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影的种子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向北又向西,风在清晨的阳光下吹拂,掠过看不见尽头的滚滚草原和零星可见的灌木丛,跨过流淌不息的鲁安河,穿过犬牙交错的龙山顶峰。这座记载于传说中的险峰挺立在广袤的大平原上,轻盈的白云也只能在它的腰间盘绕,碰不到它不断冒出烟气的峰尖。龙山,真龙丧命、传说纪元结束的地方,也是真龙将要或者已经转生之地。向北又向西,将裘德、代伦和亚林代尔等村庄甩在身后。在那里,有雕石花边的拱桥一直通向闪亮之墙。那一片宏大的围墙后面,是许多人心目中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塔瓦隆。每个傍晚,龙山顶峰的阴影刚好能碰触到它。

在这片城墙后面,两千年前由巨森灵建造的建筑物,看上去如同从大地中生长出来,而不是用一砖一瓦搭建而成;将它们塑造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似乎是千年来的风雨蚀刻,而不是巨森灵匠人巧夺天工的双手。这些建筑中,有些会让人联想到飞翔的鸟雀,或者是深海里巨大的贝壳。高耸的楼塔,有的呈细长的柱状、螺旋形,还有的在顶端向外扩展成喇叭口形。悬在百步以上的空中桥梁将它们彼此连接,而这些桥常常是没有栏杆的。刚刚来到塔瓦隆的人,都会因这番奇景而惊讶不已。

白塔是这些高塔中最巨大的一座,也是这座城市的主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经过抛光的玉石。时光之轮围绕塔瓦隆旋转,塔瓦隆则围绕白塔旋转,这座城里的人们都这么说。来到塔瓦隆的旅行者在看到城外的桥梁前,在他们的船长看到这座巨岛前,就能看见白塔反射着阳光,如同耀目的火炬。围绕在白塔围墙之外的方形大广场和白塔相比,也显得窄小了许多,广场中的人更小得和虫子差不了多少。但即使白塔是塔瓦隆城中最小的一座建筑,作为两仪师力量的核心,它仍然会是这座岛城的君主。

尽管广场上人数众多,但巨大的广场仍旧显得空旷。在广场边缘,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成了一团,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日常事务;但愈是靠近白塔,人就愈少,在高大的白色围墙周围五十步的地方,石板地面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当然,在塔瓦隆,两仪师得到的并非只是尊敬,玉座统治着这座城市,就像她统治着两仪师,没有谁会想在不必要的时候靠近两仪师的力量。人们喜欢在客厅里安放豪华的壁炉,并不代表人们喜欢走进壁炉中的火堆里去。

不过真的也有人会来到这里,走上塔前宽阔的阶梯,走向可以让十二个人并肩进入、雕花繁复的大门。两扇大门敞开着,欢迎任何的来访者。总是有人需要帮助,总会有人为某个疑问而来寻求答案,他们认为有些疑难只有两仪师能解决。这样的人有些住在塔瓦隆附近,还有许多来自很远的地方,如艾拉非和海丹、沙戴亚和伊利安。很多人在这里得到了帮助和指点,不过通常不是他们所预料和希望的。

明一直戴着宽大的斗篷兜帽,将她的脸深深地藏在阴影里。天气很热,不过这件斗篷的布料很轻薄,所以人们不会觉得她的穿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会以为她是个过于害羞的女子。而且,有许多人在走进白塔时都会害羞的。总之,她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女孩。她的黑头发和离开白塔时相比更长了一些,不过还是没碰到肩膀。衣裙是朴素的蓝色,只在领子和袖口的地方有一圈窄窄的白色杰瑞可丝镶边。她的衣着就像是一个富裕农夫的女儿穿上她最好的节日衣装,前来白塔拜谒,和其他踏上这道宽阔阶梯的女子一样。至少,明希望她看上去和她们是一样的。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些女子,不再怀疑自己和她们有什么不同。我能做到。她对自己说。

她一路跋涉来此,绝不能在紧要关头退缩。这样的外表是很好的伪装,白塔里知道她的人都只记得她是个短发、总是穿着男孩的上衣和裤子的女孩,而不是一个穿裙子的少女。它一定要是个有效的伪装,实际上,明对于自己的行动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在接近白塔时,明的胃一阵抽搐。她抓紧胸前包袱的系带,那里装着日常衣物和靴子。实际上,除了寄放在离广场不远处一家客栈的马儿外,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包袱里了。如果运气好,她会在几个小时之后重新骑上那匹阉马,经由欧森特兰桥向南方奔驰而去。

明并不是很想这么快就再回到马背上去,特别是在马鞍上一刻不停地连续颠簸了几个星期之后。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她从不认为白塔会是个热情好客的地方,而在这个时候,它几乎就像暗帝在煞妖谷的监狱一样可怕。哆嗦了一下,她希望自己没想到过暗帝。我只想知道,沐瑞会不会以为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她要我这么做?光明助我,我的行为和一个傻女孩简直没什么两样,为了一个愚蠢的男人而做傻事!

她不安地踏上了阶梯,每一级宽大的台阶都需要走两步之后,才能到达下一级台阶。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没有停留片刻,用敬畏的眼神凝望高耸入云的白塔。她只想快点走完这段路。

在大门里面,环绕圆形入口大厅的墙上几乎全部是拱门,求告者们都簇拥在这座扁球形穹顶大厅正中间。几个世纪以来,无数求告者的足迹将这里的白石地面打磨得光滑而凹损。从那些足迹里,至今似乎都能看出它们主人紧张焦急的心情。在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只是想着他们身处的这个地方,还有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一名农夫和他的妻子穿着粗糙的羊毛衣服,互相紧握对方长满老茧的手;和他们并肩而立的是一名穿着天鹅绒缀边丝衣的女商人;一名女仆站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只雕银小匣子,毫无疑问,那里面装着她的女主人敬献给白塔的礼物。要是在别的地方,这名商人会向如此贴近她的乡下人抛去一个轻蔑的目光,且这对农人夫妇很可能会抱歉地低下头,向后退去。但现在不行,在这里不行。

在求告者中几乎没有男人。明并不因此而感到惊讶。大多数男人在两仪师身边都会感到紧张。所有人都知道,世上曾经有过男性两仪师,而导致世界崩毁的,正是那些男性两仪师。三千年的时间并没有让人们淡忘这段惨剧,尽管时间已经改变回忆中的很多细节,但关于能够导引至上力的男人的故事,仍然是吓唬孩子们最好的工具。因为暗帝对阳极力的污染,让那些男人注定无法逃脱疯狂与毁灭的命运。在这些故事里,最为可怕的人是路斯·瑟林·特拉蒙——龙——路斯·瑟林·弑亲者——开始崩毁世界之人。就算是成年人也会因这些故事而颤栗不已。预言中说,龙会在人们最需要他时转生于世,在末日战争,也就是最后战争中与暗帝对决。但这并不能改变大多数人对于与至上力相关联的男人的看法。现在,任何两仪师都会捕猎有导引能力的男人。在两仪师的七个宗派里,红宗两仪师更是专职于此事。

当然,这和向两仪师求助并不相关,但还是很少有男人会在与两仪师和至上力发生关系时感到轻松的。这样的男人很少,只有护法例外,但每个护法都和两仪师有着约缚关系,所以很难被当成一般的男人看待。俗话说:“男人的手上如果有刺,他宁可切断手臂,也不会请求两仪师帮助。”女人总是用这句话来说明男人的顽固和愚蠢。明却听到不止一个男人说过,丢掉一只手也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她很想知道,如果这些人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情,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在尖叫声中四处奔逃,很可能会是这样。如果他们知道她来这里的原因,她也许没办法活着被白塔的卫兵捉住,并被关进监狱。她在白塔里有朋友,但那些朋友既无权势,也没有影响力。如果她的意图被发现,不仅她的朋友们没办法帮助她,很可能还会被她一同拖进绞刑架的绳圈,或者是刽子手的刀下。当然,这是指她还能活到接受审判的情况下,实际上,她很有可能根本来不及受审就被永远地封住嘴巴。

明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种事情。我会活着进去,我也会活着出来。光明烧了兰德·亚瑟吧,是他让我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有三到四名见习生正在这座圆形大厅里来回巡视,温和地和求告者们说着话。她们的年纪和明差不多,也许还要更年长一些。她们的白色衣裙上没有装饰,只是在衣襟边缘有七道彩色镶边,它们代表着两仪师的七个宗派。不时会有一名全身素白的初阶生从里面走出来,引领某个求告者走进白塔深处。她们比见习生更年轻一些,有些还只是女孩。跟在她们身后的求告者脸上往往充满了热切的希望,但脚步却拖曳着,不愿前行。

当一名见习生出现在明面前时,她紧紧地抓住包裹。“光明照耀你,”卷发女子敷衍塞责地说,“我的名字是芙芮恩,白塔能提供你何种帮助?”

芙芮恩黝黑的圆脸上带着那种忍耐无聊工作的表情。根据明对见习生的了解,她现在也许更想去进行她的研究,学习如何成为两仪师。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认出明。她们俩以前在白塔里见过,不过只是一面之交。

明也装作不认识她,低下头,显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这让她看起来和其他求告者没什么不同,有许多乡下人并不明白见习生和真正的两仪师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别。她用斗篷遮住自己的脸,朝芙芮恩身边望去。

“我有个问题,一定要向玉座猊下寻求答案——”明开口道。就在这时,三位两仪师出现在入口大厅里。明不由得停住了话头。她们分别从两座拱门走进大厅。

见习生和初阶生只有在两仪师靠近时才会向她们行屈膝礼,除此之外,她们的工作并没有受到影响,也许只是工作的步调加快了些。但求告者们就不是这样,他们看上去全都屏住了呼吸。在白塔和塔瓦隆以外的地方,他们也许会以为这三位两仪师只是三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子,三位正值盛年、只是比她们外表的年龄更加成熟的女人。而在白塔里,她们的身份是不言自明的。一名长期与至上力发生关系的女人并不像其他女人一样,会遭受岁月的侵蚀。在白塔里,人们不需要用巨蛇戒来确认两仪师的身份。

一片由屈膝礼形成的波纹在人群中扩散开来。不多的几个男人都痉挛似的弯下腰,甚至还有两三个人跪在地上。那名女富商看起来很害怕,而她身边的那对农人夫妇就像是看到传奇变成了真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和两仪师打交道的经验只是来自道听途说的谣言。在这众多求告者中,除了那些本来就住在塔瓦隆的人之外,真正见过两仪师的人很少。即便是塔瓦隆人大概也很少有机会如此靠近两仪师。

但真正让明僵住舌头的并不是这些两仪师。明有时候能看见人们身边出现不寻常的影像,那是一些转瞬即逝的虚像和光晕。偶尔,她知道其中一些影像的意思。她能看见影像的时候很少,知道其中含意的时候就更少。但只要她能知道,她所解读出来的信息总是正确的。

与一般人不同,两仪师和她们的护法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虚像和光晕。有时候,她们身边的影像舞动变化得过于繁乱,甚至会让明感到晕眩。虽然影像数量众多,但对于解读并没有帮助。明对两仪师的影像所知道的并不比对其他人的更多。但这次,她知道了她不想知道的事情,这让她颤抖不已。

三位两仪师中,她只认识一位,那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她的名字是安耐达,属于黄宗,她的四周有一圈惨淡的褐色光环,光环上出现了一道道腐烂的裂缝,整个光环随着这些裂缝的腐烂而萎缩、碎裂。安耐达身边的小个子金发两仪师属于绿宗,她的肩上披着绿色流苏的披肩,披肩上的塔瓦隆之焰在她转身时忽隐忽现。在她披肩上的葡萄藤和苹果花刺绣之间,如同生在那里一样,有一个人类的骷髅,一个小的女人骷髅,它经过了清洁,并被阳光晒成了白色。第三位两仪师从大厅另一边的拱门进来,是一名身材丰满的漂亮女人,她没有戴披肩,大多数两仪师在典礼以外的时间里是不会戴披肩的。她扬起的下巴和耸起的双肩说明了她的力量和骄傲,冷冷的蓝眼睛似乎正从一片破烂的血色帘子后方望着大厅里的求告者,深红色的血丝不停地从她的脸上贯流而下。

鲜血、骷髅和光环在她们三个人周围闪烁、消退,再次出现、消退。求告者们敬畏地望着她们,只看见了三位能够碰触真源、导引至上力的女子。只有明看见了更多,只有她知道,这三名女子将要死亡,而且是在同一天。

“玉座不见任何人。”芙芮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往后的十天之内,她都没有接见公众的安排。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安排你拜见能为你提供最好帮助的两仪师。”

明的目光落到臂弯里的包裹上,就停在了那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不想再看到刚才所看到的东西。她们三个人!光明啊!会出什么事,让三位两仪师在同一天死亡?但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我有权和玉座猊下谈话,私人谈话。”这是个很少被提出的权利。有谁敢提出?但它确实存在,“任何女人都有这个权利,而我现在就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以为玉座会亲自和每一个来到白塔的人见面?别的两仪师也能帮助你的。”芙芮恩用加重的口气说出每一个名衔,仿佛是想吓住明,“现在,告诉我你的请求,还有你的名字。这样,初阶生就能知道该带你去找谁。”

“我的名字是……伊尔明黛达。”明在说出这个名字时,不禁哆嗦了一下。她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名字,但根据她的记忆,玉座应该是少数听过这个名字的人之一,但愿她还记得。“我有权和玉座猊下交谈,我的请求只能单独对她诉说,我有这个权利。”

见习生扬起一边的眉毛,“伊尔明黛达?”她的嘴唇扭曲成一个调侃的微笑,“你这么坚持你的权利。好吧,我会告诉撰史者,你想和玉座进行私人会面,伊尔明黛达。”

明听着她故意用加重的音调说出“伊尔明黛达”,很想甩她耳光,但还是努力地嘟囔出一声:“谢谢。”

“先不必急着谢我,毫无疑问,在撰史者有时间做出答复之前,你得要等上几个小时,而且她一定会告诉你,你可以在玉座下次会见公众时提出你的请求。耐心等待吧,伊尔明黛达。”她给了明一个虚假的微笑,便转身离去了。

明咬牙切齿地抱着她的包裹靠在两座拱门间的墙上,并试着想躲进白色的岩石浮雕里。不要信任任何人,在见到玉座前都要尽量避免别人的注意。这是沐瑞对她的叮嘱。沐瑞是她信任的两仪师之一,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可以信任的。不管怎样,这是个不错的建议。她所要做的就是见到玉座,然后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她又能穿上她自己的衣服,探望她的朋友,并离开这里。她不再需要躲躲藏藏的了。

看到那三位两仪师离开大厅,明不禁松了口气。三名两仪师在同一天死亡,这是不可能的——一般人一定会这样说。但它一定会发生。无论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当她知道一个影像的含意时,它就会实现。但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玉座,这件事或许和她为沐瑞带来的讯息同样重要,虽然她仍然无法相信这件事。

另一名见习生走出来,接替先前的同伴继续工作。在明的眼里,横栏飘浮在见习生的苹果脸前面,仿佛是一个笼子。初阶生师尊雪瑞安正朝大厅里望过来,瞥了明一眼。明急忙低头盯着脚下的石板地面。雪瑞安相当熟识她,而且,这位红发两仪师的脸看上去满是瘀伤和裂痕。当然,那只是个影像,但明还是咬紧了嘴唇,才没有让自己脱口惊呼出声。雪瑞安,伴随着她的冷静、威严和镇定,给人的感觉如同白塔一般不可动摇。没有东西能伤害雪瑞安,但这样的事情确实将要发生。

门边还有一位明不认识的两仪师,她戴着褐宗两仪师的披肩,走在她身边的是一名身穿红色羊毛衣服的矮胖妇人,衣服的做工相当精致。矮胖妇人走起路来像女孩一样轻快,容光焕发,还差点因为克制不住的快乐而大笑起来。褐宗两仪师也在微笑,但她的光晕正在衰退,如同一根烧尽的蜡烛。

死亡——损伤、囚禁和死亡,对于明来说,这一切就像是印在纸上那样清晰。

明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不想再看到这些影像了。但愿她能记得,她心想。在她从迷雾山脉到这里的漫长旅途中,她一直都不曾感到绝望,甚至在先后两次有人试图偷窃她的马匹时,她也没有。但她现在感到绝望了。光明啊,但愿她能记得那个该死的名字……

“伊尔明黛达?”

明吓了一跳,站在自己面前的黑发初阶生看起来才刚到能够离开家的年纪,也许是十五岁或者十六岁,不过她正努力让自己显得庄重一些。“嗯?我是……那是我的名字。”

“我是赛拉,如果你想跟我来……”赛拉尖细的声音显得有些惊讶,“……玉座猊下要在她的书房会见你,就是现在。”

明终于松了一口气,急忙跟在她身后。

明的面孔仍然藏在斗篷的深兜帽里,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对四周的观察。她看到的愈多,就愈急着想见到玉座。宽阔的走廊地面上铺着颜色亮丽的瓷砖,墙壁上装饰着织锦挂毯,黄金灯架排列在走廊两侧,但走廊里却见不到几个人影——白塔本来是为了比现在更多的人众而建的。当明在白塔里拾级而上时,她看见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表明暴力与危险的虚像和光晕。

不止一个护法从她们身边匆匆而过,却没有人看她们一眼。这些男人就像是正在狩猎的狼,他们的剑和他们本身的致命感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但明在他们身上看到鲜血四溢的脸,遍布全身的伤口,刀剑和长矛在他们的头顶舞动,正朝他们步步进逼。他们的光晕都在疯狂地闪烁,闪耀着匕首锋刃死亡的光芒。她看见死人在行走,知道他们会与那些大厅里的两仪师在同一天死亡,顶多多活一天。一些胸前佩戴塔瓦隆之焰徽章的仆人在为他们的工作而奔忙,其中有男也有女,他们身上也都带着暴力的痕迹。明从眼角瞥见侧廊中的一位两仪师,锁链环绕在她周围的空气中;另一位两仪师从明和她的领路人面前横穿而过,一副银色的项圈套在两仪师的脖子上。明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她一心只想尖叫。

“从没来过这里的人往往会被这个地方所震撼,”赛拉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低沉自然一些,仿佛白塔就像是她的家乡一样,但显然不太成功。“不过你在这里是安全的,玉座自会安排好一切。”说到玉座的时候,她的声音又变得尖细了。

“光明啊,但愿她能安排好。”明低声嘟囔着。初阶生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

当她们走到玉座书房外的走廊时,明的肠胃几乎纠成了一团,她差点就踩在赛拉的脚跟上。她早就想超过赛拉,跑进玉座的房间了,只是因为要假装成一个第一次来到白塔的人,她才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跟在赛拉身后。

玉座房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名金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几乎一头撞进了明和陪她而来的领路者中间。他的个子很高,腰杆挺直,身体强壮,蓝色的外套在袖子和领子上装饰着繁复厚重的金线刺绣。他是传坎家族的盖温,安多女王摩格丝的儿子,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在告诉别人,他是一位正在生气的高傲年轻爵士。明没来得及低下头,盖温直接望进她的兜帽,看到了她的脸。

盖温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得老大,又立刻眯成两道细缝,只露出一点冰的蓝色:“你回来了,你知道我妹妹和艾雯到哪里去了?”

“她们不在这里?”突然而至的惶恐让明忘记了一切。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抓住了盖温的袖子,急切地盯着他,逼得盖温不得不后退一步。“盖温,她们在几个月前就应该回白塔了!伊兰、艾雯和奈妮薇,和她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仪师维林和……盖温,我……我……”

“镇静一点。”盖温说着,将她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轻轻挪开,“光明啊!我不是想把你吓成这样的。她们平安回来了,但却对她们去了哪里和为什么要离开一个字也不说,至少对我是一个字也不说。我想,你会告诉我一些事情?”明觉得自己把表情维持得很自然,但盖温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说下去:“我想你不会,这个地方的秘密还要多过……她们又消失了,奈妮薇也消失了。”盖温说到奈妮薇的时候,就好像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附属品。奈妮薇是明的朋友,但对盖温来说却没什么意义。他的声音又变得粗蛮起来,语气每一秒都变得更加紧张:“又一次,不留一个字就离开了,一个字都没留下!她们好像是正在某个农场,为了她们上次的逃跑而忏悔苦修,但我不知道那个农场在哪里。玉座从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明哆嗦了一下,片刻之间,干涸的血痕让盖温的脸仿佛罩上一张残酷的面具。这让明受到了双重打击,她的朋友们离开了——这一路上,她心里只要想到回白塔能遇到这些朋友,总是让她感到安慰——还有盖温将在两仪师死亡的那一天受伤。

尽管自从走进白塔以来,她看见了那么多凶兆,尽管她很害怕,但刚才那些景象并没有对她造成真正的触动。打击白塔的灾难会扩散到塔瓦隆以外很远的地方,但她不属于白塔,她永远也不会属于这里。不过盖温是她认识的人,是她喜欢的人,他现在却要受到伤害,且他受到的伤将远不止于流出那些血,远不止于肉体的伤害。巨大的灾祸裹挟住白塔,让明受到打击的是,遭受伤害的将不仅仅是与她有着深深隔阂的两仪师,还有她的朋友,她们是属于白塔的。

从某种角度来看,明很高兴艾雯她们不在这里,很高兴自己不必看到她们,她害怕在她们身上看到死亡的痕迹。但明又希望能看到她们,她想确认她的朋友们身上没有异常,或者有着能够活下来的痕迹。光明在上,她们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离开?明了解这三个人,她觉得如果盖温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很有可能是她们不想让他知道,很有可能是这样。

突然间,她记起自己身处何地,以及来到这里的原因。这里并非只有她和盖温两个人。赛拉似乎也忘记了她正要带领明去拜见玉座,她似乎已经忘记除了这名年轻爵士以外的一切事情,而这名年轻的爵士却对瞪大双眼的初阶生视而不见。不过,继续装成初来白塔的普通人已经没有意义了,明正站在玉座房间的门口,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了。

“盖温,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但如果她们正在农场进行苦修,也许此刻她们全身都是汗水,泥巴一直沾到她们的腰际,而她们肯定最不想让你看见她们这副样子。”实际上,她们三个人的失踪让明几乎和盖温一样不安。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太多的事情正在发生,有太多的事情和她们,和她有着关联。但她们被送出去接受惩罚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你触怒玉座对她们并没有帮助。”

“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农场,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否还活着。如果她们真的只是在拔野草,为什么又会有这么多的隐瞒与回避。如果我妹妹出了什么事……或者是艾雯……”他紧盯着自己的靴尖,皱起了眉,“我是被派来照看伊兰的,如果我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我怎么保护她?”

明叹了一口气:”你以为她需要照顾?她们需要保护?”但如果是玉座派她们去了某个地方,也许她们真的需要保护。玉座会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派到熊窝里去,只给她一根鞭子当武器,如果这样符合她的目标。她还会预期那个女人回来时,手里能拿着一张熊皮,或者是牵着一头被锁链绑住的熊,一切如玉座所令。但如果明把这些想法告诉盖温,只会加强他的怒火和担忧。“盖温,她们已经向白塔立下誓言,如果你胡乱搅局,她们会不高兴的。”

“我知道伊兰不是孩子,”盖温显出一副强自忍耐的样子,“虽然她总是在像孩子般逃跑和当两仪师玩之间摇摆不定。但她是我妹妹,而且,她还是安多的王女。继母亲之后,她将成为女王,安多需要她安然无恙地坐上王座,而不是另一场继承战争。”

当两仪师玩?很显然的,盖温不清楚他妹妹的天赋。自从有安多这个国家以来,安多的王女全都会被送到白塔接受训练,但伊兰是第一个有足够天赋可以晋升为两仪师的王女,而且是一位强大的两仪师。很有可能,盖温也不知道艾雯和伊兰同样强大。

“那么,无论她是否愿意,你都会保护她?”明的语气相当冰冷。她想让盖温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但盖温没注意到这个警告,只是同意地点了点头。

“自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我的责任,我的血永远都要护卫在她前面,我的生命要在她之前献出。当我刚刚能在她的摇篮外看着她的时候,我就立下了这个誓言。加雷斯·布伦向我解释了这个誓言的含意,我不能在此刻打破它。安多需要她,更甚于需要我。”

盖温神态平静而毫不动摇地说着,仿佛正在接受一件自然而正确的事,这让明感到一阵颤栗。她一直以为盖温还是个孩子,只知道欢笑和恶作剧。但现在的他和以前明眼中的盖温完全不同。她觉得造物主在制造男人的时候一定是累了,有时候,这些男人看起来真不像是正常人。“那么艾雯呢?你对她立下了什么誓言?”

盖温的表情没有改变,但他微微地挪动了一下双脚:“我关心艾雯,当然,还有奈妮薇。伊兰的伙伴如果出了事,她肯定也不会安全。我想,她们应该还在一起,当她们还在白塔的时候,我很少看见她们分开。”

“我母亲总是告诉我,男人都是满口谎言,所以嫁一个不太会说谎的男人就可以了,你就有这样的特质。只是我想,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有些事情会发生,”盖温平静地说,“而有些永远也不会。因为艾雯的离去,加拉德非常苦恼。”加拉德是盖温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两个被送到白塔接受护法的训练,这是安多的另一项传统。在明看来,加拉艾崔德·达欧崔是一个不顾效果好坏,只是一味坚持正义的呆子。但盖温看不到他的错误。对于被加拉德放在心上的女人,盖温更不会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

明想摇醒盖温,想在他的脑子里塞进一些理智,但她现在没这个时间。玉座在等待她,她有紧急的事情要告诉玉座。更何况,赛拉就站在她身边,无论这位初阶生的眼睛已经瞪得多么大。“盖温,我是被玉座叫来的,等我和她说完事情之后,我能在哪里找到你?”

“我会在训练场,只有在我和夏马练剑的时候,才能停止对她们的担忧。”夏马是一位剑技大师,也是教授剑术的护法。“大多数日子里,我几乎都会待在那里,直到日落。”

“很好,那么,我会尽快赶过去。小心你的言行,如果你让玉座对你发怒,伊兰和艾雯可能也会承担这股怒火。”

“我没办法承诺这一点。”盖温坚定地说,“现在时局很不稳定,比如凯瑞安的内战;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之间的战争更糟;还有伪龙。到处都是谣言和灾祸。我不是指白塔是这些问题的幕后主使,但即使在这里,事情也很不正常,或者是显得不正常。伊兰和艾雯的消失并不是这一切的全部,但她们是我所关心的。我会找出她们在哪里,如果她们已经受到了伤害……如果她们死了……”

盖温怒容满面,刹那间,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副血红的面具,而且还有其他的:一把剑飘浮在他的头顶,一面旗帜飘扬在剑后。那把剑的握柄很长,就像大多数护法的佩剑那样,在稍稍弯曲的剑刃上,雕刻着一只苍鹭,这是剑技大师的徽记。明无法确定这把剑是属于盖温,还是要伤害他。那面旗帜上绣着盖温的徽章——冲锋的白色野猪,但旗子的底色是绿色,而不是安多的红色。剑和旗帜都随着血迹很快就消退了。

“小心,盖温。”明的这句话有两个含意:要盖温小心他所说的话,还要小心一些就连明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事情,“你一定要非常小心。”

盖温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明,仿佛听到了明心底的声音。“我……会试试的。”盖温最后说道。他做出一个笑容,几乎就像明记忆中的笑容一样,但刻意的感觉太明显了。“我想,如果我不想落后加拉德,我最好回训练场去。今天早晨,我在对夏马的演练中五场胜了两场,而加拉德上次胜了三场。”突然间,盖温好像第一次真正地看到明,他的笑容也变得真实了,“你应该多穿裙子的,你穿裙子的样子很好看。记住,我会在那里,直到日落。”

他转身走开了,迈着与护法一样危险而优雅的步伐。明发觉自己正在抚平腰间裙子上的皱褶,急忙停止双手的动作。光明烧了所有的男人!

赛拉吁了一口气,就好像她刚才一直都没有呼吸,“他真是好看,不是吗?”她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梦话,“当然,不像加拉德爵士那么好看。而且你真的认识他。”最后这句话带有一点疑问的成分,但仅仅是一点。

初阶生的赞叹引起了明的注意。这个女孩会在初阶生庭院和她的朋友谈论这件事。女王的儿子肯定会是一个经常被提起的话题,特别是当他相貌英俊,又有着走唱人故事中的那种英雄气概时。一名陌生女子只会让这个话题更加有趣,引发更多的遐想。不过,明对此也无能为力,不管怎么说,现在它还不会导致什么伤害。

“玉座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明说。

赛拉睁大眼睛,大声抽了一口气。她一只手抓住明的袖子,向前跳着打开玉座的房门,拖着明走进房里。她们刚走过房门,初阶生立刻匆忙地行了个屈膝礼,有些慌张地说:“我带她来了,两仪师莉安,这就是伊尔明黛达小姐,玉座猊下是要见她吗?”

房间前厅的这位高个子、古铜色皮肤的女士披着一掌宽的撰史者圣巾,蓝色的圣巾代表她来自蓝宗。她双手叉腰,等到赛拉站定身体,就丢给她一句:“占用了你很长的时间,孩子,回去做杂务吧,现在。”赛拉又行了个屈膝礼,就像她刚才进来时一样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明只是紧盯着地面,她的兜帽仍然罩在她的头上,遮住了她的脸。刚才在赛拉面前的鲁莽已经很糟糕了,不过至少那名初阶生不知道她的名字,而莉安则是白塔中除了玉座之外,最为熟悉她的人。明虽然深信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在走廊里发生过那些事情之后,她决定直到和玉座单独会面前,都要谨守沐瑞的指示隐瞒身份。

这一次,她的防范并没有起作用。莉安向前走了两步,将她的兜帽向后掀去。撰史者立刻就哼了一声,仿佛有人戳了一下她的肚子。明抬起头,挑战似的直视着撰史者,竭力装作自己并不想从她面前蒙混过关的样子。平直的黑发垂在撰史者的面孔周围,只比明的长一点。这位两仪师的表情里有着惊讶和因为惊讶而产生的不悦。

“那么,你就是伊尔明黛达了,对不对?”莉安飞快地说。她说话的速度向来都很快。“我必须承认,这身衣服确实比你以往一般的……穿着更适合你。”

“如果可以的话,两仪师莉安,请称呼我明就好。”明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淡如常,但想要掩饰目光中的怒意实在是很难。撰史者的声音里有着太多调侃她的意味。如果她母亲一定要用故事中的人物帮她取名字,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男人叹气的女人的名字?而在这个女人不叹气的时间里,她也总是在鼓励男人们为她的眼睛和微笑编写歌曲。

“很好,明,我不会问你去过哪里,以及为什么你会穿成这样回来。看样子,你有问题要问玉座。我不会向你问这些事,至少现在不会。”但撰史者的表情也在告诉明,她会在日后查问明这些事情,并取得答案。“我想,玉座知道伊尔明黛达是谁?当然,在她命令将你直接带进来,并要与你单独会面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了。只有光明才知道,为什么她会同意你的要求。”撰史者忽然因为关切而皱起了眉头,“出什么事了,孩子?你病了吗?”

明小心地让面容恢复平静,“没有,我没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撰史者的脸上出现了一副透明的面具,那是一张正在尖叫的面孔。“我可以进去了吗,两仪师莉安?”

莉安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向房间的内室一转头,“你可以进去了。”明顺从地快步朝内室走去,那种姿态就连最苛刻的女工头看了也会满意。

在数十个世纪以来,玉座的书房曾经属于许多显赫而强大的女子,她们留下的痕迹充满了这个房间:高大的壁炉中现在没有火焰,它完全由来自坎多的金色大理石砌就。覆盖墙壁的嵌板是一种带有奇特斑纹的白色木材,它比铁还要硬,上面却雕满了奇禽异兽,鸟兽的毛羽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这些壁板来自艾伊尔荒漠以外,已经有超过一千年的历史,而那个壁炉的历史更超过它的两倍。抛光的红石地板来自迷雾山脉。高大的拱窗外是一个阳台。彩虹色的石雕窗框闪烁着珍珠的光泽,它来自于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在世界崩毁时沉入了风暴海。从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第二件这样的作品。

这个房间现在的所有者是史汪·桑辰。她是提尔一户渔家的女儿,由她带进这个房间的家具都很简单,只是做工和打磨非常精细而已。她坐在大桌子后面一张坚固的椅子里,这套桌椅在普通的农舍中经常能看见。房里的另一把椅子也同样朴素,现在摆放在大桌子另一边的一张小提尔地毯上面。地毯上只有简单的蓝色、棕色和金色图案。分散在各处的阅读架上摊开放着六本书。这就是房里全部的摆设了。一幅画挂在壁炉上方:小渔舟正在龙指海湾的芦苇丛中撒网捕鱼。史汪的父亲使用的就是这样的渔舟。

史汪·桑辰有着两仪师无瑕的面容,但第一眼看上去,她的相貌就像她的家具那样简单。她的身体很结实,面容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英俊。她衣着上惟一的饰物只有宽阔的玉座圣巾,代表七宗派的纹彩依次排列在圣巾上。像其他两仪师一样,她的年纪无法确定,漆黑的头发上看不见一丝灰色,锐利的蓝眼睛里没有半点浑浊,坚毅的下巴说明着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玉座的果敢。超过十年的时间里,史汪·桑辰有权召来不同的统治者,无论他们是多么强大,无论他们多么憎恨白塔、害怕两仪师,他们都不得不来。

当玉座绕过桌子时,明放下身上的包裹,笨拙地行了个屈膝礼,一边却在烦躁地低声嘟囔着。她不想失礼——还没有人在史汪·桑辰面前失礼过——但她平时只会鞠躬,对于屈膝礼只是一知半解,而现在穿上这套衣裙,显然无法鞠个躬就了事。

半屈下身,裙摆已经展开,明却僵在那里,仿佛一只蜷伏在地上的青蛙。史汪·桑辰以君王的威严屹立在她面前,但片刻之间,史汪又躺在地上,赤身裸体。除了浑身一丝不挂之外,这个影像还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这个影像在明还没能看仔细之前就消失了。对于明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影像,而她却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含意。

“又看见东西了?”玉座问,“嗯,我肯定能让你的能力发挥作用。如果不是你离开,我早就能这么做,但我们不会再谈这件事了。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了,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她给了明一个绷紧的微笑,“但如果你再这么做,我会用你的皮去做手套。起身,孩子,莉安已经让我受够了礼仪。她一个月中向我行的礼,是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女人在一年的时间里都无法消受的。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礼仪上,至少这些日子里没有。现在,告诉我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明缓缓地站起身,回到一个了解她的能力的人身边,让她感觉很轻松,即使那个人是玉座。她不必对玉座隐瞒她所看见的事情,完全不必:“你……你什么都没穿,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吾母。”

史汪发出一个短暂、沉闷的笑声:“毫无疑问,我即将要有一个情人了,但我同样没时间处理这种事。当你急着从船里舀水出去的时候,是没时间向男人抛媚眼的。”

“也许,”明缓缓地说,那个影像可能是这种意思,但她对此存疑,“我确实不知道,但,吾母,自从我走进白塔以来,我看见了许多东西。有一些可怕的事情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从入口大厅处的那三位两仪师开始说起,将她看见的每一样东西都告诉了玉座,还有她对这些影像可以确定的解读。不过,她没有告诉玉座盖温所说的话,至少她隐瞒了其中的大部分。她曾经叮嘱盖温不要惹怒玉座,她自己当然不会用盖温的话来惹怒面前的这位君主。其余的事情,她都毫不保留地向玉座一一描述。当她回想那些影像的时候,恐惧感也随之回到她的心头,仿佛她重新看到了它们。没等话说完,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玉座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也就是说,你和年轻的盖温交谈过。嗯,我想我能说服他保持安静。如果我记得没错,赛拉可以去乡下劳作一段时间,她在锄菜畦的时候是不会传闲话的。”

“我不懂,”明说,“为什么要盖温保持安静?他不能说出什么?我什么也没告诉他,而赛拉……吾母,也许我没说清楚,两仪师和护法将要死亡,这一定意味着一场战争。除非你将许多两仪师和护法派去某个地方……还有那些仆人,我在那些仆人身上也看见了受伤与死亡,除非你打算这么做,否则,那场战争将要发生的地方就是这里!在塔瓦隆!”

“你看见它了?”玉座问道,“一场战争?借助你的……你的能力,你知道它,或者只是你的猜测?”

“还会是什么?至少有四位两仪师会死。吾母,从回来到现在,我只看到九位两仪师,其中就有四位会死!还有护法……如果不是战争,还会是什么?”

“是更多我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史汪的语音冰冷,“什么时候?还有多久,这些……事情……会发生?”

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看见的大多数事情会在同一天内发生……也许是两天。那一天也许就是明天,也许要等到明年,或者下一个十年。”

“让我们祈祷是下个十年吧!如果它在明天到来,我将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它。”

明的脸因痛苦而扭曲。除了史汪·桑辰知道她的能力之外,只有另外两位两仪师知道这件事:沐瑞和维林·玛瑟雯,而维林一直想对她的能力进行研究。她们对这种能力的运作原理并不比她自己知道得更多,她们只知道,这种能力与至上力无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沐瑞看起来能接受她的预见必然会成真。

“也许是白袍众,吾母,当我在亚林代尔过桥的时候,到处可见他们的踪迹。”明不相信圣光之子和将要发生的这些事有什么关联,但她不愿意说出她真正相信的事。她只是相信,而不是知道,而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

但玉座在她的话还没说完之前就已经开始摇头了:“他们绝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我确信这一点,他们想要打击白塔。但如果没有最高领袖指挥官的命令,艾阿蒙·瓦达不会公开行动,而除非培卓·南奥相信我们受了伤,否则他也不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他非常清楚我们的力量,不会有头脑发昏的举动,一千年以来,白袍众一直都是这样。银梭子鱼还藏在苇丛里,等待水中出现两仪师鲜血的味道。但我们过去没有让他们等到它,将来也不会,如果我能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但如果艾阿蒙真的一意孤行……”

史汪打断了明的话:“他在塔瓦隆附近只有不到五百人,孩子,他在数周之前把其他人派去别的地方制造麻烦了。闪亮之墙曾经挡住艾伊尔人的脚步,还有亚图·鹰翼的。艾阿蒙永远也无法攻入塔瓦隆,除非这座城市已经从内部四分五裂。”她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而改变,“你很想让我相信这场变乱会来自白袍众,为什么?”玉座的眼里没有一丝暖意。

“因为我想相信。”明喃喃地说。她舔舔嘴唇,说出她不想说的话:“我在一位两仪师的脖子上看见了银色的项圈,吾母,那看起来……那看起来就像是……霄辰人……控制有导引能力的女人所用的项圈。”随着史汪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她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污秽的东西!”玉座吼了一声,“而大多数人在听到关于霄辰人的传闻之后,连其中的四分之一都不会相信。不过,霄辰人的机会比白袍众还要小。如果霄辰人再次登陆,无论他们出现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在几天的时间里通过信鸽得知此事。从海边到塔瓦隆需要经过很长的路程,如果他们真的出现了,我会有充足的时间得到警报。不,恐怕你所看见的远比霄辰人还要糟糕,我害怕那会是黑宗两仪师,我不喜欢当这消息散播出去时公众的反应。虽然屈指可数,但她们确实是白塔最大最直接的威胁。”

明发觉自己正用力拧紧裙子,力道大得连自己的手都痛了,嘴里好像塞满了沙子。白塔一直冷淡地否认着一个隐秘的宗派——为暗帝效忠的宗派。最有把握可以激怒两仪师的办法就是稍稍提一下这件事,但玉座本人竟然会以如此随意的口气承认黑宗的存在,这让明觉得脊梁都要冻结成冰了。

玉座却好像只是在和明闲聊似的:“不过你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看看我们身上的异像。沐瑞让你带来什么讯息?我知道,从阿拉多曼到塔拉朋的每一寸地方都已陷入混乱,这点就不必由你来说了。”实际上,这一点根本不用明来报告,支持转生真龙的人正在与那些反对他的人作战,将两个国家全部拖入内战,而这两个国家之间还在为控制阿摩斯平原而争战不休。史汪的一句话将所有这些都抛到了一边,仿佛那些只是微不足道的琐事。“但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兰德·亚瑟的消息,他是一切事件的核心。他在哪里?沐瑞让他做了什么?坐下,孩子,坐下。”她指了指大桌前面的那把椅子。

明摇摇晃晃地走到椅子旁边,跌倒似的坐在上面。黑宗!哦,光明啊!两仪师应该是站在光明那一边的,即使明并不真正信任她们,但这一直是世人的共识。两仪师,还有两仪师所控制的所有力量,都是为光明而存在,为了与暗影作战而存在的。而这一点已经不再真实了。明几乎没听到自己在说:“他正在前往提尔的路上。”

“提尔!那么,就是凯兰铎了,沐瑞想让他从提尔之岩中拿出禁忌之剑。我发誓,我会把她挂在太阳底下,直到被晒干为止!我会让她希望她还只是个初阶生!他不可能做好准备了啊!”

“不是……”明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不是沐瑞做的。兰德在某天深夜离开了,只有他一个人,沐瑞立刻带人追了上去,而派我来告诉你。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提尔了,就我所知,兰德应该已经拿到凯兰铎了。”

“烧了他!”史汪吼道,“他现在也许已经死了!我真希望他从没听过真龙预言。如果我能阻止他知道预言的内容,我一定会去做。”

“但他不是必须实现预言吗?我不明白。”

玉座疲倦地靠在桌子上:“好像每个人都懂得那个预言!但预言并不能让他成为转生真龙,它的作用只是让他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他要拿到凯兰铎,他就一定要对自己的身份有所认同。预言是要告诉全世界他是谁,同时让他为即将到来的事情做好准备,让世界为此做好准备。如果沐瑞能够控制住他,她将会指引他明白预言中我们可以确定的部分,但是这得等到他准备好面对它们的时候!至于其他的,我们就只能信任他了,至少我们只能这么希望。就我所知,他对预言的实现已经超出我们的理解。光明保佑,我已经受够了。”

“那就是说,你确实是要控制他了?他说过,你们会想利用他,而这一次,我终于听到你承认了这一点。”明感觉到内心的冰冷,她怒不可遏地说道,“你们还没能做到这一点,你和沐瑞。”

史汪的疲倦似乎从她的肩头瞬间滑开了。她站直身体,俯视着明:“你最好希望我们能做到,你以为我们会这样就让他逃开?任性而顽固,没有经过训练,没有做好准备,也许正陷入疯狂。你以为我们会把一切都扔给因缘,扔给他的命运?即使这样,他也不会死亡,一切像故事般美好?现实不是故事,他也不是故事中无敌的英雄,如果他的丝线自因缘中脱落,时光之轮不会注意到他的行踪,造物主不会创造奇迹拯救我们:如果沐瑞不能收起他的帆篷,他很可能会让自己丢了性命。那时,我们将往何处去?世界将往何处去?暗帝的牢笼终将被打破,他将会再次碰触这个世界,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兰德·亚瑟不在最后战争中去面对他,如果这个任性的年轻傻瓜在那之前丢掉性命,留给这个世界的将只有末日。至上力之战将再次笼罩世界,没有了路斯·瑟林和他的百盟团,一切终将陷入火焰与暗影,直到永远。”她突然闭上嘴,紧盯着明的眼睛,“那么,这就是风的安排,对不对?你和兰德之间。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明用力地摇着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阵发热:“当然不是!我……是最后战争,还有暗帝……光明啊,只要想到暗帝的脱逃,就足以冻僵护法的骨髓了,还有黑宗……”

“不要再掩饰了,”玉座厉声说道,“你以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为她所爱的男人的性命担忧吗?你最好承认。”

明在椅子里蠕动着,史汪的目光捉住了她,那里面有了解,却没有耐心。“好吧!”她最后嗫嚅着说,“我会告诉你所有这些事,这对我们都好。我第一次看见兰德的时候,就看见了三张女人的脸,其中一个是我。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见到过任何关于我自己的影像。而且,我知道那个意思。我会爱上他,我们三个都会。”

“三个,还有两个是谁?”

明朝玉座苦涩地一笑:“那些脸很模糊,我不知道她们是谁。”

“没有迹象表明他会回报你的爱?”

“没有!他从没看我超过两眼,我想,他只是当我……当我是一个姐妹。所以,你不要以为能靠我束缚住他,因为这不会有用的!”

“但你确实爱他。”

“我没有选择,”明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过沉郁,“我想把这件事当作是个玩笑,但我笑不出来。你也许不相信,但当我知道一个影像的意思时,它就会发生。”

玉座用一根手指敲着嘴唇,若有所思地看着明。

玉座的这种眼神让明感到担忧。她本来不想表现出这种情绪,也不想说出那么多事情。她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应该学会别把刀柄交给两仪师,即使两仪师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把刀。两仪师总是擅于找到利用条件的方法。

“吾母,我已经转达了沐瑞的讯息,我也将我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你。现在,我没理由不能穿回我的衣服,离开这里了。”

“去哪里?”

“提尔。”在和盖温谈过,又确定他没有做出傻事之后,明希望自己有胆量询问艾雯和另外两个女孩去了哪里,但如果玉座没有告诉伊兰的兄长,那她应该也不会告诉明。而且,史汪·桑辰看着她的目光里,还有着那种考量的意思。“或者是任何兰德会去的地方。我也许是个傻瓜,但我不是第一个为了男人而变成傻瓜的女人。”

“却是第一个为了转生真龙而变成傻瓜的女人。在这个时候接近兰德·亚瑟,而整个世界都有可能会发现他是谁,他是什么。你的选择很危险。如果他现在已经掌握了凯兰铎,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得知这个消息。不管怎样,都会有一半的人想要杀死他,仿佛只要将他杀死,他们就能阻止最后战争发生,阻止暗帝重获自由。他的身边会有许多人死去。也许你留在这里会更好一些。”

玉座的声音里带着同情,但明不相信她,她不相信史汪·桑辰会有同情心。“我会去冒这个险,借助我所看见的东西,也许我能帮助他。即使在白塔里,也不见得有多么安全,只要有红宗两仪师在这里,就没有安全可言。她们的眼里只有能够导引的男人,为了这个,她们会忘记最后战争和真龙预言。”

“其他许多人也会如此。”史汪平静地说,“习惯的思想难以改变,对两仪师是这样,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明疑惑地看了玉座一眼。她现在看起来仿佛是站在明这一边的。“我是艾雯和奈妮薇的朋友,这不是秘密;她们和兰德来自同一个村庄,这也不是秘密。对于红宗两仪师,这样的联系已经足够了。当白塔发觉他是谁的时候,我也许会在不超过一天的时间内被捕。艾雯和奈妮薇也会,如果那时你没有把她们藏起来。”

“那么,你就绝不能被认出来。渔网只有在鱼儿看不见时才会有用。我建议你先把你的外衣和裤子忘记一段时间。”玉座微笑着,仿佛是只正在对着老鼠微笑的猫。

“你想利用我抓到什么样的鱼?”明用虚弱的声音问。她觉得自己知道,并带着绝望的心情希望这个想法是错的。

“黑宗。她们有十三个逃走了,但我害怕还有人留下来,我不确定有谁可以信任。有一段时间,我害怕相信任何人。我知道,你不是暗黑之友,而且你的能力应该会有用处。至少,你还是我另一双可以信赖的眼睛。”

“从我走进来开始,你就开始谋划这一切了,对不对?所以你想让盖温和赛拉保持安静。”愤怒在明的体内膨胀,仿佛即将冲出热水壶的蒸汽。这个女人以为她一说青蛙,人们就会依言蹦跳,而人们经常会有的反应只能更加证明她的成功。明不是青蛙,也不是跳舞的木偶。“这就是你让艾雯、伊兰和奈妮薇去做的事?派她们去追踪黑宗两仪师?我不会饶过你的!”

“你照顾好你自己的网就可以了,孩子,让那些女孩去照顾她们的吧!对于你来说,她们正在一个农场劳作和苦修。我说得够明白吗?”

不可动摇的目光让明在椅子里哆嗦了一下,违抗玉座并不困难,—直到被她锐利、冰冷的蓝眼睛盯上为止。“是的,吾母。”回答中的柔顺让明感到恼火,但瞥向玉座的一眼让她确信,这样的回答是正确的。她用力扯了一下质料上乘的羊毛裙子,“我想,穿这样的衣服久一点不会要了我的命。”突然间,史汪看起来似乎笑了一下,这让明颈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恐怕这还不够,对于走近你的人来说,穿着裙子的明还是明,你不能总是用斗篷的兜帽罩住脸。不,你一定要改变能改变的一切。首先,你要继续使用伊尔明黛达这个名字,毕竟,它是你的名字。”明在椅子里缩了一下身子。“你的头发已经和莉安的差不多一样长了,可以将它们弄卷。至于其他的……我从没使用过口红、香粉和胭脂,但莉安记得该如何使用它们。”

从玉座提到卷发开始,明的眼睛就瞪得老大。“哦,不!”她喘着大气说。

“只要莉安打扮好美丽的伊尔明黛达,就没有人会再把你当成是穿着长裤的明了。”

“哦,不!”

“至于为什么你会留在白塔,这我们可要为风姿绰约、从里到外都与明完全不同的年轻姑娘找个合适的理由。”玉座皱起眉头,开始思考,又完全不顾想要插话的明,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是的,我会让人们相信,伊尔明黛达小姐同时受到了两位求婚者的追求,不得不先在白塔中躲一躲,直到她能决定接受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为止。每年都会有女子要求在白塔中避难,有时候她们的理由也会像这个一样傻。”她的脸重新变得坚毅,眼神恢复了锋利,“如果你还在想提尔,就想想你在那里对兰德会更有帮助,还是在这里。如果黑宗摧毁了白塔,或者出现更可怕的状况——她们掌控了全局,兰德就连我能够提供的一点帮助也会失去。那么,你愿意做一个成熟的女人,还是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女孩?”

陷阱。明能清楚地看见它,仿佛它就是锁在自己腿上的铁链。“你总是利用别人来实现你的目的吗,吾母?”

玉座的微笑更加冰冷了:“经常,孩子,经常。”

理了理身上的红色流苏披肩,爱莉达沉思着望向通往玉座书房的房门。两名年轻女子刚刚消失在里面,那个初阶生几乎是立刻就又走出来。她看了爱莉达一眼,像吓坏的绵羊轻轻叫了一声。爱莉达觉得自己认识她,只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爱莉达去做,她没时间教导这些蠢孩子。

“你的名字?”

“赛拉,两仪师爱莉达。”女孩的回答像喘不过气的尖叫。爱莉达也许对初阶生没兴趣,但这名初阶生认识她,还有她的名声。

现在她想起这个女孩了,她是个能力一般,只知道做白日梦的家伙,像这种人永远也没办法掌握真正的力量。很难认为她会知道爱莉达没有了解到的事情,她大概只记得盖温的微笑,一个蠢货而已。爱莉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女孩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头几乎要碰到了地面,然后就拼命地跑开了。

爱莉达没有再看她,红宗两仪师在转身时就已经忘记了那个初阶生。当她在走廊中穿行时,脸上看不到一根破坏平滑面容的线条,但她的脑子里正在激烈地沸腾着,她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的仆人、初阶生和见习生。这些人全都匆忙地让开路,向飞步而过的她行屈膝礼。她还差点撞到一名正把鼻子埋在一堆文件里的褐宗两仪师。圆胖的褐宗两仪师向后跳去,发出一声惊慌的喊叫,而爱莉达对此却充耳不闻。

无论是不是穿着裙子,爱莉达知道那个觐见玉座的年轻女子是明。她在第一次拜访白塔时就和玉座共处了许多时间,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明是伊兰、艾雯和奈妮薇的密友,这三个人现在不知被玉座藏到什么地方,爱莉达确信她们不是去了农场。声称她们正在农场进行苦修的报告全都来自史汪·桑辰发出的三手和四手资料。经过这么多次的转折,任何能引起怀疑的言辞和可以判断其为谎言的漏洞都会被干净地抹掉,更别说爱莉达寻找这个农场的努力,最后全都落得没有结果。

“光明烧了她!”此时,怒火覆盖了她的面孔,爱莉达无法确定自己是在对史汪·桑辰生气,还是对王女生气,她们两个都很让她恼火。一名身材苗条的见习生听到她的话,偷看了她的脸一眼,急忙朝反方向跑开了,惶恐的脸色如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白。爱莉达仍旧继续向前迈步,一眼也没有看她。

而在所有的事情里,真正激怒她的是她至今都没办法找到伊兰。爱莉达有时拥有预言的能力,这能力可以让她预见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这种能力很少出现,效果也很不明显,但在二十年前,吉塔拉·摩罗索死后,还没有任何两仪师能在这方面超过她。当她还是见习生时,爱莉达就第一次对未来有了预见。那时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知道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安多的王室血脉将成为在最后战争中战胜暗帝的钥匙。所以,当摩格丝继承安多王位的大局一定,她立刻就成为摩格丝的朝臣。经过一年又一年的耐心经营,她在摩格丝那里建立了她的影响力。而现在,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如果不是她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安多,她自己本来有可能成为玉座),也许都会随着伊兰的失踪而化为乌有。

经过一番努力,爱莉达强迫自己将思绪转移到当前重要的事情上。艾雯、奈妮薇和那个奇怪的年轻男子来自同一个村庄,他的名字叫兰德·亚瑟。明也认识他,虽然她竭力在掩藏这个事实。兰德·亚瑟是所有这些事情的核心。

爱莉达只见过他一次,那时他的身份是两河流域的一名牧羊人。以此推断,他应该是安多人,但他的样子却非常像艾伊尔人。当她看见兰德时,预言的能力立刻就出现了:他是一个时轴,是那种极为少见的个体。和其他被时光之轮编织入因缘的人不同,他迫使因缘围绕他成形,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影响因缘。爱莉达在他周围看见混乱的漩涡、安多的分裂和斗争,也许还有更多遍布于这个世界的分裂与斗争。但安多必须保持完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一生中的第一个预言让她坚信这点。

爱莉达还知道更多的线索,足以让史汪落入由她自己设下的罗网。如果谣传是可信的,出现的时轴一共有三个,而不是只有一个。他们三个全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一个叫伊蒙村的小村子,而且三个人的年纪非常相近。这些奇怪的巧合足以在白塔引起热烈的议论。一年前,在史汪前往夏纳的路上,史汪见过他们三个,甚至和他们进行过交谈。兰德·亚瑟、佩林·艾巴亚、麦特·考索恩,据说这一切都只是偶然。只是偶然,这就是白塔中的舆论。然而这样认为的人们并不知道爱莉达所掌握的讯息。

当爱莉达看见那个叫兰德的年轻人时,是沐瑞将他拐走了。在夏纳,伴随他与另外两个时轴的人,也是沐瑞。沐瑞·达欧崔,她和史汪·桑辰在同为初阶生时曾经是最亲密的朋友。如果让爱莉达拿某件事情打赌,她会打赌白塔中没有其他人还记得这段友情。在艾伊尔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这两个人同日晋升为两仪师。从那一天开始,史汪和沐瑞就不相往来,之后更几乎是形同陌路。但爱莉达曾经是管理这两名初阶生的见习生之一,曾经教授她们课程,为了她们在杂役工作中的松懈而惩罚她们。她记得那时候。她很难相信这两个人的谋划可以追溯到那么遥远的从前,兰德在那时顶多是刚刚出生。不过,这最后一条线索将她们全都绑在了一起,对爱莉达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无论史汪有什么打算,她一定要受到阻止。骚动与混乱交织在所有方面。暗帝一定会重获自由——这个想法让爱莉达颤抖着,裹紧了背后的披肩——白塔必须避开世俗的争战,集中全力应对这个危机。所以,白塔必须能够自如地拉动那些让诸国共处的丝线,这就需要排除兰德·亚瑟带来的麻烦,至少,必须阻止他摧毁安多。

爱莉达没有将自己对兰德的认知告诉过任何人,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平静地处理掉他。白塔评议会中已经响起了要注意这些时轴,甚至是指引他们的呼声,评议会不会同意处置这些时轴,特别是处置兰德,然而非如此不可。这是为了白塔的利益,为了整个世界的利益。

爱莉达从喉咙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很像是一声吼叫。史汪总是那么刚愎自用,即使还是初阶生的时候,以一个贫穷渔夫的女儿而言,她也总是自视甚高。但她怎么能愚蠢到这种地步,在不告知评议会的情况下,就把白塔和这些事搅和在一起?她和其他人一样,知道即将到来的结果会是什么。现在更糟糕的事情只可能是……

突然间,爱莉达停住脚步,死盯着空旷的前方。这个兰德会有导引的能力吗?或者,是他们之中的另一个?兰德的可能最大。不,一定不会,即使是史汪也不会和这样的人为伍。她不能。“谁知道那个女人能做什么?”爱莉达喃喃地说道,“她从来也不配坐上玉座。”

“在自言自语吗,爱莉达?我知道你们红宗从不会有你们宗派以外的朋友,但你在宗内总还是能找到朋友聊一聊的。”

爱莉达转回头,看见奥瓦琳正站在她身后。这位有着天鹅般脖颈的两仪师,正在用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冰冷眼神望着她,这种眼神是白宗两仪师特有的标志。红宗和白宗之间没有关爱可言,千年以来,她们在白塔评议会中一直是相对的两边。白宗支持蓝宗,史汪就出身于蓝宗,然而,白宗两仪师们也总是以她们不带感情的冰冷逻辑而自豪。

“跟我一起走走。”爱莉达说。奥瓦琳犹豫了一下,才走到她身边。

一开始,这个白宗姐妹听到爱莉达所说的关于史汪的事情,只是轻蔑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但等到爱莉达快说完的时候,她已经专注地皱起了眉。“你没有证据证明任何……问题。”当爱莉达最终闭上嘴的时候,她说道。

“现在还没有。”爱莉达坚定地说。看到奥瓦琳在点头,爱莉达给了她一个绷紧的微笑。这只是开始。不管怎样,要在史汪能够摧毁白塔之前阻止她。

妥善地躲藏在塔伦河北岸一株高大的羽叶木后面,戴恩·伯恩哈将白斗篷甩到身后,露出胸前闪耀的金色太阳,他将一根硬皮筒的望远镜举到眼前。一团吸血虫子组成的烟雾一直围绕在他的脸旁边,但戴恩并没有受到影响。在河对岸,塔伦渡口的村子里,高大的石头房屋被建在高石基上,这样做是为了抵挡每年春天都会有的山洪泛滥。村民们纷纷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或者是站在路边,用敬畏的眼光看着那三十名穿白色斗篷和光亮铠甲的骑士。一个由村中男女组成的代表团正在和这些骑在马上的人交涉。戴恩能看到,他们正在听贾瑞特·拜亚说话,这算是最好的状况了。

戴恩几乎能听到父亲的声音。如果让他们以为能有机会,就会有傻瓜想要抓住这种机会。然后,就有人被杀,其他傻瓜会替被杀的人复仇,接下来就得杀更多的人。将圣光的恐惧从一开始就植入他们的心中,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依照接到的命令行事,就不会有人受到伤害。那时,你就没有麻烦了。

因为想到已死的父亲,戴恩的下巴绷起一道道坚硬的棱线。他就要做一些这种事,很快就要。戴恩相信,只有贾瑞特知道他为什么会急不可耐地接受这个命令,跑到安多的这个角落——这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穷乡僻壤来。而贾瑞特绝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贾瑞特曾经像一头猎犬般对戴恩的父亲忠心耿耿,现在,他已经将这份忠心完全转移到戴恩身上。当艾阿蒙·瓦达将指挥权授予戴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任命贾瑞特为他的副将。

贾瑞特调转马头,回到渡口,渡口上的船工立刻开始卖力地拖拉缆绳,将渡船从飞速流淌的水面上向岸边拉过来。贾瑞特看了一眼拉绳子的人们,他们也紧张地看着他,一边抓着缆绳退到一个船身以外的距离,再跑回来,抓住下一段绳子。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

“大人。”

戴恩放下望远镜,转过头。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面色刚硬,如同一根长枪般站立着,两道目光从圆锥形的钢盔下面直射向前方。即使是经过了从塔瓦隆到这里的艰辛旅程,在戴恩严厉的催逼下全速赶到这里,他的盔甲依然闪烁耀眼,雪白的斗篷上,金色的太阳图案没有丝毫的尘埃。

“什么事?光之子伊隆。”

“大人,百夫长法兰派我过来报告,那是匠民。奥代斯和他们之中的三个进行过交谈,大人,而现在,他们三个都找不到了。”

“血与灰啊!”戴恩转过身,走进树林,伊隆紧跟在他身后。

在树林深处,从河面上看不到的地方,白袍众骑兵塞满了羽叶木和松树间的空地,长矛不经意地挂在马鞍边,弓箭放在鞍前。马匹不耐烦地用蹄子蹬踹地面,抽甩尾巴;相比之下,马背上的骑兵要镇静得多。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陌生地区渡过河流,而这一次,没有人会试图阻止他们。

在这些骑兵面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有一队旅族——图亚桑,人们也管他们叫匠民。这支旅族的队伍几乎有一百辆马拉的大篷车,这种车就像是一幢安装在轮子上的箱形小房间,上面涂绘着鲜艳夺目的混合色彩——红色、绿色、黄色和各种能够被想象出来的颜色调和在一起,形成一种只有匠民的眼睛才会喜欢的图案。而这些旅族们身上穿的衣服让他们的马车也显得阴暗了。他们挤坐在地面上,在一种奇怪而令人不安的寂静中看着那些骑兵。细小的幼儿哭闹声很快就会在母亲的安抚下恢复平静。在人群附近,许多死去的獒被堆成了一个肉堆,已经招来大批的苍蝇。匠民甚至不会为了保卫自己而举起一只手,这些狗只是起一个警示的作用,但戴恩不愿冒这个风险。

六名士兵,这是戴恩认为看守这些匠民所需的人数。即使保持着冷酷的表情,他们的脸上还是能看到窘迫不安。他们全都让目光避开马车旁边骑在马上的第七个人,一个瘦骨嶙峋、有着大鼻子的小个子。他披着一件暗灰色的斗篷,尽管斗篷的做工很精细,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大了些。法兰以同样恼怒的目光瞪着这第七个人。他是个留着胡须的大块头,但以这种身高体重而言,他的脚步却算得上轻巧。这名百夫长将戴着铁手套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向戴恩行了个礼,却将说话的工作全都留给了戴恩。

“和你说句话,奥代斯先生。”戴恩平静地说。瘦骨嶙峋的男人昂起头,斜睨了戴恩很长一段时间,才滑下马背。法兰低吼了一声,但戴恩并没有将声音提高:“三个匠民找不到了,奥代斯先生,也许你将你的建议付诸实行了?”奥代斯看见这些匠民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杀了他们,他们没有用处”。戴恩杀过人,但他从没像这小个子一样,将杀人当成是一件如此随意的事。

奥代斯用一根手指揉了揉大鼻子的一侧:“现在,我为什么要杀他们?我只是提了个建议,你就差点剥掉我的皮。”他的卢加德口音今天非常重,这种口音在他的言语中时有时无,而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这是让戴恩感到困扰的另一件事。

“那么,你让他们给逃走了,对不对?”

“嗯,说到这件事,我确实将他们之中的几个,带到一处我可以审问他们知道些什么的地方。我不想被打扰,你明白的。”

“他们知道些什么?圣光在上,匠民能知道什么对我们有用的讯息?”

“你要问过才知道,不是吗?”奥代斯说,“我并没有严重地伤害他们,审问之后我就让他们回到篷车那里去了。有谁会想到,有这么多你的人看守,他们竟然还有胆逃跑?”

戴恩发觉自己正狠狠地咬着牙。他接到的命令是尽早与这个古怪的家伙会合,这个家伙带着更多要传达给他的命令。戴恩不喜欢这样,虽然他先后两次接到的命令都已被蜡封,蜡漆上面还盖着培卓·南奥——圣光之子领袖指挥官的印章。

但有太多的事情还没有澄清,包括奥代斯确切的身份。这名小个子来到此地为戴恩提供建议,而戴恩要与奥代斯合作。奥代斯是否处于他的指挥下,还是一件含混不清的事。戴恩很不喜欢那种他必须虚心留意这个家伙建议的强烈暗示。就连派这么多圣光之子进入这片荒蛮地带的命令也很模糊。当然,为的是肃清暗黑之友,并拓展圣光普照的范围,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将近半个军团的士兵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安多领土,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命令,如果讯息传到凯姆林的安多女王那儿,他们将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对于这些问题,戴恩得到的答案却少得可怜,让他根本无法弄清楚当前的局势。

所有这一切疑惑又都指回到奥代斯身上。戴恩不明白,领袖指挥官为什么会信任这样一个人。他奸猾的笑容、阴沉的面色和傲慢的眼神,让别人永远也无法确定面前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更别提他经常会在说话说到一半时改变口音的奇怪举动。跟随奥代斯的五十名圣光之子全都面色阴沉、郁郁不乐,戴恩从没见过这种情形。他认为这些人一定都是奥代斯亲自挑选的,只因他们都是如此阴郁凶狠,他会这样选择自己的随从,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而他的名字——奥代斯,在古语中是“苦恼”的意思。不过,戴恩会来到这里,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必须和这个人合作,虽然他根本不喜欢这样。

“奥代斯先生,”他用小心平静的语气说,“这个渡口是我们进出两河流域的惟一信道。”这么说并不完全符合事实,根据地图显示,穿越塔伦河的只有这个渡口,且与此地南缘交界的曼埃瑟兰河上游并没有可以涉水而过的浅滩,东方全都是湿地沼泽。即使是这样,也一定有条路可以通向西方,穿越迷雾山脉。只是这张地图在山脉的边缘就停止了。但不管怎样,这一定是一条充满艰险的道路,他的许多部下将无法在这条路上活下来。他不打算让奥代斯知道这个看起来非常渺茫的机会。“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如果我发现安多士兵守住了这边的河岸,你就要第一个过河,亲身体验一下在这么宽的河面上搏杀而过的感觉。你会发现这很有趣,对不对?”

“这是你的第一个命令,是吗?”奥代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笑,“这里在地图上可能属于安多的一部分,但许多世代以来,凯姆林从没有到西边这么远的地方来。即使那三个匠民将消息走漏出去,谁又会相信三个匠民的话?如果你认为这个危险过于巨大,记住给你的命令上盖着谁的印章。”

法兰看了戴恩一眼,伸手摸向他的剑柄,戴恩轻轻摇了摇头,法兰垂下右手。“我要过河去,奥代斯先生,我要渡过这条河,即使我听到的下一句话是加雷斯·布伦和安多女王卫队会在日落之前抵达这里。”

“当然,”奥代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圆润悦耳,“在这里,你会得到和在塔瓦隆同样多的荣耀,我向你保证。”他深邃的黑眸闪动了一下,似乎正盯着远方的什么东西,“在塔瓦隆,也有我想要的东西。”

戴恩摇了摇头。我必须与他合作。

贾瑞特在法兰旁边勒住了缰绳,跳下马。他和这名百夫长一样高,一张长脸上,黑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看上去,他身上的每一块肥肉似乎都已经蒸发干净了。“这个村子已经清查过了,大人,卢瑟林确认没有人逃脱。当我提到暗黑之友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瘫成了一团泥巴。他们说,这个村子里没有暗黑之友,但住在南边的人都是暗黑之友。”

“南边,是吗?”戴恩精神一振,“我们要去看看。贾瑞特,让三百人过河,法兰做先锋。剩下的人跟在匠民之后过河,确认他们没有人会逃跑。”

“我们要血洗两河,”奥代斯插话进来。他的窄脸扭曲成一团,唾液的泡沫出现在他的嘴角。“我们要鞭打他们,剥他们的皮,烤焦他们的灵魂!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他应该现在就来找我!他应该这样!”

戴恩向贾瑞特和法兰点点头,示意他们去执行自己的命令。一个疯子,他心想,领袖指挥官把我和一个疯子绑在一起但至少,我会想办法找到这些两河人中的佩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为我的父亲报仇!

在一座小山顶的柱廊阳台上,苏罗丝女大君望向坎特伦海港,这个宽阔的海港就像一只向大海倾斜的巨碗。女大君被修剃过的头顶只在正中央留下了一道宽阔的头发,一直垂到她的背后。她的手轻轻地放在平滑的石栏杆上,栏杆的颜色像她的百褶长袍一样洁白。空气中回响着一种轻微的节奏,那是因为她正无意识地用一寸长的指甲敲击着栏杆,两只手上的拇指指甲都被漆成了蓝色。

一阵微风从爱瑞斯洋吹来,在它的清冷中挟带着一股咸味。两名年轻女子跪在女大君身后的墙边,手持着白色羽扇,时刻准备代替可能消失的海风。另外两名女子和四名年轻男子也跪在她身后,等待着她的召唤。这八个人全都赤裸着双足和双臂,只穿着一件袍子,保持着优雅的身姿,因为女大君喜欢看到这种样子。在这个时候,苏罗丝并没有真正看到这些仆人,就像没有人会注意家具一样。

她眼中能看见的是站在柱廊两端的六名视死卫士,他们手中持握着黑穗长枪和黑漆盾,身体如同冷硬的雕像。他们代表着她的胜利、她的危险。视死卫士只听命于女皇和她所宠爱的人,有必要的话,他们会以同样的热情杀死别人或是杀死自己。他们的铭言是:“在高山上,铺路的是一把把匕首。”

她的指甲敲击在石栏杆上。她自己又走在多么窄的剃刀刃上?

亚桑米亚尔——海民的船只占满了防波堤后的内港,即使是那些船中最宽大的,和它们的长度相比,也显得过于狭窄了一些。因为缆索都被割断,它们的船桅和船桁全部以各种奇怪的角度歪斜着。船只的甲板上空无一人,水手们都已经上岸,处于监管之中。这些岛上所有拥有航海技能的人,也都已经受到监管。二十几艘巨大的宽首霄辰船停泊在外港,封死了出港的路线。一艘霄辰船的多桁方形帆鼓满了海风,它正在押送一群小渔舟回到这座岛的港口。如果这些小船分散行驶,它们之中会有一些逃出去,但这艘霄辰船上有一名罪奴,她已经向渔夫们展示过她的力量,所以他们没人会有逃走的念头。烧焦、破碎的海民船壳还躺在港口附近的一片泥滩上。

还要多久时间,她才能控制住别处的海民,还有那些可憎的陆民。只是依靠在这些岛上搜集到的情报,苏罗丝对此并没有答案。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自己说,一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图拉克大君招致溃败之后,她努力集结重整了大部分霄辰帝国的先遣军,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从法美镇逃出的船只没有被她收编的,屈指可数;没有人质疑她指挥海力奈——先行者的权力。如果她的奇迹还在,这片大陆上应该没有人会怀疑她在这里,正在等待时机,取得这片女皇命令她们夺回的土地,等待着实现可伦奈——回归之日。她的探子已经在为她搜寻道路。她不需要回到九月大殿,为一个并非出于她的错误而向女皇请罪。

不得不向女皇请罪的想法让她的全身一阵寒颤。这样的请罪一定会充满了羞辱,而且经常是痛苦的。但让她颤抖的是,她将无法在痛苦之下寻得一死。她将被迫活下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每一个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王之血脉,都知道她遭到了贬黜。一名俊俏的年轻男仆在她的身边站起来,撑开一件淡绿色、光彩耀人的鸟羽长袍。苏罗丝伸出手臂,等待男仆将长袍套在她身上,而这名男仆并不比苏罗丝天鹅绒软鞋旁的灰尘更引起她的注意。

为了避免这种羞辱的情况发生,她必须取回他们在一千年前失去的东西。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必须去对付一个男人,她放在大陆上的探子告诉她,那个男人被别人称为转生真龙。如果我不能找到办法对付他,我所要担忧的将远不止是女皇的不快。

如轻风一般转过身,她走进了阳台后面的长形房间,这个房间的外墙上全都是门和可以让轻风吹入的高窗户。白色的木墙像绸缎一般平滑闪亮,这让苏罗丝感到很是愉快。她移走了这间屋子里原来的主人——坎特伦岛的亚桑米亚尔管理者——的家具,换上了几扇高大的屏风。这些屏风上大多绘制着鸟雀和花朵,只有两扇与众不同。其中一扇画着一只巨大的森特结斑点猫,它几乎像一匹马一样大;另外一扇上画着一只黑色的山岭鹰,鹰头顶的羽毛向上直立,仿佛一顶白色的王冠,翼尖呈雪白色的双翼完全展开,足有七尺长。这样的屏风被认为是粗俗的,但苏罗丝喜欢动物。没办法带着她的动物园渡过爱瑞斯洋,她就在屏风上画出她最喜爱的两只宠物,她从没有让别的事情妨碍过她对它们的宠爱。

三名女子一直在房间里等待她,其中两个跪着,一个直接趴伏在由亮色和暗色的抛光木板交错镶拼而成的地板上。跪倒的女子穿着深蓝色的罪奴主衣裙,胸口和裙摆侧面的大红底色上绣着银色的闪电。其中一个罪奴主名叫亚纹,她有着一副严厉的面容,一双蓝眸里从没缺少过怒意。她左侧头顶的头发完全被剃光了,剩下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根一直垂到肩膀的浅棕色辫子。

苏罗丝的嘴唇在看到亚纹的那一刻绷紧了。以前还没有罪奴主被提升为侍圣者——王之血脉的世袭上位仆人,更不要说是王之血脉的代言者了。但亚纹的晋升有特殊的原因,亚纹知道太多事情。

不过,真正吸引苏罗丝注意的还是那个匍匐在地上的灰衣女子。一个宽阔的银色金属项圈环绕在这名女子的脖颈上,由一根闪烁不定的银索连接在第二名罪奴主手腕处的一个镯子上,制成手镯的材料是与项圈一样的银色金属。这名罪奴主的名字叫苔萨。透过这副锁和项圈,罪奴主苔萨能够控制这名灰袍女子。她必须受到控制,她是罪奴,一个有导引能力的女人,让她拥有自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行为。在暗夜大军被毁灭的一千年之后,关于他们的记忆还清晰地留在霄辰人的脑子里。

苏罗丝不安地向两名罪奴主眨眨眼。她已经不再信任任何罪奴主了,但她只能信任她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普通人无法控制罪奴,而没有了罪奴……这种事情是无法想象的。霄辰人的力量,水晶王座的力量,都建立在对罪奴的控制上。有太多事情不是苏罗丝能够选择的,比如亚纹,她现在看上去好像是打从出生开始就是侍圣者,不,仿佛她自己就是王之血脉。她现在跪在这里,只是因为她选择跪在这里。

“普拉。”这名罪奴还是令人痛恨的两仪师时,有另外一个名字,但她现在落入了霄辰人的手里,而苏罗丝既不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对此也毫不关心。灰衣女子紧张地颤动着身体,但她没有抬头,她受到的训练特别严格。“我再问一遍,普拉,白塔是如何控制那个自称为转生真龙的男人?”

罪奴微微挪了一下头,用恐惧的目光看了苔萨一眼。如果她的回答无法取悦苏罗丝,这名罪奴主不必抬起一根手指,就能用罪铐让她痛不欲生。“白塔不会试图控制一名伪龙,女大君。”普拉气喘吁吁地说,“她们会捉住他,并驯御他。”

苔萨带着愤慨的神情望向女大君。罪奴这样的回答避开了苏罗丝的问题,甚至也许是在暗示面前的王之血脉说谎。苏罗丝轻轻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动作,但它表明了女大君不想等待罪奴从惩罚中恢复过来之后再问话。苔萨顺从地低下头。

“我再问一遍,普拉,你对两仪师的了解……”女大君的嘴在提到这个污秽的名字时扭曲了一下;亚纹厌恶地哼了一声。“……两仪师是否在帮助这个人?我警告你,在法美镇,我们的士兵曾经与白塔的女人作战。那些女人能够导引至上力,你不要企图否认这一点。”

“普拉……普拉不知道,女大君。”罪奴的声音里有一种急迫感,和一种半信半疑的情绪,她又用瞪大的眼睛瞥了苔萨一眼。显然,她正在拼命想相信女大君的话。“也许……也许是玉座,或者是白塔评议会……不,她们不会的,普拉不知道,女大君。”

“那个男人能够导引。”苏罗丝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地板上的女人以前就听苏罗丝这样说过,但她还是不禁呻吟了一声。而说出这样的话,也让苏罗丝感觉自己的肠胃仿佛是打了个结,但她没有让这种情绪影响到她的表情。法美镇的事故与那些女人的导引并没有很大的关系。罪奴能感觉到她们的导引,而戴着手镯的罪奴主总是知道她的罪奴感觉到了什么,这就意味着那些灾难一定是那个男人带来的,这也意味着那个男人一定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让苏罗丝不止一次地怀疑,他是否真的就是转生真龙。而她的不安更是与日俱增。这不可能。她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过,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她的计划都不会有所改变。“没有人会相信白塔竟然会放过这样的一个男人,她们是如何控制他的?”

罪奴无声地趴在那里,面朝地板,不停颤抖的肩膀说明她正在啜泣。

“回答女大君的问题!”苔萨厉声说道。苔萨没有丝毫动作,普拉却开始大口地吸气,仿佛是腰部受到了打击,让她呼吸不顺畅。一阵寒颤涌过了这个罪奴的全身。

“普……普拉不知……知道。”罪奴犹豫地伸出一只手,仿佛是想碰触苏罗丝的脚,“求求您,普拉已经学会了遵从,普拉只说真话,请不要惩罚普拉。”

苏罗丝灵巧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有表现出她的恼怒。为了一个罪奴而被迫挪动脚步,确实是件令人生气的事。想到刚才差点被一个能够导引的人碰触到,苏罗丝觉得有必要洗个澡,至少她在感觉上已经被这个污秽的东西碰到了。

苔萨的黑眼睛因为罪奴厚颜无耻的行径而愤怒地突出在眼眶之外,面颊因为羞惭而变得通红,毕竟这是在她戴着罪铐手镯时发生的事。现在她陷入完全的慌乱之中,不知道是应该匍匐在罪奴旁乞求原谅,还是立刻就开始惩罚这个女人。亚纹轻蔑地撇了撇嘴,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大声地说着,如果是她戴上手镯,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苏罗丝微微抬起一根手指,这是每一个侍圣者从孩提时代就知道的小手势,一个简单的遣退之意。

亚纹在领会它之前犹豫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她用力地转过头瞪着苔萨:“让这个……东西从女大君的眼前消失。等到你惩罚她之后,去苏芮拉那里,告诉她你的这个失误,笨拙得好像以前没戴过手镯似的。告诉她,你将……”

苏罗丝没有再理会亚纹说了些什么,除了那个遣退的手势之外,她并没有别的命令,她也不在意罪奴主之间的争吵。她只想知道,普拉是否隐瞒了什么。她的探子告诉过她,白塔的女人不能说谎,连强迫普拉说出一个简单谎言都是不可能的事,在她的口中,白色的围巾永远也无法变成黑的,但这并不能让苏罗丝完全放心。有些人也许会因为罪奴落泪而心软,这是罪奴对于罪奴主惟一的抗议手段,而这种心软对于回归之日的到来并没有意义。普拉也许还保留着一点意志力,也许她很聪明,知道如何充分利用别人对于她不会说谎的看法。这块大陆上戴着罪铐的女人全都不懂得完全服从,不值得信赖,与从霄辰带来的罪奴并不一样。她们并没有像霄辰罪奴那样,真正接受她们的本质。有谁能知道,一个曾经自称为两仪师的家伙,会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苏罗丝希望她能拥有另一个在托门首被擒获的两仪师。有两个可以审讯的对象,找出谎言和托词的机会就能大大增加。但这是个无用的希望,另外一个两仪师可能已经掉在海里被淹死,或者正被陈列在九月大殿。有一些船没有被苏罗丝召集在麾下,它们一定已经掉头向海的另一边驶去,那个女人可能就在其中一艘船上。

苏罗丝自己也派了一艘船回霄辰,好向女皇呈上经过她谨慎修饰的报告。船是在半年前离开的,那时她刚刚稳住对先行者们的控制。船长和水手们都来同一个家族,自从卢赛尔·潘恩崔自封为皇帝时就服侍她家,其传承几乎有一千年了。派出船是一场赌博,女皇也许会派人过来代替苏罗丝的位置。不过,不派出船将是一场更危险的赌博,在那种情况下,只有绝对和压倒性的胜利才能够拯救她,甚至即使是那样,也许她仍难逃罪责。现在,女皇应该知道了法美镇,知道了图拉克的灾难,以及苏罗丝继续下去的决心。但她会如何看待这些讯息,她会如何处理当前的局势?这些问题比罪奴的招供更让苏罗丝担心,无论那个受审的罪奴在戴上罪铐前是什么身份。

不过女皇不会知道所有的事情,最糟糕的讯息不能由任何信使传递,不论那位信使有多忠诚,它只能从苏罗丝嘴里直接传进女皇耳中。隐瞒这个秘密已经让苏罗丝感到痛苦。还活着的人里,只有四个知道这个秘密,其中两个绝对没办法根据自己的意志将它告诉别人。只有三个死人才会将这个秘密守得比除了苏罗丝之外的那三个人更牢。

苏罗丝并没有意识到,她大声地嘟囔出自己最后的想法。而这时亚纹对苔萨说:“女大君需要她们三个全部活着。”这个女人保持了谦恭的姿态,低垂的双眼中却闪烁着狡诈的光芒,苏罗丝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时,她又用谦卑的声音说道:“女大君,有谁能知道,女皇——愿她得到永生!——如果知道有人向她隐瞒了这个讯息,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回答,苏罗丝只是重复了一下那个微小的手势。又一次,亚纹犹豫了,这次她是因为不愿意离开,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评价还要高过她的身份!但最后,她还是深深鞠了个躬,面朝女大君,退出房间。

经过一番努力,苏罗丝恢复了平静。这名罪奴主和另外两名是她现在还无法解决的问题,但耐心是王之血脉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那些缺乏耐心的人往往只能在乌鸦塔找到他们的归宿。

当她再次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跪在地上的仆人们身体稍稍前倾,做好了接受命令的准备。卫士们仍然维持着石雕般的身姿,时刻准备毁灭所有敢于侵扰女大君的东西。苏罗丝在栏杆后立定脚步,举目眺望大海,她的视线一直延伸到东方数百里之外的大陆。

成功的先行者统帅,回归之日的开启者,赢得无数荣耀之人,甚至也许会受到王室的收养,尽管这种荣誉也会伴随着新的麻烦。她还将是捉住龙的人,无论那是真龙还是伪龙,只要控制住那个人不可思议的力量……

如果……当我捉住他的时候,我是否应该把他交给女皇?这是个问题。

她的长指甲又开始敲击宽阔的石栏杆。