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回溯。亚丹趴在沙洞里,紧紧抓着他正在呜咽的孙子们,用破烂的外衣挡住了他们的眼睛,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刚刚死去了。泪水也不停地从他的双颊滚落,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麦格兰今年五岁,鲁文也只有六岁,他们有权哭泣,亚丹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能流泪。
他小心地向洞外望去,一些马车还在燃烧。死者躺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无人收殓,马匹大多已经受惊逃跑了,只有不多的一些还拴在被清空车篷的马车上,车篷里的东西都被扔在地上。平生第一次,他没有去注意两仪师交给艾伊尔保管的箱子。那些箱子倾倒在泥土里,无人理睬。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景和死亡的艾伊尔了,但这次他却不能出去收拾残局。那些带着刀剑、长矛和弓箭的人,那些肆意杀戮的人,他们正在填满被清空的马车,用他们抢来的女人。他看见了瑞——他的女儿——和其他人一起被塞进了车篷里,像牲口般挤在一起,杀手们却在哈哈大笑。那是他最后一个孩子。伊尔温在十岁时死于饥饿;索瑞在二十岁时死于热病,她早在梦中预见了死亡;一年前,十九岁的贾仑在知道自己能够导引之后,跳下了悬崖;马林德死于今天上午。
他想尖叫,想冲出去,阻止他们带走他最后的孩子,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他们。而他如果真的冲出去了呢?他们会杀死他,然后再带走瑞,他们或许也会杀死那些孩子。躺在血泊中的尸体有些还很小。
麦格兰也紧紧抓住了他,仿佛感觉到他也许会离开她。鲁文显得很僵硬,似乎是想抓住他,却又觉得自己已经够大了,不该像孩子一样。亚丹抚平了他们的头发,让两个孩子的头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戒,直到马车被狂呼乱喊的骑马人们拖走,直到那些马几乎消失在有冒烟山脉突起的地平线上。
直到此时,他才站起身,放开孩子们。“在这里等我,”他对他们说,“等着我回来。”两个小孩彼此紧拥着,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他向一具尸体走去,温柔地将它翻转过来。希德儿仿佛熟睡一般,她的面容就像是每天清晨他醒来时在枕畔见到的一样。每次看到她金红色的头发里竟然会有灰发,都会让他吃惊不已。她是他的爱人,他的生命,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青春和新奇。他竭力不去看染透她身前衣襟的赤红和在胸口下那道深深的伤口。
“现在你要怎么做,亚丹?告诉我们!怎么做?”他抚去希德儿脸上的头发,希德儿一直都很爱整齐的。随后,他站起身,缓缓转向那群愤怒而恐惧的人们。
苏文是他们的领袖,是个眼窝深陷的高个子男人。他留长了头发,似乎是想掩盖身为艾伊尔的事实,很多男人都留了头发,但对于那些袭击者来说,这么做毫无意义。
“我要埋葬死者,然后上路,苏文。”他的目光回到了希德儿身上,“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上路?亚丹?我们怎么能继续走下去?没有了马,也几乎没有水和食物,我们现在所有的只剩下了满马车两仪师再也不会来取回的东西。那是些什么,亚丹?那是些什么东西,让我们必须抛弃生命,必须拖着它们横穿这个世界,却甚至害怕碰它们一下。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赶路了!”
“我们能!”亚丹喊道,“我们会的!我们有两条腿,我们有背脊。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拖着那些马车,我们会忠于我们的职责!”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挥舞着拳头,一只拳头。他颤抖着松开手,将它垂到身侧。
苏文后退了一步,退到他的同伴当中:“不,亚丹,我们应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之中有些人打算这么做。我的大父经常跟我讲他在儿时听过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我们生活在和平之中,人们总是来听我们唱歌,我们要找一个能够得到和平的地方,再次歌唱。”
“歌唱?”亚丹发出一声嘲笑,“我也听过这些老故事,什么艾伊尔的歌声曾是一件奇迹之类的,但你我都对这些歌曲一无所知。歌声消失了,旧日的时光也消失了,我们不会放弃对于两仪师的责任,去追逐那些永远消失的东西。”
“我们之中有些人是会的,亚丹。”在苏文身后的人纷纷点头,“我们要去找到那个和平的地方,还有那些歌,我们会的!”
一阵碎裂声在亚丹的身边响起。苏文的亲信们正在清空一辆马车,一个扁平的大箱子被扔在地上,裂成两半,露出里面暗红色抛光的石雕门框。更多苏文的朋友把其他马车也清空了,亚丹看见至少四分之一的人正卖力地清空马车,只在里面留下食物和水。
“不要想阻止我们。”苏文警告他。亚丹再次松开了拳头。
“你不是艾伊尔,”他说,“你背叛了一切,无论你是什么人,你不再是艾伊尔了!”
“我们像你一样遵从叶之道,亚丹。”
“走!”亚丹喊道,“走!你们不是艾伊尔!你们迷失了!迷失了!我不想看到你们!走!”苏文和他的亲信脚步踉跄地从他的身边跑开了。
当亚丹开始检查车辆和倒卧在一片狼藉中的死者时,他的心再次沉了下来。死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需要照料的伤者在呻吟着。苏文和他的迷失者在卸下那些箱子时还不算很粗暴,但那些持剑的人却砸破了许多箱子,直到他们了解到箱子里并没有黄金和食物,食物比黄金更加珍贵。亚丹审视着那座石雕门框、成堆翻倒的石像、奇特的水晶雕刻和苏文那班人觉得毫无用处的盆栽绰拉插枝。它们真的会有什么用处吗?这就是他们要忠于的东西?如果就是它们,那也好,至少其中一些可以挽救下来。他不知道两仪师认为哪些是更重要的,但总能挽救其中一些。
他看见麦格兰和鲁文正抓着他们母亲的裙子,他很高兴莎拉琳能活下来,照顾这两个孩子。他最后的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被今天早晨的第一枝箭射死了。其中一些会被挽救下来的,他会挽救艾伊尔,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跪倒在地,将希德儿拥进自己的臂弯里。“我们仍然是忠诚的,两仪师。”他低声说道。“我们还要保持多久的忠诚?”他将脸埋进妻子的胸口,开始哭泣。
泪水刺激了兰德的眼睛,他无声地张开嘴:“希德儿。”叶之道?这不是艾伊尔的信仰。他没办法仔细思考,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光芒愈转愈快。在他身边,莫拉丁无声地呼嚎,眼睛高高突起,仿佛是见证了一切的死亡。他们一同向前走去。
琼纳站在悬崖边缘,向西方望去,目光越过了在太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康米勒在这个方向四百里以外的地方,如果它还在的话,康米勒曾经紧靠着可以俯瞰大海的高山,四百里以外的西方,现在海洋已经占据了那里。如果亚诺拉还活着,也许这段路还好走一些。没有了她的梦卜,他几乎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没有她,他甚至不再关心自己是否还活着。当他转身走向一里外的马车队时,他感觉到了头顶上的每一根灰发。现在,马车已经减少了,也变得愈来愈破旧。他们的人数也在减少,原本有几万人,现在只剩下了几千人,但他们和剩下的马车相比还是太多。除了还不能走路的孩子之外,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坐在马车上了。
他在第一辆车那里遇到了亚丹,那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有一双过于机警的蓝眼睛。琼纳总是觉得自己随意向周围一瞥,就能看见威廉,但威廉在几年以前就被遣走了。那时,他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阻止自己导引。这个世界还是有太多的男人能够导引,他们仍然要不时遣走表露出迹象的男孩,他们只能这么做。但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回来。爱索是什么时候死的?那时她还那么小,被埋在一个匆匆挖就的土坑里,许多人因疾病而死亡,因为没有两仪师为他们治疗。
“这里有巨森灵,父亲。”亚丹兴奋地说。琼纳怀疑儿子一直都以为他说的巨森灵故事只是故事而已。
“他们是从北方来的。”亚丹带他去看的巨森灵是一支颓败不堪的队伍,人数不超过五十,每一个都是双颊下陷,眼露悲哀,长毛的耳朵低垂在头侧。琼纳已经习惯于看见身边的人脸上阴郁的面容和身上破旧的衣服,但看见巨森灵也像他们一样,他感到非常震惊。不过他还有族人要照料,有两仪师交付的职责要履行。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两仪师已经过去多久了?那时亚诺拉刚刚死去,两仪师来得太迟了。那位女子治好了仍然活着的病人,又拿走了几件超法器,就离开了。当他向她询问,哪里能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她只是苦笑了一下。她的衣裙上已经有了补丁,裙边也磨损了,他不确定她的神智是否清醒。她说,有一名弃光魔使的封印并不完全,或者他也许根本没有被封印。她说,伊煞梅尔仍然在影响这个世界。她一定是像剩余的男性两仪师一样疯了。
他将思绪拉回到面前的巨森灵身上,望向这些神态不安的巨人,自从亚诺拉死后,他就经常会有神思恍惚的毛病。这些巨森灵的手里拿着面包和碗,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生气,只是因为有人分享了他们不多的食物。这五十个巨森灵要吃掉他们多少人份的食物?不,分享食物,好心的赠与是应该的。一百人份?两百人份?
“你们有绰拉的插枝。”一名巨森灵说道,他的粗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放在一辆马车边上两个盆栽里的三瓣叶。
“有一些,”亚丹不在意地说,“它们死了,但先民在它们死前保留了嫩枝。”他没时间讨论树,他还有他的族人需要照看。
“北方的情况如何?”
“很糟,”一名女性巨森灵回答,“妖境正在向南方扩展,魔达奥和兽魔人在那里肆意横行。”
“我以为它们都死了。”那么,就不是北方了,他们不能向北方走。南方呢?洁仑海在南边,距离这里有十天的路程,但是它还在那里吗?他累了,非常累了。
“你们是从东边来的?”另一位巨森灵问道,他用剩余的一点面包擦过碗底,将它塞进嘴里,“东方怎么样?”
“很糟,”琼纳回答,“不过,也许对你们来说还算好。十天……不,十二天以前,我们在逃离一群人的时候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马,我们只能放弃一些马车。”这让他感到痛苦。马车和装在其中的物品都被抛在了身后,那是两仪师交给艾伊尔保管的,但还是被丢弃了,更糟的是,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几乎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抢掠我们,无论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不过,也许他们不会这样对待巨森灵。”
“也许吧!”一位巨森灵女子这样说着,但看起来并不相信,其实琼纳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这时,那位巨森灵女子又问道:“你知道哪里还有聚落吗?”
琼纳看着她:“不,不,我不知道,但你们一定能找到聚落的。”
“我们已经逃亡了那么远,那么久。”人群中的一位巨森灵说,另一位巨森灵也带着悲哀的嗡嗡声说道,“大地已经改变了那么多。”
“我想,我们必须快一点找到聚落,否则我们就要死了。”第一个说话的巨森灵女子说道,“我感觉到……渴望……在我的骨髓里,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聚落,一定要。”
“我不能帮你们。”琼纳伤心地说,他感觉到胸口一紧,这片大地的改变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现在他们穿行的平原,去年也许还是一座大山。妖境不停地扩张,魔达奥和兽魔人仍然存在。人们相互抢劫偷窃,虽然长着人的脸,却干着野兽的勾当,他们再也认不出皈道徒,再也不知道他们了。他几乎没办法呼吸。巨森灵迷失了,艾伊尔也迷失了,一切都迷失了。紧勒的感觉在痛苦中爆发了,他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他用一只拳头紧紧抵住自己的心脏,用力地按着。
亚丹担忧地跪在他身边:“父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能做些什么?”琼纳努力地抓住儿子破损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带……大家……去南方。”他必须在要挖出他心脏的痉挛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些话挤出来。
“父亲,你才是……”
“听着,听着!带他们……向南去,带领……艾伊尔……去安全的地方,遵守……誓约。守住……两仪师……给我们的……直到她们……来取回。叶……之道,你必须……”他尽力了。两仪师索琳达一定能明白,他尽力了。亚诺拉。
亚诺拉。这个名字渐渐消退了,兰德胸中的痛苦逐渐松弛下来。胡说,这全都是胡说,这怎么可能是艾伊尔人?玻璃柱脉动着令人目盲的强光,空气在悸动,漩流。在他身边,莫拉丁的嘴张得更大,仿佛要努力嘶叫出来。这个艾伊尔人抓着他的面纱,抓着他的脸,留下了深深的血痕。向前。
琼纳沿着空旷的街道全力奔跑,竭力不去看那些破碎的建筑物和枯死的绰拉树。全都死了,至少,最后一批久已被抛弃的约车已经被拖走了,余震仍然在摇撼着他脚下的地面。他穿着工作服——他的凯丁瑟,虽然他接受的工作并非他被训练要去做的。他今年六十三岁,正是人生中最精华的一段时光,还没有老到会感觉到头发中的灰丝,但他确实已经有了老人的疲倦。
当他进入使者殿堂时,没有人质问他,在巨柱撑起的入口处根本没有守卫,也没有人向他致以问候。有许多人在里面来回奔忙,他们双臂抱着箱子和文件,眼里流露出焦虑的神情,但一直都没有人看他一眼。人群中弥漫着一种慌乱的情绪,随着大地的每一次震撼,这种情绪都变得更严重。他怀着哀伤的心情奔过前厅,跑上宽阔的阶梯,泥泞沾污了银白色的石阶,没人有时间打扫,也许根本没有人会注意。
他不需要去敲那扇他寻找的门,那不是主走廊里那些镀金的大门之一,而是一扇外形朴素、不引人注意的门。他悄悄地推开门走进去,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他感到有些庆幸。六位两仪师围绕一张长桌子站立,正在激烈地争论着,她们显然没注意到建筑物的颤抖。屋中的两仪师全都是女性。
他的身体颤抖着,怀疑着男人是否还能再出现在这样的会议上。当他看见桌上的物品时,身体的颤抖变成了颤栗。那是一把水晶剑,也许是一件与至上力有关的物品,也许只是一件装饰物,他无法分辨。水晶剑底下压着路斯·瑟林·弑亲者的真龙旗,它平铺在桌面上,一直垂到了地面。他的心脏似乎被纠在一起。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它还没被毁掉?它代表着对那个被诅咒的男人的记忆。
“你的预言有什么用?”奥赛勒几乎是在喊叫了,“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们发生的时刻?”她的黑色长发随着她愤怒地摇头来回摆动,“世界要倚靠它!还有未来!时光之轮本身!”
黑眼睛的蒂安德用平静的神情面对着她:“我不是造物主,我只能告诉你我预见到的。”
“镇静,姐妹们。”索琳达是她们之中最冷静的,她的老式斯台瑟长袍如同一片淡蓝色的薄雾,一头金红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与他的发色几乎一样。他的大父还是个年轻人时就开始服侍她了,但她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因为她是两仪师。“我们已经没时间继续争论了,佳瑞克和韩达明天就要到了。”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再犯任何错误,索琳达。”
“我们必须知道……”
“是否有机会……”
琼纳只是静静地倾听着,等准备好之后,她们自然会叫他。他并不是房间里除了两仪师之外惟一的人,桑姆斯塔就在门边靠墙坐着,庞大的身躯宛如由藤蔓和叶片交织而成,即使是坐着,还是比琼纳高出一点,一道枯棕色和焦黑色混杂的伤疤割裂了这个尼姆的面孔,一直深入到他草绿色的头发里。当他望向琼纳时,一双榛果眼睛里满是困扰。
琼纳向他点点头,他用指间摸了摸那道伤疤,皱起眉头。“我认识你吗?”他低声说。
“我是你的朋友。”琼纳忧伤地回答,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桑姆斯塔了,但他听说过尼姆们的消息,大多数尼姆都死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骑在你的肩膀上,你全都忘了吗?”
“歌唱,”桑姆斯塔说,“是否还有歌唱?那么多都消失了。两仪师说,有一些还会回来。你是龙的孩子,对不对?”
琼纳哆嗦了一下,不管是真是假,这个名字已经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但现在这座城里还有多少人相信皈道艾伊尔曾经只侍奉龙,而不是其他的两仪师?
“琼纳?”听到索琳达的声音,他转回身,向走过来的两仪师单膝跪下。其他两仪师仍然在争论,不过声音已经低了许多。“琼纳,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她问。
“都准备好了,两仪师,两仪师索琳达……”他犹豫着,深吸了一口气,“两仪师索琳达,我们之中有一些人愿意留下来,我们仍然可以侍奉你们。”
“你知道在滋奥拉的艾伊尔出了什么事吗?”他点点头。索琳达叹息一声,伸手抚过他的短发,仿佛他还是个孩子。“当然,你知道,你们皈道徒的勇气要超过……一万名艾伊尔挽着胳膊,同声歌唱,想要让一个疯子回忆起他们是谁,回忆起他自己是谁,他们想用歌声和躯体唤回他。佳瑞克·蒙德兰杀死了他们,他紧盯着他们,仿佛在注视一个谜题,不停地杀死他们,而他们依然维持着人墙,不停地歌唱。我被告知,最后一名艾伊尔在他面前歌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被他杀死。那时,滋奥拉燃烧起来,一团巨大的火焰吞噬了岩石、金属和肉体,曾经是这个世界第二大城市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整块玻璃。”
“许多人有时间逃出来,两仪师,皈道徒为他们赢得了逃亡的时间。我们并不害怕。”
两仪师的手痛苦地抓紧了他的头发:“帕兰迪森的市民都逃走了,琼纳。此外,皈道徒在未来仍有要扮演的角色,真希望蒂安德的预见能更清楚些,足以告诉我们是何种角色。不管怎样,我要挽救这里的一些东西,这将是你的任务。”
“听从您的吩咐,”琼纳不情愿地说,“我们会保管好您给我们的东西,直到您拿回它们。”
“当然,我们所给你的,”两仪师向他微笑着,松开了抓住他头发的手,在收手之前,再一次抚摸了他的头发,“你们要带着那些……东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琼纳,一直前进,不要停歇,直到你们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不会有人伤害你们的地方。”
“听从您的吩咐,两仪师。”
“柯明怎样了,琼纳?他平静下来了吗?”
琼纳别无选择,只能据实以告,虽然他宁可咬掉自己的舌头:“我的父亲正藏在这座城里的某个地方,他要劝我……对抗,他不会听的,两仪师。他不会听的,他找到了一根古老的震撼矛,还……”琼纳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他以为两仪师会发怒,但索琳达的眼里只是闪烁着泪光:“遵从誓约,琼纳,即使皈道徒失去了其他所有的一切,也要让他们守住叶之道,答应我。”
“当然,两仪师。”他说着,内心却感到震惊。誓约就是艾伊尔,艾伊尔就是誓约;放弃道,就是放弃他们自身。柯明是个反常的例子,据说,他还是孩子时就很奇怪,几乎完全不像一名艾伊尔,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现在,走吧,琼纳,我希望你在明天就已经远离了帕兰迪森。记住,不停地前进,保护艾伊尔的安全。”他跪着鞠了个躬,但两仪师已经返回争论之中。
“我们能信任库丹姆和他的人吗,索琳达?”
“我们必须信任,奥赛勒,他们年轻,没有经验,但他们几乎没有被污染接触过,而且……而且我们别无选择。”
“那么我们将会去做我们所必须做的,这把剑必须等待。桑姆斯塔,我们还要交给最后的尼姆一个任务,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对你们已经有过太多的要求,而现在,我们还有更多的要求。”
琼纳郑重地鞠了个躬,向外退去。这时尼姆站起身,他的头顶擦到了天花板。两仪师们则又陷入了她们的计划之中,没有再看他一眼,但琼纳很认真地行完了这最后一个礼,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再见到她们了。
他跑步离开了使者殿堂,直接向城外队伍聚集的地方跑去。几千辆马车排成十列,形成了将近八里长的队伍,一些马车上装满了食物和水桶,另一些马车上装的是两仪师交给艾伊尔保管的对象——一箱箱的法器、超法器和特法器,绝不能让操控至上力的疯狂男人接近它们。他们曾经有别的办法运送这些物品——约车和滑撬、旋筝和巨大的梭翼,而现在,只有被马具紧勒住的痛苦马匹和马车可以使用了。在马车之间站立着许多人,人数足以充满一座城市,但也许这是这世界上仅存的全部艾伊尔了。
人群中有一百人向他走来,有男有女,他们代表全部艾伊尔来询问他两仪师是否同意让一些人留下来。
“不行,”他对他们说。一些人不情愿地皱起了眉。他继续说道:“我们必须遵从,我们是皈道艾伊尔,我们要遵从两仪师。”
他们缓缓地回到了各自的马车上。琼纳觉得听到有人提起了柯明的名字,但他不能让这些事困扰自己。他跑向自己的马车,那是处在中间一列马车里的第一辆。马匹们全都因为大地的颤抖躁动不安。
他的儿子们已经坐到了位置上——十五岁的威廉握着缰绳,十岁的亚丹坐在威廉旁边,两个孩子都兴奋和紧张地笑着。小爱索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躺在帆布上,帆布下面是他们的全部财产,还有更加重要的——两仪师交给他们的物品,只有孩子和很老的人能坐在马车上。十二株已经生根的绰拉插枝栽在陶罐里,放在马车后座上。当他们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时,他们就会把这些插枝栽培成大树。也许带着这些插枝是愚蠢的,但没有一辆马车上看不到这种插枝盆栽。它们是一段已经逝去岁月的纪念,也是美好未来的象征,人们需要希望,以及寄托着希望的象征。
亚诺拉等在队伍旁边,一头光润的黑发在她肩头翻起一个个浪卷,让琼纳想起她还是女孩时与他第一次相逢的情景,但沉重的忧虑现在已经在她眼眶周围刻下了一道道纹路。
他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将忧愁藏在自己心里:“没问题的,我的妻子。”她没有回答,他又说道:“你做梦了吗?”
“快没时间了。”她喃喃地说,“没问题的,一切都会很好的。”她颤抖地微笑着,轻抚他的面颊,“我知道,有你在就会好的,我的丈夫。”
琼纳抬起手臂,挥了一下,这个信号在队伍中引起了一阵涟漪。缓缓地,马车开始移动了,艾伊尔离开了帕兰迪森。
兰德摇了摇头。太多了,记忆纠缠在一起,空气似乎已经被闪电充满,强风卷起沙砾,形成一个个舞动的漩涡。莫拉丁已经在自己的脸上挖出了深深的血沟,现在他正在挖自己的双眼。向前。
柯明跪在被犁过的土地边缘,身上穿着他的工作服——朴素的灰褐色外衣和裤子,以及嵌边软皮靴。与他一样的人和他一起环绕在这块田地的周围——十名皈道艾伊尔和一位巨森灵,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伸开手臂长度两倍的距离。他能看见另外一块田地,那里也围着像他们一样的人。在田地之间,拿着震撼矛的士兵坐在披甲的约车顶上,一架旋筝在他们的头顶盘旋,这种致命的黑色金属大黄蜂中坐着两个人。他今年十六岁,那些女人们终于确定他的声音已经浑厚到可以参加萌芽歌唱了。
人类和巨森灵在这些士兵面前全都魂不守舍,如同面对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一样,他们惟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杀戮。他父亲的大父查恩说过,这里曾经是没有士兵的,但柯明并不相信。如果没有士兵,有谁来阻止夜骑士和兽魔人,保护他们的生命?当然,查恩也说过,这里曾经也没有过魔达奥和兽魔人,没有弃光魔使,没有暗影生物。查恩有许多故事描述的是很久以前的岁月,那段岁月里没有士兵、夜骑士和兽魔人。他说那时坟墓之王还被囚禁在封印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或者是“战争”这个词。柯明无法想象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当他出生的时候,战争早已是一个古老的词了。
但他喜欢查恩说的故事,虽然他没办法让自己相信它们,不过这位老人的一些故事总会让人们朝他皱起眉头,甚至是扔给他一堆责骂。比如,他说他曾经服侍过弃光魔使,不是一般的弃光魔使,而是兰飞儿本人。他还说,他曾经服侍过伊煞梅尔。如果查恩一定要编故事,柯明希望他能说他服侍过路斯·瑟林——那位伟大的领袖。当然,每个人都会问他,为什么现在没有服侍龙,但现在的状况已经比以前好了。柯明不喜欢当查恩说兰飞儿原先并不邪恶的时候,众人看着他的眼神。
田地尽头传来的一阵骚动告诉柯明,尼姆之一已经到了。柯明很快就看到了他巨大的身躯,头颅、肩膀和比巨森灵还要高的胸膛,他正在播种的土地上大步行走。他不需要看就知道,尼姆留下的脚印里一定萌生出了许多幼芽。这位尼姆的名字是桑姆斯塔,他的周围环绕着蝴蝶组成的白色、黄色和蓝色云朵。镇里的人们,也就是这片田地的主人都在兴奋地低声交谈着,他们的目光纷纷聚拢在尼姆身上。现在,每片田地都会有专属的尼姆。
柯明想问问桑姆斯塔,查恩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他曾经和桑姆斯塔说过话,桑姆斯塔的寿命极长,他肯定经历过查恩描述的那段时光,尼姆比任何生灵都要年长。有人说,尼姆永远也不会死,只要还有植物生长,他们就能活下去,但他已经没时间考虑询问尼姆问题的事了。
依照已经安排好的步骤,巨森灵首先站起身,开始唱歌,厚重的嗡嗡声如同大地在歌唱。艾伊尔随后也站起身,人类的声音在他们的歌声中愈来愈高,即使是最低沉的人声也比巨森灵的声音要高亢。所有的声音编织在一起,桑姆斯塔理顺这些声线,将它们编织入他的舞蹈。他张开双臂,以迅捷的步伐滑过田地,蝴蝶在他的四周飞舞,不时会停在他伸开的指尖上。
柯明能听到其他田地周围也响起了萌芽歌的歌声,女人们鼓着掌,为男人们加油,也拍出了新生命心跳的节奏。但这些在柯明的脑海里只留下很模糊的印象,他的全副精神都已经被歌唱所吸引,他甚至觉得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歌声被桑姆斯塔编入种子周围的土壤。不过那也不再是种子了,泽麦的幼芽覆盖了田地,每次被尼姆踩到,它们都会长得更高一点,病害与虫灾都不会触及这些植物。种子在唱歌,它们最后会长到普通人的两倍高,再装满镇子里的谷仓。这首歌和所有的萌芽歌,他就是为了它们才会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他并不后悔两仪师在他十岁时淘汰了他,他们说他缺乏灵感,去接受成为两仪师的训练一定很神奇,但绝对比不上现在这一刻。
歌声缓缓地减弱,艾伊尔引导了它的结尾。最后的声音消失时,桑姆斯塔又舞了几步,于是歌声似乎又随着他的舞步继续萦绕在空气中。然后,他停住脚步,一切都结束了。
柯明惊讶地发现镇里的人们都已经走了,但他没时间寻思他们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要走。女人们正朝他们走来,欢笑着向男人表示庆贺。现在他是男人中的一员,不再是个男孩了,不过那些女人在亲吻他的嘴唇时,还是会拨弄几下他红色的短发。
这时,柯明看见了那名士兵,他距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正在看着他们。他并没有佩带震撼矛和幻光布作战斗篷,但他戴着头盔,这让他的头部仿佛一只巨大怪异的昆虫脑袋。黑色的头盔面甲被掀起,但他的脸仍然藏在昆虫下颚般的护甲后面。仿佛是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装扮,这名士兵脱下了头盔,露出一名年轻人黝黑的脸,他看起来最多也就比柯明大四五岁而已。这名士兵坚定的棕色眼睛望向柯明,让柯明打了个哆嗦。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但这双眼睛……这名士兵一定也是在十岁的时候就被选中接受训练了。柯明很庆幸艾伊尔被排除在这种选择之外。
“有什么讯息吗,战士?我觉得我们唱歌的时候,那些约车里也有兴奋的声音传出来。”
这名士兵犹豫了一下:“虽然讯息还没有得到确认,但我想,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收到报告,今天黎明时分,路斯·瑟林率领百盟团对煞妖谷进行了攻击。我们的通信收到了干扰,但那份报告说,封印的破洞已经得以封闭,大多数弃光魔使,也许是所有弃光魔使都被锁在封印之中。”
“那就是说,已经结束了。”托麦达重重地喷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赞颂光明。”
“是的。”士兵向周围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我……想是这样没错。我想……”他看着他的双手,然后又让它们垂回身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本地人已经等不及要开始庆祝了,如果这个讯息是真的,庆祝活动也需要持续好多天。我想,是不是……不,他们不会想让士兵加入他们的,你们会允许吗?”
“也许今晚我们可以一同庆祝,”托麦达说,“但我们还要访问三座小镇,才能完成任务。”
“当然,你们还有工作要做,这是你们的责任。”那名士兵又向周围看了一眼,“这里还有兽魔人,即使弃光魔使已经没了,但兽魔人还在这里,还有夜骑士。”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回头向约车走去。
当然,托麦达没有露出任何兴奋的神情,但柯明已经感受到了年轻士兵那一份震撼的心情。战争结束了?没有了战争,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一定要和查恩谈一谈。没等到他进入镇里,欢乐的笑声和歌声就飘入了他的耳中,镇上礼堂塔顶的大钟发出了洪亮的钟声。镇民们在街道上舞蹈,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走出了屋子。柯明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寻找。当其他艾伊尔在田边工作的时候,查恩留在他们住宿的客栈里,他也非常想和他们一起歌唱,但他疼痛的老膝盖就连两仪师也无能为力了。然而这消息一定会让他跑上街的。
突然间,柯明的嘴和膝窝各被打了一下,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膝已经跪倒在地上。他用手擦去了嘴角的鲜血,向上望去。一个满面怒容的镇民正站在他面前,用一只手捂住了握拳的另一只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柯明问。
那个镇民吐了他一口口水:“弃光魔使都死了,死了,你听见了吗?兰飞儿不会再保护你们了。我们要将你们这些服侍过弃光魔使的人连根拔除,就算你们假装站在我们这一边也没有用,我们要像对待那个疯老头一样对待你们。”
一个女人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胳膊:“走开,陶马,走开,管好你的蠢舌头!你想让巨森灵来找你吗?”男人的眼里突然显出警觉的神情,他任由女人将他拖进了人群中。
柯明挣扎着站起身,开始奔跑,嘴角的鲜血一直流到了下巴上,但他毫不在意。
客栈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就连客栈老板、厨师和助手们也不在。柯明跑进客栈里,大声喊着:“查恩?查恩?查恩?”
也许查恩是到客栈后头去了,他喜欢坐在客栈后面的香苹果树林里,向柯明讲些关于他年轻时的故事。柯明跑出客栈的后门,绊了一跤,趴倒在地上。绊住他的是一只空靴子,那是查恩红色的正装靴,虽然他不再和他们一起歌唱了,但他仍旧穿着这双靴子。
上方的某样东西让柯明抬起了头。查恩满头白发的身体挂在从屋梁上垂下的一个绳圈里,因为踢掉了靴子,所以他赤着一只脚,一只手的手指扣在脖子上,似乎还在想把勒住他的绳子拉开。
“为什么?”柯明问,“我们是皈道徒,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回答他。将靴子紧抱在胸口,他跪倒在地上,抬头紧盯着查恩,任由狂欢的喧嚣彻底将他吞没。
兰德颤抖着。玻璃柱中发出的光芒形成一层蓝色的、如固体般的薄雾,它们就像爪子一样,要将神经从兰德的皮肤里抓出来。劲风咆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一切吸入其中。莫拉丁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面纱,但在黑色面纱上方,只露出两个滴血的窟窿,盲目地凝视。这名艾伊尔正在咀嚼,血沫掉落在他的胸口。向前。
绰拉树伸展的枝叶下,查恩沿着拥挤的大街前行。绰拉树的三瓣叶代表和平与满足,它们簇拥着一幢幢直指天际的银白色建筑物,一座没有绰拉的城市就像荒野般凄冷萧条。约车发出平静的嗡嗡声,在街道上行驶。一架巨大的梭翼冲过天空,它载送着前往康米勒、滋奥拉,或是其他城市的公民们。他很少搭乘梭翼,如果他要进行长途旅行,通常会有一位两仪师用神行术带他过去。但今晚,他要使用梭翼前往目金,今天是他第二十五个命名日。今晚,他要接受奈拉最近一次的求婚。他想知道奈拉会不会很惊讶,他已经拖延了一年,因为他还不想安居下来,这还意味着他要改为服侍两仪师绰莱勒——奈拉一直侍奉的两仪师,不过两仪师米尔琳已经给予了许可。
查恩转过一个街角,才刚看见一个黑脸的宽肩膀男人和他时髦的小胡子,就被那男人的肩膀撞倒在地上。查恩的后脑撞在人行道上,让他两眼直冒金星,好一段时间,他只能晕眩地躺在原地。
“小心看路。”留胡子的男人气恼地说着,理了理他的无袖红外套和手腕上的蕾丝。他的黑发被聚拢在背后,一直垂到肩头,这是最时髦的发型,就像有些没发誓约的人会模仿艾伊尔一样,都是最新流行。
和胡子男人在一起的浅发女子将一只手放在胡子男人的手臂上,她身上的亮白色斯台瑟随着突如其来的困窘而变得更加不透明了,“乔姆,看他的头发,他是艾伊尔,乔姆。”
查姆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想看看那里是否受了伤。他的手指抚过自己金红色的短发,拉了一下留在颈后的辫子,甩了甩头。只是有点擦伤,他心想,不会更严重了。
“是啊!”胡子男人的表情立刻从恼怒变成了惊恐,“原谅我,皈道徒,是我应该看路。让我扶你起来。”他这样说的时候,已经伸手扶查恩站了起来。
“你还好吧?我为你叫一辆滑撬代步吧!”
“我没事,公民,”查恩温和地说,“真的,这是我的错。”确实,他走得很匆忙,本来被撞伤的很可能是这个男人,“你受伤了吗?请原谅我。”
那个男人张开嘴,想要说他没事——公民们总是这样,他们似乎认为艾伊尔都是丝玻璃做的——但在他出声之前,他们脚下的地面掀起了一阵波动,四周的空气也在波动,扩散出一层层涟漪。胡子男人不安地向周围张望,用身上时髦的幻光布斗篷裹住了自己和女伴,所以两人的头颅看起来就好像飘浮的虚体一般。
“那是什么,皈道徒?”其他看见查恩发色的人也聚集到他身边,焦急地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但查恩并没有理会他们,甚至没有去想这么做是否很无礼。他用力推开面前的人众,眼睛却紧紧盯着沙罗姆——那个白色球体的直径足有一千尺,它飘浮在珂蓝丹蓝色和银色的圆顶上方。
米尔琳说过,就是今天,她说她找到一个新的至上力源头。一个女性和男性两仪师都可以碰触的源头,而不是像以前那个各自只能碰触到一半,这种无差别的融合一定能比原来女人和男人合作导引至上力发挥出更大的力量。今天,她和贝多蒙会第一次打开这个源头,这也会是男人和女人最后一次使用不同的至上力工作,就是今天。
沙罗姆的一小片白色仿佛突然消失了,一束黑色的火焰从它上面喷出,黑火向下伸展,速度似乎很慢,让人无法察觉,接着上百团火苗突然溅射到白色巨球周围的每一个地方。沙罗姆像颗鸡蛋一样四分五裂,坍塌、坠落,它原先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团黑曜石地狱。黑暗在天空中延展,吞噬了太阳,形成诡异的黑夜,仿佛一切都已落进那些火焰的黑光中。人们在尖叫,每一个角落都传出尖叫的声音。
在第一团火焰出现的时候,查恩已经开始向珂蓝丹全速奔跑,但他知道,来不及了。他发誓要服侍两仪师,但他太迟了。在奔跑中,泪水不停地从他的颊边滚落。
兰德眨动着眼睛,驱散视线中纷乱的干扰,他的双手正紧压着自己的头颅。幻像仍然不停地流入他的脑海,巨大的球体,燃烧的黑暗,坠落、崩碎。我真的看见了那个钻进暗帝牢狱的孔洞?是真的吗?他站在玻璃圆柱的边缘,盯着爱凡德梭拉。一株绰拉树,没有绰拉的城市是荒芜的,而现在,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棵绰拉树。柱阵在浓雾上空发出的蓝光中熠熠生辉,但现在它们似乎又是只不过是在反射周围的光线了。兰德看不见莫拉丁,他不认为那个艾伊尔走出了这片玻璃丛林,或者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突然间,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兰德的视线。在生命之树低处的树干上,一个形体正在缓缓晃动。那是一个男人,男人上方的两根树枝间架着一根横杆,杆上垂下一根绳子,绳子的末端拴住了那个男人的脖颈,他就挂在那根绳子上。
兰德狂吼一声,奔向那棵树。他紧抓住阳极力,火焰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他飞身跃起,一剑斩断了那根绳子。
他和麦特双双倒落在满是灰尘的白色石板路上,那根横杆也从树枝上弹起,掉落在他们身边。那不是一根杆子,而是一根奇怪的黑色长柄矛,与普通的尖形矛锋不同,它的锋刃更像是一把短剑的剑刃,而且这根剑刃稍稍有些弯曲,只有一侧开了刃。兰德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这根矛,但他很快就惊讶地发现,制成这根矛的材料竟然是黄金和昆达雅石,上面还镶嵌着蓝宝石和火滴石。
兰德释放了火焰剑和至上力,他将绳子从麦特的脖子上解去,将一只耳朵压在朋友的胸膛上。没有声音。他惊惶地撕开麦特的外衣和衬衫,扯断麦特胸前挂着一枚银色徽章的皮绳。他将那枚银色徽章扔在一边,再次倾听麦特的胸口。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心跳,只有一片死寂。不!如果我没有让他跟着我到这里来,他根本不会有事的,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兰德用尽全力捶击麦特的胸口,又俯下身去倾听。没声音,他再次捶打,倾听。有了,一点虚弱的心跳声。是了,那么衰弱,那么缓慢,但麦特还活着,尽管他的脖子周围已经出现了一圈深紫色的勒痕。他也许还能活下来。
兰德吸满一口气,又用力将这口气吹进麦特的嘴里。一次,再一次。然后,他跨立在麦特身体两侧,抓住他的裤腰,将他的腰部提离地面,上下三次,接着他又向麦特嘴里吐气。他可以导引,他能用至上力做些事情,但想到提尔之岩里的那个女孩,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让麦特活下来。真正地活着,而不是成为至上力的傀儡。在伊蒙村时,他曾经见过卢汉师傅救活了一个从酒泉河中捞起的男孩。他不停地给麦特送气,提起麦特,送气、提起,并全心全意地祈祷。
麦特突然开始全身痉挛,连连咳嗽。兰德跪在他身边,看着麦特用双手捂住喉咙,来回翻滚,在剧烈的咳嗽中痛苦地吸入空气。
麦特的手碰到了那根绳子,让他全身一阵哆嗦。“那些火烧的……山羊……崽子,”他沙哑地嘟囔着,“他们要……杀死我。”
“谁干的?”兰德一边问,一边警觉地审视四周,广场周围半完工的宫殿和广场上各种光怪陆离的物品也在回望着他。很显然,鲁迪恩之中,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别人了,除非莫拉丁还活着,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
“那座……扭曲门框……另外一边的……家伙。”麦特痛苦地咽下一口口水,坐起身,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这里也有一座门框,兰德。”他说话的时候,喉咙仍然是沙哑的。
“你能走进去?他们有没有回答问题?”那道门会很有用。兰德急切地需要更多的答案,他有成千上万个问题,却几乎没有任何答案。
“没有回答,”麦特哑着嗓子说道,“他们欺骗了我,而且他们还要杀死我。”他拾起那枚徽章,那是个差不多能塞满他手掌的银狐狸头。片刻之后,他做了个鬼脸将那个狐狸头塞进了口袋里,“至少,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他又将那根奇怪的矛拖到自己身边,用手指抚过矛柄。矛柄上有一行奇怪的花体铭文,铭文两端各镶嵌着一只鸟,铸成鸟身的黑色金属甚至比乌木的矛柄颜色还要深。兰德觉得它们是乌鸦,矛刃上同样雕刻着一对乌鸦。麦特发出一阵粗野而讽刺的笑声,从地上站起来,靠在那根长矛上,矛刃底端正好和他的头一样高。他的衬衫和外衣仍然敞开着,显得凌乱不堪,但他丝毫也没有将它们整理一下的意思。
“我也会留下这个,他们的玩笑,但我会留下它。”
“一个玩笑?”
麦特点点头,“这行铭文说的是:
如是为吾等所书之约,如是协议已成。
思想为时光之箭,记忆永无消退。
所求已得给予。代价已得偿付。
你看,不错的笑话。如果我有机会,我会用他们的伎俩将他们削成薄片,我会给他们‘思想和记忆’。”
麦特哆嗦了一下,用一只手抚过头发:“光明啊,但我的头真痛啊!那里在不停地旋转,就像一千个梦的残片,而每一个残片都是一根针。你觉得,如果我求求沐瑞,她会帮我治疗一下吗?”
“我肯定她会的。”兰德缓缓地回答。麦特一定是被伤得太重了,让他不得不寻求两仪师的帮助。他再次望向那根黑色的矛柄,大部分铭文都被麦特的手挡住了,只露出很少一点。不过兰德根本看不懂这些铭文。麦特怎么看得懂?鲁迪恩空洞的窗户带着嘲笑的神情望着兰德。我们仍然隐藏着许多秘密,它们似乎正在这样对兰德说着,比你知道的更多,比你知道的更可怕。
“我们回去吧,麦特,我不在乎我们是不是必须在晚上穿过那片山谷。就像你说的,晚上那里会凉快一些,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很高兴你这么说,”麦特一边说,一边还在咳嗽,“不过我们先要在那个喷泉里再好好喝一顿。”
兰德跟上了麦特,虽然麦特首先迈出了步子,但他的速度并不快。他蹒跚地前行着,把那根奇怪的矛当成拐杖。当兰德看到那一男一女两尊擎着水晶球的雕像时,他停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继续向前走去,把那两尊雕像留在了原地。还不行,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他运气好的话。
他们离开广场,重新走进街道,未完成的宫殿耸立在街道两侧,无声地压迫着他们,那些建筑物凹凸不齐的顶端如同巨大堡垒的城垛。兰德拥抱了阳极力,虽然他并没有看到真正的威胁,但他能感觉到,仿佛致命的目光已经刺入了他的后背。鲁迪恩安静而又空旷,浓雾上空发出的蓝光抹去了一切阴影,街道上的灰尘不时被风掀起一层层波纹……风,这里并没有风。
“哦,烧了我吧!”麦特嘟囔着,“我想,我们遇到麻烦了,兰德,这就是我待在你身边所得到的,你总是让我遇到麻烦。”波纹翻动的速度变快了,灰尘滑在一起,聚成更厚的纹路,不停地颤抖。
“你能走得更快一些吗?”兰德问。
“走?血和灰啊,我能跑呢!”将那根长矛横在胸前,麦特踉跄地跑了起来。
兰德跟在麦特身边,让火焰剑回到手中,不过他并不确定自己能用剑对颤动的灰尘做些什么,不确定这时一把剑是否真的有用。那只是灰尘。不,它该死的不是,它是那种泡沫,漂流在因缘中的暗帝的邪恶,它在寻找时轴,我知道它是。
他们周围的灰尘全都聚集成一重重波纹,颤抖着,愈来愈厚,串联在一起,凝聚在一起。突然间,就在他们前方,一个形体从一座干涸的喷泉池子里跳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形,黑暗而没有容貌,十根手指如同锐利的爪子。它无声地跃向他们。
兰德凭着直觉挥出了浮月无澜波的招式,至上力的剑刃切穿了那个黑色的形体。一片闪光之后,怪物变成了一团厚重的灰尘,飘落在路面上。
但很快就有其他怪物代替了它的位置,没有面孔的黑色形体从四面八方扑来,外形各不相同,但都有着长刀一样的利爪。兰德在它们之间来回穿梭,火焰剑刃在空气中编织出繁复的罗网,在背后留下一团团浮尘。麦特将手中的长矛当成杆棒挥舞,划出一片片虚影,但矛刃总是能准确地劈中敌人,仿佛他早已熟悉了这件武器。怪物们不停地死亡——或者是回到了尘土的状态,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冒出的速度也太快。鲜血从兰德的脸上流下,肋下的旧伤口产生一阵阵撕裂的剧痛,仿佛真的要裂开了。红色也沾染了麦特的脸庞,一直落到胸前。它们太多,太快了。
你所发挥的还不到你所掌握能力的十分之一。这是兰飞儿曾对他说的。兰德在舞动的招式中笑了,向弃光魔使学习。他能做到,虽然不是使用她想要的方式。是的,他能。他开始导引,编织出一股股至上力,向每一个黑色形体中心送进一股旋风。它们爆炸成尘埃的云团,引得他止不住地咳嗽,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灰尘充满了整个空间。
麦特咳嗽着、喘息着,靠在黑杆长矛上。“是你干的吗?”他喘着气,从眼睛上擦去流血,“顺便问一句,如果你知道怎么办,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就该死的这么做?”
兰德又笑了——因为我根本没想到,因为我只有等到已经出手了,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灰尘落在地上,重新开始掀起波纹。“跑!”他喊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跑!”
两人肩并肩地向雾墙赶去,一路上还不停地劈开似乎正在聚集的沙线,踢散它们,打断它们的连接。兰德向四面八方送出狂野的旋风,尘粒一被吹散,甚至还没来得及飘落到地上,便又立刻开始凝聚。他们不停步地飞奔,跑进雾墙,从中穿过,一直冲进黯淡的、照出一片片黑影的日光中。
兰德忍着肋下的疼痛,转过身,准备好释放闪电、火焰,或是所有其他的能量。浓雾中并没有什么东西追出来,也许这片雾对于那些黑色的怪物是一堵无法穿越的墙,也许它将那些怪物关在了里面。也许……兰德不知道,他也不在乎,只要那些怪物没有追出来就行。
“烧了我吧!”麦特沙哑地嘟囔着,“我们待了整整一晚,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我以为没有那么久的。”
兰德盯着天空。太阳还没有升到山顶上,一片刺目的光晕映衬出锯齿状的山峰轮廓,长长的影子覆盖了谷底。他会在黎明时从鲁迪恩出来,用你们无法打破的束缚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我们回山上去吧!”他平静地说,“他们一定在等着我们。”
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