂亮了,所以看起来难免孩子气。当维尔去伊蒙村跳舞的时候,女孩们都会一边叹着气,一边紧盯着他,就像菲儿现在这样。她倒是没有叹气,但微笑里显然全都是赞叹的神情。

佩林走过去,伸手搂住了菲儿,将另一只手放在腰间的斧头上。“你还好吗,维尔?”他向对面的男孩展露出自己全部的笑容。不该让菲儿以为他在嫉妒,他没有。

“还好,佩林。”维尔的目光滑过佩林的眼睛,接着又停顿在斧头上,脸上泛起一片苍白。“还好。”转过头不再看菲儿,他跑进了维林周围的人群里。

菲儿抬起头看着佩林,撅起嘴唇,伸手揪住他的胡子,轻轻摇了摇他的脑袋。“佩林,佩林,佩林。”她小声地嘟囔着。

佩林不确定她想说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她看起来就好像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有可能是莞尔吗?最好不要逼她做决定。

当然,维尔不是惟一一个偷看佩林眼睛的人,似乎每一个人,无论年老还是年少,男人还是女人,都在第一眼看到佩林时愣了一下。亚兴老太太用拐杖捅了捅他,听到他开口咕哝,老太太惊讶地睁大了黑眼睛。也许她以为他不是真人,不过,始终都没有人对此说些什么。

很快,他们的马匹就被牵进了一座谷仓里,但托马斯自己牵着他的灰马,那匹马的态度不像是愿意让任何其他人碰它的缰绳。除了还站在屋顶的男孩之外,所有人都挤进了屋里,差不多要把房间塞满了。成年人在前屋站了两排,鲁文家和亚兴家的人不按任何顺序地挤在一起。孩子们或者被妈妈抱在怀里,或者缩在门厅里的大人中间,从大人的腿缝里向屋里张望。

客人们都被邀请坐在铺着灯心草垫的高背椅里,喝着浓茶,维林和菲儿的椅垫还是绣花的。维林、托马斯和菲儿引起了大家浓厚的兴趣,窃窃的低语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仿佛有一群鹅正在聒噪。每个人都在盯着他们三个,仿佛他们带着王冠,或者是随时准备变戏法。在两河,陌生人总是会引起人们很大的好奇心,托马斯的剑尤其得到了许多议论。虽然大家都是在耳语,但佩林却能轻松地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剑在这里是不寻常的物品,在白袍众来到这里之前,两河很少有人见过剑。有些人觉得托马斯是一名白袍众,其他人认为他是一位爵士,一个比大人的腰稍高一点的男孩提到了护法,但很快就被大人们笑着否定了。

将客人安顿好之后,贾克·亚兴站到了高大的石壁炉前面。他是个身材矮壮的宽肩男人,头发比艾威尔先生还少,也全都变成了灰色。在他背后的壁炉架上,有一口钟正不停地发出滴答声,钟两旁还有两只银制大高脚杯,那是他作为一名成功农场主人的证明。贾克抬起一只手,屋里的议论声消失了,他的堂兄维提和佛仑·鲁文都急忙示意自己的家人们不许再说话了。维提和贾克几乎就像一对双胞胎,只是维提的头发已经全都没了。佛仑·鲁文是一个皮肤粗糙的灰发瘦子。

“玛瑟雯夫人,菲儿女士,”贾克说着,有些笨拙地向两名女性各鞠了个躬,“欢迎你们,你们想待多久都可以。但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知道我们这里乡间出现的灾祸。我建议你们最好直接前往伊蒙村、望山,然后留在那里,那两个地方很大,不会受到侵扰。如果照我的想法,你们最好离开两河。但我明白,圣光之子不会让任何人渡过塔伦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情况就是这样了。”

“但在乡间真的有许多好故事啊!”维林温和地眨了眨眼,“如果我留在一个村子里,我就会错过它们了。”她没有说谎,但她要让大家认为她来两河是为了搜集古老的故事,就和沐瑞上次来时一样,但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巨蛇戒被放进了腰带上的荷包里,不过佩林怀疑这里是否有人明白那枚戒指的含意。

爱莉莎·亚兴整理了一下身前的白围裙,向维林露出严肃的微笑。虽然她的头发不像丈夫那样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但她看起来比维林要年长,很可能她也是这样以为的。她满是皱纹的脸几乎可以让别人把她当成是维林的母亲了。“很荣幸能有一位真正的学者来到我的家中,但贾克是对的,”她坚定地说,“真的欢迎你留在这里,但如果你要离开,你一定要立刻前往一个村子,在这里旅行并不安全。你也是一样,女士。”她对菲儿说,“在兽魔人面前,屈指可数的几个男人没办法保护两位女性。”

“我会注意的,”菲儿平静地说,“感谢你这样为我们考虑。”她啜了一口茶水,像维林一样心不在焉。

维林这时又开始在她的小本子里写着什么,察觉到爱莉莎把话说完了,她只是抬起头,微笑着说了一句:“在乡间真的有许多故事。”

菲儿从一名亚兴家的女孩手里接过一块奶油小甜饼,那个女孩向她行了个屈膝礼,脸色忽然变得通红。她一直都睁大了眼睛,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菲儿的一举一动。佩林暗自笑了笑。穿着绿丝骑马装的菲儿被他们当成贵族了,他必须承认,她应对非常得体,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显露出非比寻常的高贵气质。但如果这女孩见识过菲儿发脾气的样子,也许她就不会如此敬慕她了,菲儿要是发起火来,她的舌头能剥掉马车夫的皮。

亚兴太太转脸望着她的丈夫,摇了摇头,看来是没办法说服菲儿和维林了。贾克看着托马斯。“你能说服她们吗?”

“她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托马斯回答。这位护法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只茶杯,却仍然像随时都准备拔剑战斗的模样。

亚兴先生叹了口气,转移了注意力:“佩林,我们大多数人都在伊蒙村见过你,我们多少算是认识你。至少,在你去年离开之前,我们是认识你的。我们听说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我想,如果那些事情是真的,谭姆和亚贝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

佛仑的妻子爱甸是一个肥胖的女人,眼里闪动着自以为是的神情。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谭姆和亚贝的事情,还有他们的男孩,他们都跟着两仪师跑了,跟着两仪师!足足有十几个两仪师!你们还记得伊蒙村是怎样被烧成一片灰烬的吧!只有光明知道她们会招来什么。我还听说,她们绑架了艾威尔家的女孩。”

佛仑认命地摇着头,抱歉地看了贾克一眼。“如果你连这个都信,”维提挖苦地说,“那你就什么都能信了。两个星期以前,我还和玛琳·艾威尔交谈过,她说她的女儿是自己跟着两仪师去的,而且那时也只有一位两仪师。”

“你到底想说什么,爱甸?”爱莉莎·亚兴双拳叉腰,“尽管说吧!”她的语气更像是说:“我看你也不敢。”

“我不是说我相信这些传闻,”爱甸顽固地反驳说,“只是我听说过而已,但总有一些要问的问题,圣光之子不会平白无故地想抓他们三个。”

“如果你能认真地听一听,”爱莉莎坚定地说,“你也许能听到一两个答案。”爱甸揉搓着自己的裙子,不停地嘀咕着,但她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还有什么人要说话吗?”贾克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看到没有人再说话了,他便继续说道:“佩林,这里没有人相信你是暗黑之友,我们也不相信谭姆和亚贝会是这样的人。”他狠狠地瞪了爱甸一眼,佛仑将一只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她没有说话,但嘴唇还在不停地动着,仿佛是有些话迫不及待地要脱口而出。

贾克低声地喃喃自语了几句,才又继续说道:“虽然是这样,佩林,我想我们有权听一听为什么白袍众会说这样的话。他们指控你、麦特·考索恩和兰德·亚瑟是暗黑之友,为什么?”

菲儿生气地张开嘴,但佩林挥手示意她保持安静,女孩顺从地闭上了嘴,让他吃了一惊。他在说话之前,又多看了她一会儿。也许她真的病了。“白袍众的指控不需要太多理由,亚兴先生,如果你不向他们鞠躬,不为他们让路,你就肯定是暗黑之友。如果你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说话,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思考,你就肯定是暗黑之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认为兰德和麦特也是暗黑之友。”这是实话,如果白袍众知道兰德是转生真龙,这就足以让他们指控兰德了,但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而白袍众会指控麦特就更让佩林弄不懂了。他只是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帕登·范的关系。“至于我自己,我杀死过白袍众。”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想到这些事,或者是屋中众人发出的惊呼声都没有让他感到胆怯,“他们杀了我的一位朋友,还想杀死我,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任由他们这样做。事情就是这样了。”

“我明白,他们这样当然不应该。”贾克缓缓地说。即使兽魔人就在身边,两河人仍然不习惯于杀戮。几年前,一个女人为了想与另一个人结婚而杀了她的丈夫,就佩林所知,那个男人是在兽魔人到来之前,两河最后一个死于暴力的人。

“圣光之子,”维林说,“很擅长于一件事,那就是让一辈子友善相处的好邻居相互猜忌。”村民们全都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些人点了点头。

“我听说,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佩林说,“帕登·范,那个卖货郎。”

“我也听说了。”贾克说,“我听说他现在已经改名字了。”

佩林点点头,“奥代斯,无论是帕登·范还是奥代斯,他是名暗黑之友。这是他自己承认的,他承认带领兽魔人在去年的冬日告别夜来到两河,而现在他又和白袍众混在一起。”

“你当然会这么说,”爱甸尖着嗓子说,“你可以说任何人是暗黑之友。”

“那么你相信谁?”托马斯说,“那些几个星期以前才到这里、抓走你的邻居、烧毁他们的农场的人?还是一个就在这里长大的人?”

“我不是暗黑之友,亚兴先生。”佩林说,“但如果你想要我走,我会走的。”

“不!”爱莉莎立刻就说道,她意味深长地瞪了她丈夫一眼,又狠狠地瞪了爱甸一眼,让她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不,欢迎你留在这里,想留多久都可以。”

贾克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意地点点头。爱莉莎走到佩林面前,低头望着他,又将双手放在他的肩头。“我们同情你。”她柔声说道,“你父亲是个好人,你母亲是我的朋友,是个好女子。我知道,她会想要你留在我们这里的,佩林。圣光之子很少到这里来,如果他们来了,屋顶上的孩子们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让你躲进阁楼里去,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确实是在说真心话。

当佩林望向亚兴先生的时候,他又点了点头。“谢谢你们,”佩林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但我还有……事情要去做,我必须去处理的事情。”爱莉莎叹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佩林:“当然,只要你确定这些事情不会让你……受伤害,至少,我能让你吃一顿饱饭。”

屋子里没有足够的桌子可以让每个人坐下来吃一顿午饭,一些盛着炖羊羔肉的大碗和大块的硬壳面包被传递到人群之中,同时还夹带着不许把碗摔破的叮嘱。每个人都或坐或站地在原地开始吃饭。

没等他们吃饱,一个瘦长的男孩穿着袖子已经嫌短的外衣,拿着一张比他还要高的弓跳进了屋里。佩林觉得他应该是温·鲁文,但他不能肯定,男孩在这个年纪都长得很快。“是路克大人,”瘦瘦的男孩兴奋地喊道,“路克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