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潮湿和闷热似乎将提尔人的精力都吸走了,城市变成了在昏睡中缓步的老者,而提尔之岩则只剩下了爬行的力气。仆人们走路的时候都像是在睡觉,城堡总管整齐盘卷的发辫也变得松乱,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敲敲仆人的脑袋,或者是用有力的手指弹他们的耳朵了。岩之守卫者们虽然还站在岗位上,身子却已经瘫软得好像半熔的蜡烛,军官们将巡逻的兴趣都转移到了冰镇葡萄酒上面。大君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待在他们的住所中,用睡觉打发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刻。还有几个大君索性离开城堡,到东边世界之脊山麓上的别墅度假去了,那里比提尔要凉爽一些。奇怪的是,那些应该最无法忍受这种高热的外地人,反倒还像以往一样不遗余力地忙碌着,甚至可以说比以往更加忙碌。对他们来说,匆匆流逝的时光远比难耐的酷热更具压力。
麦特很快就发现,他对那些年轻贵族在看到牌中的绘像要杀死他之后,会有什么反应预料得分毫不差。他们不仅对他避之惟恐不及,更将那晚发生的事情以各种各样的版本在朋友之间广为传播。现在,提尔之岩里只要是手里还有两个银币的人,在麦特面前无不是一边说着“抱歉”,一边逃跑似的离开。谣言的播散范围早已超出了贵族圈。不止一个原来很高兴和他抱抱的女仆现在也在他面前退缩了。还有两个女孩不安地说,她们听说和他单独相处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佩林完全陷在他自己的忧虑里。汤姆则像变戏法一样消失了,麦特不知道这个走唱人出了什么事,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很少露面。反倒是沐瑞,这个麦特只希望能被她忽略的女人,似乎每当他转过一个拐角,都会出现在他面前。她或者是从他身边经过,或者只是在远处穿过走廊,但每一次,她的目光都会在最后一瞬间落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好像她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他要做什么,知道她该如何去做,才能让他按照她的意愿行事。所有这些都无法让麦特有个好心情,不过,他还是在找理由延迟自己离开的日子。在麦特看来,他没有向艾雯承诺会留在这里,但他毕竟还是留下来了。
曾经有一次,他带着一盏灯走进了城堡的腹地,去了那个被称为大收藏的地方,但他走到那条狭窄走廊末端朽败的木门前,就再也没有踏进一步。他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窥看了一下阴影幢幢的收藏室,那里隐约能见到覆盖各种物品的帆布上积满了灰尘。木箱和木桶被胡乱堆放在一起,它们上面摆放着成堆的小雕像、雕刻品,甚至还有一些看上去很贵重的水晶、玻璃和金属制品。麦特只看了几分钟,就慌张地跑走了,一边跑,他的嘴里还在嘟囔着:“我一定是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最该死的大傻瓜!”
不过,他去城里的路还是畅通无阻。麦特确信自己不会在港口区贸勒的码头酒馆,或是在货舱集中的查姆区客栈遇到沐瑞。那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拥挤的人群,肮脏的环境,廉价的葡萄酒和浑浊的麦酒,以及时常发生的斗殴,当然,还有从不停止的骰局。和麦特在城堡中已经开始习惯的赌局相比,这里的赌注要小得多,但麦特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会每过几个小时就要回一趟提尔之岩的。他竭力不去想到底是什么一直在将他拉回去,拉回到兰德身边。
佩林有时候会在码头区的酒馆里碰到麦特。那时麦特往往是喝了太多的廉价葡萄酒,不问输赢地玩着骰子。有一次,一名魁梧的水手逼问他怎么会赢这么多,麦特便猛地掏出了刀子。他以前不会这么暴躁的,但佩林不想去找出到底是什么让麦特如此困扰。佩林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葡萄酒和骰子,那些想找他麻烦的人在看见他宽厚的肩膀和眼睛的颜色之后,都改变了主意。不过,他会请穿着宽皮裤的船员、在外衣前襟上装饰细银链的小商人,以及所有看上去像是从远方来的人喝麦酒。他在搜寻各种传闻,希望能得到某个讯息,能够说服菲儿离开提尔,离开他。
佩林相信,如果他能为她找到一场冒险,找到一个能够让她把名字写入传奇的机会,她就会离开。她只是装作明白他为什么会留下来,但偶尔她还是暗示她会离开,并希望佩林和她一起走。正确的诱饵足以吸引她一个人离开,佩林坚信这一点。
就像他一样,她能打听到的大多数传闻都是过时而又靠不住的。在爱瑞斯洋沿岸燃起的战火据说都是一群被称作“萨秦”的人挑起来的,那群奇怪的人是经过了一千年的时间,从外洋返回的亚图·鹰翼的部队,这样的故事,还有这种无人知晓的名字佩林听了很多。一个带着红色圆顶帽,留着牛角一样大胡子的塔拉朋人严肃地告诉佩林,那些人是由亚图·鹰翼本人率领的,传说中的圣剑裁决者就握在亚图的手中。许多人都说,预言中召唤死去的英雄参加最后战争的瓦力尔号角已经被找到了,海丹的暴乱已经遍及全国,伊利安人全都陷入了疯狂。凯瑞安的饥荒减缓了那里人类互相屠杀的速度,在边境国兽魔人发动的袭击愈来愈频繁。佩林不能让菲儿去那些地方,那些讯息也不会让她离开提尔。
关于沙戴亚的状况也许能吸引她,那是她的家乡。佩林听说伪龙马瑞姆·泰姆已经落入两仪师的手中,但那里还是出现了某些可怕的事情,具体情况如何,却又没有人说得清楚。这让佩林很难自圆其说,每次他找到一点线索,菲儿都会用她的问题将之击破。而且,根据他听到的讯息,沙戴亚的情况并不比其他地方更好,所以他也不放心让菲儿到那里去。
佩林也没办法告诉菲儿,他的时间都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让她知道这些只会增添她不必要的猜疑。她知道他不像麦特那样,会在酒馆中享受人生,佩林从来都不擅长说谎话,他只能尽量对她敷衍搪塞,而她已经开始从眼角对他瞥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加倍努力地寻找一个能够吸引她离开的故事,在他害死她之前,他必须让她离开他,他只能这样。
艾雯和奈妮薇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吉尔雅和亚米柯身上,却仍然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她们的供词没有任何改变。艾雯甚至不顾奈妮薇的反对,试着把她们的供词告诉对方,看看她们是否会有一些动摇。亚米柯只是盯着她们,哭诉说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计划,不过她又补充说,也许真的有这个计划,也许有。她努力地想取悦艾雯,连额头都渗出了汗珠。吉尔雅只是冰冷地对她们说,如果她们愿意,可以去坦其克看看。“我听说,那里已经不再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城市了。”她的语音仍旧流畅,乌鸦色的眼睛闪烁不定,“在那里,国王的权势只限于都城的城墙内,我明白帕那克已经放弃维持那个国家的秩序了,坦其克是由强大的军队和锋利的匕首所统治的。但如果这样能让你们高兴,你们就去看看好了。”
塔瓦隆一直都没有传来消息,艾雯她们不知道玉座是否针对马瑞姆·泰姆可能重获自由的威胁采取了行动。自从沐瑞送出信鸽以来,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派快船或是快马送来回复的讯息,当然,收到回信的前提是,沐瑞真的送出了信鸽。艾雯和奈妮薇曾经为这件事争吵过,奈妮薇承认两仪师不能说谎,但她竭力在沐瑞的言辞中寻找可能的歧义。沐瑞似乎丝毫不为玉座的渺无音讯而烦恼,不过,从她水晶般冰冷的面容中,很难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与沐瑞相反,艾雯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坦其克的线索是真是假,是不是个陷阱,她对此毫无头绪。提尔之岩的图书馆里收藏着许多关于塔拉朋和坦其克的书,但尽管她看得眼睛都痛了,也找不到任何可能危害到兰德的线索。闷热和忧虑让她的脾气更加恶化,有时候,她变得像奈妮薇一样暴躁。
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让人感到欣慰,麦特留在了提尔之岩,显然,他确实长大了,知道什么是责任。艾雯对自己无法替他解决烦恼而感到抱歉,但她并不确定,白塔中是否还会有别的女子能帮麦特更多的忙。她了解麦特对答案的渴望,因为她也有着同样的渴望,只是她想得到的答案与麦特不同,那是她只能在白塔学到的知识,她的先师们从未掌握过的技能,已经在这个世上被遗失很久的智能。
艾玲达开始时常来拜访艾雯,显然这种拜访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以前,这名女子一直对艾雯保持着戒心,毕竟,她是艾伊尔人,而她一直把艾雯当成是真正的两仪师。有时候,艾雯觉得自己能从她的眼里看见没有问出的问题,但和她在一起还是很令人愉快的。不管艾玲达是否在心中藏着什么秘密,她很快就在艾雯面前表现出敏捷的思维和一种与艾雯发自内心的默契。有时候,她们会像两个小女孩一样咯咯地笑起来。艾伊尔人的一些习惯对艾雯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比如艾玲达坐在椅子里会很不舒服,当艾玲达发现艾雯坐在城堡总管为她准备的银澡盆里时,艾伊尔女孩着实大吃了一惊。她吃惊的并不是撞见艾雯赤身裸体,实际上,当她看见没穿衣服的艾雯表情显得不自然时,她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坐在地板上和艾雯聊天。但一看见艾雯让清水没过了自己的胸口,她就被吓了一跳。那么多水,艾伊尔女孩的眼睛瞪得都快突出眼眶。另一方面,艾玲达拒绝理解,既然艾雯和伊兰不想让贝丽兰和她们竞争,为什么她们不对贝丽兰采取一些激烈的行动。武士不能杀死没有与矛枪结合的女子,但既然伊兰和贝丽兰都不是枪姬众,艾玲达觉得伊兰用刀子或是拳头向梅茵之主挑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据艾玲达的看法,用刀子解决是最好的,因为贝丽兰看上去是那种即使被打倒几次也不会放弃的女人。最好是挑战一次,一干二净地杀了她。艾雯也能为伊兰代劳,因为她是伊兰亲近的姐妹。
即使如此,能有个同伴谈心和说笑,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伊兰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和她们在一起。奈妮薇看起来也像艾雯一样敏锐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在空闲的时间里,她总是和岚在月光下的城垛边散步,或是亲手为护法准备他喜欢的食物,有时还会一边咒骂着,一边跑去厨房请教厨师,因为奈妮薇对于做菜知道得并不多。如果不是艾玲达,艾雯真不知道在审问暗黑之友以外的时间里,该如何度过这些炎热难耐的时光。汗流浃背,希望渺茫,忧心忡忡,她很可能会做出一些想想就能让她做噩梦的事。
三个女孩早就商量好,伊兰不会出席在审问中,多一副耳朵听供词不会让结果有什么不同。实际上,兰德只要一有空闲,哪怕只是他刚刚结束和几个大君的商谈,走在去会见另外几个大君的路上,或是对岩之守卫者的岗位进行临检的时候,王女都会偶然地出现在他身边,和他聊聊天,或者只是挽着他的手走上一段。伊兰变得非常善于寻找隐蔽的角落,让他们两个可以单独相处一会儿。当然,艾伊尔人仍然是一直跟随着他,但她很快就不在乎那些艾伊尔人会怎么想了,就像她不在乎母亲会说些什么。她甚至和枪姬众达成了默契,那些女孩似乎知道提尔之岩中每一个藏身之处,每当兰德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们都会传信给她。艾伊尔女孩看起来是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很重大的游戏。
令人惊讶的是,他向她询问关于统治国家的问题,并且会认真倾听她的回答。她真希望她母亲能看到此刻的情景。不止一次,摩格丝半是笑话、半是失望地告诉她要学会用用脑子,要知道什么是该运用手腕予以维护的,什么是不用去注意的,以及为什么不用注意。也许看起来只是些枯燥无味的决定,但它们却像该如何照料病患一样重要。指导一个顽固的贵族或商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并让他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也许让饥民吃饱饭的感觉很温暖,但如果真的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计划好该动用多少雇员、车夫和货车。这些事可以让其他人去办,但如果这样,决策者往往会到事情已经无法收拾的地步才能察觉下属犯下的错误。兰德会倾听她的意见,并且还经常会采纳这些意见。伊兰觉得光这两件事,就足够让她去爱他了。贝丽兰在这段时间里从没有走出过她的房间,而兰德也开始在看见她的时候立刻就露出笑容。除非时光就此停住,否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情了。
短短的三天时间,像流水一样滑过她的指尖。吉尔雅和亚米柯会被送往北方,没理由继续停留在提尔了。她、艾雯和奈妮薇也要离开此地。时候一到,她就会离开,除此之外她没有过别的想法。只有这样,她才能自豪地成为一个女人,而不是不懂事的女孩,但这还是让她觉得想哭泣。
兰德呢?他不停地在房间里会见大君,发布命令。他向他们公开了三四个汤姆搜寻出来的秘密,让大君们大惊失色,这让他的命令有了更强的威慑力。大君们微笑着向他鞠躬,额头渗着冷汗,心里寻思着他到底知道多少。必须替这些大君的精力找到宣泄之处,不能让其中有人在确定他无法被摆布的时候试图杀掉他,但无论要用什么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绝不会发动战争。如果必须面对沙马奥,他不会逃避,但他不会发动战争。
与大君打交道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制定行动计划,其余的零碎时间用来阅读大批从图书馆拿出来的书籍以及和伊兰交谈。她的建议在对付大君的时候非常有用,相较于这位安多的王女,提尔大君对很多知识只是一知半解。所以,当他用这些知识对付大君们的时候,往往会让他们措手不及,不得不重新估量他,而当他想要将权柄转到她手里的时候,王女阻止了他。
“一个明智的统治者会接受建议,”她笑着对他说,“但绝不应该被看见他在听从别人。要让他们以为你知道得更多,这样既不会伤害他们,也能对你有所帮助。”不过,他的这个想法看起来很让她感到快慰。
兰德并不能完全确定他没有因为她而延迟一些决定。三天时间的计划,为的是确认在什么地方还有疏漏,总是有一些不对的地方。没办法把问题归因于弃光魔使,他只能归因于他自己。三天时间,到了第四天,她就要走了。他只是害怕,一旦他开始行动,即使连这一点短暂的时光也会一去不返。现在,他只希望她会回塔瓦隆去。三天里,一次次偷偷的亲吻,在那时候,他会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用双臂抱住一个女人的男人。他知道,如果自己是为了这个而刻意拖延,那就是他自己的愚蠢。惟一让他安心的是,伊兰似乎只是满足于陪在他身边。只是,有她的陪伴,他就会忘记那些决断,忘记等待着转生真龙的命运。不止一次,他考虑过要她留下来,但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想从她那里要些什么,就这样让她有所期待,对一个女孩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不过,他甚至还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期待什么。如果只是把他们想象成一起在节日夜晚散散步的男女,也许会更好些。这会让他轻松许多。有时候他确实会忘记她是王女,而他只是个牧羊人,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希望她不要走。三天时间,他必须有所决断,他必须有所行动,虽然没有人知道前方会是什么样的道路。
第三天的太阳正缓缓降下地平线,兰德房间半垂的窗帘将金红色的耀眼阳光挡住了许多,凯兰铎在华丽的剑架上闪耀着光芒,如同一块纯净的水晶。
兰德盯着麦朗和桑那蒙,然后将粗粗的一卷大牛皮纸文件扔向他们。那是一份条约,以工整的字迹誊写而成,只缺少了最后的签名和盖章。那份文件打在麦朗的胸口上,被他下意识地抓住。他鞠了个躬,表示他的尊敬与顺从,但僵硬的微笑并没有能掩饰住紧咬的牙关。
桑那蒙挪动了一下脚步,搓着双手说:“都依照您的吩咐,真龙大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用于装运谷物的船只……”
“还有两千名提尔募集兵,”兰德打断了他,“任务是为了确保谷物的配送和保护提尔的利益。”兰德的声音如冰块一般森冷,胃里却像是沸腾的锅。他几乎想要用拳头捣烂这些蠢货。“两千人,都由特伦指挥?”
“特伦大君有志于处理我们与梅茵之间的事务,真龙大人。”麦朗柔声说。
“他有志于迫使一名对他不屑一顾的女子屈从于他的意愿!”兰德喊道,“我说过,要的是运稻谷的船,不是士兵!更不是该死的特伦!你们和贝丽兰有没有商谈过?”
他们眨着眼看着兰德,仿佛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些话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分了。兰德抓住了阳极力。麦朗捧着的文件瞬间爆成一团火焰。他惊呼了一声,将燃烧的牛皮纸卷丢进空壁炉里,惊惶地拍打着手臂上的火星,他的红色丝袍上已经留下了不少烧焦的痕迹。桑那蒙死盯着在燃烧中卷曲变黑的文件,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们要去找贝丽兰,”兰德对面前的两个人说,他镇静的语气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在明天中午以前,将我提出的条件告诉她。否则,到明天日落的时候,我就把你们给绞死。如果我一定要每天都绞死两个大君,我也不会犹豫。如果你们不遵从我,我会把你们每一个人都送到绞架上去,现在,从我面前消失。”
平静的命令似乎比高声喊叫对他们更有震慑力,向后退去的时候,就连麦朗看上去都显得很不安。两名大君每退一步就鞠一个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关于永恒的忠诚和永远的服从之类的话,让兰德感到非常恶心。
“出去!”他吼了一声,大君们放弃了尊严,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拉开房门跑出去。
他们跑出门口之后,门外的一名艾伊尔守卫探头进来,看了看兰德有没有事,然后就关上了房门。
兰德任由自己的身体颤栗不已。他们厌恶他,几乎就像他厌恶自己一样。用绞刑威胁别人,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更可怕的是,他的威胁是认真的。他还记得自己原先是没有这种坏脾气的,或者,那时的他极少会这样发作,即使很愤怒,也能及时控制住自己。
他穿过房间,走到凯兰铎旁边,从窗帘缝隙间流入的光线洒在圣剑上,幻化成七彩流光。透明的剑刃就像是最上等的玻璃,毫无瑕疵,手指摸上去,能体会到一种钢铁的质感,剑锋如同剃刀一般锋利。他差点就拿起它,用它来处置麦朗和桑那蒙。如果他那么做,他是会将它当成是一把杀人的利剑,还是使用它真正的功能,他不知道。这两种可能性都让他胆寒。我还没有疯,只是愤怒,光明啊,我是那么愤怒!
明天,那两名暗黑之友就会被押上一艘船。明天,伊兰就会离开,当然,还有艾雯和奈妮薇。他祈祷她们会回去塔瓦隆。无论是否有黑宗两仪师,白塔肯定不会比这里更危险。明天,他就不再有理由推迟自己必须的行动,这一切都将在明天有个了结。
他翻过自己的手掌,看着一双掌心上的苍鹭疤痕,他已经将这两个疤痕仔仔细细地看过了那么多次,以至于能在自己的脑海里丝毫不差地描绘出它们的每一根线条。这是两个出现在预言中的图案:
双与双将被铭记,双活,双死。
一为苍鹭,定他的道路。
双为苍鹭,出他的真名。
一为龙,为他失却的记忆。
双为龙,为他必付的代价。
但如果是这两只苍鹭“出他的真名”,那他还要龙做什么?而且,到底什么是龙?他惟一听说过的真龙只有路斯·瑟林·特拉蒙。路斯·瑟林·弑亲者曾经是龙,杀死所有亲人的龙。而现在,他是另外一个龙,但他自己不能给自己加上这个名号。也许旗帜上的那个图案是一条龙,但这一点似乎就连两仪师都无法肯定。
“自从我们上次分开以后,你改变了许多,变得更强,更有力量了。”
兰德转过身,吃惊地看着站在门边的女子。她有着雪白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纯粹的白色与银色衣裙衬托出她高挑的身材。她望向壁炉上那半熔的金银块,扬起一边的眉毛。兰德故意把它们留在房里,以提醒自己在失去控制、放弃思考时会做出什么事,这对他很有用。
“赛琳,”兰德有些气喘地说,“你从哪里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以为你还在凯瑞安,或者……”低头看着她,兰德并不想说他害怕她也许会死去,或者成为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难民。
一条编织银带在她的纤腰上闪烁不定,白银的发梳上雕刻着星星和新月的图案,乌黑的头发如同黑夜的瀑布一直垂到她的肩头,她依旧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伊兰和艾雯在她身边就像是两个漂亮的娃娃。不过,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像以前那样让他神魂颠倒,也许是因为分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凯瑞安还没有受到内战的折磨。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朝他皱起眉,“你已经接受了铭印,不过这没关系。你过去是我的,现在也是我的,任何其他人都只不过是临时的看管者,时间一过,她们自然会退出。现在,我公开要求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紧盯着她,铭印?她指的是不是他的双手?自己是她的?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赛琳,”他柔声说,“我们有过欢乐的时光,也曾共同度过艰辛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勇气,还有你的帮助,但我们之间只有朋友的关系,我们曾经共同旅行,但那已经结束了。你可以住在提尔之岩,我会让你住最好的房间。当凯瑞安恢复和平的时候,我会派人去收回你的财产,并把它们如数还给你,如果我可以的话。”
“你已经接受了铭印。”她讽刺地笑了笑,“凯瑞安的财产?也许我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财产,但只是曾经而已。那片土地变化得那么厉害,旧时的东西早已荡然无存,赛琳也只是一个我曾经用过的名字。路斯·瑟林,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是兰飞儿。”
兰德从舌尖迸出一个短短的笑声:“真是个糟糕的笑话,赛琳,与其开弃光魔使的玩笑,我还宁愿笑话暗帝,不过我的名字是兰德。”
“我们称自己为使徒,”她平静地说,“被选中对这个世界进行永久统治的人,我们将会永远地活下去,你也可以。”
兰德担忧地对她皱起眉。她真的以为她是……她赶到提尔来的一路辛劳,一定让她的精神有些错乱了,但她看起来又很清醒的样子。她的神态平静,冰冷,镇定自若。没有再多想,兰德发现自己已经朝阳极力伸展而去,但此刻,却碰到了一堵墙,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那堵墙就挡在他和真源之间。“你不可能是。”她在向他微笑。他却感到呼吸困难,“光明啊,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缓缓地,兰德向后退去。如果他握住凯兰铎,至少他能有一件武器,也许它不能发挥超法器的作用,但它至少是一把利剑。他能用剑去攻击一个女人吗?他能攻击赛琳吗?不,他是在攻击兰飞儿——弃光魔使之一。
他的后背靠在了什么东西上,他转过头,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背后一无所有,一堵不存在的墙,而他的后背就靠在那堵墙上,凯兰铎就在距离他不到三步的地方闪耀着光泽。兰德颓丧地一拳打在那堵墙上,它却像岩石一样毫不动摇。
“我不能完全信任你,路斯·瑟林,现在还不能。”她又走近了一些。现在,他开始考虑用双手制服她。他比她要魁梧、强壮许多,但他的导引能力已经被封住。她可以用至上力随意戏弄他,就像戏弄一只被缠在毛线球里的小猫。“当然,更不能信任拿着它的你。”她对着凯兰铎蹙起双眉。“男人能使用的超法器只有两件比它更强大,就我所知,至少其中一件仍然存世。不,路斯·瑟林,我现在还不能放心让你拿着它。”
“不要这样叫我。”他咆哮道,”我的名字是兰德,兰德·亚瑟。”
“你是路斯·瑟林·特拉蒙,哦,从外表面来看,除了你的身高,一切都改变了,但我知道这双眼睛后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即使在摇篮里看到你,我也知道。”她突然笑了,“如果我那时找到你,一切将变得多么简单,如果我能够自由地……”笑容突然变成燃烧在眼中的怒火,“你想看到我真实的面貌吗?你也记不得了,对吧?”
他拼命想说“不”,但他的舌头没法儿动弹,他曾经同时面对过两名弃光魔使——阿极罗和巴萨摩,那两个最早逃出封印的弃光魔使,封印暗帝的监牢也将他们封锁了三千年之久。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比一切毁败的事物都更加枯槁,但他还活着;另一个将他的脸藏在一张面具之后,不曾暴露过一丝皮肉,仿佛他忍受不了看到自己的样子,或是让自己的样子被别人看到。
空气在兰飞儿四周掀起一圈圈波纹,她的外表改变了。她……比他要年长,这是无庸置疑的,但年长并不足以形容她。她变得更成熟,更雍容,更加美丽,如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有比以前的她更加美丽的女子,那就只能是兰德眼前的这个人,这种变化就好像一个花苞绽放成艳丽的花朵。即使知道她的身份,兰德仍然觉得口干舌燥,喉头发紧。
她的黑眸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眼神中充满了信心,也带着一丝疑问,似乎她想知道他正在看着什么。但无论她察觉到了什么,那一定让她感到很满意。她再次展露出微笑:“我被深深地埋葬,沉入一场没有梦的睡眠,在那里,时间不再流淌,转动的时光之轮将我撇下。现在,你看到的就是我,而我也将你握入掌中。”她用一根指甲在他的下颚上深深划了一道血痕,让他全身一阵颤栗。“游戏和敷衍的时间已经过去,路斯·瑟林,过去很久了。”
他的胃止不住地痉挛:“你是要杀死我吗?光明烧了你,我……”
“杀死你?”她轻蔑地呸了一声,“杀死你!我要你,永远。在那个浅色头发的贱货把你偷走之前,你一直都是我的,在她看见你之前。你爱的是我!”
“而你爱的是力量!”片刻之间,他感觉到头昏眼花。这句话听起来是真实的——他知道它是真实的——但这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赛琳——兰飞儿——看起来和他一样惊讶,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你已经学会了很多——你也做了很多,有许多事,我甚至不相信你竟然能独力做到,但你仍然是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前进,你的无知还是会杀了你。有些人畏惧你,畏惧让他们迫不及待要采取行动。沙马奥、雷威辛、魔格丁,也许还有别人,但这三个一定已经逃出来了,他们会来追捕你。他们不会试着改变你的心意,他们会在暗中偷偷靠近你,在你睡觉的时候将你摧毁,这都是因为他们对你的恐惧。但也有人能够教导你,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到你曾经知道的事情,到那时,就没有人敢对抗你了。”
“教导我?你要我向弃光魔使学习?”弃光魔使,男性的弃光魔使,曾经在传说纪元身为两仪师的人,他们知道导引的办法,知道如何避开其中的缺陷,知道……这些事,以前曾有人许诺要教给他。“不!即使他们要教导我,我也会拒绝,而且他们为什么要教我?我反抗他们——还有你!我痛恨你做的每一件事,你所支持的每一件事。”傻瓜!他想道,我陷进了罗网,却还在这里胡乱挑衅,就像故事里那些不知死活地激怒胜利者的俘虏一样。但他没办法将那些话收回来,相反的,他顽固地说出了只会让他的处境更加险恶的话:“如果我可以,我一定要摧毁你,你、暗帝,还有每一个弃光魔使!”
一丝危险的光芒出现在她的眼中,又在瞬间消失无踪:“你是否知道,为什么我们之中有人会害怕你?你真的明白吗?是因为他们害怕至尊暗主会让你凌驾于他们之上。”
兰德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露出了笑容:“至尊暗主?你也不能说出他的真名吗?你肯定不会像凡人那样,害怕引起他的注意吧?或者,你也害怕?”
“这是一种亵渎,”她答道,“沙马奥那些人有理由害怕,暗主想要你,他想将你置于万众之上,这是他告诉我的。”
“荒谬!暗帝仍然被封印在煞妖谷,若非如此,我现在就要陷入末日战争了。如果他知道我的存在,他肯定只会想要我死,我是他的死敌。”
“哦,他知道,暗主所知道的远超过你的想象。我能够和他交谈,就在煞妖谷,末日深渊,你能……听到他,你能……沐浴在他的存在之中。”一种奇特的光芒闪烁在她的脸上,她沉迷于其中,双唇微微张开,齿缝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就在那一段时间里,她好像正盯着远处某个瑰丽的奇景。“那甚至不能用言语去形容,你一定要亲身体验过才会知道,你一定要。”她再一次望向他的脸,黑色的眼睛大睁着,眨也不眨,“拜伏在暗主的脚下,他会将你置于万众之上,他会让你为所欲为地统治尘世,只要你向他跪拜一次,承认他。这就是他所要的报偿,不需要更多,这就是他告诉我的。亚斯莫丁会教导你如何安全地使用至上力,如何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事,让我帮助你,我们可以摧毁他们,暗主不会在意的。我们可以摧毁他们所有的人,也包括亚斯莫丁,他的价值只是让你学会你需要掌握的一切。你和我将在暗主座下一同统治这个世界,直到永远。”她的声音慢慢减弱,变成一阵耳语,其中包含着同等的饥渴与恐惧,“就在那个末日之前,有两个强大的超法器被制造出来,你能使用其中的一个,我能使用另一个,它们比那把剑还要强大许多,它们的力量超乎想象。利用它们,我们甚至能挑战……暗主本尊,甚至是造物主!”
“你疯了,”兰德声音沙哑,“谎言之父承诺他会给我自由?和他作战是我的宿命,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逐一完成预言的记述。我会对抗他,还有你们所有人,直到最后战争!直到我最后一息!”
“你不必如此,预言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依照预言的记述去做,你将逃不过末日战争和你的死亡。魔格丁和沙马奥能够摧毁你的身体,至尊暗主能够摧毁你的灵魂,彻底而完全的终结。无论时光之轮再转动多久,你将永远无法得到重生!”
“不!”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仔细端详着他,他几乎能从她的眼中看到称量他的天平。“我本应该将你带在我身边,”她最后说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或是相信什么,我本来早就可以让你转向暗主这一边,方法不止一个。”
她停了一下,也许是想要确认自己的说辞是否产生了作用。汗水从他的背脊颗颗滚下,但他仍然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他应该有所行动,无论他是否真的有机会。他再一次试着去碰触阳极力,那道不可见的屏障又一次将他的努力撞得粉碎。他让自己的目光四处游移,装成正在思考的样子。凯兰铎就在他身后,却又好像远在爱瑞斯洋的另一边,他的匕首还留在床边的一张桌子上,和一只被他雕刻到一半的狐狸放在一起。壁炉架上,失去原状的金属块仿佛正在向他发出嘲笑,一个灰色的人影从门口溜进房间,一把匕首握在那个人的手中,地板上铺满了各种书籍。兰德转头望着兰飞儿,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你总是很顽固,”她喃喃地说道,“这一次,我不会带你走,我希望你能自愿到我身边来,我会成功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皱眉?”
一个持刀的男人从门口溜进房中,兰德的目光几乎视而不见地从那个人身上滑了过去。凭着直觉,兰德一把推开兰飞儿,同时向真源伸展过去,封锁他的屏障在被他碰到的瞬间崩得粉碎,金红色的焰剑出现在他手中。那个男人向他冲过来,匕首倾斜向上,猛地朝他刺来,完全是一副要取他性命的架势。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兰德也很难让自己的目光定在这个人身上。但他还是流畅地转动着身体,一招掠壁风,将持着匕首的手臂斩断,焰剑直到刺穿了这名刺客的心脏,才停了下来。兰德望着面前这一双灰暗的眼睛——即使在那颗被刺穿的心脏仍然跳动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也找不到丝毫的生机。过了一会儿,他才将火焰剑从尸体里抽出来。
“一名灰人。”兰德觉得自己仿佛是过了一小时才呼出第一口气。他脚边的这具尸体显得肮脏不堪,血液汩汩地流进有卷曲花纹的地毯。不过现在,兰德能够真切地看到他了,这就是暗影刺客,当他们被注意到的时候,往往伤害已经造成,再也无法补救。“这么做毫无意义,你可以轻易地杀死我,为什么要用一个鬼鬼祟祟的灰人转移我的注意力?”
兰飞儿警觉地盯着兰德:“我没有使用无魂者,我告诉过你……使徒之中存在分歧。看起来,我比预想的要迟了一天,但你还有时间跟随我,学习,生活。那把剑,”她哼了一声,“你的能力只发挥了不到十分之一,跟我来,学习如何变得强大,或者你现在就要杀死我?我是为了让你能够自卫才放开了对你的屏障。”
她的声音,她的姿态,都在告诉兰德,她已经准备好了承受攻击。她会做出反击的。不过这并不是阻止兰德行动的原因,兰德也不认为她放开对他的束缚就代表着和平。她是弃光魔使,她侍奉邪恶如此长久,即使是黑宗两仪师,和她相比也如同初生的婴儿。但站在他面前的毕竟是一个女人。兰德骂自己是个大傻瓜,但他就是不能任凭自己使用暴力。也许,如果她要杀死他的话,他会放手一搏,但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等待着。毫无疑问,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试图制服她,她随时都能用至上力做出他无法想象的事。兰德曾经屏障了伊兰和艾雯,可是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做到的,那个方法至今还埋在他的头脑深处。他只记得他曾经做过,却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至少,他已经紧紧握住了阳极力,她没办法再让他陷入惊慌了。那种令人恶心的污染不算什么,阳极力就是生命,甚至胜过生命本身。
一个突兀的想法如同热泉一样喷出在他的脑海——艾伊尔人,即使是灰人,也无法溜过由六名艾伊尔人看守的门。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兰德一边咬紧了牙关,一边背朝门口向后退去,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兰飞儿。如果兰飞儿使用至上力,也许他能看到某些警讯,“你对门外的艾伊尔人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兰飞儿语音冰冷,“不要出去,也许这只是个测试,为的是看看你有多么容易受到伤害,但即使是一个测试也会杀死一个傻瓜。”
兰德撞开左侧的门,看到一片疯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