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映像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仍然有许多人在提尔之岩宽阔的走廊里匆忙地奔跑着,他们是身穿金黑两色衣服的城堡仆人、大君的侍从或是其他人。不时会有一两名守卫者出现,只是他们都没有穿戴盔甲,有些人连外衣都没有系好。仆人们在佩林和菲儿面前都会鞠躬或者行屈膝礼,然后不停步地继续赶路。大多数士兵在看见他们时都会对他们行注目礼,有些人会将手掌放在胸口上,僵硬地鞠个躬。但所有人在见到他们之后都会加快脚步,仿佛是想赶快离开他们。

走廊两旁的油灯,每三到四盏里才有一盏是点燃的。高大的灯架之间是一段段幽暗的空间,阴影在悬挂的织锦上晃动,模糊了靠墙而立的柜子。只有佩林的眼睛能够将它们一一看清,在昏暗的走廊中,他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的黄金一样熠熠放光。他飞快地从一盏灯走到下一盏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只有在明亮的灯光下才会偶尔抬起。提尔之岩里大多数人都从不同渠道得知他有双古怪的黄眼睛,当然,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就连菲儿似乎也认为这种颜色代表着他与两仪师的某种关系,这种事只能接受,绝不能议论。即使如此,当佩林看见不认识的人在黑暗中注视自己闪亮的双眼时,仍然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但这种沉默只能凸显他的孤独。

“真希望他们不会这样看着我。”当一个头发斑白,年纪足有佩林两倍大的守卫者一看到他就急忙跑开时,佩林喃喃地说,“仿佛他们很害怕我,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些人不去睡觉?”一个拿着拖把和水桶的女人慌张地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便低着头跑开了。

菲儿挽着佩林的臂弯,看了他一眼:“别担心,那些卫兵如果不是执行任务,确实不该出现在城堡的这个区域,不过也许他们来这里是想抱个女仆,一起坐在大人们的椅子上装装样子,因为那些大人们都在睡觉。他们也许害怕你会向他们打小报告,而晚上正是仆人工作的时间,有谁想让仆人在白天碍事,在他们眼皮底下擦洗打扫?”

佩林怀疑地点点头,他相信菲儿在她父亲的家里也会见到这种状况。一位成功的商人自然会有仆人,也会有保镖护卫他的货车。至少,这些人不是因为遇到了与他相同的袭击,才会在半夜里爬起来的。如果出了这种事,他们肯定已经集体逃离提尔之岩,现在正在路上狂奔了。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众人注意的焦点?他不想去找兰德的麻烦,但他必须知道。为了跟上他,菲儿不得不加大了步幅。

尽管充满了黄金、精美的雕刻和镶嵌,被装饰得精美无比,提尔之岩的内部实际上和它的外部一样,是为了战争而设计的。走廊交叉处的天花板上都设置着暗藏的箭孔,从未使用过的箭缝被开在能够控制整段走廊的地方。佩林和菲儿爬过一段又一段狭窄而迂回的楼梯,所有这些楼梯都被封闭在低矮的空间里,并向下方的走廊开着更多的箭缝。实际上,所有这些设置都没有对艾伊尔人造成阻碍,他们是史上第一批攻进城堡外墙的敌人。

当他们跑上一道螺旋阶梯时(佩林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跑,如果不是菲儿拉着他的胳膊,他还想走得更快些),他闻到了一股陈旧的汗味,和一丝令人作呕的甜香味,但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该如何对兰德说,为什么你要杀我?你疯了吗?向兰德问这种问题并不容易,他也没想过可以很容易就得到答案。

走进一条靠近城堡顶端的阴暗走廊,佩林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名大君和两名贵族亲卫的背影。在提尔之岩里,只有守卫者被允许穿戴武具,但这三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佩剑,这种情况很不寻常。他们出现在这片阴影里,全神贯注地看着走廊远程明亮的灯光,所有这些都更加地不寻常。灯光来自兰德房间的前厅,那些房间与其说是兰德要的,不如说是沐瑞硬塞给兰德的。

佩林和菲儿在爬楼梯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那三个人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前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有别人来了,直到那名穿蓝色外套的卫兵在活动酸麻的脖子时回了一下头。看见佩林和菲儿,他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那个家伙骂了一句什么,转过身面对着佩林,将腰间的剑抽出了一手多长。另一名卫兵的动作只比他稍稍慢了一拍。两名卫兵全都绷紧了身体,做好战斗的准备,但他们的眼睛却不安地转向一边,不敢和佩林对视。他们身上散发出恐惧的酸气,那个大君也是一样,虽然他极力控制住恐惧的情绪,没有让它表露出来。

这个大君名叫特伦,他的黑色山羊胡里已经出现了点点雪白。他漫不经心地挪动着脚步,就好像身处一场舞会上。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手帕,擦了擦他满是疙瘩的鼻子,鼻子不算小,但和耳朵比起来,就根本算不上大了。华美的丝绸外衣和红缎子袖口只是将他的面孔反衬得更加难看。他看看只穿着衬衫的佩林,又擦了一下鼻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光明照耀你。”他礼貌地说。他的目光碰到佩林的黄眼睛,立刻挪向一边,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我相信你还好吧?”他的语气有些过于礼貌了。

引起佩林注意的并不是这个男人的语气,而是他上下打量菲儿的那种含有某种轻佻意味的眼光,这让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不过佩林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中不现丝毫波澜:“光明照耀你,特伦大君,很高兴看到你帮助守护真龙大人。你们这里的一些人对于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心怀怨恨的。”

特伦稀疏的眉毛抖动了一下:“预言已经成真,提尔也实现了它在预言中的位置。也许转生真龙会领导提尔迎接一个更加伟大的命运,有谁会对此感到怨恨?不过时间已经很晚了,晚安。”他又看了菲儿一眼,同时舔了舔嘴唇,就朝佩林和菲儿背后的方向走去,只是他的脚步显得太快了一些。他的保镖们紧跟着他,如同两只训练有素的狗。

“不需要你这么多事。”当确定大君听不到他们说话之后,菲儿用紧绷的声音说:“你说话的时候,舌头就像是用冷钢铸的,如果你真的想留在这里,你最好学会该如何和这些贵族打交道。”

“我并不是要像个父亲一样多疑,但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他想把你抱在怀里恣意调戏。”

菲儿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不是第一个这样看着我的男人了,如果他有胆一试,我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缩回去,我不需要你为我说话,佩林·艾巴亚。”不过,她的声音并不是那种真正不高兴的样子。

挠了挠胡子,佩林望向离去的大君和卫兵,直到他们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他很想知道,这些提尔贵族怎么有办法避免汗流浃背。“你注意到了吗,菲儿?他的跟班直到离开我们十步之后,才把剑收起来。”

菲儿皱起眉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背后的走廊,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是对的。但我不明白,他们对你并不像对他那样又是鞠躬又是让路,但每一个走过你和麦特身边的人,就像是走过两仪师身边一样警戒万分。”

“也许作为转生真龙的朋友,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受到保护了。”

菲儿没有再提议离开,至少她没说出这样的话,但她的眼里写满了这个意思。佩林成功地忽略了她没说出口的建议,比他以前对付她说出口的建议时要成功。

在他们走到走廊末端之前,贝丽兰从前厅的灯光中飞快地走了过来。她用双臂紧紧抱住身上的一件白色薄长袍。

为了向菲儿表明他能够像她希望的一样彬彬有礼,佩林向梅茵之主深深鞠了个躬。他敢打赌,就连麦特都没办法做得比他更好。相反的,菲儿的屈膝礼仅仅是略一点头和稍稍弯一下膝盖而已,不过佩林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贝丽兰跑过他们身边,没有看他们一眼,但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恐惧的气氛,如同溃烂的伤口一样恶臭且令人心寒,让佩林的鼻孔一阵抽搐。与之相比,特伦的恐惧就不算什么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令人疯狂的惶恐被一根破烂的绳子绑在她身上。佩林缓缓直起身,望向她的后背。

“看够了吗?”菲儿轻声问。

佩林仍旧只是想着贝丽兰,他纳闷着是什么让她有这种仿佛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他没多想,随口说道:“她闻起来……”

在走廊的远程,特伦突然从一条侧廊里走出来,抓住了贝丽兰的胳膊。他一连说了许多话,但佩林只听清楚几个零散的词,内容大概是说贝丽兰过于高傲,已经逾矩了;还有特伦似乎愿意向她提供保护。贝丽兰的回答简短而尖刻,更加不容易听清楚。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高昂着下巴。很快的,梅茵之主就用力挣脱了特伦的掌握,继续向前走去,这时她对自己的控制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许多。在跟上去之前,特伦看见佩林正在看他,又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便从那个岔路口消失了。

“我可不在乎她是不是有黎明香精的味道。”菲儿恨恨地说,“那女人可没心思去猎一头熊,无论那张熊皮挂在墙上会有多悦目,她要猎捕的是太阳。”

佩林将目光转向菲儿,皱起眉:“太阳?熊?你在说什么?”

“你干自己的事去吧!我想上床睡觉去了。”

“你想去睡觉了!”佩林缓缓地说,“但我以为你像我一样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这么想,我不会假装很想见到那个……兰德……我一直都在躲着他,而现在,我更不想见他。毫无疑问,没有我在场,你们两个会有一次很好的谈话,特别是如果那里有些酒的话。”

“你说这些话毫无意义。”佩林喃喃地说着,用手拨了一下头发,“如果你想去睡觉,那么也好,但我希望你能说一些让我明白的话。”

好一段时间里,菲儿只是端详着佩林的脸,然后,她突然咬了一下嘴唇。佩林觉得她是在努力压抑笑的冲动。“哦,佩林,有时候我相信,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副无知的样子。”笑意让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你去……去找你的朋友吧!明天早晨告诉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只要你想对我说。”她压低他的头,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回身跑走了。

佩林摇了摇头,看着菲儿,直到她转过刚才特伦消失的那个转角。有时候,她简直就像是在说另一种语言。然后他转头向那片灯光走去。

亮灯的前厅是一个直径有五十步或者更大的圆形房间,一百盏镀金的吊灯用黄金链子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抛光的红石圆柱在房间内侧围成了一个圆。房间的地面是一整块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板,上面镶嵌着黄金条纹。在提尔还有国王的日子里,这里是国王房间的前厅,那时候,亚图·鹰翼还没有将世界之脊和爱瑞斯洋之间的一切都纳入一位帝王的统治。亚图·鹰翼的帝国崩溃之后,提尔再也没有出现过国王。在一千年的时间里,这些房间中惟一的居民只有溜过灰尘的老鼠,任何大君都没有足够的权能,敢将这些房间据为己有。

房间中央,五十名守卫者笔直地站成了一个环形,胸甲和宽边头盔反射着灯光,长矛全部倾斜成同样的角度。他们的队形让他们可以监视所有的方向,他们的职责是为提尔之岩现今的主人击退一切入侵者。他们的指挥官在头盔上戴了两只白色的短羽,作为和普通士兵的区别。他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叉腰,姿势差不多和那些士兵们同样僵硬,他所肩负的任务让他觉得自己非常重要。他们的身上全都散发出恐惧和不安的气息,如同居住在一片正在崩塌的悬崖下却还努力让自己相信头顶的巨石永远不会塌落的一群人。或者,那片巨岩不会在今晚塌落,至少不会是下一个小时。

佩林从他们身边走过,靴跟发出一阵回音。军官望向佩林,看到他没有停下来接受盘问的意思,禁不住开始犹豫。当然,他知道佩林是什么人,至少他知道其他提尔人所知道的一切:两仪师的旅伴,真龙大人的朋友,一位不该被他这种小小的岩之守卫者军官打扰的人。他的任务是守卫真龙大人休息,不过这名军官一定也知道,摆出英勇的样子和擦亮铠甲也就是他们全部的任务了,虽然他也许不会承认这一点。真正的卫兵是佩林在走过红石柱、来到兰德房门前时遇到的那些人。

她们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柱后面,似乎已经与石柱融为一体。她们灰褐色的衣服在荒漠中能为她们提供很好的掩护,但在这里,当她们移动的时候却很是显眼。六名枪姬众——选择了武士生涯,而不是家庭生活的艾伊尔女子,踩着齐膝的花边软皮靴,无声地挡在佩林和房门之间。她们比一般的女人要高,最高的只矮佩林一个手掌。阳光晒黑的皮肤和红黄两色的短发是她们的特征。其中两名手持弯曲的角弓,弓上扣着箭,只是弓弦没有拉开。其他人各自拿着一面小皮盾和三四根短矛——矛杆很短,不过矛锋足以在刺穿一个男人的身体之后还剩下数寸。

“我不认为我能让你进去。”一个拥有火色头发的女人对佩林说。为了缓和气氛,她轻轻地笑了笑。艾伊尔人不像其他民族那样爱笑,他们很少有情绪的表露。“我想,他今晚不会想见任何人。”

“我要进去,贝恩。”不顾对方的矛刃,佩林抓住她的上臂。这时他无法对她的矛枪视而不见了,因为矛尖已经顶在他的喉咙侧面。另一位枪姬众名叫齐亚得,头发较贝恩略显金色,突然将她的矛尖顶在另一侧。两柄矛的位置完全对称,仿佛她们想让两支矛尖在佩林的脖子里碰在一起。其他女子只是在一旁看着,确信她们能够控制局势。不过,佩林并没有就此屈服:“我没时间和你们争执,就我所知,你们也不会听别人说些什么,我要进去。”尽量轻柔地,他将贝恩从自己的面前拉开。

齐亚得的矛锋只需要再向前探出一点,就能让佩林流血了,但贝恩只是惊讶地睁大了深蓝色的眼睛,就把矛尖移开了。她笑着对佩林说:“你是不是想知道一个叫做枪姬吻的游戏,佩林?我想,你也许会玩得很好,至少你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另一名枪姬众也大声笑了起来。齐亚得在这时移开了矛尖。

佩林深吸一口气,他希望这些人不会注意到这是他被矛尖抵住后的第一次呼吸。她们并没有遮住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束发巾还像黑披巾一样围在她们的脖子上,但佩林并不知道,艾伊尔人在杀人之前是不是一定要把脸遮住。

“也许,下次吧!”他客气地说,她们全都在笑,仿佛贝恩刚刚说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佩林的懵懂无知也属于这件趣事的一部分。汤姆是对的,他说过,一个男人会因为企图去理解女人而疯掉,在任何国家,在生命中的任何阶段,都是如此。

佩林将手伸向门把(它被塑成一只跃起的黄金狮子),贝恩这时又说道:“提醒你一下,他刚刚赶出来一个人,大多数男人都会认为,那个人是比你好得多的共处同伴。”

当然,佩林想着,拉开了那扇门。贝丽兰,她刚才就是从这个地方出来的。今晚,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

当他向门里望去的时候,梅茵之主立刻就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破碎的镜子悬挂在墙上,地上全是粉碎的玻璃和陶瓷,还有从劈开的床垫里飞出的羽毛。打开的书籍散堆在翻倒的椅子中间。兰德正坐在床边,斜靠床柱,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膝头的凯兰铎上,他看上去仿佛刚刚用鲜血洗了一个澡。

“叫沐瑞来!”佩林向门外的艾伊尔女子喊道。兰德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他就急需两仪师的治疗,才能继续活下去。“快一点!”他听见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气声,软靴底已经在飞快地敲击地板了。

兰德抬起头,他的脸上罩了一层凝结的血块:“关上门。”

“沐瑞很快就会来了,兰德,放轻松,她很快……”

“关上门,佩林。”

艾伊尔女子都紧皱着眉头,低声嘟囔着什么,但还是退出了门外。佩林关上房门,将白羽军官的惊问挡在门外。

佩林踏过地毯,向兰德走去,玻璃在靴子下不停地迸碎,发出令人齿酸的碎裂声。他从已经被砍成碎片的床单上撕下一条布,裹在兰德肋下的伤口上。兰德的手在佩林勒紧绷带时用力握住水晶剑,然后又缓缓松开。鲜血几乎是立刻就湿透了绷带,伤口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其中许多还闪烁着碎玻璃的光泽。佩林无能为力地抱住肩膀。除了等待沐瑞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光明在上,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兰德?你看上去就像是想剥掉你自己的皮,而你也几乎杀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兰德并不打算回答。

“不是我,”等到最后,兰德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道,“是弃光魔使。”

佩林竭力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时候紧张起来的。

他的努力没有完全成功。佩林曾经和菲儿提到过弃光魔使,不完全在无意中说到,但大体上,他一直拒绝去考虑,当弃光魔使找到兰德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如果某个弃光魔使杀死了转生真龙、暗帝获得自由的时候,他或她的地位将远高于其他同伙。到时候,重获自由的暗帝将在同一时刻得到胜利的果实,善良的一方将在最后战争开始之前就彻底输掉。

“你确定?”佩林用平静的语调说。

“一定是的,佩林,一定是的。”

“如果有一个弃光魔使在追杀你的时候也在追杀我……兰德,麦特在哪里?如果他活着,而且经历过我刚刚经历的状况,他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会以为是你干的,那样的话,他应该已经到这里来向你大喊大叫了。”

“或者骑在一匹马背上,正朝城门狂奔。”兰德挣扎着坐直身体。干血痂从他身上片片崩落,新的血液从他的胸口和肩膀涔涔渗出。“如果他死了,佩林,你最好尽量远离我。我想,你和罗亚尔在这一点上是对的。”他停了一下,紧盯着佩林,“你和麦特一定希望我从没有出生过,或者至少从没见过我吧!”

现在去检查麦特是否平安已经没必要了,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一定也结束了。佩林有一种感觉,他凑合绑在兰德肋下的绷带,也许正是能让兰德活到沐瑞赶来的关键因素。“你似乎并不关心他是否已经离开了,烧了我吧,他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他离开了,你会怎么做?如果他死了呢?光明保佑,但愿不会这样!”

“他们最想不到的,”兰德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晨雾笼罩下的黎明,蓝灰的底色中渗透着一种高热的灼光,他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刃,“那就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做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

佩林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兰德的紧张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疯狂的征兆,他必须停止去观察什么疯狂的征兆,这样的征兆迟早会来,观察它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他的胃肠感到一阵阵纠结。“你要做什么?”他平静地问。

兰德闭上眼睛:“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们,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们每一个。”他用力地喃喃自语。

一扇门被打开,走进来一名高个子艾伊尔男人,深红色头发里已经出现了片片灰斑。在他身后,提尔军官头上的白羽剧烈地颤动着,和枪姬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当贝恩将门关上时,他的怒骂声仍然继续传进房里。

鲁拉克用锐利的蓝眼睛检查了房间一遍,仿佛他怀疑有敌人隐藏在窗帘后,或者是倾倒的椅子下。这位塔戴得艾伊尔的部族首领除了腰间的宽刃匕首之外,看上去没有携带任何的武器,但他的威严和自信让他如同一把收在鞘中、引刃待发的利剑。他的束发巾挂在肩头,任何对艾伊尔人稍稍有一点了解的人,都不会对覆面的艾伊尔人掉以轻心。

“外面的那个提尔傻瓜向他的指挥官报告说,这里发生了事故。”鲁拉克说,“谣言已经像深洞中的苔藓一样开始滋生了。从白塔企图杀死你,到最后战争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爆发,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佩林张开嘴,鲁拉克抬手制止了他,“我恰好遇到了贝丽兰,样子就像是刚刚被告知她会在哪一天死去,她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虽然我还在怀疑她,但她说的的确像是实话。”

“我派人去叫沐瑞了。”佩林说。鲁拉克点点头,当然,枪姬众会把她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鲁拉克。

兰德苦涩地笑了一声:“我告诉她要保持沉默,看来,转生真龙没有统治梅茵。”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挖苦和嘲讽。

“我的女儿里不止一个年纪比她大。”鲁拉克说,“我不相信她会告诉别人,我想,她应该很想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而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沐瑞说着,走进了房间。她的身材苗条、纤细,鲁拉克在她面前如同一座高塔,就像站在她背后的护法岚一样,但此时统治这个房间的是这位两仪师。她这么快到达这里,一定是跑过来的,但现在就像冻结的湖水一样一丝不乱,想破坏沐瑞的从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她的蓝丝长袍镶着一圈缎带高领,袖子上装饰着暗色的天鹅绒,炎热潮湿的天气似乎对她毫无影响。一条精致的黄金细链从她黑色的头发里垂坠到她的前额,细链末端缀着一块蓝色的小宝石,宝石在灯光中闪烁不定,也让别人能看出,她的额头上没有任何一丝细微的汗珠。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会面一样,岚和鲁拉克的两双冰蓝色眼睛之间几乎可以碰撞出火花。一根编织皮绳束住了岚的黑发,点点灰星在鬓角清晰可见,面孔像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上面全都是坚硬的线条和棱角,悬在腰间的佩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佩林不知道这两个男人谁更致命,不过他觉得,这种差别小到就像连能让老鼠吃饱一顿的食物都放不下的空隙。

护法的目光转向兰德:“我以为你已经够大了,不需要别人指导你该怎样刮胡子。”

鲁拉克笑了笑,笑容很浅,不过这是佩林第一次看见他在岚的面前笑:“他还年轻,他会学会的。”

岚转头看了一眼那个艾伊尔男人,也朝他一笑,笑容也同样浅。

沐瑞责备地瞪了两个男人一眼。在走过地毯时,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脚下的碎玻璃,但她的脚步很轻,被提起的裙摆下面,没有一片玻璃被她的软鞋踩碎。她扫视整个房间,佩林相信,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对佩林端详了一会儿,佩林避开了她的注视;她对他了解得太多,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随后,她的目光落在兰德身上,仿佛一场平滑无声的雪崩,冰冷而无情。

佩林放下手,从她和兰德身边移开。临时的绷带仍然紧贴在兰德的肋侧,凝固的血液将它黏在那里,从头到脚,血液已经凝结成黑色的污垢。在他的皮肤里,玻璃的碎屑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沐瑞用指尖碰了碰因为浸透干血而变硬的绷带,然后又缩回手,仿佛是改变了想要揭开绷带、看看伤口状况的主意。佩林想知道,这名两仪师怎么能看到兰德的伤势却无动于衷,平滑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她的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肥皂的香气。

“至少你还活着,”她的声音如同悦耳的音乐,只是此时,这段音乐里充满了冰冷的怒意,“别的事都可以等一下,现在,试着碰触真源。”

“为什么?”兰德警惕地问,“我不能医治自己,即使我知道如何医治。我知道,没有人能做到。”

在一次呼吸的时间里,沐瑞似乎到达了爆发的临界点,这在平时是相当奇怪的现象。但就在下一次呼吸的时间里,她又回到了平静冰潭的深处,没有任何情感能够触及的地方:“医疗所需的力量只有一部分是来自医疗者,汲取自受疗者的力量可以由至上力取代。没有它,你会一直躺到明天,甚至是后天。现在,如果你能做到,吸取至上力,但不要用它做任何事,只是维持住它。如果有必要,就使用这个。”她微微弯腰,将手掌覆在凯兰铎上。

兰德从她的手掌下拿开凯兰铎,“你说,只是维持住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在放声大笑,“很好。”

佩林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期望自己能看出什么。兰德看着沐瑞,就像是一场惨败中的幸存者,而沐瑞的眼睛眨也不眨。有两次,她的手微微握了一下,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过了一段时间,兰德叹息道:“我甚至无法进入虚空,我好像没办法集中思绪。”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撕裂了他脸上的血痂。“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一道浓厚的血流经过他的左眼,蜿蜒而下。

“那么,我就要按照一般的情况处理了。”沐瑞说着,用双手捧住兰德的头,对流过手指的鲜血毫不在意。

兰德发出一声咆哮般的喘息,身体颓然倒在双腿之上,仿佛肺里所有的气体都被压了出去。他的身体又拼命向后弯去,让沐瑞差点就没办法握住他的头。他的一只胳膊向外甩去,手指不停地伸展紧握,动作异常激烈,让人觉得它们一定会因此而断掉。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凯兰铎的剑柄,手臂上的肌肉明显因为抽筋而纠结在一起。他的身体抖动得如同暴风中的破布。黑色的血块纷纷掉落,玻璃碎片洒落在柜子和地板上,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叮当声。伤口在将它们挤出之后,开始飞快地封闭、愈合。

佩林颤抖着,仿佛这场风暴正在他周围旋转。他以前见过两仪师治疗伤患,有这种样子的,也有其他样子的,有的效果更好,有的效果更差,但他总是不能习惯于看到至上力的使用,甚至即使只是知道至上力在使用,也会让他感到不安,现在也不例外。远在遇到沐瑞的多年之前,游商的保镖和车夫们早已将各种关于两仪师的故事深埋在他的心底。鲁拉克的身上散发出尖锐的不安气息。还能够安之若素的人只有岚,岚和沐瑞。

治疗几乎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沐瑞放开双手,兰德向后倒去。他伸手抓住床柱,才勉强站稳脚跟,很难说得清,他抓住床柱的手更用力,还是他抓住凯兰铎的手更用力。当沐瑞试图将水晶剑从他手中拿走,放到墙边装饰华丽的架子上时,他顽固地,甚至是有些粗暴地把剑从她的手里抢了回来。

沐瑞的双唇绷紧了一下,但很快又从容地用伸出的手摘下兰德肋下的绷带,并用它擦去那里的一些血痂。那个旧伤口重新变成了脆弱的伤疤。其他的伤口已经消失了,兰德身上仍残留有凝固的血迹,不过那应该不是他自己的血。

沐瑞皱起眉,“那里仍然没有反应,”她像是在喃喃自语,“它没办法完全治愈。”

“它会杀死我,对不对?”兰德轻声地问她,然后又以引经据典的口气说,“他的血溅落在煞妖谷的岩石上,洗刷掉暗影,为世人的救赎而牺牲。”

“你读得太多,”沐瑞厉声说道,“却理解得太少。”

“你理解得更多吗?如果是,那就告诉我。”

“他只是想找到他的路。”岚突然说道,“没有人喜欢闭着眼向前狂奔,当他知道悬崖就在前方某处时。”

佩林惊讶地打了个哆嗦。岚几乎从不会反对沐瑞,至少不会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不过,岚和兰德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兰德的剑法就是由他传授的。

沐瑞的黑眸闪动了一下,但她只是说:“他需要睡眠,你是否可以去找些盥洗用的清水来,然后再准备一间新的卧室?这里需要彻底清理,以及换一张新床垫。”岚点点头,转步探身到前厅里,低声说了些什么。

“我就睡在这里,沐瑞。”松手放开床柱,兰德站直身体,将凯兰铎的剑锋立在一片狼藉的地毯上,双手扶住剑柄。他的身体甚至看不出是倚靠在那把剑上,“我不会再为什么追杀而逃亡了,我就在这张床上。”

“台沙·曼埃瑟兰。”岚低声说。

这一次,甚至连鲁拉克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沐瑞听到自己的护法赞扬兰德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表示。她紧盯着兰德,面容平静,眼里却跃动着闪电。兰德的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仿佛是想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佩林向门口缓步走去,如果兰德和两仪师打算比一比意志力,他最好还是赶快离开此地。岚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但光看岚的姿势,佩林无法确认这一点。岚的脊背挺得笔直,神态却是那样的懒散,他可能是无聊到站着打瞌睡了,也可能是准备好拔剑作战。从外表判断,不是前者就是后者,或者两者皆是。鲁拉克的样子和岚很像,只是他的眼睛跟佩林一样,也在望着房门。

“停在那里!”沐瑞的目光没有离开兰德,手却指向了佩林和鲁拉克中间的地方。佩林在她说话的同时停住了脚步。鲁拉克耸耸肩,将手臂交叠在胸前。

“顽固。”沐瑞喃喃地说。这一次,她是对兰德说的:“很好,如果你想就这样站着,直到你摔倒,你至少可以在趴下之前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教导你,但如果你告诉我,也许我能看得出来你做错了什么,可能性不大,但也许我能。”她的声音变得尖锐,“你一定要学会控制它,我不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才会这样对你说,如果你没有学会控制至上力,它就会杀死你。你知道这一点,我也经常会这样告诉你。你一定要自己教导自己,你一定要自己找到办法。”

“除了求生,我什么都没做。”兰德漠然地说道。沐瑞张开嘴,兰德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以为我只是能导引,却不知道这一点?这不是我在睡觉时做的,是在我清醒时发生的。”他摇晃了一下,靠凯兰铎支撑住身体。

“在睡眠的时候,即使是你,也只能导引魂之力,”沐瑞的声音冰冷,“而魂之力永远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我要问的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兰德说出刚才的情况时,佩林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冷。那把斧头已经很可怕了,但至少斧头还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自己的映像从镜子里跳出来,追杀自己……不经意之间,他抬起脚,躲开了原本在脚下的镜子碎片。

开始讲述后不久,兰德瞥了一眼身后的柜子。他的动作很快,仿佛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过了一会儿,玻璃的碎屑纷纷滑下柜顶,落在地毯上,如同被一把看不见的扫帚扫了下去。兰德和沐瑞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地坐了下去,继续讲述。佩林不知道是谁清理了柜顶,兰德还是沐瑞?兰德在讲述中没有提到贝丽兰。

“一定是弃光魔使,”兰德最后说道,“也许是沙马奥,你说过,他在伊利安,除非他们之中有一个就在提尔城,沙马奥能不能从伊利安碰触到这座城堡?”

“即使他握住凯兰铎也做不了这件事。”沐瑞对他说,“限制是存在的,沙马奥只是一个人,不是暗帝。”

只是一个人?不算是很好的描述,佩林心想。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却没有疯狂,至少,现在还没有,虽然没人能肯定,一个也许像兰德一样强大的人。但是当兰德还在尝试学习的时候,沙马奥已经掌握了关于他的能力的每一点技巧。一个在暗帝的监狱中被封锢三千年的人,一个自己选择了暗影的人。不,“只是一个人”完全不足以描述沙马奥,或者任何弃光魔使,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

“那么,他们之中有一个就在这里,在这座城市。”兰德将额头放在手腕上,又猛地直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房里的众人。“我不要再被追杀了,首先,我要成为猎犬,我要找到他……或者是她……那时,我就……”

“与弃光魔使无关,”沐瑞打断他,“我认为不是他们,这件事太简单,又太复杂。”

兰德平静地说:“不要再出谜语了,沐瑞,如果不是弃光魔使,又会是谁?又会是什么?”

两仪师的面孔可能是铁砧做的,但她还是以她的方式显出了犹豫。没有人知道,她是不确定该不该回答,还是该回答多少。

“因为暗帝牢狱的封印被削弱。”过了一段时间,她说道,“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他的污染……会在他仍然被囚禁时逸散出来,就像池塘底部在腐烂过程中散发出来的沼气,在水面形成气泡。但这些气泡只会在因缘中漂流,直到它们黏在一根线上,然后爆炸。”

“光明啊!”佩林喊出声后,才意识到把嘴闭住。沐瑞转头望着他,他只得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发生在兰德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不会是对每一个人,至少现在还不会,只是刚刚开始,我相信滑过缝隙的泡沫只有很少的几个。但以后会怎样,又有谁能知道?就像时轴会吸引因缘中其他的丝线,我想,也许时轴也会比其他人对那些泡沫有更强的吸引力。”她的眼睛在告诉佩林,她知道,刚刚在清醒中经历过噩梦的,不止是兰德一个人。一个短暂的微笑,几乎在佩林看见之前就从沐瑞的脸上消失了。那个笑容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将那件事当作秘密藏起来,但她知道。“不过,在随后的几个月……几年里,如果运气好,也许还能延迟几年,恐怕有许多人会遭遇到能让他们一夜白头的事,如果他们能活过那一夜的话。”

“麦特,”兰德说,“你知不知道他……他会不会……”

“我很快就能知道了。”沐瑞冷静地回答,“做过的事不能消去,但我们可以希望。”无论她的语气如何,她的气味中却显出不安,直到鲁拉克开口说话:

“麦特很好,至少刚才很好,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了。”

“他往什么地方走?”沐瑞的声音立刻提高了许多。

“他看起来是往仆人区走去。”艾伊尔男人对她说。他知道这三个人是时轴,当然,他肯定以为自己还知道不少其他事。不过,他确实清楚麦特的为人,所以他又说道:“他没有去马厩,两仪师,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向河边去的,在城堡的码头上并没有船只。”说出“船只”和“码头”时,他的话语毫无滞涩,这两个词对大多数艾伊尔人都是生疏难懂的,在荒原中,这样的东西只会出现在故事里。

沐瑞点点头,仿佛也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佩林则摇了摇头,她总是在隐藏她真实的想法,这对于她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

突然间,一扇门被打开,贝恩和齐亚得闪了进来,手里的矛都不见了。贝恩拿着一只巨大的白碗和一个大水壶,蒸气正从壶口不断地冒出,齐亚得的手臂上挂着整齐叠好的毛巾。

“为什么是你们拿这些东西进来?”沐瑞问。

齐亚得耸耸肩:“她不进来。”

兰德笑了一声:“就连仆人都知道不要靠近我,随便把它们放在哪里吧!”

“你的时间不多了,兰德。”沐瑞说,“提尔人正在熟悉你,以某种方式在熟悉,人们对于熟悉的东西不会像对陌生的东西那样害怕。再过几个星期或者几天,就会有人企图用箭射穿你的后背,或者是在你的食物里下毒。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弃光魔使发动进攻,或者是有新的泡沫进入因缘。”

“不要逼我,沐瑞。”兰德浑身血污,半裸着身体,把大部分的体重靠在凯兰铎上,才能勉强坐稳,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平静的威严,“我还是不会为你而奔命。”

“快点选择你的道路。”沐瑞说,“这一次,告诉我你要怎么做,如果你拒绝我的帮助,我的知识就对你毫无意义。”

“你的帮助?”兰德疲倦地说,“我会接受你的帮助,但做决定的是我,不是你。”他望向佩林,仿佛想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一些什么,一些他不想让别人听到的事情。佩林对于他想告诉自己什么,丝毫没有头绪。过了一会儿,兰德叹了口气,他的头又向下低垂了一些:“我想睡觉了,你们所有人都走吧!拜托,我们明天再谈。”他的目光又向佩林闪烁了一下,向他发出无声的讯息。

沐瑞走向贝恩和齐亚得,两名艾伊尔女子靠上去,仔细倾听两仪师对她们的耳语。佩林只能听到一阵模糊的嗡嗡声,他怀疑是不是沐瑞用至上力阻挡了声音的扩散,她知道佩林的听觉敏锐异常。佩林确定贝恩也说了些什么,但他同样无法听见。不过,两仪师并没有干扰他的嗅觉。两名艾伊尔女子在倾听时眼睛看着兰德,身上散发出机警的气味。不是恐惧,但对她们来说,兰德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如果她们走错一步,他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两仪师回身看着兰德:“我们明天再谈,你不能像一只等待被网罩住的鹌鹑一样就这么呆坐着。”没等兰德回答,她已经向门口走去。岚看着兰德,仿佛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沐瑞的脚步。

“兰德?”佩林说。

“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兰德的目光一直低垂在双手间的水晶剑柄上,“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他的气息中包含着恐惧。

佩林点点头,跟随鲁拉克走出了房间,沐瑞和岚已经不见了。那名提尔军官正在十步之外盯着这扇门,同时装作保持这段距离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与正在监视他的四名艾伊尔女子毫无关系。佩林这才意识到,另外两名枪姬众还在兰德的卧室里,他听到有声音从身后的房间里传出来。

“离开,”兰德疲倦地说,“把那些放下,然后离开就好了。”

“只要你站得起来,”齐亚得语调爽朗,“我们就走,站起来就行了。”

有水被倒入大碗中的声音,“我们以前照料过受伤的人,”贝恩用柔和的声音说,“我的弟弟们小时候也都是由我给他们擦洗的。”

鲁拉克关上门,切断了后面的声音。

“你们对待他的态度和那些提尔人不一样。”佩林低声说,“没有鞠躬和逢迎,我从没听你们称呼他真龙大人。”

“转生真龙是湿地人的预言,”鲁拉克说,“我们传说的是随黎明而来之人。”

“我想,两者是一样的,否则为什么你们会到提尔之岩来?烧了我吧,鲁拉克,就像预言中说的那样,你们艾伊尔人是龙之人众,你们也承认了这一点,虽然你们没有大声把它说出来。”

鲁拉克没有理睬佩林的最后一段话,“在你们的真龙预言里,提尔之岩的陷落和凯兰铎的被取下,预示着真龙已经转生。我们的预言里只是说,提尔之岩会在随黎明而来之人出现,并带领我们寻回我们的本属。它们也许是指同一个人,但我怀疑,就连智者们也没办法确定这一点。如果兰德就是那个人,他还需要做一些事来证明。”

“什么事?”佩林问。

“如果他是那个人,他自己会知道,也会去做。如果他不是,那么我们的追寻还得继续。”

艾伊尔人的声音里有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刺激了佩林的耳朵,“如果他不是你们追寻的那个人,那又会是谁,鲁拉克?”

“平平安安地睡一觉,佩林。”鲁拉克走开时,脚下的软靴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名提尔军官仍然在盯着枪姬众身后的房门,身上散发着恐惧的气味,同时又无法掩饰脸上愤怒和恼恨的表情。

如果那些艾伊尔人认为兰德不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佩林打量着提尔军官的面孔,想象这些枪姬众和其他艾伊尔人离开提尔之岩以后的情景,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必须确保菲儿会决定离开,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她一定要决定离开,而且不是和他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