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亚瑟,”沐瑞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低沉绷紧的声音说,“是个骡子脑袋、石头心的蠢……蠢……男人!”
伊兰生气地抬起下巴。她的保姆莉妮经常说,想要让男人变变样,比从猪鬃里抽丝还难,但这并不能当成替兰德辩解的理由。
“在两河,我们就是这样养育他们的。”奈妮薇突然带着有些克制不住的微笑和满意的神情说道。她很少会掩饰对这位两仪师的反感,即使有时她想这么做,往往也做不到。“两河女人对付他们不会有任何麻烦。”从艾雯投向奈妮薇的惊讶眼光判断,这是一个足以让奈妮薇被罚以清洗嘴巴的大谎话。
沐瑞紧锁眉头,似乎是要以更激烈的言辞来响应奈妮薇。伊兰不安地看了看两个人,但她也找不出什么话能阻止她们争吵的。兰德一直在她的脑海里跳舞。他无权这样!但她又有什么权利?
艾雯说话了:“他做了什么,沐瑞?”
两仪师的目光转向艾雯,严厉的目光让女孩连退几步,打开了扇子,紧张地在脸旁扇动着。但沐瑞的凝视很快就落到了吉尔雅和亚米柯身上,她们一个警觉地望着她,另一个还处在绑缚之中,除了墙壁什么都看不见。
伊兰看到吉尔雅没有被绑缚住,不由得微微哆嗦了一下,她急忙检查一下阻挡这个女人碰触真源的魂之力屏障。她希望没有人看到她的惊慌,吉尔雅差点把她吓死,而艾雯和奈妮薇似乎并不比沐瑞更害怕这个黑宗两仪师。有时候,伊兰觉得自己很难表现出安多王女应该具备的勇气,她经常发现自己希望能像她的两名同伴一样。
“那些卫兵,”沐瑞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我看见他们在走廊里直直地站着,却没想到……”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很明显的,也整理了一下她自己的思绪。伊兰不相信自己曾见过沐瑞像今晚这般失态,但这一次,两仪师这副模样是有原因的。她受的刺激没有我大,但那对我的刺激很大吗?伊兰发现自己正竭力躲避艾雯的目光。
如果是艾雯、奈妮薇,或者是伊兰情绪失控,吉尔雅一定会狡猾地说出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这些女孩更加心烦意乱,不过,这是在只有那些女孩在场的时候,如果有沐瑞在,她就只是不安地望着沐瑞,一言不发。
沐瑞沿着桌子走过去,她已经恢复了冷静的面容。吉尔雅几乎比她要高出一个头,但即使她也和沐瑞一样穿上丝衣,仍然没有人会怀疑将由谁主导局势。吉尔雅没有后退,但她的双手在短短的一瞬间有些失控地紧抓住了她的裙子。
“我已经做好了安排,”沐瑞平静地说,“四天之内,你会被押上一艘前往上游的船送往塔瓦隆白塔,她们不会像我们这么和善。如果你至今还没有找到事实,那就在抵达南港之前快些找到它,否则你必将在叛逆者之庭接受绞刑。除非你确定有什么新的信息要告诉我,否则我不会再和你说话,我也不会再听你说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字——除非那个字我不曾听过。相信我,你的坦白会让你在塔瓦隆免受苦难。艾玲达,告诉队长,请他带两名手下进来,好吗?”当艾伊尔女子跳起身,消失在门口的时候,伊兰眨了眨眼。有时候艾玲达会沉静得如一块岩石,让伊兰忘记了她的存在。
吉尔雅的表情似乎表明她想说些什么,但望着沐瑞瞪视她的双眼,这名暗黑之友最后还是将眼睛转向了一边。像大乌鸦的眼睛一样寒光闪烁,那双眼睛里面充满了黑色的杀戮,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说话的冲动。
在伊兰的眼中,一团金白色的光晕突然环绕在沐瑞四周,这是女性拥抱阴极力的表现,只有那些接受过导引训练的女性能够看见它。绑缚亚米柯的能流迅速消失了,伊兰还做不到这么快,她比沐瑞更强,至少从潜力来看是这样的。在白塔,为伊兰上过课的两仪师几乎都不相信她会有这么强的潜质,她们也同样不敢相信艾雯和奈妮薇的潜质。奈妮薇是她们之中最强的一个,当然,必须是她能够导引的时候。但沐瑞的经验远比她们丰富,她们还在努力学习的技巧,沐瑞可以在半睡半醒时使出来。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是伊兰和她的两名同伴能做到,而这位两仪师却做不到的。看到沐瑞轻易就吓倒了吉尔雅,让伊兰感到一点小小的满足。
得到释放,又能够听到声音的亚米柯转过身,才第一次看见沐瑞也出现在房间里。她尖叫了一声,像个初阶生一样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吉尔雅只是盯着门口,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奈妮薇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拉紧辫子的手指节已经泛白,她正在瞪着沐瑞,眼光几乎像刚才吉尔雅的一样凶狠。艾雯拧着自己的裙子,对吉尔雅怒目而视。伊兰还是皱着眉,心里希望自己能像艾雯一样勇敢,希望自己没有那种背叛朋友的感觉。这时,门外的队长带着两名身穿金黑色服装的守卫者走了进来。艾玲达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看来,她是趁这个机会避开了两仪师。
这名军官已经头发花白,在他的头盔边缘插着两根白羽毛。看到吉尔雅的时候,他吃惊得后退了一步,尽管黑宗两仪师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他的目光不确定地从一个女人飘向另一个女人,房里的气氛很可怕,一个明智的男人绝不会在这些女人中间找任何麻烦的。两名士兵紧紧抓住立在身旁的长矛,仿佛害怕自己也许需要拿起它们来保卫自己,也许他们确实害怕这点。
“带这两个人回她们的牢房。”沐瑞不耐烦地说,“复述你接到的指示,我不想听到错误。”
“是的,两——”军官的喉咙仿佛卡住了一般,他咽下一口空气,然后说,“是的,女士。”说完,他焦虑地望向沐瑞,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对了。看到沐瑞只是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房里的人都能听得见他吁气的声音。“除了我之外,这两名囚犯不能与任何人说话,她们两个之间也不行。在任何时刻,守卫室里都要有二十个人,关押她们的两间牢房门外各要有两个人,如果有一间牢房的门打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要有四个人看守。我本人要监管她们食物的准备,并亲自将食物送给她们。一切依照您的命令,女士。”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问。关于这两名囚犯,有上百条谣言在提尔之岩里到处传播。为什么两个女人需要如此严密的看管?关于这位两仪师也有许多暗中流传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更黑暗。
“很好,”沐瑞说,“把她们带走。”
很难说得清是谁更渴望离开这个房间,是囚犯还是那些卫兵。就连吉尔雅也是脚步匆忙,仿佛她已经无法在沐瑞身边继续保持多一刻的沉默了。
伊兰相信自己从走进房间以来,表情一直是很平静的,但艾雯却走到她身边,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出了什么事,伊兰?你看起来都要哭了。”
关怀的话语让伊兰感觉真的很想痛哭一场。光明啊!她心想,我不会这么傻,我不会的!“掉眼泪的女人是没底的桶。”莉妮能说出很多这样的谚语。
“三次……”奈妮薇转头向沐瑞高喊,“只有三次!——你同意帮助我们审讯她们。而这次你却在开始之前就消失了,而现在,你又毫不在意地宣布要把她们送去塔瓦隆!如果你不帮忙,至少不要干扰我们!”
“不要过分地擅自动用玉座的权威。”沐瑞冰冷地说,“她也许是派遣你们追捕莉亚熏,也许给了你们那份文件,但你们仍旧只是见习生,而且无知得可怜。或者你们打算在做出一个决定之前,永远地审问她们?你们两河人好像总是在逃避必须做出的决定。”奈妮薇瞪起双眼,两片嘴唇张开又合上,仿佛是不知道应该先反驳沐瑞的哪一项指控,但沐瑞只是转向艾雯和伊兰。“镇静一点,伊兰,如果你以为每个地方的风俗都要适应你,你又怎么能执行玉座的命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困扰,不要让你的感觉伤害了别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艾雯问,“什么风俗?你在说什么?”
“贝丽兰在兰德的房间里。”伊兰小声地说出这一句,立刻又闭上了嘴。她用带着愧疚的眼神望向艾雯,她肯定一直在隐藏自己的感觉。
沐瑞责备地望了她一眼,叹息道:“艾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的,伊兰也不该让她对贝丽兰的厌恶压倒她的理智,梅茵的习俗也与你所习惯的不同。艾雯,我知道你对兰德的心情,但你现在必须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他属于因缘,属于历史。”
艾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两仪师的话,她只是注视着伊兰的眼睛。伊兰想望向别的地方,却做不到。突然间,艾雯俯身到伊兰耳边,用手捂着悄声对她说:“我爱他,就像爱一个兄弟,你就像我的妹妹,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好。”
伊兰的眼睛睁大了许多,一丝微笑慢慢在她的脸上绽开。她用力回抱了一下艾雯,低声呢喃道:“谢谢你,我也爱你,姐姐,哦,谢谢你。”
“她有一点误会。”艾雯的这句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的,欣喜的笑容在她的脸上跳跃,“你曾经恋爱吗,沐瑞?”
多么令人惊讶的问题,伊兰无法想象这位两仪师竟然还会恋爱。沐瑞属于蓝宗,人们都说,蓝宗两仪师把她们的一切热情都投入在解决俗世争端上。
身材娇小的蓝衣女子并没有回答艾雯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不带表情地看着彼此搂在一起的两个女孩,最后她说:“我可以打赌,比起你们两个对未来丈夫的了解,我更清楚将与我成婚之人的面容。”
艾雯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谁?”伊兰也倒吸了一口气。
两仪师显得对刚说出的话有些后悔:“也许我只是想说,我们对此都一无所知,不要在几个字上过于计较。”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奈妮薇,“如果我会选一个男人,我是说,如果我会,那也不会是岚,我只能说这么多。”
这算是对奈妮薇的一种安抚,但奈妮薇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奈妮薇的问题就像莉妮说的那样,是“一块锄不动的田”,她爱的不止是一名护法,还是个拼命否认自己也在爱她的男人。一个愚蠢的男人,总是在说什么他不会停止与暗影的斗争,却不可能赢得这场斗争,说什么不要让奈妮薇在结婚的喜宴中穿上寡妇的丧服。伊兰不知道奈妮薇怎么能忍受这种愚蠢的想法,她可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人。
“如果你们结束了对男人的闲聊,”奈妮薇刻薄地说,她的语气好像是在强调她们谈论的话题实在是很无聊,“也许我们能回到重要的问题上?”她在说话的时候紧抓住辫子,用愈来愈大的速度和力量继续说话,就像是个松开齿轮的水车。“如果你把她们送走,我们该如何确定说谎的到底是吉尔雅,还是亚米柯?或者她们两个都在说谎?或者她们说的都是实话?沐瑞,无论你怎么想,我不是在优柔寡断,我已经走进过太多的陷阱,不想再走进另一个了,我不想去追踪什么虚无飘渺的东西。我……我们……才是玉座派来追捕莉亚熏和她的同党的,纵使你认为值得她们分出你的一些时间来帮助我们,至少你不必用一把扫帚绊住我们的脚吧!”
奈妮薇的样子很像是想把那根辫子从头上扯下来,用它把面前的两仪师勒死。沐瑞的脸上则是水晶一般的冰冷,通常她有这种表情的时候,都是很危险的。现在她甚至有可能像过去教导吉尔雅一样,准备教导奈妮薇该如何管住舌头。伊兰决定,现在又是她出来解决争端的时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些女人之间的调和者的,有时候,她真想拉起她们的后领,拼命地摇晃一阵,但她的母亲总是说,愤怒中做不出好决定。“你想知道的事情的清单里,应该再加上一条,”伊兰说,“为什么我们会被叫去看兰德?凯琳把我们带到他那里。当然,他现在已经没事了,沐瑞对他进行了治疗。”想到在兰德房里匆匆一瞥看见的一切,伊兰仍然止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她转移话题的努力奏效了。
“治疗!”奈妮薇吸了一口气,“他出了什么事?”
“他差点死了。”两仪师说,平静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他刚刚沏了一壶茶。
听到沐瑞将当时的情况一一道来,伊兰感觉到艾雯的身体在颤抖,但也许有一部分颤抖是她自己的。飘过因缘的邪恶泡沫,跳出镜子的影像。兰德身上数不清的血块和伤口。沐瑞推测,她确信佩林和麦特也会有类似的经历,只是他们没有在险境中受到伤害。这个女人血管中流动的一定不是热血,而是冰块,不,她刚刚被兰德的顽固激得满身火气。在说到结婚的时候,她也不是冰冷的,无论当时她如何掩饰,但现在,她的样子就像是在讨论一条缎子的颜色是否适合做裙子。
“那这样……这样的事情还会再发生吗?”沐瑞说完之后,艾雯问,“你不能想办法阻止它吗?或者,兰德有没有办法?”
从沐瑞发髻上垂坠下来的蓝色小宝石,随着她的摇头而微微摆动:“在他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之前,都没有办法,也许到那时候也不会有。我甚至不知道他将来是否能有足够的力量,将这种毒气从他的身边推开,不过,那时他至少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你不能做些什么帮助他吗?”奈妮薇问道,“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无所不知,或者是装作无所不知的样子。你不能教教他吗?哪怕教他一部分也好,不要再引用什么鸟不能教鱼飞翔的话了。”
“如果你进行了应有的学习,你会知道得更清楚。”沐瑞回答,“你想知道如何使用至上力,奈妮薇,但你又不屑去学习关于至上力的知识。阳极力不是阴极力,这两种能量的性质不同,编织的方法也不同,要鸟教鱼如何飞翔还容易些。”
这一次,缓解两个人僵局的是艾雯,“那么,兰德现在又在为什么事而顽固不化?”奈妮薇张开嘴,艾雯没容她说话,又继续说道:“有时候,他像石头一样顽固。”奈妮薇闭上了嘴,她们全都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真实。
沐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不止一次,伊兰不能确定这位两仪师对她们到底有多信任,或者是否会信任任何人。“他必须离开,”两仪师最后说道,“但他却只是坐在那里,而提尔人已经开始对他失去畏惧之心了,他仍然在无所事事,而他无所事事的时间愈长,弃光魔使就愈会将他的消极看成是虚弱的迹象。因缘的流动移转从不停歇,只有死亡才是静止的,他一定要有所行动,否则他就会死亡。弩箭会射穿他的后背,毒药会进入他的食物,弃光魔使会争先恐后地夺取他的灵魂。他一定要行动,否则就是死亡。”沐瑞每说出一种兰德可能遭受的危险,伊兰都会哆嗦一下。两仪师并非虚言恫吓,这让伊兰更加害怕。
“而你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对不对?”奈妮薇紧张地说,“你已经拟好计划了。”
沐瑞点点头:“你宁愿他再一次像野兔一样溜走吗?我不敢再冒这种风险了。这一次,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也许会死,也许会更糟。”
沐瑞的话没有错,兰德几乎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而伊兰确信,在兰德允许沐瑞插手的狭隘范围内,她并不愿放弃任何一点指导兰德的渺茫机会。
“能不能把对于他的计划告诉我们?”艾雯问,这句话显然无助于缓解房里紧张的气氛。
“没错,告诉我们。”伊兰说,冰冷的语调像是艾雯的回音,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正面提出要求是她一直尽量避免的方式,母亲总是说,引导人们总好过用铁锤把他们敲进队伍里。
即使女孩们的态度惹恼了沐瑞,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要你们明白,你们绝不能把它说出去,被泄露的计划必然会是失败的计划。是的,我想你们确实明白。”
伊兰当然明白,这个计划是相当危险的,沐瑞也无法确定它是否能有效。
“沙马奥就在伊利安。”两仪师继续说道,“提尔人已经习惯了和伊利安人的战争,把它当成是家常便饭一样。一千年以来,他们一直在彼此杀戮,他们谈论下一次战争是否会爆发,就像其他人谈论下一个节日。我怀疑,即使他们知道沙马奥在伊利安,这种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至少不会在拥有转生真龙领导的情况下改变。提尔会迫不及待地追随兰德,如果兰德击败沙马奥,他……”
“光明啊!”奈妮薇喊道,“你不仅想让他发动一场战争,你还想让他和弃光魔使作对!怪不得他不听你的,他可不是傻瓜,至少以男人的标准来说不是。”
“他最终的敌人是暗帝。”沐瑞平静地说,“难道你真的以为他现在能避开弃光魔使?至于说战争,即使没有他,战争也不会短少,但那都是一些糟糕而没有意义的战争。”
“所有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伊兰说,然而,对沐瑞这番话的理解突然让她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字,悲伤和憾恨出现在她的脸上,但更多的还是理解。伊兰的母亲经常教导她,该如何引领一个国家,这一点就像该如何支配一个国家一样重要。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手段,但两种手段都是必须的。有的事情,即使非常不愿意,也一定要去做,如果不去做,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更加惨重。
沐瑞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伊兰:“不可能事事如意,对吗?我想,你母亲在你刚刚懂事的时候,就已经这样教导你了,她要教会你一切统治的手腕,毕竟,你在她过世之后将是掌控一切的人。”沐瑞是在凯瑞安的宫廷中长大的,虽然她没有被指定为王位继承人,但既然身处在王族之中,她肯定会接触到这种权力教育。“有的时候,无知似乎更好一些,做一个只知道自己农庄里的事情的农妇,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又是什么谜语?”奈妮薇轻蔑地说,“战争对我来说,曾经只是卖货郎口中的传闻,是一些距离我很遥远的、我所不明白的事情。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男人杀戮男人,堕落成野兽,只知道像野兽一样做事。村庄、农田和原野被烧成灰烬;饥饿、疾病和死亡;无辜者与罪人同样受苦。有什么能让你的战争更好?沐瑞,有什么能让它更干净?”
“伊兰?”沐瑞平静地说。
伊兰摇摇头,她不想解释这些,但在沐瑞强势的目光下,即使是坐在狮子王座上的她的母亲,大概也无法保持沉默。“不管兰德是否决定发动战争,战争都会到来。”她不情愿地说。艾雯后退了一步,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伊兰,而奈妮薇脸上的这种表情就更加强烈了。随着伊兰继续说下去,她的两名同伴才渐渐退去了怀疑的表情。“弃光魔使不会冷眼旁观,沙马奥不可能是惟一控制了国家政权的弃光魔使,只是我们只知道他一个而已。他们最终都会将矛头指向兰德,也许他们会亲自上阵,但一定也会带来他们能够控制的军队。而那些没有弃光魔使的国家又会如何?有多少人会向真龙旗欢呼,追随他冲向末日战争?有多少人会告诉自己,提尔之岩的陷落只是一个谎言,兰德只是另一个必须消灭的伪龙,一个非常强大的伪龙,如果他们不先采取行动,就一定会受到他的威胁。无论怎样,战争都会到来。”伊兰用力闭紧双唇,随之而来的后果并不止这些,但她不能,也不愿意告诉她们。
沐瑞打破沉默,“很好,”她点点头说,“但还不完整。”她望向伊兰的目光在告诉女孩,她知道伊兰故意不说出她知道的所有信息。沐瑞平静地将双手交叠在腹前,转向奈妮薇和伊兰:“没有什么能让这场战争更好、更干净,只是这场战争能让提尔人无法脱离他,并让伊利安人最终也会像提尔人一样追随他。当真龙旗飘扬在伊利安城上的时候,他们又能有什么选择?仅仅是他取得胜利的消息,就能让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之间的战争按照他的喜好发展。战争会因为你们而结束。”
“只需要一次出击,他就能让自己强大许多。到那时,只有从这里到妖境的所有尚未从属于他的人们联合起来,才有可能战胜他。而通过这次出击,他还会让弃光魔使们知道,他不是一只等着被网住的肥鹌鹑。这会让弃光魔使们更加谨慎,也能为他争取到发挥力量的时间。他必须先动手,要做铁锤,而不是钉子。”两仪师的脸稍稍有些扭曲,先前的愤怒又有一丝出现在她平静的表情中。“兰德一定要先动手,但他都在做些什么?他在阅读,任阅读把他在危局中愈陷愈深。”
奈妮薇显得异常震惊,仿佛她能看见所有那些战争与死亡。艾雯睁大了她的黑眼睛,里面充满了对恐怖前景的理解。她们的表情让伊兰止不住地发抖。奈妮薇和艾雯,一个是看着兰德长大的,另一个则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而现在,她们都要看着他发动战争。不是转生真龙,而是她们的兰德·亚瑟。
艾雯内心的挣扎显而易见,她紧紧抓住沐瑞话中显得最不合逻辑的地方,虽然那听起来只是沐瑞话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阅读怎么能让他陷入危局?”
“他决定亲自找出预言中对于真龙的说法。”沐瑞的面孔仍旧冷静平顺,但突然间,伊兰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声音中带着疲惫:
“关于预言的文本在提尔是禁止刊印的,但在城堡的图书馆有一个柜子,里面锁着九种不同的预言版本。兰德现在把它们全都拿出来了。我指出说明了现在这种情况的那段预言诗文,他立刻就向我引用了那段预言的一个古老的安多版本。”
“暗影的力量赋人以血肉,
清醒带来混乱、争斗和毁灭。
转生之人,留下印记,流出鲜血,
在梦与迷雾中舞动利剑,
用锁链绑缚暗影效忠者屈从于他的意志,
从那座城市,被遗失和被抛弃的城市,
再一次,他引领枪矛投入战争,
他打碎那些枪矛,让他们看到,
长久隐藏在古老梦中的真实。”
沐瑞的脸抽搐了一下:“这段预言符合现在的情况,也符合其他任何一种情况。沙马奥统治下的伊利安,肯定是一座被抛弃的城市。率领提尔人的枪矛投身战场,用锁链绑缚沙马奥,他就能实现这段预言,古老的关于转生真龙的梦。但他就是看不清这一点,他甚至还在看一部古语版本的预言,仿佛他懂得那些词汇。他在捕风捉影,而沙马奥,或者是雷威辛,或者是兰飞儿会在我让他明白自己的错误之前就切开他的喉咙。”
“他正在竭尽全力,”伊兰相信,奈妮薇温和的嗓音不是对沐瑞,而是对兰德,“竭尽全力寻找他自己的道路。”
“我也在竭尽全力。”沐瑞坚定地说,“我早已将我的一生奉献于追寻他,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不会让他失败,我几乎已经绝望到足以……”她突然停止了说话,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随便吧,我会做到我一定要做的事情。”
“但这还不够,”艾雯高声说,“你要做的是什么?”
“你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关心,”两仪师说,“黑宗……”
“不!”伊兰的声音像刀刃一般锐利,同时又充满了压迫感。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裙子上柔软的蓝色布料,指节全都泛白了。“你隐藏了那么多秘密,但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们,你要对他做什么?”一个疯狂的想法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如果有必要,她会抓住沐瑞,把实话从沐瑞的身体里抖出来。
“对他?我什么都不会做。哦,好吧!你们没理由不该知道这些,你们是不是已经看到了那些提尔人口中的大收藏?”
对于畏惧至上力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提尔人在提尔之岩里收集了许多与至上力有关的对象,其数量仅次于白塔。伊兰一直认为这是因为他们被迫要看守凯兰铎这么长的时间,如果将这把非剑之剑埋没在它的许多同类之中,这件异常强大的超法器就不会显得那么引人注目了。但提尔人从来也不敢将这些收集品公开展示,大收藏一直被封藏在一些阴森狭窄的房间里,那些房间都在比地牢还要幽深的地底。当伊兰第一次看到那些房间时,房门上的锁在很早以前就锈死了,房门也已经腐烂得摇摇欲坠。
“我们在那里花上了一整天的时间,”奈妮薇说,“为的是想查清楚莉亚熏和她的同伙们有没有拿走什么。我不觉得她们拿走了那里的东西,厚厚的一层灰和霉菌并没有被碰触过的迹象。要动用十艘内河船,才能把所有那些收藏运至白塔,也许白塔那些人能把这些对象理出个头绪,我肯定是不行。”想要刺激沐瑞的念头对奈妮薇来说一定太诱人,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抗拒,所以她又说道:“如果你曾经把你的时间多给我们一点,你一定能知道得更多。”
沐瑞没有注意奈妮薇的挑衅,两仪师似乎正在内省,正在理清自己的思绪。随后,她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大收藏中有一件很特别的特法器,看起来像是红石门框,呈现一种精细的扭曲形状。如果我不能让他做出某种决定,我也许应该从那里走过去。”悬在她额头上的小蓝宝石颤动了一下,闪烁出点点星光。很显然的,她其实并不想从那里走过去。
沐瑞提到那件特法器的时候,艾雯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胸衣。她在那里缝了一个小口袋,将一枚石戒指装在那里面。那枚戒指是一件特法器,虽然很小,却有某种很强的功用。除了艾雯之外,只有三名女子知道她拥有这件特法器,伊兰是其中的一个,但沐瑞不在这三个人之中。
特法器是很奇怪的东西,它们和法器、超法器都是传说纪元的遗物,特法器的数量比法器和超法器还要多一些。但与法器、超法器不同的是,特法器的作用是使用至上力,而不是加强导引至上力的能力。每件特法器被制造出来,都是为了一个确定的功用,而且它只有这一个功用。只是现在仍在使用的特法器中,有一些的使用目的也许和它们原先的使用目的不一样了。比如女子在晋升为两仪师、立下三誓时握在手中的誓言之杖就是一件特法器,它能让三誓成为立誓者骨血的一部分。初阶生成为见习生时,要走进另一件特法器,那件特法器会搜寻一名初阶生心底最恐惧的事情,并让它们看起来成为现实,或者是将那名初阶生带到一个真正会发生这些事的地方。围绕着特法器,总是有古怪的事情发生。两仪师在研究、使用它们的时候,有时会失去导引的能力,失去性命,甚至是彻底消逝无踪。
“我看见了那个门,”伊兰说,“它在走廊末端最后一个房间里。我手里的油灯在那时熄灭了,而当我摸黑走到那个门之前,我摔倒了三次。”一丝困窘的红晕闪过她的双颊。“我害怕在那个地方导引,我甚至不敢重新点亮油灯,那里大部分的东西看起来和垃圾没什么两样……我想,无论是哪件东西被随便哪个人说与至上力有关,提尔人都会把它扔进那里。但我也觉得,如果我在那里导引,也许我会唤醒某个不是垃圾的东西,谁又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发生。”
“但如果你在黑暗中绊倒,跌进那道扭曲的门里去呢?”沐瑞挖苦地说,“那不需要导引,只需要走过去。”
“那会怎样?”奈妮薇问。
“得到答案。三个答案,每一个都是真的,关于过去、现在,或者是未来。”
伊兰的第一个想法是孩提时的故事,“比力在山丘下”,不过这只是因为那个故事里也有三个答案。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想法并不止出现在她一个人的脑海中,只是她抢在奈妮薇和艾雯之前说道:“沐瑞,这会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能探询吉尔雅和亚米柯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们能知道莉亚熏和那些同党在哪里,还有仍然留在白塔里的黑宗两仪师的名字——”
“我们能知道是什么对兰德构成危险。”艾雯插嘴说。奈妮薇也说道:“为什么你以前不告诉我们有这样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你让我们日复一日地去听同一个故事?”
两仪师后退了一步,摊开双手:“在岚和其他一百个护法都要谨慎迈出每一步的时候,你们三个却瞎了眼睛往前闯。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还不走过去?如果可以,在许多天之前,我就会向它询问兰德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生存下来,并取得胜利;他该如何战胜弃光魔使和暗帝;还有他该如何学会控制至上力,并延迟发疯的时间,让他可以做完他必须去做的事。”她双手叉腰,等待着,直到她的声音在房间里沉寂下来。三个女孩都没有说话。“这种询问是有规则的,”沐瑞继续说道,“也是有危险的,没有人能够穿过那里两次,只能有一次。你们可以问三个问题,一定要问出三个问题,并在倾听完答案之后才能离开。很有可能,轻佻而无意义的提问会遭到惩罚。然而,对于某个人来说很严肃的问题,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却可能是轻佻的。最重要的是,触及暗影的问题会引发可怕的因果反应。”
“如果你们问到黑宗,你们也许没办法活着出来,或者在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了语无伦次的疯子,如果你们能走出来的话。至于兰德……我不确定能否问出一个关于转生真龙的问题,却又不会触及暗影。你们明白吗?有时候,谨慎是必要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奈妮薇问。她也将双拳叉在腰间,正面瞪着两仪师,“大君们肯定没有让两仪师研究过大收藏。看那里积的尘埃,那些东西至少有一百年没见过阳光了。”
“依我的想法,比一百年还要久。”沐瑞平静地对她说,“他们在将近三百年前就终止了他们的收集动作。这件特法器是他们获得的最后一件收藏,那时,它是梅茵之主的财产,当时的梅茵之主借助它的答案使梅茵免于受到提尔的控制。而每一届梅茵之主都允许两仪师对它进行研究,当然,所有这些研究都是秘密进行的,梅茵从不敢过于公开地激怒提尔。”
“如果它对梅茵那么重要,”奈妮薇怀疑地说,“为什么它会在这个地方,会在提尔之岩里?”
“因为梅茵之主们在保持梅茵独立于提尔的过程中,既做出了好的决定,也做出了坏的决定。在三百年前,提尔大君们计划组建一支舰队,跟踪梅茵船只,找到脂鲤群的位置。那时的梅茵之主名叫哈尔瓦,他将梅茵灯油的价格提到远高于提尔橄榄油的程度,为了进一步向大君们表明梅茵不会与提尔争利,他将那件特法器当成礼物送给了提尔。毕竟,他已经使用过它,它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而他那时几乎像现在的贝丽兰一样年轻,他肯定会统治梅茵很长一段时间,并需要提尔人长久的善意。”
“他是个傻瓜,”伊兰低声说,“我母亲绝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也许不会,”沐瑞说,“但话说回来,安多并不是一个偏处一隅、强敌压境的小国。结果显示,哈尔瓦确实是个傻瓜,大君们在第二年就把他暗杀了,但他的愚蠢却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如果我需要这样的机会的话。一个危险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要好。”
奈妮薇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也许是在为面前的两仪师没有在那道门前绊倒而失望。
“那么我们又回到了原点,”艾雯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哪一个在说谎话,或者是她们都在说谎。”
“继续审问她们,如果你们想这样做,”沐瑞说,“在她们被押上船之前,你们都可以这么做。只是我非常怀疑,现在她们有没有可能改变她们的故事。我的建议是将注意力集中到坦其克。如果吉尔雅说的是实话,那就需要派遣两仪师和护法严格监视马瑞姆·泰姆,这将不是你们三个能做得到的。我第一次听到吉尔雅的供词时,就已经用鸽子给玉座送去了警告。事实上,我总共放出了三只鸽子,就是为了确定这个警信能被送到白塔。”
“你对我们真不错,居然肯将这些事告诉我们。”伊兰冷冰冰地嘟囔着。这个女人总是独断专行。她们确实只是假装成两仪师,但沐瑞不该因此就把她们蒙在鼓里,她们才是玉座派来追捕黑宗两仪师的。
沐瑞微微颔首,仿佛是将伊兰的话当成了真正的感谢:“别客气,只要记住,你们是玉座派出来追踪黑宗两仪师的猎犬。”在伊兰瞪视她的目光中,沐瑞露出浅浅的微笑,仿佛是在告诉伊兰,她知道伊兰在想些什么。“追猎的方向必须由你们来决定,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她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相信,你们做的决定一定比我的更易于执行,而且我相信你们在天亮之前能睡得很好,晚安。”
“这个女人……”当房门在两仪师背后关上的时候,伊兰低声嘟囔着,“有时候,我真想掐死她。”她跌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里,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皱紧了眉头。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对伊兰的话表示赞同。她走到靠墙放置的一张窄桌旁边。那张桌子上放着两只大壶,大壶旁还有银制的酒杯和香料瓶。一只大壶里装满了葡萄酒,被放在一个盛满了冰块的大碗里,碗中的冰块现在大部分都已经化成了清水。这些冰都是从世界之脊的高峰上铲下来,封进塞满锯末的箱子,才能被运到这里来的。伊兰很难想象,这么艰巨的工作竟然只是为了让大君们喝到清凉的饮料。
“睡前的一杯冷饮会让我们舒服许多。”奈妮薇说着,开始用酒、水和香料调制饮品。
艾雯坐到伊兰身旁,伊兰抬起头望着她:“你说的是真的,艾雯,那些关于兰德的话?”艾雯点点头。伊兰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明曾经说过的吗?就是她说的那些关于分享他的笑话。有时候,我怀疑那会不会是一个她看到了、却没有告诉我们的幻影。我想,明的意思是我和她都爱他,而她知道这一点。但他是属于你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都不知道。艾雯,他爱你。”
“那他就要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艾雯坚定地说,“如果我结婚,只能是因为我想结婚,而不是因为一个男人想让我爱他。我会对他很好,伊兰,但在我真正爱上他之前,他应该知道,他是自由的,无论他是否想得到这个自由。我母亲说,男人和我们不一样,她说我们想拥有爱情,但我们只会爱我们想爱的人。一个男人也需要爱情,但他会爱上第一个将丝线系在他心上的女人。”
“这句话很对,”伊兰生气地说,“但贝丽兰在他的房间里。”
艾雯哼了一声:“不管贝丽兰有什么打算,她不可能把她的心思放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么久,好让那个男人爱上她的。两天前,她还在向鲁拉克抛媚眼。再过两天,她肯定又会向其他人微笑了。她就像爱丝·格林维,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吗?那个整天只知道待在训练场旁对护法扇动睫毛的初阶生。”
“贝丽兰不止是扇动睫毛,她在他的房间里,穿得比平时还要少,而我原来还以为一个人不能穿得更少了!”
“那么,你就要把他送给她了?”
“不!”伊兰冲动地喊道,这个喊声代表了她真实的心意。但只是转瞬之间,她的声音里又充满了绝望,“哦,艾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爱他,我想和他结婚。光明啊!母亲会怎么说?如果能躲开母亲的说教,我宁愿代替吉尔雅在牢房里待上一晚。”安多贵族,即使是安多王族中也常会有与平民联姻的事,至少在安多,这不会成为值得特别关注的事情。但由某些角度来看,兰德并不算是真正的平民。如果伊兰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她完全有可能派莉妮过来,揪着伊兰的耳朵,把伊兰拖回家……
“如果麦特的讯息是可靠的,摩格丝很可能不会说些什么。”艾雯安慰她,“甚至他的讯息只要有一半是真的就行。你母亲正在迷恋的那个加贝瑞大人,肯定不会让一个女人用她自己的大脑思考。”
“我相信麦特一定是言过其实了。”伊兰一本正经地回答。以她母亲的精明,不可能受到一个男人的愚弄。如果加贝瑞大人——在麦特提到他之前,伊兰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果这个家伙梦想能借由摩格丝获取权力,摩格丝一定会用严厉的手段让他清醒过来。
奈妮薇在桌子上放下三杯香料酒,从空气中凝结的小水珠沿着银色的杯壁一颗颗滑落下来,杯底垫着绿色和金色稻草编成的小垫子,以免杯子的湿气磨蚀桌面的抛光。“那么,”奈妮薇说着,坐进一张椅子里,“伊兰,你已经发现你正爱着兰德,而艾雯也发现了自己不爱兰德。”
两个年轻女孩望着奈妮薇,张大了嘴。她们一个是黑发,另一个是金发,但她们惊讶的样子却像是从一面镜子里照出来的。
“我有眼睛,”奈妮薇满意地说,“也有耳朵,而你们却不知道说话时小声一点。”她拿起一杯酒,啜了一口,当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声音也变得冰冷许多:“你们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贝丽兰那丫头已经把她的爪子伸向了他,想把它们撬开可不是那么容易。你确定你想为此而努力吗?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的面前是什么,即使把预言放在一边。疯狂、死亡,他还能有多少时间?一年?两年?或者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就会开始?他是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奈妮薇用铁一样的声音吐出每一个字,“记住你学过的事情,记住他是谁。”
伊兰昂起头,与奈妮薇四目相对:“这些都没关系,也许最终的结果会是这样,但没有关系。也许我很傻,我不在乎,奈妮薇,我就是不能按照那些话改变我的心。”
突然间,奈妮薇笑了,“我一定要确定,”她的言语中充盈着暖意,“你也一定要确定,爱一个男人并不容易,而爱上像兰德那样的男人将更为艰难。”
她的微笑随着她后面的话语而渐渐消失:“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要怎么处理这件事?贝丽兰看起来也许软弱,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她只是想让男人们这样看她罢了!如果她想得到什么却没得到,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有谁和她争一样东西,即使她对这样东西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一定会争夺到底,她就是这种人。”
“我会把她塞进一个桶里,”艾雯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她的杯子,仿佛那是梅茵之主的喉咙,“再把那个桶塞进一条船的舱底,一直运回梅茵去。”
奈妮薇的辫子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说得不错,不过还是说些有用的建议才好。如果你没什么好建议,就保持安静,让她自己决定该怎么做。”艾雯向奈妮薇瞪去,奈妮薇又说道:“现在,兰德是伊兰要对付的人,而不是你,记住,你已经退到一边了。”
这句话本来应该能让伊兰笑一笑的,但它并没有产生这样的效果。“事情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会遇到一个男人,用几个月,或是几年的时间学会了解他,慢慢地,我会意识到我爱他。我一直以为事情会是这样的,我对兰德几乎还没有一点了解。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我和他说话的次数却不过五六次,但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只过了五分钟,我就知道我爱他。”这当然是愚蠢的,但这也是真实的,伊兰毫不在乎这件事的愚蠢。即使是在面对母亲、面对莉妮的时候,她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嗯,也许不会对着莉妮说吧!莉妮对付蠢事总有许多厉害的手段,她似乎总是意识不到伊兰已经不是十岁的孩子了。“不过,事情明摆着,我甚至无权对他和贝丽兰发火。”但伊兰确实在发火。我真想猛甩他耳光,让他耳鸣一整年!我要用鞭子一直把她抽上船,把她赶回梅茵去!只是,她没有这样的权利,而如果她真的这么做,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在愤怒的情绪中,她的声音又出现了一丝悲哀的语调:“我能做什么?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
“在两河,”艾雯缓缓地说,“如果女人想让男人知道她对他感兴趣,她会在立春节或者是阳之日将一束花插在他的头发上,或者她平时会为他做一件节日穿的绣花衬衫,或者刻意要求他跟你跳舞,只要求他一个人。”伊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赶紧补充道:“我不是在建议你缝一件衬衫,但其实有许多办法可以让他知道你的心意。”
“梅茵人认为直接说出来是最好的。”伊兰的声音仿佛是一片易碎的水晶,“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直接告诉他。至少,他会知道我的感受;至少,我能有些权利去……”
她抓住香料酒杯,仰头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说出来?就像某位梅茵荡妇一样!将空杯子放回到小垫上,伊兰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母亲会怎么说?”
“更重要的是,”奈妮薇温柔地说,“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的时候,你要怎么做。无论我们要去的是坦其克、白塔,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我们最后一定要走的。如果你告诉他,你爱她,而你又必须将他丢在身后,你又该怎么办?如果他要你留在他身边呢?如果你想留在他身边呢?”
“我会走的。”伊兰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却带着一点粗暴。对面的女子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一定要接受他转生真龙的身份,他也就一定要接受我的身份,还有我的责任。我想成为两仪师,奈妮薇,这不是游手好闲的娱乐,也不是我们三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你真的以为我会抛弃你和艾雯吗?”
艾雯急忙向她保证,这种想法从不曾在她的脑子里出现过。奈妮薇也做了同样的事,但她的动作比艾雯要慢,慢到显示出她在说谎。
伊兰望着她们两个:“实际上,我害怕你们会告诉我,我是傻瓜,在需要担心黑宗的时候,却还在为这种事烦恼。”
艾雯眼光中一阵轻微的闪烁,说明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奈妮薇这时又说道:“兰德不是惟一可能在明年或者下个月就丧命的人,我们可能也是这种人。世局动荡,我们的命运也在飞速变化。如果你只是空坐在这里,幻想着你想要的东西,你在走进坟墓之前是不会看到它的。”
奈妮薇的话让伊兰感到一阵寒意,又有几分宽慰,她不由得点了点头,伊兰并不是真正的傻瓜。但愿黑宗也这么容易解决。她将空空的银杯压在额前,让它吸走自己体内的热量。她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