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鲁迪恩

麦特嘴里平滑的小卵石并不能搅起更多的湿气,这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吐出石子,蹲到兰德身旁,盯着面前差不多有九十尺高、巨浪一般的灰色墙壁。那是浓雾。他希望至少那里会比外面更凉快一些,要是能有些水就更好了,嘴唇上已经裂了许多口子,他揪下绑在额头上的布块,擦了擦面颊,但脸上的汗水连沾湿几根布丝都不够,体内也没有多少汗水可以继续被榨出来了。他需要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双脚在靴子里仿佛变成了两根烤香肠,其实,他觉得全身都已经被烤熟了。雾气向左右延伸到一里外的地方,如同一座高峻的悬崖耸立在面前,一座在寸草不生的山谷中由浓雾堆砌而成的悬崖,那里一定会有水。但它为什么没有蒸发掉?麦特不喜欢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因为受到至上力的愚弄才被带到这里,而现在,他似乎又要受到它的愚弄了。光明啊,我想离开至上力和两仪师,烧了我吧,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要走进去,也许是最后一点能犹豫的时间了。

“我看见艾雯的艾伊尔朋友在奔跑。”麦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奔跑!在这样的高热里。这种想法让他的双脚更感疼痛。

“艾玲达,那是她的名字。”

“你说是就是吧!”兰德一边说,一边仍然在研究那团浓雾。他仿佛是含着一团尘土在说话,脸上的皮肤已经被阳光灼伤,虽然蹲着,身体仍然在不稳定地摇摆。“但她在这里做什么?而且没有穿衣服?”

麦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兰德没看见那个女孩,从下山开始,他几乎就没有让眼睛离开过那团滚动的雾气,而兰德也不相信麦特曾经真正看到过那个女孩。她像个疯女人一样狂奔,一直和他们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向那团奇怪的迷雾一头栽了过去,这就是麦特对她的印象。兰德显然并不比他更渴望走进去,麦特怀疑自己的样子和兰德一样可怕。他碰了碰自己的面颊,手指哆嗦了一下,自己想得没错。

“我们整晚都要这样留在外面吗?这个山谷很深,再过一、两个小时,这里就全黑了,那时也许会凉快一些,但我不觉得在晚上去那里探险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那里也许有狮子,我听说过,在荒漠里有狮子出没。”

“你确定你想这么做,麦特?你听到那些智者的话了,你有可能死在里面,或者疯掉。现在你还可以回帐篷去,你把水囊留在果仁的鞍子上了。”

麦特希望兰德没有提醒他,现在最好不要想到水。“烧了我吧,不,我不想进去,但我一定要进去。你呢?成为该死的转生真龙还不够吗?难道你还想去做个火烧的艾伊尔部族首领?为什么你要来?”

“我必须来,麦特,我必须来。”兰德那被阳光烤干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但还有些别的,一种潜藏的渴望。

这个人真的疯了,他想这么做。“兰德,也许他们对每个人都会给出这个答案,我是说,那些蛇一样的人。去鲁迪恩。也许我们根本不必来这里。”麦特不相信自己的猜测,但这团雾气仿佛直盯着他的脸……

兰德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说道:“他们从没有向我提起过鲁迪恩,麦特。”

“哦,烧了我吧!”麦特喃喃说道,他打算找个办法再进入提尔的扭曲门框,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经意间,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那枚塔瓦隆金币,将它在手背上翻转了几圈,又将它塞了回去。那些蛇人一定得再给他一些答案,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不管用什么方法。

没有再说一个字,兰德站起身,眼睛直瞪着前方,迈着不稳定的步伐向那团浓雾走去。麦特急忙追了上去。烧了我吧,烧了我吧,我不想这么做。

兰德走进了厚重的迷雾,但麦特犹豫了一下才跟了过去。一定是至上力维持了这团雾气,虽然它的边缘翻滚不停,但它从没有前进一寸,或是后退一寸。该死的至上力,该死的毫无选择。但他迈出的这一步确实为他带来了一阵愉悦的放松,冰冷而湿润。麦特张开嘴,让浓雾润湿他的舌头。又走了三步,他开始感到担心,在他的鼻尖前面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灰色,他根本分辨不出任何可能代表着兰德的影子。

“兰德?”这个声音也不像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黑暗似乎在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之前就已经将它吞没了。他甚至没办法确定自己面向何方,而他一直是很善于认路的。任何事物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或是他的脚下。他看不见自己的双脚,雾气彻底淹没了他腰以下的部分,他开始毫不在意地迈出步伐。突然间,他走进了一片没有任何影子的光亮中,兰德就在他身边。

雾气如同一座极为巨大的穹顶,阻绝了天空,它翻滚不停的内层表面释放出耀眼的蓝白色光芒。鲁迪恩并不像提尔和凯姆林那么巨大,但麦特从没见过如此宽阔而又空旷的街道,每条街道中心都有一条宽土带,似乎那里原先种植着一排排树木,街道上还点缀着大型雕像喷泉。高大的建筑物分布在街道两侧,边角平直的古怪宫殿由大理石、水晶和切割玻璃筑成,以阶梯或墙面的形式一直高耸到几百尺以上的空中。放眼望去,麦特找不到任何大小正常的建筑,没有客栈,没有酒馆,也没有马厩,只有硕大无朋的宫殿。一根根闪闪发亮的大圆柱足有五十尺粗,三百尺高,呈现出红、白、蓝等不同的颜色。细长的螺旋形巨塔,其中有一些已经穿出了空中发光的云层。

尽管庄严宏大得令人目眩,但这却是座尚未完工的城市,有许多巨型建筑物还露着残缺不全的口子就被荒弃了,五颜六色的玻璃在巨大的窗口拼成了各种图像:仪容安详庄严的男人和女人超过了三十尺高,背景是日出时的晴空或布满星星的夜空;也有些大窗户只是张着空洞的窗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不仅从未竣工,而且早已荒废,所有的喷泉都没有水喷出来,寂静像迷雾的圆顶般彻底覆盖了这座城市。空气比外面的更加凉爽,但感觉却同样干燥贫瘠,平滑的白色石板地面上,灰尘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足迹。

但麦特还是小步跑向距离他最近的喷泉,想碰碰运气。他靠在齐腰高的白色石栏边上,向水池中望去。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足有麦特的两倍高,各将一条形状奇异的张嘴鱼高举过头,向水池中探下身去,而满是灰尘的宽水池并不比麦特的口腔更湿润。

“当然,”兰德在他背后说道,“我之前应该想到这个的。”

麦特回头看着他:“想到什么?”兰德正盯着那座喷泉,带着无声的笑容,摇摇头。“不要摆出这种模样,兰德,你不会这时候突然疯掉吧?你应该想到什么?”

一阵带着回音的汩汩声将麦特的目光猛地拉回到水池里,一股和他的腿一样粗的水流突然从张开的鱼嘴里喷涌出来。麦特爬进水池,跑到水流正下方,仰起头,张开嘴。冰冷甜润的水流,冷得让他颤抖,甜得如同美酒,水流浸润了他的头发、衣服和裤子。麦特不停地喝着,直到觉得自己快淹死了,最后,他蹒跚地靠在女子雕像的腿上,大口喘着气。

兰德仍然站在原地,盯着喷泉,带着干红的面颊和龟裂的嘴唇,轻声笑着:“没有水,麦特,她们说,我们不能带水过来,但她们没有说这里已经有了什么。”

“兰德,你不打算喝水吗?”兰德回过神来,然后才走进水面已经没过脚踝的水池,一直走到麦特原先站立的地方,闭上眼,仰起面孔,让水流向全身倾灌。麦特担忧地看着他。兰德没有疯,现在还没有,但如果他没有说话,兰德还会站在那里,在干渴将他的喉咙变成石头的时候傻笑多久?

麦特留下兰德继续喝水,自己爬出了喷泉,一些灌进他衣服的泉水又渗进了他的靴子里,他没有理会每走一步靴子里发出的挤水声。麦特不确定自己如果现在脱下靴子,是否还能再把靴子穿回去,而且,这种感觉很舒服。

向城市里望去,麦特想知道自己正在这里干什么。那些人说他不来这里就会死,但来到鲁迪恩就可以了吗?我是不是必须做些什么?要做什么呢?

空旷的街道和半完成的宫殿在蓝白色的光芒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子。麦特的后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那些空窗户全都好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正在望着他,那些残破的墙垣全都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藏在它们后面,在这种地方,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任何该死的事情。麦特希望自己至少还带着靴子里的那一对匕首,但那些女人,那些智者,她们那样瞪着他,仿佛知道他窝藏了些什么。而且,她们能够导引,或者是她们之中的一个,或者是她们所有人。冒犯能够导引的女人是不明智的,如果你能够避免的话。烧了我吧,如果我能与两仪师一刀两断,我就别无所求了。不管怎么说,我至少会满足很长一段时间的。光明啊,我想知道这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核心一定是这边,麦特。”兰德爬出水池,浑身滴着水。

“核心?”

“智者说过,我必须去核心,她们说的一定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兰德回头看看喷泉,那股水流突然收缩成一股细流,然后就消失了。

“这下面有极丰富的淡水,它的位置很深,深到我几乎没有找到它。如果我能把它引上来……不过,不需要浪费它,等到要离开的时候,我们可以再痛饮一番。”

麦特不安地迈动着脚步。傻瓜!你以为那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是因为他该死的导引,难道你会以为在干涸了那么久之后,它还会再冒出水来?“当然,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带路吧!”

他们一直走在宽阔街道的正中央,沿着土壤带的边缘前进。他们走过更多干枯的喷泉,有些喷泉只有水池和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却没有雕像,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破损,有的只是……不完整。街道两边排列的宫殿如同一道道崖壁,那里面一定有些什么。也许是家具,如果它们没有腐烂的话。也许是黄金、匕首,匕首在这样干燥的环境里无论存留多久都不会锈蚀的。

这里可能有一只该死的魔达奥。光明啊,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麦特希望自己在离开提尔之岩的时候能想到带上一根铁头棒,也许他能让智者们相信,那只是一根手杖,但现在才想到这些已经没用了。也许一棵树会有些用,如果他有办法砍下一根漂亮的树枝,并把它修理成形的话。又是一个如果。他开始寻思,建造这座城市的人有没有在这里种过树。他在父亲的农场里工作了那么久,土壤的好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长条形的土壤带很贫瘠,除了一点野草之外长不出什么,而现在这里连一根野草也没有。

他们走了一里左右,街道突然在一座巨大的广场前结束了。这片广场的长和宽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刚刚走过的路程,同样被大理石和水晶宫殿所环绕,令人震惊的是,一棵树屹立在巨型广场上。这棵树足有一百尺高,粗大、茂密的枝干向四周伸展,覆盖了超过一皮方圆的积尘石板地面。巨树的旁边,许多闪烁不定的透明玻璃圆柱环绕成一个个同心圆,与它们的高度相比,这些圆柱像针一样细,高度和那棵树是一样的。麦特本应该奇怪为什么一棵树能生长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地方,但广场其余地方的混乱状况早已让他惊骇不已了。

麦特能看见的每一条道路都连接着一条清晰的小路,所有小路都一直指向那些玻璃柱的圆环。在小路间的空隙里无规则地立着许多岩石、水晶和金属人像,差不多有真人的一半大,这些雕像都被直接安放在石板地面上,在所有这些雕像之间,是……

一开始,麦特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些物件。一个扁平的银环,足有十尺宽,像刀刃一样锋利。一个三尺高、下宽上窄的水晶底座,上面也许曾经安放过一尊小雕像。一个光亮的黑色金属尖顶,长矛一样尖细,高度也大致相仿,还很稳定地立在地上,如同生了根一样。这里有几百件东西,也许是几千件,有着各种能够想象出来的形状和质料,布满了这座巨大的广场,每件东西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十来尺。

那根以不正常状态直立的黑铁矛,突然让麦特想到他面前的都是些什么——特法器,某种与至上力有关的器物,至少其中一部分是特法器。提尔之岩大收藏里那座扭曲的门框也是不会倾倒的。

麦特已经准备好在这里随便看看就回去了,但兰德一直不停地走着,连看都不看这些路旁的奇景。有一次,兰德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两个小得与周围的事物不成比例的雕像上。这两个雕像大概只有一尺高,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各用手高举着一颗水晶球。兰德半躬下身,仿佛是想碰碰它们,但立刻又直起腰,速度快得让麦特以为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麦特才急忙跟上兰德,距离那一圈圈闪耀着光芒的玻璃圆柱愈近,他就愈感到紧张。那些包围着他们的器物一定都与至上力有关,那些圆柱也是,麦特心里很清楚。这些高得超乎想象的细长圆柱在蓝色的底光中闪烁着光彩,让人眼花缭乱。他们只是说我必须到这里来。好吧,我来了,但他们并没有说到关于该死的至上力的事。

兰德突然停住脚步,麦特又朝那几圈圆柱走近了三步,才意识到兰德的动作。麦特发现兰德正紧盯着那棵树,不自觉地向它移动,仿佛那棵树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麦特从没见过哪棵树有这种三瓣形的树叶,他知道,只有一棵树会长出这样的树叶,那棵传说中的树。

“爱凡德梭拉,”兰德轻声说,“生命之树,它就在这里。”

在伸展的树冠下面,麦特跳起身,想抓住一片树叶,但他伸出的手指距离最低的树枝也还有超过三尺的距离。他很高兴自己能走进这片茂密葱茏的枝叶下,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过了一会儿,他索性靠着树干坐了下来。那些古老的故事都是真的,他感觉到了……满足、平安和美妙,连双脚也不像刚才那么疼痛了。兰德盘腿坐在他身边。

“我能相信那些故事。高塔姆坐在爱凡德梭拉下面四十年,为的是获得智能。就是现在,我相信了。”

麦特将头枕在树干上:“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小鸟会给我带食物来,你有时总要站起来。”但在这里坐上一个小时也不算坏,其实,就算坐一整天也挺好。“不管怎样,这种事不太合理,小鸟会带什么样的食物来?又有什么样的小鸟会这样做?”

“也许鲁迪恩并非一直都是这样,麦特,也许……我不知道,也许爱凡德梭拉那时在别的什么地方。”

“别的地方。”麦特低声嘟囔着,“我不介意到别的地方去。”但……这里的感觉……真的很好。

“别的地方?”兰德转过头,看着那些细高的柱子,看它们在如此靠近他的地方发光。“责任重过高山。”他叹息了一声,这是他在边境国听到的一句谚语。

“‘死亡轻如绒羽,责任重过高山。’”麦特觉得这句话傻极了,但兰德很在意这句话,麦特只好不情愿地重复了一遍:“你觉得我们会在这里找到什么?”

“我认为从这里就必须一个人走了。”兰德缓缓地说。

“你说什么?”麦特问,“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我可不想拍拍屁股走人。”但我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不是的,麦特,如果你走进那个地方,你出来的时候就会成为部族领袖,或是死亡、疯狂,我不相信你会有其他的选择。除非是那些智者走进去。”

麦特犹豫着。死亡并重生,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他不打算去当什么艾伊尔的部族首领,那些艾伊尔人也许会用利矛将他刺穿。“我们把这种事交给运气决定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枚塔瓦隆金币。

“当我的幸运币吧!火焰,我和你一起进去;人像,我留在外面。”没等兰德反对,他已经将那枚硬币弹上了半空。

麦特没有抓住那枚硬币,它从指缝里滑了下去,在石板地面上弹了两下……侧立在平整的地面上。

麦特责备似的瞪了兰德一眼:“你是故意要这么做吗?这是不是你控制的?”

“不是。”硬币翻倒在地上,露出一张没有岁月痕迹的女性面孔,周围是一圈星星。“看来你应该留在外面,麦特。”

“你刚才……”他希望兰德不会在他身边导引,“哦,烧了我吧!如果你想让我留在这里,我就留下。”

他抓起硬币,将它塞回口袋里:“听着,你进去,做完你必须去做的那些事,然后回来。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可不想永远站在这里,转动拇指等着你。你也别以为我会跟着你进去,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

“我不认为你会那么做的,麦特。”兰德说。

麦特怀疑地瞪着他,他在笑什么?“只要你明白我不会那么做就好了,啊,去成为一个该死的艾伊尔领袖吧!你有这样的面孔。”

“不要走进去,麦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那么做。”兰德等待着,直到麦特点头,才转过身。麦特站起来,看着兰德走进发光的柱阵中,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亮过之后,他似乎立刻就消失了。一个障眼法而已,麦特这样告诉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该死的障眼法。

他绕着那个环形阵走了一圈,一边注意着和它保持距离,一边想努力再看到兰德。“留神你正在做的该死的事!”他喊道,“如果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荒漠里,丢给沐瑞和那些该死的艾伊尔人,我会掐死你的,无论你是不是转生真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就算是你让自己遇到了麻烦,我也不会跟着你进去!你听见了吗?”没有回答。如果兰德过了一个小时都没出来……“他走进去就是在发疯。”他喃喃地说道:“好吧,我可不会当那个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他是个能导引的家伙,如果他一头撞进蜂巢里,他也可以用该死的至上力开条路逃出来。”我就给他一个小时。到那时,无论兰德有没有回来,他都要离开,转身就走,毫不犹豫。这就是他要做的,他会这样做的。

经过麦特仔细的观察,他发现这些细长的玻璃柱是在折射、反射周围蓝白色的光芒,但光芒实在太强烈了,稍微看久一点都会让他头痛不已。他转过身,向他来时的道路走去,同时不安地看着遍布特法器的广场——或者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他在这里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突然间,麦特死死地立在原地,眼睛盯住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座高大的抛光红石门框,形状呈现出某种扭曲,让他的目光没办法固定在上面的某一点,而是不由自主地随着它的曲线滑动。慢慢地,麦特向它走去。门框的一侧有几座与麦特一样高的闪光琢面尖顶,另一侧有几座内部镶满一片片玻璃的低矮黄金框架,但麦特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它们。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门框,它和那座一模一样,同样的抛光红石,同样大小,同样扭曲目光的旋角,沿着门框两侧,各有两条三角形的联线,尖端全部向下。提尔之岩里的那一座也是这样吗?他记不起来了,上一次,他并没有用心去记忆它所有的细节。它们是相同的,一定是的。也许他没办法再次走进那座门框,但这一座……遇到那些蛇人的另一个机会,让他们再回答几个问题。

眯着眼,他回头凝视着那片发出刺眼光芒的玻璃柱。一个小时,这就是他给兰德的期限,一个小时,足够他在那里面走一圈了。也许它根本不会起作用,因为他已经用过了同样的一道门,它们根本就一样。但同样的,它也可能会起作用,只是这意味着麦特又要和至上力打一次交道。

“光明啊!”他喃喃地说道,“特法器,传送石,鲁迪恩,再一次又有什么差别?”他走进了那道门,穿过一堵亮得让人看不见一切的白光之墙,穿过一阵淹没了所有声音的咆哮。眨眨眼,麦特将他知道的最恶劣的咒骂咽回到肚子里,无论这是哪里,都绝不是那个他曾去过的地方。

扭曲的门框立在一个宽阔的星形大厅中心,在他和门的周围立着无数粗大的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有八道深槽和高高突起的边脊,锋利的脊缘上散发出柔和的黄光。除了发光的部分,柱子其他地方都呈现出有光泽的黑色,立在一片昏暗的白色地板上,上面一直探入到一团黑沉沉的阴霾之中,就连那种黄色的光也被完全吞没。圆柱和地板看起来很像是玻璃的,麦特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地板,却觉得它很像石头,积满灰尘的石头。他在外衣上擦净手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他的足印是打破这片积尘的惟一痕迹,一定有很长时间没人到过这里了,他失望地转身走向特法器。

“很长时间了。”麦特猛地转过身,伸手去衣袖里抽匕首,才想到所有匕首都还在荒漠的山坡上。那个男人站在柱子中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蛇人,他让麦特很后悔把所有武器都交给了智者。这家伙很高,比艾伊尔人还高,也很强壮,只是双肩与细腰相比有些太宽阔了。皮肤像最好的纸一样白,嵌满银钉的淡色皮带在手臂和赤裸的胸膛上交叉成十字状,短裙垂到膝盖。眼睛极大,几乎没有颜色,并深深地陷进一张下巴细长的脸中。一头短发在苍白中略带红色,像刷子一样竖直在头顶,耳朵平贴在头颅上,在末端微微有一点尖。他向麦特倾过身体,张开嘴,深吸进一口气,同时露出尖利光洁的牙齿,就如同一只狐狸正要跳向被逼入死路的小鸡。

“很长时间了。”他说着,伸直了身体,声音很粗糙,几乎像是一阵咆哮。“你是否遵守了约定?你是否携带了铁,或是乐器,或是制造光的器具?”

“我没有带这些。”麦特缓缓地回答。这不是同一个地方,但这个家伙问了同样的问题,而且动作也是一样,也带着同样的气味。该死的好好想一想,是那个家伙吗?没关系,随他去吧!也许他还会让我想起更多的东西。麦特怀疑自己是否又说了古语,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麦特搞不清楚,也说不出。

“如果你能带我去可以得到一些答案的地方,那就带路吧!如果不是,我可要走了,抱歉打扰你了。”

“不!”那双没有颜色的大眼睛激动地眨了一下,“你绝对不能走,来吧!我会带你去也许能找到你所需的地方,来吧!”

他转身开始行走,又用双手打着手势,“来吧!”又瞥了一眼那件特法器。

麦特跟了上去。他希望那个人刚才没有向他露出笑容。也许只是想表示善意,但那些牙齿……麦特决定再也不放弃自己所有的匕首了,无论是为了智者,还是为了玉座。

巨大的五角形门口看起来更像是隧道的入口,前面的隧道也是同样大小的五角形。黯淡的黄色光带沿着五条角槽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阴暗的远方,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只有在出现新的五角形岔路时,光带才会有所间断。直到两个人都走进了走廊,裙装的男人才开始在前面带路,即使在这时,他还是不停地回头张望,似乎是要确定麦特还在他背后。空气中不再有发霉的味道,却又隐约出现了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麦特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但太微弱,不足以勾起他清晰的回忆。

经过第一个岔道口的时候,麦特向岔道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在星形的黑色石柱中,一道扭曲的红石门立在昏暗的白玻璃地板上,一双靴子留下的足迹从那件特法器一直延伸到这条走廊,在那道足迹一半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串细长的赤足脚印。麦特又回头望去,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五十步以外的地方会有一个大厅,就像他刚刚在岔道里看见的一样,但他只看到走廊在他背后延伸到渺茫不见的地方,如同他面前的景象在镜子里的倒影。向导又朝他笑了笑,露出刀子一样的牙齿,这个家伙看起来显得很饥渴。

已经在提尔之岩里有过一次走进红石门框的经验,麦特知道自己不该为一些诡异的情景感到太奇怪。上一次,那些尖顶会从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移动到它们逻辑上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如果尖顶可以移动,大厅为什么不行?我应该留在外面等兰德的,那才是我应该做的。我有许多应该去做的事啊!不过,如果前面所有的岔路都是一样,他至少可以很轻松地找到那件特法器。

到下一个岔路,他又向里面望去,他看见了黑色的石柱、红石特法器、灰尘中他和向导的足印。当下颚狭窄的男人再次回头时,麦特也给了他一个露齿的笑容:“绝不要以为你的陷阱里抓住了一个无知的小孩,如果你想欺骗我,我就剥下你的皮,做成鞍垫。”

那个人愣了一下,淡色的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他耸耸肩,调整了一下胸前的镶钉皮带,他微微的嘲笑很适合吸引别人注意他要做些什么。突然间,麦特发现自己正在思考他身上那些浅色的皮带是怎么做出来的。肯定不会……哦,光明啊,我觉得它就是。麦特努力不让自己紧张得直吞口水,他差点就失败了:“带路吧,你这个山羊崽子,你的皮还不值得镶上银钉子,带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吧!”

对方吼叫了一声,挺直腰快步向前走去。麦特不在乎自己是否冒犯了这个家伙,他只希望手里能有一把匕首。如果我会让一个狐狸脸、山羊脑的家伙用我的皮做成皮带,就烧了我吧!麦特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走廊从没有发生过什么改变,麦特只能看见弯折的墙壁和黄色的光带,每一条岔路都通向那座大厅、那件特法器和那两串足印。这种不停的重复抹煞了时间的感觉。麦特开始担心自己到底已经走了多长时间,肯定比一个小时要长了。他的衣服已经从在喷泉那里不停滴下水珠的状态变成仅仅有些潮湿,靴子里也不再发出挤水的声音。但他还在行走,盯着他的向导的后背,不停地行走。

突然间,走廊结束在一个五角形的出口前。麦特眨眨眼,他可以发誓,就在片刻之前,这条走廊还像他一直看见的那样无限地向前延伸,不过他真正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放在前面那个长着尖牙的家伙身上。他向身后望去,几乎骂出了脏话。向后延伸的走廊也消失了,黄色的光带凝结成一个点,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一个出口。

当麦特转回身的时候,他发现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前就是那个五角形门口。烧了我吧,我不想让他们这么做。深吸一口气,他走了过去。

这是另一座白地板的星形房间,没有前一座有许多立柱的大厅那么宽阔,八角星形大厅的每一角上都有一个玻璃般的黑色基座,如同那些立柱一样,被截断到只有两幅的高度,在房间和基座的锐边上也同样有黄色光带。那种令人不安的气味在这里更强烈了,现在,麦特认出了这种气味。那是野兽巢穴的气味,但他差点就忽略了这股气味,因为这个房间里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

缓缓地扫视着周围,麦特皱着眉望向那些基座。肯定应该有人坐在上面回答他的问题,无论那是什么人。他被骗了,如果他能到这里来,他就应该得到答案。

突然,他猛地转回身,他所注意的不再是那些基座,而是平滑的灰色墙壁。隧道的出入口消失了,没有任何通向外面的道路。

但在他转回身之前,已经有人站在每一个基座上。他们的模样和刚才那个向导相差无几,只是穿着有所不同,其中四个是男人,剩下的是女人,直硬的头发在头顶竖起一定的高度,才向后倒垂下。所有人都穿着白色长裙,遮住了他们的双脚。女人穿着下摆过臀的宽松白衫,有着蕾丝的高领子,手腕处还装饰着浅色褶皱花边。男人身上绑着比向导身上更多、更宽的皮带,上面镶嵌着金钉,男人胸口的皮带上还插着一对无鞘的匕首。从匕首的颜色来看,麦特确定是青铜的,但他很愿意用他所有的黄金交换那样一把匕首。

“说吧!”其中一个女人用那种咆哮一般的声音说道,“以古老的条约,我们在此达成协议,你需要什么?说吧!”

麦特犹豫了一下,这不是提尔之岩里那些蛇人所说的话,现在,这些人全都紧盯着他,仿佛一群狐狸盯着它们的晚餐。“谁是九月之女,为什么我必须和她结婚?”他希望这些人会把这句话当成一个问题。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用那种苍白的大眼睛继续盯着他。

“你们应该回答我的问题。”麦特说完,大厅又回复了沉寂,“把你们的骨头烧成灰,回答我!谁是九月之女,为什么我必须和她结婚?我将如何死亡并重生?我要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是什么意思?这些就是我的三个问题。说话啊!”死寂,麦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听到血液在耳朵里脉动。

“我不打算结婚,我也不打算死掉,无论我是否会重生。我的记忆中充满了空洞,生命里充满了空洞,但你们却像白痴一样盯着我,如果我有办法,我希望那些空洞能被填满,但至少你们的答案在未来也许能填满一些空洞,你们必须回答——!”

“成交!”一个男人吼道。

麦特眨了眨眼。成交?什么成交?他是什么意思?“烧了你们的眼睛吧!”麦特嘟囔着,“烧了你们的灵魂!你们跟两仪师一样坏。好吧,我想找到办法摆脱两仪师和至上力,我想离开你们,回到鲁迪恩去,如果你们不回答我,打开门,让我……”

“成交。”另一个男人说。

女人中的一个也响应道:“成交。”

麦特搜索着墙壁,仍然没有找到出口,只好向这些人怒目而视,而他们已经在基座上站起来,一同俯视着他。“成交?什么成交?我没有看见门,你们这些撒谎的羊头——”

“愚蠢!”一个女人用咆哮声悄然说道,其他人也在重复她的话。愚蠢,愚蠢,愚蠢。

“要求离开才是明智的,当你没有讲好代价和条件的时候。”

“没有首先说好代价就是愚蠢的。”

“我们要决定代价了。”

他们说话的速度非常快,麦特并不能确定谁说了哪句话。

“所求将得给予。”

“代价将得偿付。”

“烧了你们,”麦特喊道,“你们在说什么……”绝对的黑暗吞没了他。他感觉到喉咙被某样东西裹住了,他不能呼吸。空气。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